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安收拾好了行李,正在前台辦理退房手續。突然聽到施煒叫她:“小安,有人找你。”


    她回頭一看,施煒和左思齊帶著走進來的人竟然是劉冠超,不禁詫異:“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打電話去阿裏,找到左叔叔單位,他同事說他正在成都住院。我馬上飛了過來,剛去了醫院,左叔叔在休息,這位施阿姨帶我過來了。”


    “謝謝你特意過來一趟。我爸爸沒事了,大概後天出院,我必須回美國上班了,正打算去機場。”


    劉冠超麵色陰鬱,看上去有幾分難以啟齒,但還是說:“其實,我是來找你的。”


    施煒帶著左思齊到大堂另一側等著。


    待劉冠超講明來意,左思安一時無語,這才知道前天高翔為什麽會突然匆匆離開。


    “我不明白。如果你姐姐被抓起來,你最應該做的是為她找一個律師,何必浪費時間到這邊來找我?”


    “我請了律師。律師告訴我,我姐姐這次屬於敲詐勒索未遂,金額巨大,而且有錄音證據和人證,很有可能會被判刑,但影響她量刑輕重的是另一個情節。八年前,她曾找高翔的母親陳子惠,用同樣的方法要了十萬塊錢。如果被認定為多次實施敲詐,那就是情節嚴重,會從重從嚴處理。”


    左思安沉下臉來:“小超,你跟我說這件事有什麽用意?”


    “我去找了高翔,想退賠那十萬塊錢,並賠償他母親的精神損失,求得他們諒解。但他拒絕見我。”


    “所以你想讓我去找高翔為你姐姐求情?”


    劉冠超默認。


    左思安斷然地說:“這個要求,我認為並不合理。”


    他艱難地說:“我知道,小安。在我姐姐對你做了那些事以後,我還提這種要求,何止不合理,簡直是無恥。”


    “她是你姐姐,你想救她,我能夠理解,但是這件事我不可能幫忙。對不起,我必須去機場了。”


    左思安彎腰提起了行李,劉冠超卻仍然攔在她麵前:“小安,自從讀高三那年棄學離家以後,我再沒有跟她講一句話。她多次找過我,還在我坐牢的時候去探監,我都不肯見她,也拒絕聽我父母提起她。直到十天前,我父母打來電話,說她突然將一個不到兩歲的小男孩送到清崗的家裏,說是她的兒子,請他們暫時幫忙照顧,然後就消失了。他們完全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隻好從深圳趕回來找她,這才恰好碰到你回國了。”


    左思安苦澀地看著劉冠超:“小超,你是想讓我理解她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為生活所迫才鋌而走險犯罪嗎?對不起,我不想聽這樣的故事。”


    劉冠超搖頭:“我沒故事可講,小安。我接到通知後,去了公安局,隻見了她幾分鍾,她什麽也不肯對我說,我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做這件事。這些年,我根本沒過問過她的生活,不知道她有沒有經濟壓力,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結婚,跟誰有了個兒子。她跟我父母同樣沒什麽來往,他們也不清楚她這些年的生活。但他們告訴我一件事,八年前她之所以會去找陳子惠要十萬塊,是因為我被抓了,需要錢請律師。她沒跟我說,也不讓父母告訴我這件事,說我大概會犯倔,寧可爛在牢裏也不肯用那筆錢。”


    停了一會兒,他輕聲說:“她做了很多錯事,可至少那次錯事是為我做的。如果我不是一直不理睬她,這一次她也許會找我開口要錢,而不必去敲詐勒索。我知道高翔不缺錢,就算我把我名下所有財產賠出來,他都未必放在眼裏,不過我還是需要把錢還給他,求得他母親的諒解,爭取讓我姐姐在量刑時能夠從寬。”


    “我不想表現得冷血,小超,但是……”


    左思安突然講不下去了。


    劉雅琴這個名字屬於她努力淡忘的一部分,她也確實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再沒有念及那一段過去。


