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_


    左思安在醫院裏連續值班已經將近兩天一夜。


    這是她當神經外科住院醫生的第三年,每隔四天,她都有一次24小時的通宵值班,早上五點鍾趕到醫院,抓緊時間看完病曆,同時聽手下帶的實習醫生和醫學院三四年級學生的匯報,七點開晨會,與上一班住院醫生討論交接病人,到八點正式接班,查房時還要給實習醫生和醫學院學生做講解,然後一直忙到第二天的早上八點,門診、急診收治病人,參與會診,跟主治醫生一起查房,研究病人治療方案,中間隻能抽空打盹兒,病人一來,或者尋呼機一響,馬上就得跳起來。


    這一天病人較多,另一個神經外科住院醫生生病,左思安一直不停頓地忙到晚上八點,才終於將病人交到下一班住院醫生手裏,離開醫院。她早已經精疲力竭,全靠喝咖啡支撐著,開車回家,一路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在巴爾的摩的住處是一排兩層聯排房屋中的一間,她停好車下來,突然發現自家門前的那幾級階梯上坐著一個人,馬上警覺地停住了腳步。巴爾的摩的城市治安不怎麽好,長期生活於此的人,都有基本的警惕,她正打算退回車上,那人站了起來:“小安,是我。”


    乍一聽到中文,而且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她一時有些恍惚,以為體內過量的咖啡因在作怪,然而那人已經走到有光亮的地方,正是高翔。


    “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打量她,反問:“你總是這樣超時工作嗎?”


    “住院醫生是出了名的全年處於超時工作狀態的職業,沒辦法。你在這裏等了多久?”


    高翔抬腕看看手表:“我下午就到了,去市區轉了一圈再過來,坐了大概兩個小時吧。”


    “下次千萬別這樣在門外等人,要麽就坐在車裏,這一區的治安並不算好。”


    “你住在一個治安不算好的地方若無其事,倒來囑咐我注意安全。”


    “這邊房租便宜啊,住院醫生的薪水可並不算高。我們進去說吧。”


    高翔隨左思安進去,她隨手放下手裏的包:“請坐。”


    高翔打量四周,這是一套看著年代久遠,但維護得還不錯的房子,麵積不大,一樓客廳兼起居室,鋪著橡木地板,放著舒適的深咖啡色沙發和一把搖椅,一道木樓梯通往二樓,另一側連著寬敞的廚房,看上去十分整潔。


    “你一個人住?”


    “樓上有兩間臥室,我本來跟另外一個放射科住院醫生合租,她今年成了專科醫生,去了洛杉磯一所醫院,暫時還沒來得及再找人合租。你吃過晚飯沒有?”


    他搖搖頭,她進了廚房,他也跟進去,隻見她對著打開的冰箱,一副一籌莫展的樣子,不禁好笑:“我以為至少可以吃到你做的晚餐。”


    “裏麵隻有牛奶、飲料、水果和罐頭湯,湊不齊做一餐飯的材料,再說我廚藝也實在很勉強,還是打電話叫外賣好了。你要吃什麽:比薩、泰國菜還是中國菜?”


    “都沒興趣。不過既然你把比薩排在前麵,就它吧。”


    左思安鬆了口氣,馬上拿起電話訂了比薩。放下電話,隻見高翔在打量過於一塵不染的廚房,隻得解釋:“平時我三餐都在醫院吃,沒多少時間做飯。你想喝什麽?”


    “有幾個選擇?”


    她搜索一下四周,沒有底氣地說:“咖啡、牛奶、紅茶、果汁和水。”


    “咖啡吧。”


    她給他煮了咖啡:“你隨便坐,等下要是比薩送來了,麻煩你收一下,錢我放在桌上了。我已經在醫院待了將近40個小時,必須得去洗個澡。”


    醫院有更衣室和浴室,但左思安一般都堅持回家洗澡。她上樓進了浴室,平時她都會泡澡,將疲乏得酸痛的身體浸進去慢慢放鬆,但今天高翔就在樓下,她隻好選擇淋浴,快速洗完吹幹頭發後,便穿了慣常在家穿的t恤和長褲下樓。


    高翔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著一本雜誌,悠閑地說:“這所房子裏醫生氣息很足,廚房跟沒用過一樣幹淨,雜誌盡是醫學方麵的,就是好像沒看到未婚夫存在的痕跡。”


    她怔住,不禁苦笑:“你覺得我編了個未婚夫出來?”


    “方便的話,介紹我們認識好了。也許這一次我能解脫出來,徹底不用再操心你了。”


    左思安張口結舌,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僵了一會兒,門鈴響起,她拿了錢過去開門,然而站在外麵的並不是通常跑這邊送比薩的大男孩,而是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她的前未婚夫fred。


    她好不驚訝:“怎麽不打電話過來?”


    fred今年32歲,身材高大,有一頭濃密的棕發和一雙灰眼睛,相貌十分英俊,他歎一口氣:“ann,你一直都不回複我的留言。”


    “對不起,我去休假回來,積了太多工作,連時差都沒調就上班了,實在太忙,沒顧上一條條聽留言。有什麽事?”


    “我能進去嗎?”


