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回家洗了澡後,早就過了平常上床的時間,第二天還要上班,然而她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剛知道丈夫前女友的存在,又重遇自己的前男友,一向波瀾不驚的生活似乎悄然暗流湧動,拿著慣常打發睡前時間的推理小說,也無助於她安心入睡了。


    她想,她的父親因為一場失敗的婚姻開始憤世嫉俗,一蹶不振。為什麽親曆同一場災難的她,明知道婚姻的可怕與脆弱,竟然早早選擇了結婚不說,還勸父親為現實的理由再婚。


    如果在兩年前那個深夜,聶謙早一點接電話,馬上講出那句話,她還會在第二天跟尚修文去民政局登記嗎?


    想到那樣自我的聶謙在計劃未來時根本不考慮她,卻也曾經因為她的一個電話飛回來,佇立在她工作的學校外,她不能不惆悵。


    那麽,他的初戀跟她一樣,不算雁過無痕,卻終於在各自心底泛起漣漪後再各自平息,這可以說是最好的結果了。


    然而尚修文過去的戀情呢?


    按照他的說法,他們結識時,他已經與賀靜宜分手三年了。從小到大,她身邊一直有一個現成的困於舊事不能自拔的典型男人樣本—就是她的父親甘博,她不認為尚修文從性格到行為與她父親有任何相似之處。


    可是,她不能說服自己對一切漠然置之。


    兩年前的同一時刻,甘璐同樣在床上輾轉。她已經和尚修文約好,第二天去領結婚證,然後去馬爾代夫蜜月旅行,不辦儀式,也不請客擺酒。


    尚修文的說法是,他父親幾年前去世後,母親從鄰省調過來,除了舅舅吳昌智一家在j市,另有一個遠房堂兄尚少昆長年在國外生活以外,並沒什麽親戚故舊在本地,而且他母親也不愛熱鬧張揚。甘璐的家庭結構就更特殊一點,父母離婚了不說,且早已經翻臉不相往來,絕對不會坐到同一張桌上吃飯。聽到不用擺酒,她簡直鬆了口氣,欣然同意尚修文的安排。


    意見再怎麽一致,回來以後,甘璐一樣猶疑了。她在家裏走來走去,甚至給聶謙打了電話,卻又馬上掛斷,斷然否定了自己的可笑舉動,那天晚上她失眠了。然而長夜漫漫終究會過去,新的一天總是會如期到來。


    晨曦透過窗簾照進屋內,她爬了起來,走上陽台,這個小區綠化極佳,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是滿目青翠,清晨空氣清新,小鳥啁啾,更襯出一派寧靜美好。她想,沒有必要再多想了,接下來要做的,不過是好好生活。


    她精心化好妝,換了一套媽媽帶給她的灰紫色直身裙下來,隻見尚修文站在車邊抽煙。他穿著熨帖的灰色西裝,打了灰藍兩色的領帶,身形修長而挺拔,這是她頭一次見他穿得如此正式,居然沒有以前慣帶的那點漫不經心。他看到她,眯著眼睛笑了,丟掉煙頭,握住了她的手:“很漂亮,璐璐。”


    那是一個俗稱“十月小陽春”的深秋早晨,颯颯秋風不帶寒意,陽光溫暖和煦,他的手堅定地包裹住她的,他的眼神和微笑同樣溫柔。一瞬間,所有的不確定似乎都化為煙霧嫋嫋散開。她想,兩個有誠意的人,沒理由會將一個婚姻經營失敗。


    兩年的婚姻生活,她並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決定。不管是那個不受她歡迎的工作調動,還是冷漠的婆婆,都沒影響到她與尚修文的相處。


    她沒想到,真正的考驗是以這種方式來的。


    第二天,甘璐看到鏡子裏微略憔悴的麵孔毫不吃驚,再不是二十出頭可以肆意熬夜的年齡了,她隻能化上淡妝讓自己顯得精神點。


    吳麗君吃著早餐,一如既往地沉默,她早上有一個在下麵地級市開的會議,要出去兩天,秘書打電話上來說車已經到了樓下,她拎了包已經走到門口,才狀似無心地問:“你父親那邊,沒什麽事吧?”


