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運氣還是有天分,考了三場,考生淘汰了一半,蘇元青還在。


    第四場和第五場在一起考,考的內容分別是經文、詩賦;經文,駢文。詩賦,蘇元青並不擅長。駢文,他至今隻做過三篇。他實在沒有把握。但既然進了考場,便隻能盡力而為,至少出去了,不能跟老漁夫說他沒有盡力。


    蘇元青卻不知,老漁夫幾天前就收拾東西,離家遠行。


    因蘇元青出來考試換了衣服,老漁夫讓自家婆娘將他的那些舊衣服洗了,這不,正見到了他藏起來的那本《赤月天經》。


    老漁夫也是個讀書人,住在人祖廟附近,也聽過那些傳說。


    看到這本修行的奇書,如何不知機緣。


    於是心癢難忍,翻讀抄寫。


    他心理鬥爭了好幾天,終於還是沒忍住。為免蘇元青不同意他學,他跟自家婆娘一合計,便收拾了家當,向縣衙求取了一張路引,早已離去了。


    蘇元青若是第一場就被淘汰,老漁夫尚且沒有離開。若是第二場就被淘汰,緊趕慢趕也能追上。可現在,他一路順風順水,考到最後一場,想追也追不上了。


    他自己卻還不知其中究竟,跟那幾道考題作鬥爭,唯恐寫得不周到。


    五場考試考完,蘇元青考得中規中矩。


    經文倒沒什麽問題,他記得頗為清楚。可後麵的詩賦駢文,就他自己看來,隻能算是堆砌辭藻的廢話,簡直沒有道理。


    他想,這次考不中了。


    這次不中,還有下次,他已經考到最後一場,比預料的更好。


    如此一琢磨,倒也得意。


    在考場門口沒看到老漁夫,他去熟肉店買了二兩肉,又順路買了三個餅,一壺酒,哼唱著簡單的曲調,往老漁夫家裏走去。


    他的本意是慶祝,才到門口,便大喊道:“老師,學生考試回來了。”


    家裏已是空無一人,大門也鎖上了,平時不怎麽出門的師娘也不在,甚是奇怪。


    旁邊一個穿著單薄衣衫的壯漢聞聲走出來,對蘇元青說:“別喊了,老周的女兒生病,捎了信來讓他們過去,他們已經走了好幾天了。對了,你可以去問問六爺,老周走的時候,好像給六爺交代了點事,跟你有關係。你去問問。”


    六爺也是鄰居。


    蘇元青常來老漁夫這裏,跟他們相熟。


    他向壯漢道了謝,便去找六爺。


    六爺正跟家裏人吃飯,見蘇元青來,沒有像平常那樣招呼,隻是取了把鑰匙回來,對蘇元青說:“老周離開那天的神態不太對,估摸著他兒女的情況很不好。他跟我說,家裏的東西都給你了,勸你好好科舉。”


    蘇元青心裏咯噔一下,接過鑰匙,問說:“可曾留下書信?”


    六爺說:“這個沒給我,你去他家裏看看,或許有。”


    蘇元青道了聲謝,便回老漁夫家。


    開了門,幾間房都看了看,在自己住的那間房的桌子上找到一封信。


    他慌慌張張地拆了信,裏麵的內容讓他震驚。


    信上寫著,“小蘇:爾之《赤月天經》,實乃神仙寶物。從前人祖廟中有一仙姑,修煉此功,可以飛簷走壁。此一仙緣引來眾多武林人士,爭相求取。如今既見仙緣,老夫心癢難忍,愧取之。辜負爾之信任,實在羞愧,不敢再與爾相見。故而抄錄一遍此經之經文,留爾翻閱。家中諸物及良田二十六畝,亦留做賠償。隻盼望爾科舉考中,修行有成。老夫愧為人師,先走一步,望看在相識一場份上,放老夫一馬。”


    蘇元青看得是五味雜陳。


    老漁夫和他婆娘,多好的兩個人,怎麽為了一本《赤月天經》,竟然做了這樣不堪的選擇?竟然卷了此經,倉惶逃去……


    無恥之中,帶著些人心的涼薄。


    他難道就不能偷偷抄一份?


    難道就不能借一借?


    甚至開口討要,蘇元青也不是不能給他。


    畢竟一本書而已,蘇元青記性頗好,識字看書的時候,已經將其背了下來。


    蘇元青心裏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他翻出老漁夫抄下的《赤月天經》,隻覺字字句句都在誅心,都讓他不解。直到翻到最後,見那隻有前五層的內容,他恍然有所悟,“老師莫不是在抄錄此經時,看到後麵那幾層,被百毒不侵,禦劍飛行的說法迷惑,不想跟我分享,才做了這樣的舉動?隻是一本功法而已,一起研究不是更好,何至於此?”


    他心術複雜,坐在椅子上,磨墨捉筆,把《赤月天經》剩下的部分默寫下來。


    老漁夫要是知道他已將這本經書背了下來,想必不會如此抉擇。如今他自己羞愧不說,還讓蘇元青看到了人心險惡。


    知人知麵不知心。


    貌似老實的人,也有糊塗作惡的時候。


    蘇元青心裏難受,什麽都不想譴責,把自己買來的酒打開,灌入喉嚨,隻覺得渾身麻木,毫無滋味。吃肉吃餅,也不覺得香。一壺酒喝完,肉也吃完,微醺之下,什麽都不想,他往床上一趟,放下心思見周公去了。


    然而即使借酒,也隻是淺睡。


    淩晨即醒,醒來隻覺頭痛。


    他長歎一聲坐了起來,說:“《論語》有一言,子遊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遊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善始善終的人,那是隻有聖人才做得到。也罷,師父對我有善始,又一路照顧,已然很好,如今些許不快,全當命運捉弄。”


    如此勸慰自己之後,他不再思量老漁夫的事,吃了昨晚剩下的餅,到院子裏的樹下盤坐起來,練他的《赤月卷》。


    朝日初升,斜照在他的臉上,臉上蒸騰霧氣,氤氳七彩霞光。


    日華之力入體,充盈筋脈,匯聚於丹田。


    丹田之中,漸漸生出氣感。


    那便是修行中的一口靈息。


    這靈息是一切的開始。


    如同科舉路上的識字一般,它是一切的基礎。


    若不識字,科舉之路無從談起。


    若沒有這口靈息,一切都沒法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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