農曆三月初三,酉時三刻,日落時分。後金軍布置在山脊上的眾多哨探已看不清山下的情況,他們透過密林隻能看到山下不時有星星點點的火把光亮映射上來。


    個頭不高的鴻吉裏在山脊上已監視明軍大半個下午了,此時他一邊向山下觀望一邊用手輕揉肚腹,那裏已是“咕嚕嚕”亂叫好久了。但在軍令約束和長年累月的漁獵生活中,這種程度的饑餓還不算什麽。他向右側百步外望去,那裏是他的同伴賈紮拉的所在位置。暮色中,除了近處的景物其他都是模糊的一片,如何還能看到人的蹤影。


    鴻吉裏此時不知道的是,山下明軍已分為大小兩部分。小部分人按計劃利用旗幟和火把繼續迷惑他們這些哨探,而大部分明軍卻是在左臂上綁縛白色標識,在各自上官的率領下分作大小二十幾路,分別向兩側的山頭悄悄摸來。


    東側明軍將領是鎮江遊擊將軍喬一琦、遼東金州備禦文濟武、複州都司僉書沈大坊等;西側明軍將領是遼東小淩河備禦馬進忠、大淩河備禦楊應宗等,以職務高者為主將。


    家哈嶺南穀兩側山峰突兀陡立,林木叢生,若是尋常人攀登極為不易。但對這些來自四川的明軍官兵來講,山地叢林作戰正是他們的長處,就好似魚入大海、鳥入蒼穹一般,在這陡峭的地形中上下進退如履平地。


    明軍並非一窩蜂的摸上來,他們知道山上有後金的哨探,便以己方哨探為尖兵,三五人為一組暗中逐個剿殺後金哨探。


    這些明軍哨探出身多為山中獵人,具有一定的追蹤人和動物的本領。他們依據地形地物來判斷是否有後金哨探隱藏。如樹林和灌木的茂密之處,視野開闊但又隱蔽的凹窪之地,以及枝繁高大的樹木之上,都是哨探喜歡隱蔽之處。因此林中不時響起雙方哨探的格鬥聲和慘叫聲。


    鴻吉裏初時並未發現林中異常,始終認為明軍還在休息進食。與他有同等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人,以致後金哨探們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即便他們臨死前發出慘叫聲,但是他們的大隊人馬距此較遠,又隱藏在另一座山穀中,如何聽得到他們的聲音。明軍要做的,便是不能讓他們跑回去報信或吹號示警。


    各位看官應知,人在低處向高處喊話清晰可聞,若是由高處向低處喊話則模糊不清。此時後金的哨探們便是如此,即便他們在山上喊破了喉嚨,山下卻難聞半點。


    鴻吉裏聽到慘叫聲的時候一切都晚了。三名明軍已經赫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他一邊抽刀一邊從懷裏掏出一支螺號,打算拚死也要把它吹響給自己人示警。


    但明軍也不是吃素的,這些哨探的都有些本領並反應很快。為首的一名明軍一刀砍向他拿著螺號的手腕,逼得他隻能放下螺號舉刀格擋,但另兩名明軍卻趁機上前分左右揮刀砍來。


    鴻吉裏雖有些本領但架不住對方人多,他緊張中忙向後急退,不料腳下被樹根絆住仰麵栽倒在地,卻僥幸躲過了自左右砍來的鋼刀。可未待他起身,為首的那名明軍迅速上前用力踩住他的胸膛,隨即一刀插入他的心口中,一股鮮血隨著刀上的血槽噴湧而出,他手腳竭力掙紮了幾下,又抽搐了一陣方氣絕身亡,隨後他的首級被明軍血淋淋的割下,將其係在腰間,三人又疾步向下一個目標奔去。


    阿敏並不知道他的部下們正在山上樹林中遭受著屠殺。他卸下了份量不輕的盔甲,倚坐在由包衣奴才們拾掇好的木墩上,一邊啃著肉幹一邊享受著他們的按摩和敲打。


    他暗道,今日除了明軍進入山穀時自己緊張了一些,其他均是無事。隻等這支明軍完全進入山穀,並與大貝勒他們遭遇並交戰,那麽自己便可以從後麵包抄截斷其後路。到時候立了戰功,阿牟其汗會如何獎賞自己?總之多要些包衣和阿哈才好。(注:阿牟其,滿語意為伯父。)


