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謙與甘璐從小就住在同一個居民區,不過兩個人隻是相互麵熟,既不算近鄰,也說不上青梅竹馬,至少聶謙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對甘璐是視而不見的。


    在與她戀愛後,聶謙也坦白承認,之前對她的印象僅限於她有一個畢業於名牌大學卻過得十分潦倒、喜歡打麻將並酗酒的父親。


    “再加一個早早出軌,鬧得沸沸揚揚後離婚一走了之的母親吧。”甘璐補充道。


    那個居民區十分龐大,在拆遷以前,一邊是各式各樣的私人民居,一邊是老式宿舍樓,各家各戶沒有隱私可言,而且差不多每家都各有一本難念的經,說起別人的倒黴事隻是消遣,並無惡意,她十分清楚別人對她家的議論,並不介意,倒是聶謙憐惜地抱了抱她。


    這個擁抱帶著相互的了解與無奈,他們是同病相憐的,聶謙家也許更困窘一些。


    拆遷前,他家是一棟四層樓的自建民宅,麵積不算小,看起來也氣派,卻似乎住了足足一個家族的人,他的祖父母健在,父親那一輩兄弟三人再加一個姐姐全都各自成家生子,卻都擠在這裏。每天都能聽到父子、母女、婆媳、兄嫂、叔侄、妯娌、堂兄弟姐妹之間的爭執吵嚷,大家的境況都不算好,逼仄的空間更增加了戾氣,隨便一點兒小事都能吵得天翻地覆。


    甘璐讀中學時,每天去學校都必須從他家樓下走過,她習慣了那裏麵不時傳來的各種爭吵的聲音,也習慣了從那個房子裏走出來的英俊男孩冷漠嚴峻的表情。他們讀同一個中學,他比她大三歲,高兩屆,走向學校時,經常是一前一後,不過從來沒講過話。


    她受父親不喝酒時的嚴厲管教,根本不會主動與人搭訕;他則對自己的家以及整個街區都十分厭惡,正眼不看周圍。


    聶謙高分考上了北方一所名校,學建築專業,甘璐繼續過著緊張的高中生活。她實在放心不下父親,從來沒想過報考外地學校。


    她在即將讀高三的那個暑假,照例冒著酷暑參加學校的補課,一天下午的自習時間,滿頭大汗的聶謙出現在教室門口,他與她麵熟,並不知道她的名字,隻指著她揚聲叫:“喂,你快出來。”


    英俊的男孩子在上課時公然跑來找女孩子,教室裏學習得緊張又無聊的同學一齊大樂,交頭接耳的、起哄吹口哨的全有,課堂秩序一時大亂,沒人將心思放到功課上了。老師一看,門口站的是自己教過的得意弟子,遲遲疑疑站起來的是班上表現一向文靜的甘璐,頓時大怒,正待發作,聶謙急忙解釋:“張老師,她爸爸生病了,我是來通知她去醫院的。”


    甘璐腦袋“嗡”地一響,連書包也顧不上拿,更顧不上跟老師說什麽,急急地跑出教室。聶謙趕上來一把拖住她:“我騎車來的,帶你過去吧。”


    她坐到聶謙的自行車後座,他告訴她,她爸爸在小茶館和人打牌時,突然大口吐血,已經被送到醫院,他正好路過,答應幫著來通知她。


    趕到醫院時,甘博已經因為大量飲酒,造成胃穿孔,被推進了手術室,好在他之前神誌清晰,自己在手術通知單上簽了字。


    送甘博過來的牌友都散去了,聶謙也打算走,他正要禮貌性地問甘璐還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卻見護士遞了繳費單給甘璐。甘博當時所在的企業早就被兼並,理論上講他有醫保,但上麵可報銷的數額少得可憐,逢上大病,幾乎就得全部自費,甘璐跑得匆忙,身上並沒帶多少錢,捏著單據,一臉茫然。護士好心對她說:“趕快打電話叫親戚帶錢來呀。”


    甘璐如夢方醒,徑直走向樓道一側的ic卡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先是輕聲說了幾句什麽,突然提高聲音:“我不管你在哪兒,你馬上給我送錢來,不然別怪我以後再不認你。”