    “當然。”


    左思安介紹高翔與fred認識,她隻簡單說了他們的名字,兩個男人握手,神情都有些古怪。fred顯然完全沒料到她在這個時間會有訪客,而高翔當然也沒想到,他才擠對一句,居然就真有個男人來按她的門鈴了。


    室內氣氛一時略微尷尬,這時門鈴再度響起,左思安重去開門,總算是比薩送來,她付了錢,拿著盒子回到客廳,問fred:“要不要一起吃?”


    fred搖搖頭,高翔站了起來:“我有事先走一步。”


    沒等左思安說什麽,他徑直出門而去。


    2 _


    fred聳聳肩:“看來我又趕上錯誤的時間了。”


    他說的“錯誤的時間”,一般特指左思安在醫院內連續值班以後,身心俱乏,根本不想約會,隻想回家倒頭便睡,不過現在當然一語雙關意有別指。她澀然一笑:“沒什麽。”


    “平常你都超時工作,為什麽這次會休假這麽久?”


    “隻是太久沒有回去看看。你是來拿你的東西嗎?我都清理好了,在那個櫥櫃下麵。”


    “ann,我一直給你打電話,又從華盛頓開一個小時車過來,當然不是想拿回兩套衣服和幾本書。我很想你。”


    左思安呆了一下,溫和地說:“fred,我很感動,能夠被前男友想念的感覺很好,謝謝你。”


    fred仔細地看她,搖頭:“你這狠心的女人,你並不感動,隻是覺得為難。我以後再不能跟醫生戀愛了。”


    “我沒你想的那麽冷血。fred,你向我的求婚,是我這幾年經曆的最浪漫的時刻,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提起那個求婚,兩人都微笑了,同時有些傷感。


    左思安從讀大學開始,便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除專業以外,還選修了醫學預科科目,大學畢業後,以優異成績進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更是一頭紮進學習裏,到四年後從醫學院畢業,開始住院醫生生涯,她已經27歲。連一向讚同她有所追求、專注事業的於佳都開始提醒她,不要忽略個人問題。


    她的同學中有很多人是在大學畢業後做了別的工作,再確定誌向學醫,有人甚至有其他專業的博士學位,年齡大她很多。住院醫生麵臨的問題不同:有人結了婚,辛苦地擠時間維持著婚姻,用不算高的薪水養家;有人認真戀愛,卻因為沒有時間維持戀情,頻頻陷入感情危機;還有人選擇用成年人的方式約會減壓,當然這是短暫約會之後迅速上床的含蓄說法。


    而她的問題是,她沒有做好準備開展一段認真的關係,更沒有肉體上的蠢蠢欲動需要一段不認真的關係來撫慰。


    她既然學醫,當然清楚她之所以選擇學醫,並且又接著選擇最艱苦漫長的神經外科專業,其實是借機壓抑逃避個人的情感需求,將所有孤獨的時刻都用長時間的職業訓練填滿,這種心理狀態並不正常。


    她進入醫院做住院醫生第一年年末,在門診與前來看病的fred認識,他開始追求她,不過她沒有答應與他約會,他也知難而退。


    住院醫生第二年,工作難度進一步增加,神經外科主任突然找她談話,直截了當地提醒她,他欣賞她的努力與專注,但她繃得太緊,對自己要求太高,會妨礙她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她當時並沒能真正理解這個忠告,直到一個疲憊孤獨的夜晚,她再次從噩夢中醒來,想到高翔,痛哭失聲,同時清楚地意識到,她如果不調整狀態,撐不過如此高強度的職業訓練。


    她不再連續超時加班,有意識地結交朋友,參與同事下班之後的休閑活動。在難得的休息時間裏,她去內港散步,再次遇上fred,兩人這次聊天十分輕鬆,他再度約她。


    到了29歲這個年齡,她就算對母親說的“個人問題”不以為然,也覺得是時候開始試著有感情生活了。她猶猶豫豫地接受了約會,他是一名律師,與醫生這個職業同樣忙碌,麵對她的遲疑不定,他表現得十分耐心溫柔,她終於被打動了。


    正式在一起也不過三個月,他便得到一個去華盛頓的工作機會,他們分居兩地,盡管兩個城市隻一個小時車程,但對於工作強度同樣大的兩人來講,這個距離就足以讓他們原本不多的約會變得更加難以安排。在連續一個多月沒有見麵之後,她隻是惆悵地想,這樣無疾而終地分手,倒也算得上讓一段關係壽終正寢了。


    但她完全沒想到他會突然到醫院向她求婚。


    當時她也是連續值班,一身疲倦地走出手術室,意外地看到他出現,拿出戒指,半跪下來:“你能嫁給我嗎,親愛的?”