    她與甘博隻見過一麵,交談了幾句話,此後再不曾有什麽往來,和陸慧寧索性連麵也沒見。好在甘博向來對於人情往來很漠視,陸慧寧則聳聳肩,表示見見女婿足矣,甘璐倒不用操心親家之間應該有什麽交集,現在聽她難得地關心一問,馬上笑著說:“小事,已經解決了。”


    吳麗君點點頭,徑直出門。


    接近中午,甘璐收到尚修文發來的短信,告訴她已經返回,下午會去學校接她下班,一塊吃飯,慶祝結婚周年紀念日。然而到了下班時分,尚修文卻打來電話,告訴她公司出了點事情,現在與馮以安一塊趕去處理,恐怕不能接她了。她當然說沒事,回家後才記起,因為吳麗君去外地開會,她已經囑咐鍾點工今天不用做飯。


    她燒水煮麵條對付了一餐,然後抓緊時間準備上樓繼續寫教案,門卻突然開了,吳麗君匆匆進來,她吃了一驚:“媽,您不是說明天回嗎?吃過飯沒有?”


    吳麗君臉色鐵青地問:“修文呢?”


    “他說公司有事,晚點回來。”


    吳麗君怔了一下,匆匆走進了她的房間。


    到了晚上將近十一點,甘璐靠在床上,照例看著推理小說,她臨睡前看推理小說的習慣可以追溯到中學,緊張的功課後,似乎隻有看看疑雲密布的偵探故事,才能讓自己放鬆下來。今天她手裏拿的是英國女作家約瑟芬鐵伊寫的《時間的女兒》,這本書將推理與曆史懸案巧妙地結合起來,文風簡潔而引人入勝,本該更引起她的興趣,但她確實有些神思不屬,聽到樓下門一響,尚修文回家,她才噓了口氣。


    尚修文先進了他母親房裏,過了好一會兒才上樓。他走到床邊坐下,神態有點疲憊地抬手摸摸她的頭發。


    “公司沒什麽事吧?”


    “有一點麻煩,不過沒關係。”尚修文看著她,“璐璐,有些事,我想跟你解釋清楚。”


    甘璐靜靜聽著。


    “賀靜宜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們戀愛過幾年,然後分手了。”尚修文聲音平靜,仿佛在客觀講述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和你認識的時候,我跟她應該已經分手三年了,再沒聯係。一個月前,我們偶然碰到,我才知道她到了億鑫集團工作,而且做到一個很高的職務。至於我去j市,不是為了特意跟她碰麵。她代表億鑫去那裏洽談投資采礦業,跟舅舅的鋼鐵公司有業務聯係,並且有意跟旭昇一樣,參與一個國營煉鋼廠的兼並,既有合作,又有競爭,舅舅希望我過去幫著確定某些條款和細節。我們在j市碰了幾次麵,昨天你給我打電話時,我說我跟一個朋友談話,那個朋友就是她。”


    他講得十分詳盡。當然,甘璐還有很多疑問:分手多年的女友會在夜半時分打來電話長談嗎?你母親對她的態度為什麽那麽奇怪,警告你別去見她?錢佳西看到的那個應該不屬於商務談判的會麵又怎麽解釋?


    可是她決定什麽也不要問了。


    她與聶謙分手不到半年,便認識了尚修文,他隨後展開追求,她沒有拒絕之意。尚修文看到她與聶謙偶遇時,她也並沒有介紹說,這是我的前男友,因為沒那個必要。如果有人要仔細盤問她的心路曆程,她隻會說,生活中並無絕對的坦白。推己及人,許多事情是根本無須解釋和細究的。


    更何況,尚修文看上去十分坦然,微微傾過身子,伸手握住她的手:“滿意我的解釋嗎?”


    “我隻希望,我們之間以後都不需要這樣的解釋。”她感喟地說。


    尚修文點點頭:“這兩年婚姻,我很快樂,璐璐,相信我,我珍惜我們現在的生活。”他起身去外麵書房,打開他書桌的抽屜,很快取了一個精致的海藍色小盒子回到臥室交給她,“結婚紀念日禮物,早就買好了,希望你喜歡。”


    她打開一看,是一對光澤柔潤晶瑩的白色珍珠耳釘。她凝視了好一會兒,抬頭看著尚修文:“我很喜歡。”


    尚修文俯身吻一下她的額頭:“喜歡就好,你先睡吧,我去洗澡,待會兒還得處理一點公事,不用等我。”