    然而此時,那個留著長長鬈發、左邊嘴角上方有粒黑痣、目光冷冷的漂亮女孩子猛地出現在她眼前,沒有任何時光印跡,仿佛凝固在了18歲,異樣鮮明。


    她突然意識到,她多年在噩夢裏夢到的窺伺她的老鼠,其實有著完全一樣的眼神。她麵色一下變得慘白。


    劉冠超痛苦地說:“對不起,小安,我還誇口說我能照顧你,結果我反而要厚著臉皮來求你……”


    “如果你是來求我原諒她、幫助她,那對不起,小超,我辦不到。各人為各人的行為負責,承擔各自的命運。我不願意再與她扯上任何幹係,所以我既不會為她求情,也不會追問她有沒有為她做過的所有的惡受到懲罰。寬恕一切——那是上帝的工作,別拿來要求我。我走了。”


    左思安繞開劉冠超,招呼一下施煒和左思齊走出來,施煒擔憂地看著她:“我不知道他是來找你幹什麽的,也許不該帶他過來。”


    她自知情緒波動之下麵色難看,隻能勉強一笑:“沒事的,施阿姨。我隻是……”她回頭看看酒店內,劉冠超仍站在原處,神情痛苦地看著她。“我做不到像你那樣寬容大度。”


    施煒一怔:“不,小安,我對你父親絕對不是寬容,我隻是對他有感情。而且寬容絕對不意味著強求自己違背本心。我不知道你碰上了什麽事,但你千萬不要為自己做不到的事苛責自己。”


    她默然無語。


    “剛才高翔打我的手機,叫你給他回個電話。”


    施煒將手機遞過來,她遲疑了一下,接過來回撥過去,高翔馬上接聽:“小安,我訂好了機票,馬上過來。”


    “不,不用來,我這就去機場飛北京。有一件事,我想麻煩你。”


    “什麽事?”


    她再回頭看看劉冠超站立的方向:“劉冠超如果再來找你,還是見他一麵吧,聽聽他怎麽說,再做決定。”


    高翔惱怒地說:“他居然會厚著臉皮去找你。”


    “那是他的親人,我能理解他做的努力,僅此而已,多餘的話我不會說了。該怎麽處理,我相信你的判斷。很抱歉這次回來打擾了你,我走了。”


    “小安——”


    “請保重,再見。”


    她掛斷電話,將手機交還給施煒:“施阿姨,謝謝你和小齊來送我。”


    “我們打算送你去機場的。”


    “真的不用。你還是去陪爸爸,接下來還得在成都買房子搬家過來,好多事情需要操心,我都幫不上忙。”


    施煒突然抱住了她,輕聲說:“謝謝你,小安,你已經幫了我最大的忙。”


    她的聲音已經微帶哽咽,左思安盡管不習慣這樣突然的親近,一怔之下,也還是騰一隻手出來抱住施煒:“施阿姨,謝謝你這麽多年對爸爸的包容和照顧。”


    施煒看著她,眼裏含著淚光:“以後多回來看我們。”


    “以後也要照顧好自己和小齊。如果爸爸有什麽事,馬上跟我聯係。另外,麻煩你告訴那邊那個人,讓他給高翔打電話。”


    “姐姐。”


    左思齊扯著她的衣角,她蹲下來,伸出手,跟她們剛見麵時一樣,左思齊握住她的手,小大人一般搖動兩下,清澈的大眼睛眨動著:“姐姐,再見。”


    “再見,小齊。”


    左思安上了門童為她叫的出租車,向機場駛去。賓館漸漸消失在後視鏡裏。


    回賓館結賬之前,她已經在醫院與左學軍告別,再次叮囑他出院之前做全麵的體檢,並把結果告訴她。父女兩人麵對麵站著,都有些遲疑,到底還是保持著那個距離,無法以一個親熱的擁抱抹去所有疏離。


    她不喜歡經曆離別的場麵,這麽多年她獨來獨往,看似已經擺脫所有往事,然而這次回家,卻沒能像她出發之前想的那樣,最後了結心結,徹底開始新的生活,反倒牽扯上了更多情感上的羈絆。


    可是,她又隱約覺得,這樣的羈絆意味著有人牽掛,某一部分情感像風箏一樣,哪怕仍在空中飄搖不定,也知道線的另一端牢牢握在一隻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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