    明軍很快便清除了後金的一眾哨探,大隊官兵借著暮色和山林的掩護,分路沿著山脊和樹林向後金軍的兩處藏身之地猛撲過來。


    此時山風驟起,一陣緊似一陣,透過林間時竟引的梢頭擺動、枝影搖曳,發出陣陣的嗚嗚之聲,仿若有人在嗚咽啜泣。這平時令人毛骨悚然的風聲,竟掩蓋了明軍紛至而來的腳步聲。


    酉時末刻,負責由山上突襲的各路明軍已陸續到達指定位置。稍頃,東、西兩側山脊上突然有號炮相繼響起,其聲傳數裏,萬眾皆聞。


    此時是薩爾滸大戰中最重要的一個時辰,明軍與後金軍攻守易形。此戰是整個戰役的重要組成部分和轉折點,明朝方麵將其稱為“家哈嶺南穀之戰”。


    按戰前的調配,遼東靉陽守備徐九思、四川廣元守備劉昭孫等於山下攻東側;山東管都司事周文、南京陸營都司姚國輔等於山下攻西側。


    徐九思、周文分攻各自正麵;劉昭孫、姚國輔由東南和西南各自抄敵後路。而總兵劉綎、副總兵江萬化、寬甸遊擊管都司事祖天定坐鎮中軍,協調各營伍攻守相協。


    眾將聞聽號炮響起,精神大振,振臂高呼各率官兵按令疾進。霎時間,山上山下喊殺聲四起,仿若山呼海嘯。


    按楊林的戰前建議,為汲取薩爾滸之戰的教訓防止暴露目標,嚴令各部於夜間交戰時不得打火把或燈籠,違者立斬。因此號炮一響,山穀中和山穀外的明軍盡數熄滅燈籠火把,雖一時看不清周遭情形,但奴軍也是同樣如此。


    且說東側後金軍。阿敏聞聽山上突響號炮便知不妙,一腳踹開與他捶腿的包衣奴才,忙起身一邊披甲一邊呼軍迎戰。但四下漆黑人影幢幢,一時那裏能尋得著麾下部屬?


    阿敏麾下後金軍自初三日淩晨便起身南下,白日又全軍戒備旦夕未停,一朝鬆懈又如何迅速反應?聞明軍至頓時亂作一團,牽馬的、披甲的、尋兵刃的大呼小叫各不相一。


    明軍多為川軍,善用竹製標槍。此時月亮還未東出,眾兵以稀疏星光辨別方向,由上至下全力衝鋒,同時向敵軍投擲密集標槍。標槍長處為力道強勁可透甲,短處是攜帶數量少射程近,但竟是明軍短兵相接前的破陣利器。


    彼時後金兵為防暴露,進食時也是未生火。星光朦朧之下並不知南方官軍配有標槍,多數人以為今夜可睡上一場好覺,因此戰馬被集中在山穀深處,甲胄也早已卸下。所以短兵相交前,便被標槍一片片刺倒在地,慘呼聲哀慟山野。


    刹那的功夫,兩軍狠狠的撞在一起,接觸之處頓時一陣塵土飛揚。明軍占據地利和人數之勢,逐漸向兩翼包抄。同時前方官兵與後金兵刀矛相交奮勇廝殺,後方將士則不斷拋擲標槍和石頭支援前陣。


    在人群混亂又密集的戰陣中,標槍和石頭的威力要大大高於弓箭。山林中、灌木中到處是肉搏廝殺的人影,到處是金鐵交鳴之聲。


    後金軍雖遇突襲士氣大挫,但憑借蠻勇彪悍和高度的組織性,竟然從最初的慌亂中逐步穩定下來。許多未著甲的後金兵索性脫去衣袍,竟赤膊上陣奮勇廝殺,不時有明軍死於其刀矛之下。而明軍也不甘示弱,針鋒相對舍命相搏。雙方打得難分難解,僵持不下。


    史載劉綎東路軍兵少裝備不精,除了刀槍弓弩外火器極少,所以才有朝鮮出萬餘火槍手助陣的事情。但其卻是進攻建州四路明軍中戰力最為頑強的一路。一萬明軍占據阿布達裏岡製高點,予後金軍以重創。若不是代善使詐,後金軍想取勝實非不易。


    未多時,徐九思和劉昭孫率軍趕到。徐九思揮軍加入戰團,由南向北全力突擊。正在激戰的山上明軍見有援軍到來,頓時歡呼四起士氣大振,攻勢愈發猛烈。劉昭孫則按事先謀劃率軍快速包抄截敵後路。


    阿敏也是久經戰陣之將,但今晚所遇形勢為其生平前所未見。明軍自山上林中不斷湧出,攻勢如潮。尤其是那標槍,竟能在十數步內穿透棉甲,後金軍的傷亡多由此造成。


    而山下明軍則正麵猛攻,步步緊逼聲勢極壯。再聽身後,也有明軍喊殺之聲。如未猜錯,他的兩千人馬已被明軍三麵包圍了。


    阿敏後悔不該在進食時讓親兵們各自去休息,結果現在他不知道該找誰去傳達命令整軍突圍。夜色中也不敢打火把,生怕有冷箭或是標槍射來。方才圍在身邊的那些包衣和阿哈一聽殺聲四起,早都不知跑哪裏去了,氣的他提著刀在原地跺腳直罵。