    看著尚修文出去,甘璐將禮物放到床頭櫃上,撫一下自己的耳垂,那裏佩著一個小小的鉑金薔薇花形耳釘,是尚修文在他們結婚一周年時送給她的,她駭笑:“你不至於沒注意到我根本沒穿耳洞吧。”


    “我陪你去穿啊,你的耳垂這麽飽滿漂亮,不戴耳環可惜了。”


    第二天,他果然陪她去穿了耳洞,然後替她戴上耳釘。她承認,當老師不能隨意佩戴過分打眼的首飾,她一直留短發,小小的耳釘倒是很適合她。


    可是,她此刻想起的是昨晚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的賀靜宜。她上台站定,神情鎮定自若,攝像師給她一個麵部特寫鏡頭,耳朵上的鑽石耳釘在聚光燈下閃過一個小而耀眼的光芒,讓甘璐印象深刻。


    她倒並不是胡亂聯想,可是一個男人關注的某些細節不是憑空而來的,想到他曾經用同樣戀戀的目光注視過另一個女人的耳朵,尤其這女人的麵孔已經清晰地出現到了她麵前,她不能不有點違和感,同時,不能不再度說服自己,有些事情無須細究。


    接下來幾天,尚修文早出晚歸,兩個人碰麵交談都不多。


    這天甘璐去參加教學競賽的初賽,比賽在市裏另一所重點中學一中的禮堂舉行,這裏是甘璐的母校,一進校園便覺得親切,還特意去看望了以前的老師。


    一中這邊做的是政史地三科賽場,按照規則安排,所有參賽老師都要現場說課時間十分鍾,同時演示自己準備的多媒體課件與ppt電子演示文稿;然後是十分鍾作品介紹與答辯,演示自己的參賽作品,回答專家評審的現場提問。


    甘璐拿到的號碼比較靠後,排到了下午,她隻能坐在那裏,認真觀摩別的老師講課,一邊做著筆記。


    比賽到中午告一段落,大家進餐後便在禮堂內午休。甘璐買了份晚報打發時間,隨意翻到民生經濟版的一篇報道時,一下被嚇了一跳。


    前幾天這家報紙刊登了根據一個神秘讀者報料采寫的報道,曝光本市某個樓盤采用劣質鋼筋,建築質量堪憂,那篇報道圖文並茂,配發了在建築工地現場鋼筋加工防護棚拍到的一堆直條鋼筋,並稱找專家初步鑒定,無論直徑與強度均不符合標準。當時辦公室的幾個老師都看到了這個報道,同時感歎現在房價虛高,奸商還要玩花樣,實在黑心得駭人聽聞。


    而今天登出的是後續報道,稱有關部門高度重視這一情況,在全市範圍內展開了建築工地鋼筋用材普查,對部分鋼筋的強度、抗壓、抗折等技術指標進行檢測,封存了一批劣質鋼材,同時特別點出幾家供應不符合規格鋼材的供應商名稱,尚修文與馮以安合夥經營的安達建材商貿公司赫然就在其中。


    從結婚開始,甘璐與尚修文的經濟就完全獨立,尚修文明確告訴她,不需要她負擔家用。她當時笑道:“言下之意,是不是要我隻管自己,不用問你的收入?”


    尚修文也笑:“做一個建材供應商是很枯燥無趣的,而且發不了大財,不過幸好利潤還算過得去。養家糊口是我的責任,不用你操心。”


    父母離婚後,她與父親生活。甘博收入不高不說,而且根本沒有一點算計。過了幾個月捉襟見肘的日子後,甘璐就被迫早早開始接管了他的工資,計算家裏的開銷,盡可能將錢花得合理,這樣的日子一過十餘年,她早就厭倦了,現在樂得逍遙,當然不反對這個安排。


    尚修文平時很少主動說到公司的經營狀況,跟她談及公事從來都是一帶而過。他開著一輛舊款寶來,並沒什麽奢侈消費,但講究生活品質,出手絕不小家子氣。甘璐覺得,這樣錢不多不少,無須操心的小康狀態簡直完美,她很滿意。


    然而現在他的公司出了事情,她再置身事外就說不過去了。


    尚修文除了比平常忙碌之外,並沒什麽異常,可是吳麗君這幾天的焦灼神情是很明顯的,差不多每天都要等尚修文回來後跟他單獨談上一陣子。甘璐猜想,至少婆婆是早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母子二人都覺得沒必要告訴她,往好的地方想,可以說是不想讓她擔心;往壞的方麵想,她不能不再次感到了那個家裏微妙的氣氛,始終有一部分是避開她的。