    她從來不曾想象自己會處於這樣戲劇化的場景裏,怔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她的茫然被視作驚喜過度,幾乎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被套上了戒指。可是看看他含情脈脈的麵孔,她的心驀然柔軟起來,不自覺地點頭,投入了他的懷抱。


    如此浪漫的場麵頓時讓在場的醫生、護士和病人集體鼓起掌來。


    這個求婚拯救了他們岌岌可危的感情,不過也隻是暫時而已。


    感情需要付出心力維持,距離和時間依舊是問題。


    更重要的是,左思安完全不確定她有在這個時候結婚的想法。成為一名專業的神經外科醫生十分辛苦漫長,她還有四年才能完成全部必需的住院醫生階段的培訓,然後她打算申請在一所名校的附屬醫院做兩年專業研究工作,確定在神外領域的主攻方向,再通過專科考試,成為一名專科醫生。


    有一個固定的約會對象,她私下認為有益身心。而說到結婚,涉及的問題太多。她的遲疑並不能瞞過fred,不過兩個月時間,他們已經有了數次爭執,完全不複訂婚前的和睦。


    在談及將來的打算時,兩人更是無法達成統一,fred尖銳地指出,哪怕他下決心求婚,她也答應了,但她仍舊沒有將他計劃在她的生活之內,她隻得承認他說得沒錯,他想過的生活,她在相當長時間內也無法配合。fred異常受傷,暴怒地離開。


    過了幾天,她打他公寓的電話,預備跟他和解,但接聽的是一個女人,她一怔之下,說打錯了,便掛斷電話,並不打算要求解釋。等他打電話過來,她說:“也許我們解除婚約更好一些。”


    他沉默良久,同意分手,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十分惆悵:“我是愛你的,但我感覺你總跟我保持著一段距離。”


    念及舊事,左思安強打精神笑道:“fred,我很抱歉。”


    “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我才知道我們吵架的時候,你工作上出了問題,先是停職,然後才去休假。”


    “停職的事已經解決了,跟你沒關係,fred。”


    “我是想來跟你道歉,關於那天在我公寓接電話的那個女人……”


    “不,不必解釋。”


    他沉下臉來:“你根本從來就沒愛過我,對嗎?”


    “不,fred,我們隻是認識的時間不對。我的生活太緊張,空閑太少,根本沒能力安定下來認真經營一段感情,可是我舍不得拒絕你的求婚,輕率答應下來,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了。”


    他緩和下來,傷感地看著她:“ann,我永遠記得你第一次深深凝視我的眼神。”


    她遲疑,然後苦笑:“對不起,有人說我用醫生的習慣解釋一切,十分無趣,但我不得不說,神經外科醫生檢查患者瞳孔時,都是那樣正麵凝視的。”


    fred一怔,禁不住哈哈大笑:“我就愛你的這份認真,ann,而且,我對你是認真的。


    “我從沒懷疑這一點,謝謝你給我的一切。”


    “我們沒辦法挽回了嗎?”


    “我們都明白,解除婚約的決定是正確的。”


    fred也苦笑了:“我知道你會這麽說,但還是忍不住想來看看你。好吧,我這就走。”


    他拿了他的衣物離開,屋子裏恢複安靜,左思安看看比薩盒子,根本提不起胃口,可是又實在沒有睡意,隻得坐到沙發上,開始看新一期專業雜誌,試圖催眠自己。


    她剛有一點兒睡意,門鈴再度被按響,她過去開門,高翔站在門口。


    她的怒氣頓時升了上來:“我明天早上五點就必須上班,難道還需要留他過夜,才能證實我沒編造出一個未婚夫嗎?”


    “對不起,我剛才忌妒得發狂失態了,原諒我。”


    這個坦白讓她再也無法發火,她默默側身,讓他進來。


    “如果需要我跟他解釋……”


    她疲倦地搖頭:“不用,我沒有編造出一個未婚夫,但他其實是我的前未婚夫。在我這次回國前,我們已經解除婚約分手了。我累了,不想再談這件事了。”


    3 _


    左思安將高翔安排在樓上另一間臥室休息,她第二天照常四點半起床,五點上班,13個小時後,才下班回家,進門一看,高翔正在廚房內做飯。他襯衫袖子卷起,神情專注地將螃蟹丟進鍋內。


    “你回來得正好,再過十分鍾就可以開飯了。”


    左思安瞠目結舌,滿心疑惑講不出來,隻得說:“我先去洗澡。”


    等她換了t恤和針織長褲下來,高翔已經擺好了菜,倒好了酒。


    “我去買菜才知道,原來跟你以前住的波特蘭產龍蝦一樣,巴爾的摩盛產螃蟹,價格便宜得不像話。”


    “你……買菜?”


    “對,還有酒,這種加利福尼亞產的白葡萄酒還不錯。我可以預報一下,我的廚藝也算過得去。”


    “高翔,就算我跟未婚夫分手了,也不代表我需要你這樣照顧我。”


    “我知道。”


    “我生活得很好很充實。”


    “我對這點沒有任何懷疑,不必強調了。坐下吃飯,螃蟹涼了不好吃。”


    左思安隻好坐到他的對麵。


    晚餐除了螃蟹,還有一道海鮮湯和一個蔬菜沙拉,相對於她平時在家叫的各式外賣來說,稱得上豐盛,而且味道非常不錯。但她心裏怔忡不寧,有些食不知味。


    飯後她收拾餐具,拉開冰箱門一看,裏麵已經被各式食材塞得滿滿的,她禁不住呻吟一聲。


    “怎麽了?”


    “我說了我根本沒時間做飯,這些都會浪費掉的。”


    “放心,我來做。”


    她再也忍不住了,轉身看著他:“高翔,你打算在巴爾的摩待多久?”