    她重重地掛上電話,走回來頹然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雙手捂住了臉。她一直跑前跑後辦手續,頭發被汗粘得一綹綹的,背上的衣服也被汗濕現出水跡,更顯得身形單薄,精疲力竭。


    聶謙雖然性格冷漠,向來不愛管閑事,也不禁心生憐意。他走過去坐到她身邊,輕聲說:“醫生也說了,你爸爸送來還算及時,應該沒事的。”


    “我一直覺得他心裏不痛快,喝酒也算是種放鬆發泄了,都沒太管。”她的聲音悶悶地從指縫中傳出來,“現在他身體弄成這樣……”她一下哽住,將一個小小的嗚咽硬是咽了回去。


    聶謙有點不可思議地說:“喂,你爸爸是成年人了,該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身體負責,你有必要這樣檢討自己嗎?”


    甘璐不語,她沒辦法對一個陌生男孩子解釋,她照管她父親的生活已經有好幾年了。


    “這個……要不要我去幫你買點吃的東西?”


    她抬起臉,小小一張麵孔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淚,自己卻渾然不覺,搖搖頭:“謝謝你,不用了,今天已經很麻煩你了。”


    “你有沒有別的親戚可以過來幫忙,你還得上課啊。”


    她再次搖頭:“我家沒什麽親戚在本地。”


    聶謙長期生活在大家庭,被包圍在父母親戚中間,除了充斥耳膜的爭吵外,萬一誰有事,倒是能很快有一幫人過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再加七手八腳地幫忙,混亂得讓人煩惱,但也讓人安心,他從來沒見識過這樣孤立的狀態。可是甘璐臉上除了擔心外,並沒有惶急害怕,隻默默看著前方出神。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卻不急著離開了,安靜地陪她坐著。


    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著時髦、披著一頭波浪鬈發的漂亮女人踩著高跟鞋大步走過來,她看一眼聶謙,然後轉向甘璐:“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在開刀,要切除一部分胃。”


    “照他那個喝酒法,早晚會把身體喝垮,”她皺眉,拿出一張銀行卡,“你以前那麽有氣節,根本不肯收我的錢,現在知道沒錢要命了吧。”


    甘璐一把奪過卡,硬邦邦地說:“你走吧。”


    那女人一怔,給氣樂了:“死丫頭,河還沒過就拆橋了,我不給你密碼,你去哭給醫生看嗎?”


    甘璐語塞,停了一會兒,牽動嘴角,苦笑出來:“媽,你行行好……”


    那女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恨聲說:“你就使勁惡心我吧,你的一點狠勁全拿來對付我了。”


    她俯著頭,而甘璐仰頭,兩個人互不相讓地對視著,從聶謙的角度看過去,那兩張麵孔,一個豔麗,一個清秀,不盡相似卻又有著奇妙的相同之處。


    終於甘璐頭一偏,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那女人取出手絹替她擦著眼淚和額上的汗水:“我請人來伺候他,保證把他照顧得好好的,你馬上要讀高三了,搬到我那裏住,專心學習準備高考。”


    “他不會接受你找人照顧的,我也不會丟下爸爸。”


    “誰讓你丟下他了,”那女人似乎又惱火了,“你以為我是來跟他搶你嗎?你這麽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兒,搶回去也不過是天天氣我罷了,有什麽好?”


    “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我不會去你那裏的。”


    “你老擺出一副和我過不去的樣子來討好他,安慰他那顆容易受傷的脆弱心靈,還真有點上癮了。他是一輩子幼稚偏執沒得救了,你總得有長大的一天吧。”


    “算了,你先走吧,我現在沒力氣跟你吵架。”


    那女人瞪著她,卻無可奈何,將手絹摔給她:“密碼是你的生日,有什麽事馬上給我打電話,別一個人硬撐著。”


    她和來時一樣,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麵敲出小小的脆響,一陣風似的離開了。甘璐捏著手絹與銀行卡,呆呆地坐著,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說:“她是我媽媽。”


    聶謙“唔”了一聲,他當然看出來了。


    “她姓陸,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的姓加上她的姓組合起來,我猜至少我出生的時候,他們是很恩愛的。”