    她本能地想給尚修文打電話,卻又忍住了,想了想,還是起身出了學校,這裏離尚修文的辦公地方並不算遠,她叫了輛出租車直接過去。


    安達建材貿易公司在一個不算熱鬧的地段的一幢不起眼的寫字樓內,門口掛著銅製招牌,公司規模不大,外麵是開放式辦公區和接待室,裏麵是尚修文與馮以安合用的辦公室。秘書兼前台小劉認識甘璐,見她先是一怔,隨即笑著跟她打招呼:“尚總出去了,還沒回來,進來坐坐吧。”


    眼前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看不出有異樣的情緒。她剛躊躇,馮以安便從裏麵辦公室出來,囑咐一個職員什麽,看到她同樣先是一怔,馬上說:“甘璐,進來坐。”


    她隨他進了辦公室,裏麵兩張辦公桌相對而放,靠窗一圈深褐色皮沙發,再加一組文件櫃,沒有多餘的東西,收拾得簡潔幹淨,隻是尚修文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相框,裏麵是他們兩個人去馬爾代夫度蜜月的合照。


    馮以安比尚修文小兩歲,以前一向是個衣飾修潔、舉止灑脫的公子哥模樣,現在看上去卻有幾分無精打采,似乎還頗消瘦了一點。不知道是因為尚修文含著笑意說的“失戀”,還是眼前公司麵臨的意外。


    “你一向是稀客啊,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甘璐從包裏拿出那份晚報,他點了點頭,顯然早看過了,並不吃驚:“哦,你也注意到了啊,沒什麽大事,不用擔心。”


    甘璐想,對這事如此鎮定,看來真是失戀有影響,她還是忍不住義正詞嚴了:“以安,建築質量牽扯的責任太重大了,出了事誰也擔不起,你們怎麽能這樣?”


    馮以安倒笑了,指著報紙讓她細看:“你先別急,再仔細看看這段。”


    她順著他手指,再細看一遍報道,果然看出了一點別的東西,提到尚修文的公司,說的隻是他們代理的鋼筋型號不符合規格,與另外兩家被直指為供應劣質鋼筋是有區別的。


    “可是不符合規格也不對啊。”


    “我們與建築公司和開發商訂立了明確的供貨合同,嚴格按照他們要求的規格供應鋼筋,每一個批次的貨物都附有檢驗合格證書。”


    甘璐需要動一下腦筋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說這是建築商或者開發商的責任?”


    “現在說誰的責任還早,不過不管從哪個層麵講,我們都是站得住腳的。這篇報道嘛,對我們公司肯定有影響,我和修文這幾天都在商量善後。我很奇怪這個記者的報道角度。”馮以安皺眉說,“肯定是有所針對,我已經托人去打聽了。”


    “修文去哪兒了?”甘璐隨口問。


    一時間,馮以安臉上掠過一個奇怪的表情,馬上回答道:“他今天中午有個應酬,我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哎,你今天下午沒課嗎?”


    “我下午還得去一中呢。”


    “我送你過去吧。”馮以安站了起來,很殷勤地說,甘璐挑眉看著他,他有點不自在地說,“怎麽了?”


    甘璐笑盈盈地說:“我覺得你似乎很急於讓我走。”


    馮以安有點狼狽,掩飾地打了個哈哈:“我是怕你趕時間好不好。”


    甘璐也站起了身,看看表,莞爾一笑:“我倒確實是要趕時間。”


    他們的時間趕得非常巧。


    下了樓後,馮以安剛要去一邊停車場開自己的車,一輛火紅的瑪莎拉蒂gt雙門跑車便停到了寫字樓麵前,副駕駛的座門打開,尚修文從裏麵出來,他看到甘璐,明顯有點吃驚:“璐璐,你什麽時候來的?”


    甘璐還沒來得及回答,司機座門也打開了,探出一隻黑色高跟鞋,然後兩條渾圓修長的小腿斜斜邁了出來,一個穿著暗綠色真絲v領上衣、黑色花苞裙的高挑女郎隨即立在了甘璐麵前。


    她比甘璐高出近半個頭,似笑非笑地看一眼甘璐,然後轉向尚修文:“修文,怎麽不給我介紹一下。”


    尚修文的視線隔了車子投了過來,表情平靜得近乎冷漠,他正要開口,甘璐先說話了:“你好,賀小姐。”


    賀靜宜微微詫異:“咦,你認識我?”


