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裏忽然吹起一縷奇異的風,初寧不由得打起寒顫,她快步走到荏兒身邊,拿起雀扇,上麵原本最美麗絢爛的雀羽團紋處居然生生破了一個洞。


    初寧握著雀扇,臉色陡然煞白,驚悸到茫然失措。


    雅芙見狀也難得地驚道:“這是怎麽了?”


    荏兒看著雀扇,怒道:“是被什麽給咬壞了吧,都怪那些該死的奴婢!沒有看管好這裏,我去把她們找來。”


    初寧終於從絕望邊緣摸索回來,痙攣地呼了一口氣,叫住荏兒:“現在叫她們也沒用,還是想想怎麽彌補罷。”


    雅芙思索著道:“不知還有沒有別的雀扇可以替代,比如主母大婚時用的雀扇。”


    荏兒道:“但那規製不同也用不上啊!”


    初寧啞然失聲,她忽然想起了祖母大婚的雀扇,但那已經隨她安眠,難道這便是祖母因為自己不聽話而給自己的懲罰嗎?


    “我有辦法。”姮若道:“王孫不用擔心,這雀扇還可以縫補好的。”


    此時,初寧的心像一片身不由己的落葉,一會兒被壓進深淵,一會兒又被風卷向雲天,她急切問道:“怎麽補?”。


    姮若從初寧僵持的手中輕輕拿過雀扇:“其實不難的,隻要用金絲將這處破洞填補起來就好了。”


    初寧仍擔憂不已:“可這樣,這裏就和其他地方也不一樣了。”


    姮若笑道:“用金絲再將兩邊各處團紋都同樣地縫製一次,就都一樣了。”


    初寧終於安穩下氣息:“這樣好,就是要花費好多功夫,多叫幾個織工來,讓她們馬上補好。”


    姮若道:“不用叫她們,這樣貴重的東西,還是我來吧。”


    初寧睜大雙眸:“你竟然會這個?”


    “當然了。”姮若笑道:“王孫以為我同你一樣啊?你放心,明日一早,我一定將這雀扇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送到你手上。”


    初寧還欲再問,姮若卻忙推她出去:“好了,別再耽擱我了。荏兒、雅芙,快陪王孫回去,早些歇息。”


    她二人趕緊應下,若不是初寧被嚇得手腳麻木,她們還真沒主意能帶走初寧。雅芙一路上安慰著初寧,說有些波折以後便會更好,這是古話一定有它的道理。


    二人直到初寧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才離開,初寧像塊木頭似的愣愣躺在黑暗中,窗外的月光出奇的慘淡,就像祖母離開的那個夜晚。


    “真好看。”


    是祖母的聲音,初寧一驚,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身著玄色純衣纁袡禮服站在銅鏡麵前,身側的嬴政正在為她簪上發釵。


    初寧循著祖母的聲音轉過身去,看見祖母坐在殿中笑意藹藹地看著自己,她伸出手柔聲道:“到祖母身邊來,讓我好好看看。”


    初寧走到祖母身邊坐下,祖母溫柔地撫摸著她的發冠:“真好看,我們初寧也要出嫁了。”她說著,雙手緩緩滑過初寧羞怯的臉龐,然後一把揪住初寧的衣領,蹙眉哀聲道:“你為什麽不聽話?你明明答應過我決不嫁他的!為什麽非要嫁給那個負心的君王?我早給你說過君王最是薄情涼性,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衣領被狠狠揪住,緊緊勒住初寧的脖子,讓她說不話來,她想推開祖母,但無奈她的力氣居然奇大無比,自己竟毫無招架之力。


    她想向身後的嬴政求助,卻沒想到他突然就站在了祖母的身後,麵無表情的看著快要窒息的自己。


    祖母依舊緊緊拽住自己的衣領,冷笑著湊到她麵前,道:“你看見了吧,這身華服就是你一輩子的枷鎖牢籠!你再也逃不掉了!”


    “不!”初寧咬牙使出全身力氣,猛然從床上坐起來,深深喘著粗氣,驚叫道:“不會的!”


    “王孫!”床榻下的紫蓮也驚醒過來,一手握著初寧緊抓著床單的手,一手輕輕安撫著她的背,“沒事了,沒事了,隻是做了個夢而已,我在這裏,王孫別怕!”