    聶謙無言地聽著。


    “她其實算是很疼我了,離婚以後還時常瞞著我爸爸,給我買衣服,或者硬塞給我錢,生怕我生活得不好。”


    這一點聶謙也能看出來,那女人雖然口齒利落,和女兒針鋒相對,沒有親呀抱的尋常親熱,可是話裏話外流露的全是關心。


    “他們都對我好,都是好人,可是沒辦法生活在一起。”


    “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一樣有可能是悲劇。”聶謙聲音平淡地回答她。


    聶謙一直陪甘璐坐到甘博被推出手術室送入病房才走。那天以後,聶謙與甘璐再偶爾遇上,會相互點頭打招呼。暑假轉眼過去,甘博痊愈出院,聶謙回北京上學,甘璐升入高三,他們並沒有相互聯係。


    醫生說甘博這次胃穿孔導致消化道出血,和他長期酗酒有密切關係,同時醫生鄭重警告,他身體的其他指標也不樂觀,再這麽喝下去,被切除了一部分的胃會繼續受損不說,得肝硬化、肝腹水甚至肝癌的可能性會越來越高。


    甘璐以前憐惜父親鬱鬱不得誌,沒太管著他喝酒,隻要求他不要動不動喝到爛醉程度就可以了。聽了醫生的話,她再回來查過資料後,當著甘博的麵,砸了家裏所有的酒瓶子,同時對他說:“爸爸,你選吧。你要繼續喝酒,我隻好離開這個家,去跟媽媽生活,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


    她早已經拒絕了經濟狀況明顯好過父親的母親陸慧寧接她過去的提議,也從來沒拿這句話威脅過父親。甘博知道女兒不是隨口說說,終於答應開始戒酒。


    接下來這個街區開始大規模拆遷,甘博住習慣了這裏,與女兒商量後,選擇了接受離得不遠的一處已經落成的還建公寓;而遠在北方的聶謙強烈堅持讓他父母選擇了貨幣補償,然後去另一個新區買了房子。


    到了冬天,人們陸續搬走,那一帶成天出沒著搬家公司的車子,夜晚亮燈的人家漸漸減少,甘博每天都去他們的新家監督著簡單的裝修。這天甘璐從學校回來,眼看著聶謙那個龐大的家門口也停了一輛卡車,他父母正指揮工人往外搬東西,她停住了腳步。


    聶謙提了一個箱子走出來,皺眉說道:“這些破爛扔了吧,留著沒什麽用。”他指的是幾件樣式陳舊而且破損的家具,但他媽媽顯然舍不得扔,堅持要工人往車上搬。他一臉不耐煩地躲開,卻看到了甘璐。


    蕭瑟陰沉的冬日,滿眼都是零亂狼藉、人來人往,他們視線相碰,甘璐微微一笑,先開了口:“你要搬走了嗎?再見。”


    聶謙本來想徹底與這個他從小到大都莫名厭惡的地方告別,再也不回頭。然而那一刻,看著對麵立在寒風之中的秀麗女孩子,他突然意識到,至少他並不想跟她說再見然後再不相見。


    他匆匆拿紙筆,寫了自己的手機、郵箱遞給她:“把你的號碼給我,我們有空聯係。”


    他們的聯係並不頻密,甘璐麵臨高考,根本沒空閑上網或者聊天,偶爾通一次電話,兩個人卻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聶謙鼓勵她好好考試,她唯唯連聲,放下話筒,各自都有點惆悵,又有點隱秘的興奮。


    甘璐一邊照顧父親,監督他戒酒,一邊備考,然而戒酒談何容易,她實在沒法做到專注。那時高考仍然是七月,正是本地炎熱如火爐的時間。考場內盡管有風扇,可是攪起來的隻是呼呼的熱風,居然有一個考生因為抵不過緊張和高溫雙重夾擊而中暑昏倒,被醫護人員抬了出去,更增加了考場內外的緊張氣氛。


    考試完畢出來,滿眼都是迎上來問長問短的家長。甘璐喝著甘博拎過來的冰鎮綠豆湯,眉開眼笑,她想,發揮似乎不夠理想,可是不管考得怎麽樣,總算度過了人生一個重要關口,接下來可以好好玩玩了。


    除了同學邀約一塊玩以外,她接到了平生第一個約會電話,是聶謙打來的:“最近上映的《黑客帝國》不錯,有沒有空一塊去看?”