    “久聞大名。”甘璐含著淺淺笑意,清晰地說道。


    賀靜宜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笑了:“哦,還沒請教你是……”


    尚修文的聲音平穩鎮定地傳了過來:“我太太甘璐。”


    “久仰。”賀靜宜對她點點頭。


    甘璐也同樣點頭,然後轉頭看向尚修文:“修文,正好我要趕去學校,你送我吧,省得麻煩以安。”


    尚修文點點頭,轉過車子,左手輕輕扶住甘璐的腰,然後直視賀靜宜:“再見,靜宜。”


    “我下午還有比賽,不想再為這個分心,有什麽事晚上回去再說吧。”甘璐上車後,簡單地說。


    尚修文點點頭,將車開到一中,卻跟她一塊下來,鎖上車:“我下午沒什麽事,去看看你比賽吧。”


    甘璐沒有反對,兩個人一塊進了禮堂,坐在靠後的位置,她抓緊最後一點時間,重新看著教案。總算幾年老師做下來,至少可以做到在上課前摒棄雜念,不將個人情緒帶上課堂,此刻她正是運用這門修養,說服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比賽上,不理會身邊安靜坐著的尚修文。


    輪到她上台時,她是緊張的,拿起教案站起來,輕盈地走上主席台。她以前隻在師大讀書時參加過類似的比賽,不過學校裏都是紙上談兵,大家狀態相對放鬆,顯然沒這個正規。現在雖然經過私下反複排練,心裏仍有點沒底,好在準備還算充分,站到台上,她調整呼吸節奏,開始說課便鎮定下來。


    甘璐講的課題是《鴉片戰爭後的中國社會經濟》,限於時間,並不可能完全展開,但她做的多媒體課件簡潔明了,引用史料豐富,略微沙啞的嗓音娓娓動聽,表述流利。


    尚修文看著台上那個纖細的身影,隔著十餘排座位與前麵一排排腦袋,她的麵孔顯得有點小而模糊,聲音卻來得十分清晰,他突然想起了他們剛認識時的情形。


    吳麗君從鄰省調動過來任職後,尚修文也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生活,起初頗有點離群索居的味道,待認識了馮以安,兩個人開始合作,偶爾也會結伴出去消遣。隻是那些娛樂再提不起他的興致,他隻是懶散地待在熱鬧喧嘩中打發閑暇時間罷了。


    馮以安結交的朋友中不乏打扮時髦、談吐活潑的各式美女,相形之下,甘璐長相秀麗,舉止毫不張揚,談鋒不健,多半時候都是一個傾聽者的姿態,並不算引人注目。他看出錢佳西想將她介紹給馮以安,本來無意與她搭訕,卻無意中聽到錢佳西與她低語,勸她忘記舊人,開始新感情。


    這恰好是頭天晚上他母親吳麗君放下報紙,字斟句酌對他講的話。吳麗君固然一直忙於工作,更重要的是似乎母性天生不夠強烈,從小到大與唯一的兒子都不算親密,他與女友的分手更是母子兩個人之間的一個心結,輕易沒人願意觸及。他當時的回答幾乎與甘璐如出一轍:“謝謝您關心,不過您不提的話,我大概可以忘得更徹底一點了。”


    甘璐的聲音低而沙啞,讓他心裏一動,側頭看去,她微微垂首,視線落在眼前的茶杯上,眼神卻似乎飄向了遠方,嘴角那點笑意帶著無可奈何。


    尚修文本來不愛唱歌,那天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吃完飯就走掉。


    到了ktv,甘璐隻喝飲料,滴酒不沾,給出的解釋是乖乖女最愛用的借口:“我酒精過敏。”


    旁人自然不信,偏要勸她喝,倒了百利甜酒,將杯子伸到她麵前,半是誘哄半是激將,她隻是好脾氣地笑,任對方說得天花亂墜,沒一點預備讓步的表情,倒是錢佳西唱完歌回來,伸手奪了過去,一口喝幹了,笑道:“璐璐不是裝,是真不能喝,我認識她這麽久,也沒見她喝過酒。快點歌,她的歌唱得很好。”