    初寧已嚇出了一身薄汗,在這個燥熱的夜裏,很快變成徹骨的寒意冰涼著她的心,她虛弱地靠在紫蓮懷裏,低聲道:“我夢見祖母了。”


    紫蓮有一瞬的滯緩,她安慰道:“老人們都說夢是反的,王孫別擔心,老夫人知道你嫁給自己的心上人一定會為你高興的。”


    初寧深吸一口氣,心意漸漸沉澱下去,她忍住眼淚正了容色,堅決道:“我知道她們都不看好我和大王,可是政哥哥從來都是獨自默默承受堅守,他第一次在我麵前卸下心中盔甲,坦誠說自己孤身一人無心可依,我便不想再放開他的手了。如果連我都離開他了,這鹹陽就真的隻有他一個人了。”


    窗外月光搖影而入,照亮初寧黯淡的眼眸,她想起了初次見到的嬴政,那時他的雙眼就如同夜空裏初璀璨的星星,明亮而堅定。


    既然選擇情之所鍾,就不再彷徨迷茫。哪怕今生相思無益,來世萬劫不複,也要癡情到底,與你同行。


    翌日昧旦,初寧方起,姮若就送來了雀扇。


    雀羽五處團紋皆用金絲密密縫補,翠綠與金華交相輝映,綺麗無比。


    姮若含笑:“這是金縷雀扇,送與王孫,願你與大王永結同心恩愛偕老。”


    “謝謝你,姮若。”初寧撫摸著金縷雀扇,滿眼皆是溫和笑意,她感激道:“幸好有你這樣的巧手。”


    姮若忙拉她到妝台前坐下,“這樣感觸都不像從前的你了,果然是要出嫁的人了。”


    初寧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未成妝已是飛霞撫麵,眉目深情,自己終於要成為嬴政的妻子,秦國的王後,為何卻忽然有些恍惚?像在一個縹緲而不真實的夢中。


    夢?夢都是反的!初寧按下怦怦亂跳的心,忘卻昨夜的驚惶,由著白萼一一安排。白萼原是華陽的侍女,在宮中幾十年,措置裕如心細如發,華陽便讓她來協助初寧日後主理宮務。初妝打扮之後,前往禰廟行告廟之禮,告祭祖先,聆聽訓誡。


    昌平君鄭重告誡:“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


    母親輕輕在她頭發上係許婚之纓,含淚道:“勉之敬之。夙夜毋違宮事。”


    初寧舉手加額,跪拜受誡,之後鄭重依禮梳妝。她靜靜立在銅鏡前,侍女為她綰起鳳釵雲鬢,穿上層層錦衣。彼時的自己,年方十八正直窈窕芳華,在玄色純衣纁袡禮服的襯托下,無疑是這燦爛夏季裏最奪目的絢麗華貴。


    秦王政九年八月,秦王嬴政與初寧的大婚在鹹陽宮舉行。四月前秦王行冠禮、平叛亂,如今他終於掃除阻礙,大權在握,成為秦國真正的王!而初寧即將成為他的妻子,秦國的王後。


    然天子不親迎,由卿往迎,嬴政故派蒙恬往之。初寧盛裝持扇安嫻而出,蒙恬恭謹行禮,迎她坐上翟車。今日的初寧又是一番出眾的明媚莊重,牢牢吸引了蒙恬的目光,以至於讓他完全忽視了人群裏另一道炙熱的眼神。


    萬裏碧空下,旭風微送,初寧乘翟車到鹹陽宮,在蒙恬的帶領下步入宮門,遠遠就看見嬴政頭戴五彩冕旒,身服玄衣纁裳華曜日月,身姿挺拔地站在前殿兩階前。


    華陽和趙姬立在嬴政兩側,同樣的雍容華貴。宮中許久未有這樣的大喜事,華陽雖端麗冠絕風姿依舊,但回想起自己曾經也是如此走到這裏,走到那個人身邊,也不免感歎時光無情。


    隻是無情的不隻是時光,還有連再濃重的妝粉也掩蓋不了的,趙姬眼眸裏的落寞與無望。


    蒙恬陪著初寧到鹹陽宮,卻也是在這時,才從她一直波瀾不興的目光中看見了激動與喜悅。如此溫柔真切的愛意是自己永遠得不到,也不能再渴望了的。從前他總是在等一個時機,現在才知道,有些話,當下沒有說出口,就再也不能說了。