    “目前不確定。”


    “你住我這裏……不太方便。”


    “我看不出有什麽不便,你反正要找室友,我可以跟你分擔房租。”


    “你明知道我說的不便指的是什麽。我很忙……”


    “你不用反複強調這一點,我看出來了。放心,我不會打擾你。”


    她苦笑:“但是隻有住院醫生才會選擇合租,其他人無法接受我們的日程。我差不多每天早上四點半起床,五點出門,有時候半夜接到傳呼就得趕去醫院,會吵到你的。”


    “這點完全不成問題,你同樣可以放心。”


    高翔毫不客氣住了下來,並且確實像他聲稱的那樣完全沒幹擾她,或者受她幹擾。


    第二天,左思安匆忙下樓,發現他已經起來,正坐在廚房對著筆記本與國內開視頻會議處理工作,還馬上抽身遞給她一杯熱咖啡,說聲開車小心點兒,然後繼續去通話。


    他似乎毫不費力便掌握了她的上下班時間和值班安排,恰好在她下班時做好晚飯,已經讓她不安,四天之後,她又一次通宵值班歸來,居然發現他幫她放好了洗澡水,頓時又吃驚又沮喪。


    私人空間被侵入的感覺很微妙,更重要的是,他看上去理所當然地進駐了她的生活。她想,她指望他隻是來看看就走,似乎是有些一廂情願。雖然高翔打發起她的各種疑問來毫不費力,弄得她簡直不知道怎麽開口跟他談話,但再讓他這樣不明不白住下去,難免沒法兒收場了。


    洗澡出來,左思安下樓進了廚房,隻見高翔正在燉湯,熱氣騰騰之中,食物散發出誘人的香氣,讓她突然忘了準備說什麽。她看著他,他的麵孔顯得有些不確定,她一時恍惚了。


    “蘿卜牛腩湯,馬上就好。”


    她回過神來,問他:“你什麽時候回國?”


    “後天我會飛一次西岸,談點兒生意,順利的話兩天後就回來,短期內沒有回國計劃。”


    她無可奈何:“你想長住美國的話,最好另找房子。”


    “除非你願意跟我一起搬家。我也不讚成你住這裏,房子太小,空間太矮,更重要的是不夠安全。”


    “高翔,我沒打算改變我的生活。”


    他若無其事地說:“沒問題,將就繼續住這裏也行,不過二樓那個窗子需要修理一下了。”


    一陣沉默之後,她問:“這算什麽?”


    “合租,或者同居,全看你願意讓我們的關係向哪個方向發展。”


    “我們的關係早在11年前就結束了,我很抱歉回國打擾了你的生活,而且感情用事,講了些輕率的話,我願意道歉……”


    “然後再一次保證再不見我嗎?”他輕輕一笑,“現在下這種保證,大概比11年前容易得多吧。”


    左思安怔住,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看我現在的生活,沒錯,我工作很累,職業訓練還很艱苦漫長,感情剛剛失敗了,但我確實不需要人照顧。”


    “所以你還是堅持認為我是為了照顧你,才想跟你在一起?”


    她默然。


    “我並沒有照顧人的癮頭,同時,我也沒有偏愛長不大的少女的嗜好。”


    她呆呆看著他,高翔欣賞著她的表情,老實不客氣地說:“左醫生,容我提醒你一句,以你的年齡,實在不適合這樣瞪圓眼睛張大嘴巴做小女孩子狀了。”


    左思安一下閉上了嘴,匆匆走出廚房。


    高翔上樓敲左思安臥室的門:“下樓吃飯。”


    “我不想吃。”


    他推開門進去,隻見左思安正半躺在床上發呆。他嘲諷地說:“這樣鬧脾氣,可更顯得像是孩子賭氣了。”


    她怏怏地坐了起來,雙手抱住膝蓋:“高翔,如果你是為我當年講的那句話生氣,我願意道歉。”


    高翔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你現在一直把願意道歉這句話掛在嘴邊,我很想知道,你是真的覺得抱歉呢,還是覺得這樣解決問題最方便?”


    她苦笑:“道歉確實是醫生必修的功課之一,哪怕什麽也沒做錯,一樣要對病人和親屬的損失表示歉意。高翔,我們都是成年人,就算生我的氣,也是過去的事了,不要賠上時間懲罰我。”


    “我的確生氣,但肯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在生你的氣。你當年說的那句話,之所以會讓我憤怒到失去理智的程度,恰好是因為你說中了一部分我不願意正視的事實:我確實是從你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你了。”


    左思安再度呆住,怔怔看著他。


    “如果不是我一直都竭力避開禁忌,太想保持那個讓你無條件信任的狀態,太想讓我對你的感情顯得無可指責,我應該不至於看不出你為什麽要講那句話。”


    左思安無力地將下巴擱到膝頭:“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高翔走過來,坐到床邊,拿起她枕邊那個已經有些破舊的布熊端詳著,然後伸手撥開她半幹的頭發,看她頸後那個文身:“strive to be happy,為什麽會把這句詩文在身上?”