    甘璐先唱了一首《溫柔的慈悲》,幽暗的燈光下,隻見她凝神看著屏幕上的歌詞,神態專注而寧定,秀麗的麵孔上散發著光彩。她果然唱得不錯,略略沙啞的嗓音婉轉低回,非常有原唱的神韻,贏得滿場喝彩。一曲唱罷,她卻不肯再點歌了,隻笑著推托說:“現在咽炎比以前嚴重,醫生警告不能過度用嗓。你們唱吧。”


    尚修文根本沒點歌,兩個人坐在大包房一側,自然地交談起來。他這才知道,她竟然是中學曆史老師。她身上的確有教師的風度:斯文沉穩,有條不紊。可是尚修文總覺得,她那股子鎮定坦然的態度,不見得屬於教師的職業修養。


    接下來尚修文證實了他的猜想。他不打電話,她當然沒有主動與他聯係;他打電話過去,她毫不吃驚。


    尚修文早已經養成了淡然旁觀的生活姿態,一般女孩子很難抵住他看似無意卻實則一眼看穿內心的銳利掃視,可是他沒有在甘璐的舉止裏發現縫隙。她有女孩子的小情態、小嬌嗔,開開心心享受他的追求,卻一點不問為什麽。


    直到他突如其來地求婚,她才表現出了慌亂與吃驚,可是她仍然沒問他行為的動機。隔了幾天,她打電話給他,用如同此刻一般略為沙啞卻清晰的聲音告訴他:我同意。


    甘璐結束了說課與提問環節,收拾好講義回到座位。尚修文突然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驚,正要掙脫,他傾過身子,輕聲說:“幸好你手上還有一點冷汗,否則我會認為,任何狀況、任何場合都嚇不到你。”


    他的掌心帶著點薄繭,溫度並不高,卻幹燥穩定,牢牢將她的手握著,她不再動,眼睛看著前方,同樣輕聲說:“我隻是從小學到了一點,不管你慌不慌亂,某些事總會發生,不如鎮定下來,倒可能會有享受過程的樂趣。”


    比賽進行到五點半鍾才結束,外麵已經是暮色沉沉。尚修文與甘璐出來,一邊走一邊撥了電話給他母親:“媽,今天我和璐璐都不回去吃飯。”停了一會兒,他說,“好的,我知道。”


    甘璐並不說什麽,上車後也打電話給家中的鍾點工,告訴她今天隻做吳麗君一個人的飯,同時照例與她商量著第二天的菜譜:“還是燉山藥排骨湯,對,再買一條鱸魚清蒸,對了胡姐,看看有沒有西蘭花賣,沒有的話,買菜心也行,嗯,菜心加點蒜蓉清炒。”


    放下電話,她回頭看著尚修文:“我們去哪兒?”


    “江邊新開了一家海鮮餐館,據以安說,食材全部是當天空運過來的,很新鮮,我們去試試吧。”


    這間海鮮餐館從裝修到格調都更像高檔西餐廳,沒有客人的大聲喧嘩與鬥酒,隻有背景音樂如水般流淌,空間高深,牆壁用深紫色為基調,掛的是文藝複興時期巴洛克風格的油畫,座位是古典風格的厚重天鵝絨沙發,台位之間用紫紅色帷幕分隔,水晶吊燈投射下來的燈光照得餐具晶瑩剔透。小小的情侶包房是不規則的橢圓形,裝修得別具心思,更可以憑窗看到江邊夜景。


    甘璐拿起裝幀華美的菜譜一看,價格果然不出意料地很不親民,她同時想到,現在自己已經是典型為人妻的思維,出來吃飯不是以享受氛圍、美食和情調為優先考慮,居然會大致算賬,看什麽樣的搭配比較經濟合算,不禁有點好笑。


    尚修文不等她多想,已經代她點好了餐,他一向熟知她的喜好,她也懶得費心再挑選了。


    “賀靜宜今天突然來了公司,然後中午約我吃飯,她說億鑫集團在本地有一個商業地產項目投資,有意和我們公司簽訂建材供應合同。”


    “生意的事我不大懂,修文。可是我想,她去j市,與你舅舅的公司有生意往來;回來本地,又與你有合作意向,大概不是一個單純的巧合吧。”


    “沒錯。億鑫與舅舅商談合作,還說得過去,畢竟旭昇公司是j市最大的民營鋼鐵企業,那邊的礦產資源也是國內很多集團的投資目標。但億鑫在本市的項目按正常途徑講,應該是與建築商共同公開招標,代理商基本沒有參與的實力。以我們公司目前的規模,和億鑫也完全沒有對等談合作的資本,我已經明確謝絕了她。”