    一丈之隔,平生之遙,蒙恬在心中對自己說,要是能夠一直這樣守在初寧身後,也足夠了。


    四目相對,仿佛天地寂然唯有彼此。十三年前,嬴政第一次小心謹慎地走到她麵前,走進她心中,如今換作初寧,一步步走向她的政哥哥,她即將相伴終身的丈夫。


    初寧持金縷雀扇遮麵,安定下心中如浪潮翻騰般的激動,在讚者的祝禱中,一趨二止穩步向嬴政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彼此的心上,漾起兩人過往相伴的點點滴滴,閃過那些尋常的,不尋常的世事,漸漸堅毅。


    好似又走過了數十年的時光,穿過隱隱青山迢迢綠水,終於走到彼此身邊。看見嬴政眼眸裏從低垂的冕旒下裏發出的無限欣喜,初寧藏在雀扇後的唇角亦不自覺揚起。


    嬴政看著她,像從前無數次習以為常般地向她伸出手來,接她至自己身邊。這樣自然是不和禮數的,初寧也將禮節拋至腦後,這樣的山呼海嘯,她不想再看見那樣孤獨無助的他,於是一手執扇,一手任由嬴政握著。


    二人牽著手在歡忭鼓舞的敬賀歡呼一起步入正殿禮堂。殿中,兩人互揖行禮,卻扇之夕,再行奉匜沃盥、共牢而食、夫婦食粟、飲湯咂醬,食禮畢,酳,再行合巹之禮結為夫妻。


    禮成之後,二人執手走到殿外,接受百官禮拜和六國使者祝賀。金色的陽光,華彩流溢,原來萬人之上就是這樣榮耀綺麗,難怪人人都願為這至高無上而爭得頭破血流。


    群臣響聲雷動:“恭賀大王!大王萬年!王後千年!大秦千秋安泰!萬年無期!”


    初寧心想一個萬年,一個千年,又如何能相守到老?於是從兩人牽著的手中抽出一根手指掏了掏嬴政的掌心。


    嬴政手心吃癢,知道是初寧在淘氣,便輕輕鬆了手,複又張開手掌,手指從初寧的指縫間穿過,與她十指相扣,讓她的手指再也亂動不了。


    初寧側頭迎上嬴政的目光,他道:“與子同在,萬年無期!”


    彼此脈脈相望,一心一意,終是如願。


    夜裏三星在天,建章宮華燈初上,燈火輝煌卻安靜得如同害了羞的三春之桃。嬴政與初寧一同坐在內殿床榻上,趙高低首送上一個精致的錦盒,待嬴政接下後,悄聲退出。


    嬴政把盒子遞到初寧麵前,“送你。”


    初寧頗為好奇,滿懷歡喜地打開來,是一隻溫潤而澤的白玉鐲。


    初寧拿起玉鐲,燭火淺淺明亮之下,白玉鐲竟又變彩,時而色綠如藍,時而姹紫嫣紅,流光溢彩瑰麗無比。她一愣,驚訝道:“和氏璧?”


    秦王政六年,趙、魏、韓、燕、楚五國聯軍合縱攻秦敗退後,趙國為保平安將和氏璧贈與秦國。


    嬴政笑而頷首,“喜歡嗎?”


    心下萬分感動,初寧依依答了“喜歡”,又問道:“政哥哥不是要用和氏璧來做將來統一天下的定國玉璽嗎?怎麽現在就動了?”


    嬴政從初寧手中拿過玉鐲,“這個當然比玉璽重要。和氏璧熠熠生輝也不及你在我心中的光彩。以前我生活在黑暗的深淵了,是你照亮溫暖了我的生活,就如我送你的及笄小字,曦。”他輕柔地拉過初寧的手,將玉鐲緩緩戴上她細白的手腕,摯誠道:“寧兒,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帶你遊遍你想去的所有地方,這和氏璧玉鐲就是我給你的承諾。”


    滿滿暖意浮上心來,染濕雙眸,初寧低垂臻首,一滴清淚緩緩滑落。


    嬴政伸手撫上她的臉,溫柔拭去她臉頰的淚水,撫過她的秀發,輕輕解下發尾的許婚之纓,懇然道:“解纓相依,定與你白頭偕老。”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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