    “阿敏主子,你在哪?我是托保啊!”在嘈雜混亂的戰場中,有人奮力的向阿敏這邊奔來。


    “我在這裏!”阿敏正在焦灼不堪,忽聽是托保在尋找自己,便大聲回應道。


    托保正是先前在董鄂路一帶,奉命阻擊劉綎東路軍的三名牛錄額真之一。他領著二十幾名親隨奔到阿敏麵前,急切的從身後拉過一匹馬道:“主子快上馬,我等保護你突圍。明軍實在太多了,晚了就來不及了!”


    “好,向北走!”阿敏也不推辭客氣,翻身上馬直奔北而去,因為那裏還沒有喊殺聲。


    再說扈爾漢這邊的後金軍,山上的哨探也是被明軍在暗中做掉。等他和部下們發覺明軍時,雙方已近在咫尺了。接下來發生的激烈肉搏戰血腥而殘酷。


    一後金軍砍翻一名明軍正欲上前補刀,身後一支長矛突然刺來,竟直透他的腰腹,他慘叫一聲頓時栽倒在地。而持矛的明軍還未抽矛回身,一後金軍衝來卻是在一刀削掉了他的頭顱,鮮血頓時四濺。這後金軍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正欲繼續廝殺,一支飛來的標槍直接穿透他的戰甲深入胸膛,他大叫著、掙紮著不想倒下,一名明軍卻是一腳將他踹翻,照著他的脖頸狠狠的砍了一刀。


    這明軍剛起身,一短柄戰斧正中他的麵門,將他的腦袋直接從中劈開,猩紅的鮮血和著白色的腦漿留了一地,而那戰斧的主人則被兩名明軍圍住,一刀砍掉了他的手臂,一刀刺入了他的腹部,順勢向外一豁,肚腹被剖開,裏麵的腸肚流了一地......


    在這血腥的戰場上一腳踩下去,不是踩到血淋淋的屍體便是髒器斷肢。若是腳下發滑,那便是踩到了血泊中。放眼望去,隻見死傷枕籍、慘不忍睹。雙方士卒隻能二選一,要麽被殺,要麽殺人。


    扈爾漢自詡曆戰老將經驗豐富,但他實在沒想到明軍會扮豬吃虎反殺自己。他與阿敏一樣,也不敢讓部下打火把和燈籠,隻能帶領著部下摸黑左衝右突,試圖找到一條生路。但在這深沉的夜色中到處都是明軍,他幾經努力終究失敗,隻能被對方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住。


    扈爾漢現在品嚐到了杜鬆被圍在吉林崖下的滋味了。就在那晚,他率領部下們緊緊圍住明軍,一波波的發射箭矢,一茬茬的收割明軍性命。而今天他卻變成了被圍的那個人。


    他提著染滿鮮血的戰刀竭力死戰,但是明軍前赴後繼一波波的圍上來。砍翻一個上來兩個,砍翻兩個上來一群。他的身上已經中了數刀,雖然沒有傷及要害,但鮮血還是不停的向外滲透。他怒吼著,狂喊著,領著一群親兵奮力抵抗。突然,他感覺麵前的明軍沒有了,定神一看卻是已殺出了重圍,不過身邊卻是無一人跟隨。


    扈爾漢心中大喜,也顧不得什麽戰後會被懲處了,先逃命要緊。見前方不遠有片密林便拚命跑了進去。他自小就在遼東這些山林中遊獵,自是知道在這林中如何生存保命。未行數步忽又聽得前方有馬匹的嘶鳴聲,他急奔上前見有幾匹無主戰馬在徘徊,暗道天不亡我。隨即抓住一匹戰馬縱身騎上,一溜煙的向北方逃去。


    各位看官可知,滿清的貝勒和將領從叛亂開始,沒有幾個是陣亡的,死的多是牛錄額真等中下級軍官。保命是他們能在戰鬥中生存下來的第一要訣。


    如天命五年八月,三貝勒莽古爾泰率百餘騎於沈陽城下追擊明軍,大將額亦都等率大隊人馬未及時跟上,因此努爾哈赤大怒,將十多名將領綁縛定罪,奪其功削其賞,又各抽三十鞭子。若不是眾人苦苦求情,身為主將的額亦都差點掉了腦袋。


    再說阿敏,他和托保等人快馬加鞭穿過戰場,扔下還在奮勇抵抗的部下們一路向北疾馳,越過兩道山梁便踏上了通往鐵背山的道路。此時月光正好從東方升起,將大地照的一片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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