    甘璐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了一下,連忙說:“我有空,什麽時間?”


    《黑客帝國》很好看,基諾李維斯很帥。更重要的是,這是甘璐頭回和一個男孩子一塊看電影,她得老實承認,她沒專心在劇情上,而且在心裏暗自比較,覺得聶謙與男主角一樣雙眉挺直飛揚,有相似之處。


    出了電影院,聶謙問了她的估分情況後,略微沉吟:“這個分數上一本倒也夠了,你打算填報哪裏的學校?”


    “我想留在本地。”


    “沒一點想看看外麵世界的願望嗎?”


    甘璐搖搖頭:“我爸爸身體不好,我還是留在本地比較方便一些。”


    聶謙不再說什麽,送她回家。天色已晚,那一片拆遷區已經成了工地,燈光通明,攪拌車川流不息,道路泥濘而坑窪不平,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巷陌痕跡,可是兩個人都走得毫不遲疑,腳步邁得一致,不約而同地清楚該在什麽地方轉彎,該從哪個方向穿回正道。甘璐仍然住在這一帶,並沒留意到什麽。聶謙意識到這一點,著實吃了一驚。


    他一向厭惡在這裏的生活,總以為父母搬去規劃整齊的新區,就抹掉了對於從前談不上愉快的記憶,可是記憶存在於心底的方式和時間根本由不得自己決定,如同安靜地走在身邊的女孩子一樣,不時會浮上他心頭。


    送她到她住處的樓下,他說:“過兩天我同學約著一塊去江邊遊泳,你去嗎?”


    看見她快快地點頭,他有開心的感覺。


    那個暑假他們頻頻見麵,聶謙每次冒著酷熱從新區那邊乘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趕到老城區這邊來,自己也對自己的行為有一點不解。當然,他念大學已經兩年,也與有朦朧好感的女友交往過,不過他的心思向來不像有些同學那樣,對於戀愛,他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並沒打算花太多時間與心力去追求誰,戀愛無疾而終時,他並沒什麽遺憾。


    然而對著甘璐,他有點不一樣的感覺。見麵次數一多,他發現她身上有和最初印象不一樣的地方。甘璐隻是看上去文靜,性格還有開朗活潑的一麵,從不扭捏作態或者故作矜持,毫不掩飾喜歡跟他在一起。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給他打來電話,無精打采地告訴他,她被調劑到了她並沒填報的師大曆史係,他學的工科,比她更討厭需要死記硬背的科目,一時不知道怎麽安慰她才好,她卻笑了:“我爸爸倒是很高興,說女孩子當曆史老師最好了,工作穩定,又不會太累。”


    放下電話,他發現自己在微笑,本來他應該對這對沒計劃沒目標目光短淺的父女有一點輕視的,可是他想,也許她的生活態度也不錯。


    甘璐與聶謙各自開學,相互加了qq,聯係比以前多了一些,談的話題漸漸不僅限於學業。然而分處兩地,也隻是這麽平淡地交往著。甘璐在新結交的好友錢佳西的嚴格審問下,都交代不出能讓她滿意的材料來。


    “這麽說,你準備兩地戀愛嗎?”


    甘璐老實招認:“他都沒說過喜歡我好不好。”


    “那你喜歡他嗎?”


    他曾經無數次走在她前麵,筆直挺拔的身材是她單調高中生活中一個養眼的背影;他曾經安靜地陪她坐在充滿消毒藥水味道的手術室外,度過近三個小時的焦灼時光;他曾經給了她生平第一個屬於異性之間的約會,讓她心跳不已……甘璐臉紅了,點點頭。


    來自內陸省份一個小城市的錢佳西個子小小的,生著一張慧黠精靈般的麵孔,從中學開始早戀,雖然也不過是和同班男生拉拉小手、遞遞紙條、偶爾偷空出去看場電影、打打街機,可是她覺得在簡直沒一點兒經驗的甘璐麵前,自己有足夠的資格擔任情場指導的角色。她幹脆利落地下結論:“我不讚成兩地戀愛,遠水解不了近渴嘛。不過看你這副少女懷春的小模樣,不去表白一回,大概死也不會甘心的。”


    “表白?”甘璐忙不迭地搖頭,“我不要表什麽白啊,萬一他根本不喜歡我,聽了表白豈不是很為難,到時候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那你打算玩暗戀嗎?”