    “我相信你對生意的判斷,我的疑問大概隻是她這麽做的動機和目的了。”


    這時服務員輕輕敲門,將小巧的銅製海鮮湯鍋、調料和涮食的海鮮送了上來,然後退了出去。尚修文將鮑魚仔先下到鍋內,出了一會兒神:“我知道,這樣很容易推理出曖昧來。可是事實上,我和靜宜早就已經完全沒有了可能。”


    他的聲音微帶苦澀,然而這並不是一個能讓甘璐釋然的回答。從理智上講,她清楚知道誰都有前塵往事,有些甚至根本不足與人道,隻留在自己心中慢慢腐朽。她無意去計較一段已經過去的戀愛,可是尚修文話語中流露的那點淒涼味道讓她心裏一涼。


    不是沒有了感情,而是沒有了“可能”—她不自覺地摳著字眼,這算是對抗不過命運的認命,還是對愛情走到盡頭的無奈?那麽與她結婚是一段感情沒有可能之後的選擇嗎?


    甘璐看著海鮮湯慢慢在鍋內開始翻滾,心事同樣翻湧。尚修文替她撈起煮好的鮑魚仔放入調料碟內:“璐璐,請不要多想這件事了。”


    “你覺得我算是愛無端生事的人嗎?”


    “你不是,我最欣賞你的一點就是,你看問題有足夠的理智。”


    甘璐看著他,他的眼神毫不閃避地迎接她的注視,她慢慢笑了:“這大概是一個誇獎,可是讓我有點不是滋味。修文,如果一個男人是因為一個女人處事理智而欣賞她,甚至娶她,這段婚姻的基礎就很成問題了。”


    這家餐廳的海鮮如馮以安預報的一樣新鮮美味,但兩個人都吃得意興索然。甘璐想,選在一個價格昂貴而且情調良好的地方進行這種談話,對於環境和食物都實在是一種很大的浪費。


    尚修文看上去和她一樣沒什麽胃口,吃了一會兒,索性關掉了咕嘟作響的火鍋爐子,室內隻餘背景音樂輕輕響著。


    “我竟然讓你質疑到我們的婚姻基礎了嗎?”尚修文輕聲問。


    “你高估了我的理智,我從來沒有強大到能自動修複過濾一切,修文。”


    尚修文沉默了一會兒:“璐璐,我不願意回憶舊事,可是有些事不能不跟你說了。我讀大學時認識靜宜,我們戀愛了四年,分手的原因很複雜,甚至牽扯到我們的家庭,總之不管從哪個方麵來講,都是完全不可能挽回的那種,這一點我相信靜宜跟我一樣清楚。”


    甘璐沒有作聲,這個解釋對她來講意義不大。她當然知道,走到末路的愛情全都各有各的原因,她並不想知道那些細節。她的疑問也並不在此,然而她內心煩亂,似乎沒辦法再追問什麽了。


    “她這次的來意,我並不清楚,而且我認為,也並不重要。那天我對你說過,我珍惜我們的生活,不是隨口說說。我不希望這件事影響我們的關係。”


    “修文,我從小看到的就是父母不成功的婚姻,其實從來不敢對婚姻樂觀。答應跟你結婚時,我想了三天,明知道是冒險,還是舍不得拒絕。知道我為什麽會猶豫嗎?你說我理智,其實你的求婚才是來得真正理智,讓我害怕。理智是個好東西,可是一個人全憑理智去做選擇,肯定會錯過生活中更值得期待的事,我現在真的怕你是用理智在約束自己。”


    尚修文笑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煩惱地移開視線,嗔道:“你每次這個樣子對我笑,分明就是施展美男計來蠱惑我。”


    “我倒不知道我居然有施展美男計的資本。”他的笑意愈發濃了。


    甘璐歎氣,他當然有。


    跟尚修文剛認識時,她對他的印象與錢佳西差不多,覺得這個男人帶著點懶散頹唐感,一雙眼睛偏又深邃不見底,舉止過分冷靜從容,似乎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又對什麽都太有把握,有點莫測高深。她對這樣的男人有本能的戒心,並沒有與之接近的打算。