    她合上眼睛,沒有回答。


    “對我而言,什麽都沒有過去。所以我來了,決定留下。”


    靜默之中,高翔的手指輕輕拂過左思安那處文身,然後俯頭,嘴唇貼了上去,輕輕吻每一個字母,他的呼吸吹拂著她頸後細軟的頭發,一下一下,不易察覺的節奏如同溫柔的潮汐慢慢泛起。她頓時僵住,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急驟猛烈,不亞於置身於高原地區,同時血液卻似乎在飛速流失,全身一陣陣發冷,以至於戰栗起來。


    不知不覺之間,他將她拉起來,讓她麵對自己,他的嘴唇從她的頸項移到她的耳朵上,含住她的耳垂,她頓時全身發軟。當他開始吻她的嘴唇時,她再次發現,自己和17歲那年在中山公園的水杉林內被他親吻一樣,陷於耳鳴眩暈之中,口幹舌燥,根本無法抗拒。


    他撩起她的t恤,撫摸她的身體,相比少女時期的過分纖瘦,現在的她有著成熟柔美的曲線,肌膚潤澤,如水一般呈現在他麵前,他一路吻下來,聽到她控製不住發出低低的喘息,原本撐在他肩頭的手遲疑地變成了愛撫。


    就在這時,左思安放在床頭櫃上的尋呼機突然發出尖銳的鳴叫,兩人同時一驚,她有片刻迷惘,看著上方的高翔,然後猛地清醒過來,推開他,拿起尋呼機一看,馬上翻身下床:“有緊急情況,我必須馬上返回醫院。”


    “我陪你過去。”


    左思安來不及說什麽,拿了車鑰匙匆匆下樓出門。


    到了醫院,左思安匆匆向裏麵跑去,值班護士告訴她,巴爾的摩市郊出了一場連環車禍,一輛旅遊車撞到護欄後傾覆,造成車上2名遊客當場死亡,包括司機在內,有40多人受傷,其中多人傷勢嚴重。


    高翔留在外麵的休息區,他出入醫院的次數不少,但還是頭一次這樣近距離看到醫生收治急診病人。傷者源源不斷送進來,不當班的醫生跟左思安一樣,穿著各式便裝,紛紛從醫院外趕來,參與急診轉診。


    左思安進入手術室,直到七個小時後才出來,然後繼續處理其他病人,對護士交代護理注意事項。等高翔買來咖啡,卻到處都沒看到她,還是一名護士留意到,指點他去她與其他醫生通常小憩的地方。


    他走過去,隻見那是一間放消毒床單與工作服的房間,有兩名醫生歪在一邊,已經睡著,但左思安沒睡,她正擁抱著一名神情沮喪的女孩子,同時說著什麽。


    她看到了高翔,微微示意,他站住。隻見燈光下她的麵孔充滿倦意,分明已經消耗了所有體力,卻仍舊站得筆直,仿佛唯恐懈怠下來,就再也無力支撐。


    過了一會兒,她走了出來,神情有些凝滯。


    “一個病人剛推進手術室就不治了,很年輕,才20歲。這女孩子才讀醫學院三年級,剛開始實習,看到同齡人在眼前死去,很受衝擊。”


    他摟住她的肩,她搖搖頭:“我沒事,畢竟不是第一次麵對死亡了。”


    話是這麽說,一直到換好衣服回家,左思安都保持著沉默。她拖著步子上樓,上到一半,突然停住,扶著樓梯欄杆,回頭看向高翔:“這就是我的生活,高翔,我每天得在醫院待至少12個小時,任何時間接到傳呼,都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我分不出時間和精力給你,你留下,什麽也不能改變。”


    高翔靜靜看著她:“你太累了,去睡吧。不要急著下結論。”


    4 _


    接下來的時間裏,左思安一直有意識地躲著高翔,甚至盡量不回來吃飯,回家之後,也是馬上將自己關進臥室,不再出來。高翔並不過於緊逼,若無其事地做飯,見她不肯吃晚飯,居然做了便當,在她清晨出門前遞給她,讓她帶去醫院做午餐。她一臉幾欲崩潰的表情,卻講不出話來,隻得挫敗地接過來,匆匆出門。


    晚上她又是很晚回家,下車之後,卻意外地看到高翔正要拿了鑰匙開門,他一身運動裝束,同時拿肩上搭的毛巾擦汗。


    她大驚,匆匆趕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去跑步了?”


    他點頭:“對。”


    “千萬不要在夜晚出去跑步,我說過這一帶治安不算很好,過去兩個街區就更糟糕,好多房屋都已經空置,被流浪漢占據了,跑到那邊很危險。”


    他不動聲色:“但你還是要堅持住這裏?”


    “我住了三年,隻要小心,不會出事。”


    “那你也不必擔心我。”


    她抓住他不放:“不行,萬一出了事怎麽辦?”


    “你會難過,還是鬆一口氣?”


    她怔住,鬆開手,取出鑰匙開門,徑自進去,準備直接上樓,高翔一把拖住她:“我隻是開個玩笑。”


    “我現在確實沒什麽幽默感了,高翔。請不要在我這裏出事,否則,我就永遠得不到解脫了。”


    她眼裏的痛楚讓他有些震驚,他抱住她:“對不起,我會小心的,以後開車去健身房運動。”


    高翔有一個長期保持健康運動習慣的男人的身體,堅實有力,此時散發著跑步之後的熱氣,帶著些許汗味,包圍著她,帶著遙遠的熟悉感,撥動記憶深處貯存的某個信息,她一時有些迷茫,待他吻向她,她才驚覺過來,慌忙向後退去,背抵到門,再無可退,他的吻在加深,她呼吸困難,身體發軟,即將融化的感覺籠罩著她,既甜蜜,又令她心生恐懼。


    她努力推開他一點兒,喘息著說:“不行,請……不要這樣。”


    他引誘地說:“你明明是想要我的。”


    她雙手撐在他肩上,在兩人之間隔出一個空間,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慢而清晰地說:“是的,我想要,我不介意承認這一點。我早就不是以前那個恐懼性的女孩子了,高翔,累到一定程度,跟男人做愛,是最好的放鬆。但是,和你不行。”


    高翔怔住,放開她,眼底情欲退去,恢複清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然後笑了:“講這個話,掃我的興是足夠了,但不可能趕走我,小安。”


    她氣餒,停了一會兒,懇求地說:“你到底要怎麽樣?”