    甘璐嘻嘻一笑:“暗戀也沒勁,一個人跳舞跟傻子一樣,現在這樣挺好。”


    錢佳西對她的邏輯直翻白眼。


    當然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有高年級的男生來追求甘璐,錢佳西盡管覺得那男生很一般,還是大力鼓勵甘璐接受追求:“你不要給一個根本沒開始的戀愛守節好不好。”


    她虛弱地抗議:“什麽守節啊?我……隻是覺得和他不合適。”


    “不和一個人正麵接觸,永遠不知道他是不是適合你。”


    甘璐覺得她說得不無道理,於是和那男生約會了一次,不過是例行的吃快餐外加看一場不知所雲的現代藝術展,那男生學政治,卻顯然喜歡一切非傳統的表達,很起勁地對她解釋那些藝術品的深刻內涵,她隻能“嗯”、“哦”應著,覺得實在無趣。


    她回宿舍後上網,聶謙剛好在線上,隨口問她最近在忙什麽,她鬼使神差地說剛剛約會回來,那邊沉默了一段讓她不安的時間,她補充上一句:“挺沒意思的。”這行字敲上去,自己都覺得是畫蛇添足了。


    然而對話窗口突然出現了一行字:“璐璐,覺得他沒意思的話,考慮一下我吧。”


    甘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坐一會兒,拎旁邊上網的錢佳西過來看,錢佳西大笑,伸手十指如飛地敲鍵盤,沒等甘璐攔住,一行對話已經發了過去:“好,你從今天開始追求我吧。”


    甘璐使勁將壞笑著的錢佳西推回她的座位,臉已經燒得火辣辣的了,再看屏幕,半天並沒有動靜,她心亂如麻的時候,手機響了,正是聶謙打過來的,她趕快拿了手機跑出寢室上了天台才按接聽鍵。


    “我沒太多追求女孩的經驗。”聶謙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而且我們又隔得這麽遠,希望不會讓你覺得沒意思。”


    她拿著手機,好久沒說話,聶謙以為是信號不好,連著“喂”了幾聲:“你還在嗎,璐璐?”


    “我還在,我很開心。”正值冬季,天台上北風呼嘯,將她的聲音吹得有點斷續零落。她握著手機的手指冰涼,然而心裏卻是暖洋洋的,如同置身春天。


    錢佳西先大力表揚自己:“要不是我推你一把,你不會跟別人出去看藝術展;要不是你跟別人出去了,你這位悶騷的男朋友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才肯開口;要不是他終於開了口,你們兩個悶騷的人湊一塊真不知道啥時才是個頭。”


    甘璐仍然沉浸在剛剛嚐到的戀愛感覺中,聽著錢佳西的複雜推論,隻心不在焉地微笑。


    錢佳西有點發愁地看著她:“可是兩地戀愛……”她直搖頭,“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祝福你,就算能堅持下去,也挺艱難的。”不過眼前的甘璐笑得實在甜蜜,她終於還是知趣地把剩下的話咽回去了。


    當然,兩地戀愛確實艱難。他們平時靠手機短信和qq聯係,隻有趁假期相聚。最初的興奮過後,情話重複得再多,也抵不過一個切實的擁抱,更何況聶謙實在不是一個有閑情逸致的男生。他成績優異,目標明確,從大三開始到房地產公司實習,到了大四,甚至放假都不回來了。


    看著好友和同學生活過得豐富多彩,很多次甘璐不得不懷疑自己的選擇,她在拒絕條件優秀的男生追求時毫不遲疑,然而在對著電腦與聶謙對話時確實感到了無奈與寂寞,錢佳西不客氣地評論她這男友有和無簡直沒分別,她隻能苦笑,安慰自己,等畢業了,兩個人就能在一起了。


    聶謙讀的專業是五年學製,到最後一個學期,他打來電話告訴甘璐,他準備畢業後去深圳一家地產公司工作,那真正是一個通知,並沒有一點兒征求她意見的意思。


    甘璐心底一沉:“你不打算回本地工作嗎?”