    “我要的是你。”


    她一時講不出話來,怔怔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疲憊地說:“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我完全同意。”


    “不是現在,明天吧。我明天休息,陪你出去轉轉,你想去哪裏?”


    聽到她主動邀約,高翔多少有些意外:“我已經轉了這城市不少地方,不必拿我當觀光客招待,你平常這天怎麽安排?”


    “關掉鬧鍾,睡到自然醒,如果天氣好,就去內港散步,喝咖啡,買袋麵包喂喂海鷗,再找一間餐館吃飯。”


    “那就還是這樣好了。”


    5 _


    巴爾的摩的內港與11年前相比,沒有什麽變化,依舊是遊客聚集的地方。


    高翔與左思安坐在海港邊的長椅上喝著咖啡,海風徐徐吹來,前方海麵上遊艇和帆船來往不絕,不遠處正是那幢與紐約前世貿中心同名的27層五角形建築。


    左思安告訴高翔,很多人覺得這座大廈盡管由知名建築設計師貝聿銘設計,還是顯得非常難看。高翔打量了一眼,客觀地說:“說不上難看,但也確實沒什麽特點。你還是覺得這裏有些像漢江嗎?”


    她搖搖頭:“這次回去一趟,我反而不確定漢江是什麽樣子了。高翔,我們已經有了各自的生活,有工作,你還有家庭需要照顧,不應該長期滯留在這裏。”


    “說到家庭,我打算明年帶兒子來美國讀高中。”


    左思安嚇得頓時為之色變,脫口而出:“千萬不要來巴爾的摩。”


    高翔忍住笑,悠閑地說:“巴爾的摩治安不夠好,而且他也不喜歡吃螃蟹,我征求了他的意見,他居然對紐約還留有一點兒印象,願意去那裏上學。”


    她並沒有放下心來,急急地問:“那麽你呢,也會搬去紐約對不對?”


    “他上寄宿學校,不需要我陪伴,我會留在巴爾的摩。”


    “高翔,你如果堅持留在這裏,怎麽跟他解釋你的行蹤。”


    “他足夠大了,不會天真到認為我的感情世界應該一片空白。如果我告訴他我留在這個城市的原因,他完全能夠理解。”


    她氣急敗壞地瞪著他:“你父母不會同意你這樣做的。”


    “我早就不需要征求誰的同意了,你不會仍處在你母親的監管之下吧?”


    她張嘴,一時講不出話來,卻記起他嘲笑過她這個表情有裝嫩嫌疑,隻得如同進手術室前一般深深吸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盡可能用平和講道理的語氣說:“但他從來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清楚一個15歲的孩子的世界如果突然被顛覆會有什麽後果,你不能這樣做。”


    “你記得劉雅琴對我母親的敲詐嗎?”


    “不是沒有成功嗎?”


    “就算劉雅琴沒有得逞,小飛的身世也不是絕對的秘密。我不想讓他由別人嘴裏知道這件事,所以會選擇適當的時機來跟他談談。”


    她一下跳了起來:“不不不,絕對不可以。”


    “相信我,我知道怎麽跟兒子交流。”


    “不行,你不能講出我……和他的關係,我跟你說過,我從來不打算出現在他的生活裏,不管是以什麽方式。”


    “我會尊重你的想法,不會強求。”


    “高翔,你這樣做,隻會攪亂所有人的生活,有什麽意義?請不要這樣,離開這裏吧。”


    高翔拉她坐下:“你忍了我好多天,索性再忍一下,別這麽急於趕我走,先跟我講講你這些年的生活。”


    左思安心神不寧,不知從何說起,遲疑一下:“我說過了,大學畢業後讀醫學院,然後做住院醫生……”


    “離開紐約之後的那個聖誕節,你為什麽會去芬蘭?”


    她完全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你怎麽會知道我去了芬蘭?”


    “我去波特蘭找你,你媽媽告訴我,你去芬蘭旅遊了。”


    她驚訝至極,喃喃地說:“我媽沒告訴我你來過。”


    “你擺脫了我,她開心還來不及,隻說你已經轉學,不希望再受到任何打擾。”高翔苦笑一下,“她甚至連你轉到哪個學校都不肯告訴我,當然更不會對你提我去過的事情。”


    左思安啞然。


    “好了,告訴我,為什麽會選擇冬天去芬蘭?想看冰天雪地的話,波特蘭就足夠了。”


    “我隻是……不想留在波特蘭過聖誕節,可是世界那麽大,總不能隨手在地圖上一點,指到哪裏就去哪裏,剛好聽到一個媽媽給她的孩子講聖誕老人住的地方,聽到了拉普蘭這個地名,於是決定去拉普蘭看看。”


    “拉普蘭?”他皺眉,“你想親眼看聖誕老人分裝禮物嗎?”


    “當年住在劉灣的時候,電視台在放一個老動畫片,叫《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晶晶每天去鄰居家裏看,回來以後就跟我討論。我還是很小的時候看過,本來沒有太深印象。晶晶跟我談的最多的就是尼爾斯和家裏那隻叫毛臻的鵝一起跟著大雁飛去的地方:拉普蘭。晶晶覺得那是她聽過的最美的地名,念起來音節動聽,又遙遠,又壯麗。她最愛反複像動畫片裏的人物一樣說:到拉普蘭去,到拉普蘭去,還編了不少小女孩旅行到拉普蘭的故事。”


    “所以你就真的去了那個地方,而且給晶晶寄了那張明信片?”


    “對晶晶來講,拉普蘭是鄉村以外的另一個世界;對我來說,拉普蘭是尼爾斯去了以後,才能變回一個正常孩子重新回家的地方。我父親剛把漢江的房子賣了,把錢全部寄給了我;你曾對我說過,會給我一個家,可我跟你分手了。一個再也沒家可回的人,因為這種理由決定去拉普蘭,是不是很可笑?”


    “並不會比我返回紐約過的聖誕假期更可笑。我跟朋友連續流連各個酒吧,喝酒喝到大醉,打架鬧事,被抓到警察局蹲了一晚,跟一群癮君子皮條客關在一起,絕對是不愉快的經曆。”左思安怔怔看著他,他微笑,“嚇到了嗎?”


    她內心翻騰,講不出話來。


    “不如我跟你講講我這些年的生活吧。”


    “你離開紐約以後,我送母親和兒子回國,然後一個人在紐約晃蕩了好久。‘9·11’過後,那座城市氣氛很緊張,並不是一個適合無所事事閑待著的地方,可是我哪裏都不想去,什麽也不想做。那段時間,我過得很荒唐很頹廢,幸好那個朋友陪著我。胡混了四個多月,我父親過來,把我拖回了國,我當時並不知道,其實他之前已經來過一次紐約,並且見了你。”


    左思安依然沉默著。


    “回去以後,我協助父親,並開始按原來的計劃自己出來做一點兒小生意,先是紅酒代理,後來與朋友合作風險投資,對了,還買了一家不賺錢的咖啡館,打算一直那樣經營下去。”


    高翔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道:“至於感情方麵,我沒有訂婚,但我交往過不止一任女朋友,我會明白告訴她們,我對婚姻和家庭沒有什麽興趣,也不想再要孩子,不過我可以從別的方麵補償她們。你看,我徹底成了一個庸俗的中年人,我猜這才會真的嚇到你吧?”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低聲說:“其實你不需要跟我說這個。”


    “是啊,乏善可陳,實在也沒什麽可說的。我隻是很想知道這些年你生活得怎麽樣,可是我回頭概括自己的生活,不過就是經曆了不少事情,去過不少地方,結識了很多人,這麽簡單平淡幾句話就能講完,又怎麽能指望你告訴我更多。”


    “高翔,11年時間,足夠改變一切。我隻能告訴你,我不是從前的我了。”


    “我知道你不是14歲,也不是16歲、19歲,你今年30歲,你長大成熟了,成了醫生,見慣生死,有穩定的、可以給人開刀的手,你甚至變得再不像從前那樣對別人的情緒和心思高度敏感。可是,你還是你。”


    “不,不是你想的這樣簡單。”


    “聽我說完。我問我父親,當年到底跟你說了什麽,能夠促使你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告訴我,他不過是讓你覺得,隻有為我做出犧牲,才算是對我的成全。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經曆過的最投入、最真實的人生。你的離開,並沒有成全我。我不需要那樣的犧牲。”


    左思安痛苦地搖頭:“我必須向你坦白,我沒有你認為的那樣崇高。說到底,我其實是怯懦了。我害怕很多事,我怕回憶糾纏,我怕我配不上你為我做的一切,我怕你對我的感情隻是憐憫,我怕我沒法兒讓你有一個快樂的人生,我怕麵對你的家人,更怕麵對你可能的後悔……”


    他握住她的手,不讓她再說下去:“你已經很勇敢了,問題出在我身上,我並沒有能給你太多信心。我猶豫了太長時間,才去美國找你,就算跟你在一起,我也回避了很多事情,這是我的錯。”


    “我們這樣翻出舊事有什麽意義?你回國吧,放開過去的一切,找一個值得你愛的女人,好好愛她,好好生活。”


    “真是一個不錯的忠告,不過我們好像都已經做過了嚐試,我差一點兒就想與曉妍結婚,你也試著與一個男人訂了婚,結果似乎都不夠理想。”


    提起這件事,她悵然若失:“我隻是沒時間好好經營感情,等我完成住院醫生培訓,就不會這樣忙了。”


    他笑了:“別自欺欺人了,你會成為一名神經外科專科醫生,會有專業上更高的追求,照這樣發展下去,你會越來越像你母親,感情隻會越來越被你放在一個次要的位置。”


    她承認他說得沒錯:“那樣也沒什麽不好。”


    “可是你並不是你母親。如果你能放下一切,你不會選擇一個過於艱苦的職業;不會在跟我分手之後,住到這座城市,把當初我希望你過的生活文到頸後。如果你忘了我,生活得很好,我會二話不說離開,但是,你並沒有忘記。”


    這時,不遠處有一個母親帶著一對兒女走過,拿了麵包捏碎撒開,成群的海鷗馬上鳴叫著飛過去覓食,兩個孩子來回奔跑著,高興得咯咯直笑。


    也許再沒有什麽比孩子的笑更有感染力,可以讓整個世界顯得鬆弛、平和。他們同時凝神看著,直到那個母親領著他們慢慢走遠。


    左思安看向前方波平浪靜的海灣,突然輕聲說:“當年之所以選擇神經外科,除了它最難、需要花費的時間最長以外,我還想弄明白,對於過去的回憶會纏繞我多久。”


    “得到答案沒有?”