    “我本來是想去北京的,但深圳那家公司的副總親自麵試我,工作機會也很難得,發展空間會很大。”聶謙顯然從來沒有回來的念頭。


    “那我們怎麽辦?”


    “現在聯絡很方便,等明年你畢業了,也可以考慮過來工作。”


    她根本沒有反對的餘地,他便直接從學校去了深圳,甚至沒有回家一趟。


    聶謙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自然比求學時還要忙碌,根本沒空上網聊天。兩個人靠發郵件與偶爾打電話聯係著,比他讀書時來得更疏落。甘璐痛苦地發現,單靠她一個人維係一份感情著實不易,再想到他,全沒一點甜蜜,倒是越來越多現實的問題橫亙在了兩個人中間。


    甘璐寫長長的郵件過去,講學校裏的趣事,講實習時碰到的調皮學生,他的回複通常簡短得讓她抓狂。打通電話,他也是三言兩語結束話題。雙方都感覺到,共同語言似乎越來越少。


    更重要的是,聶謙講的全部是他將來在事業上的計劃。他坦白告訴她,他無意在事業有成之前考慮家庭問題:“璐璐,我不想像我父母那樣早早結婚,平平庸庸生活一輩子。”


    “那麽你是讓我等你奮鬥成功嗎?”她的心涼了半截,輕聲問。


    “如果你對我有信心,就給我時間。”


    她親眼看到自己父母的婚姻如何一步步走向失敗。母親提出離婚,父親飽受羞辱也不肯放手,笨拙徒勞地試圖挽回,卻被將目標定得遠高於他、沒將他放在眼裏的母親更加輕視鄙棄,在反複的爭吵中磨蝕掉了最後一點兒感情。她想,她不會容許自己犯同樣的錯誤。


    長久的不確定在那一瞬間突然都確定了下來,她艱難地開了口:“我不會對一個做決定時甚至不跟我商量的男朋友有信心,你也不需要我給你時間,聶謙。以你的才幹、意誌和決心,我毫不懷疑你早晚會成功,可是我不打算等你,就這樣吧。”


    聶謙顯然很意外,甚至震驚,可是他沒問為什麽,在電話中沉默良久,他才說:“既然你決定了,我隻能接受。”


    甘璐上學很早,當時讀到大四,不過21歲的年齡,根本沒有考慮過結婚,也完全讚成先立業後成家,甚至想過父親有王阿姨照顧,她並沒太多後顧之憂,不妨和他商量一下,也去深圳找份工作,至少與男友相處時間多一點兒。然而聶謙的舉動和話語還是讓她決定放棄了。


    錢佳西一直對她這場談了三年多的遠程戀愛覺得不可思議,而且在見過聶謙一次後,對他的評價並不高。她完全讚成好友的決定:“你傻了才會跑過去,那樣有野心的男人,當然歡迎一個現成的女朋友,既享受戀愛,又不用負責任。可是他把自己的前途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一旦覺得你是個障礙了,馬上會把你丟開。憑什麽你的青春就該在等他中度過呀?他那邊奮鬥,你這邊寒窯苦守,他當自己是薛平貴啊。”


    甘璐並不認為聶謙對她懷了這樣現實的想法,他的確有野心,可從來坦白,不會騙她,兩個人的相愛總有甜蜜的時刻。隻是她想,她的確抗衡不了他的雄心壯誌。就算他真是薛平貴,她也知道她必然不是王寶釧,無意把自己丟進寒窯當現代傳奇。


    曆史係師範生在本地並不太好找工作,她投遞出簡曆,參加名目繁多的招聘、麵試、試講,終於被文華中學錄用。盡管這所學校位於市郊,但也屬於市級重點,工作環境良好,她認為自己還算幸運。


    她父親甘博在她讀大學時已經與王阿姨認識交往起來,甘璐敲定工作,馬上租了一套房子搬出來獨住,把家裏的空間留給父親,自己開始享受前所未有的逍遙自在的生活。


    幾個月後,她認識了尚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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