    她搖搖頭:“人腦的結構精密,就算科學昌明,也沒能破解全部奧秘。按照現有的研究結果,人的大腦是由140億個神經元組成的神經網絡,與記憶密切相關的區域叫海馬區,它負責將人的經曆轉化成長期記憶貯存起來。可是沒人知道,是什麽決定哪些經曆被視為不重要,可以被遺忘,哪些經曆會被留下、留多久。人可以憑借意誌、訓練來記住特定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經曆,也可能因為疾病、外傷忘記某段經曆,但想做到有選擇的強行遺忘卻基本不可能。”


    她轉頭看著他,說:“我所有的快樂,都與一段痛苦的記憶有著聯係;我想遺忘的,和我決心永遠保存的根本無法分開。我怎麽可能做到忘記?我做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努力:我離開你,離開了紐約,可我來到了巴爾的摩這座城市,醫學院畢業後,我有機會去別的地方做住院醫生,想來想去,還是留了下來,一直待到現在;五年前,我請整形醫生修複了我腹部剖腹產留下的疤痕,手術很成功,基本去除了所有的增生瘢痕組織,現在那裏隻留了一條平整的痕跡,就算穿比基尼,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可是,”她抬手撫一下頸後那個文身,“我又去把這句詩文到身上,唯恐有一天,我會忘了你看著我,對我講出要我快樂時的那一刻。”


    高翔同樣記得那一天,從華盛頓開往巴爾的摩的路上,左思安輕輕讀那首英文詩。那時正值早春,車窗搖下一半,空氣猶帶著沁涼的寒意,她的聲音溫柔,吐出的音節宛如小溪流水,她看著他的眼睛含著笑意,熠熠閃光,頭發隨風揚起,讓他為之神迷。那一刻,他願她永遠保有快樂,也深信他們將永遠在一起。


    他們同時陷入了回憶之中。


    良久,左思安才重新開口:“我以為我已經解決了所有問題,能夠正視人的身體,能夠淡忘過去的不愉快,能夠不再把噩夢當回事,總之,能夠把生活安頓好了。可是這次訂了婚,又匆忙解除婚約,然後眼睜睜看著病人在麵前死去,我被停職……我突然發現,我對一切都沒有做好準備,我的生活看起來是按計劃進行,其實已經麵目全非、不受控製。”


    “所以你決定回國看看?”


    “我並不是要打攪你,真的,我想你肯定早就有完整的生活了。”


    “謝謝你對我有這麽強的信心。”


    “我想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希望可以正視過去,重新開始完整的人生,結果……又連帶著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他溫和地說:“我也要謝謝你這次停職,不然我們也許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了。”


    她微微一震,澀然微笑:“也許不見更好。”


    “你真是這樣想的?”


    “不然能怎麽想?當年把我們阻隔開的一切都還在。高翔,我甚至再沒有當年試圖對抗命運的孤勇,我們不可能重來一次。”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生平頭一次,我有點兒後悔放棄了把事業做大,掙出更高的社會地位、更顯赫的名聲的機會,不然我可以舍棄這些看似重要的東西,讓你相信我的決心。小安,我現在隻是一個籍籍無名的生意人,我要放棄的,也不過是一點兒生意而已。”


    “但是我不能讓你這麽做。”


    “除非你在意你將來成為名醫後,有人會來采訪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和你有什麽淵源。”


    她呆住:“我不在意那些。但是……”


    “生活中永遠都存在著‘但是’,不過我們不能讓那些‘但是’主宰我們的生活。我們錯過的時間太長,小安,我也快老了,在我老到真的消磨掉所有感情之前,我想跟你在一起。”他握緊她的手,深深地凝視她,“這一次,沒有人能改變我的決定,包括你在內。”


    左思安看著高翔,坐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裏出現,陪她走過噩夢隨行的青春,她並不確切地知道她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上他,但關於他的一切,都收藏於她的記憶深處,一直伴隨著她。


    人生忽如一場遠行,無論有沒有從容告別,他們都各自走向不同的旅程。而時間如同滔滔不絕的長河,衝刷流經的路途,磨去青春年少的棱角,抹掉去日留影,彌合曾重創身心的傷痛,同時也慢慢消磨看似永恒的情感。


    當所有傷害都成為過往,終於抵達時間的彼岸,她發現,她沒有辦法不愛他,更沒有辦法看著他的眼睛說“不”。


    巴爾的摩也許成了一座衰退中的城市,而他們的記憶仍鮮活存在於此。


    每一次遺忘,都是舊我某一部分悄然死亡;每一個銘記,鎖定他們走過的路,鐫刻愛情存在的痕跡,賦予生命更真實的價值。


    時間證明一切。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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