    兩個人若即若離地來往了很長一段時間。尚修文既不過分進逼,也不刻意冷淡她,約會安排得疏疏落落,有時她幾乎以為兩個人沒了下文,他又突然一個電話打了過來,閑閑地約她出去,或者看電影吃飯,或者郊外散步,或者短途出遊。


    甘璐想,如果這算是泡妞玩情調的話,目的性未免太弱。可是這樣倒也十分投合她無意與人深交的心境。


    她並不能說服自己馬上忘記上一段戀愛,投入到新的戀情中去。


    當時她父親被王阿姨照顧得不錯,不需要她時時操心。她的工作不算輕鬆,可也不算壓力很大,閑時看看書聽聽音樂,給自己做頓美食。如果覺得寂寞無聊了,她會去赴錢佳西的熱鬧聚會找樂子。尚修文的偶爾約會,也讓她覺得安全而輕鬆。總之,她生活過得前所未有的安逸自在,簡直十分滿足。


    有過聶謙那樣英俊的男友後,她對男人的容貌基本有了免疫力,等閑帥哥並不會驚動她。尚修文隻能算五官清朗,可是他身材修長,一舉一動看似漫不經心,總有一點說不出來的風采,偶爾展顏一笑,不同於平時的冷淡,倒是光彩煥發,有一種自信而且讓人安心的力量。


    頭次看他對她微笑,她便有小小的目眩。吃驚之餘,她暗想,這個男人笑起來的殺傷力還真是不容小覷。


    好在尚修文並不愛時時開懷而笑,更多的時候他都是懶洋洋的,不管是談起他的工作還是剛看完的煽情電影,全有點不當回事的輕描淡寫,笑也隻是嘴角一勾,頗為敷衍潦草。


    甘璐才與聶謙那樣進取心強烈、無暇顧及感情的典型工作狂分手,又麵對如此不同,甚至不好簡單歸於哪個類型的男人,的確很不適應。可是她告訴自己,你根本不需要用看男朋友的眼光去看他,隻管享受眼前的好時光就足夠了。


    然而兩個人出去得多了,周圍的人自然便當他們在一起了,包括錢佳西也這麽認為。她先還辯解,後來一想,多說什麽也是矯情,也就懶得再說了。


    那年春節,尚修文打電話給甘璐,問她有沒有興趣去j市玩玩,參加兩省交界處一座山峰的短途穿越。她從來沒玩過戶外,未免有些好奇,便答應了下來。


    尚修文接了她,與大家會合,她才知道,這次穿越是馮以安發起的,尚修文帶著調侃輕聲說:“以安為了追女朋友下血本了,把我們全弄來當幌子。”


    看看馮以安身邊站著的那個穿灰藍色衝鋒衣安靜而美麗的女孩子,甘璐想,這個血本應該是值得一下的。


    車隊到達了j市,已經是晚上,先在市區一間酒店吃了飯,然後去郊外尚修文舅舅吳昌智的一幢別墅住宿。到了那裏,除了馮以安知道旭昇的企業規模和吳昌智的身家,不算意外,其他人都有點吃驚。


    這幢別墅位於j市難得的風景區旁邊,視線內有山有水自不必說,占地麵積更是驚人,別墅是徽派建築,粉牆青瓦,高脊飛簷,寬大的前後庭院裏又隱隱然是蘇州園林的風格,假山魚池一應俱全,花園打理得井井有條,外加一個玻璃溫室,室內一樓全套的紫檀、花梨木家具,看上去已經不能單純用氣派兩字形容了。


    當晚大家聚在客廳內喝酒聊天,商量第二天的行程,相互檢查各自的裝備。甘璐發現,這幫人包括馮以安的女友辛辰在內,全是有多年戶外經驗的驢友,他們的計劃是第二天開始重裝穿越,而離j市還有三小時車程的那座山峰海拔雖然不算高,但以地形險要地貌豐富聞名,他們準備帶帳篷露營,路線包括登山、徒手攀岩與一段岩降。


    馮以安以前並不玩戶外,開始追求辛辰後,才去買了全套行頭,預備舍命相陪。他對尚修文說:“修文,你怎麽一點準備都沒有,不是預先告訴你行程,給了你裝備單子嗎?”


    尚修文不光自己沒準備,也沒告訴甘璐要帶什麽,他笑道:“我不打算去,明天這邊還有點事要處理,璐璐恐怕也去不了,我帶她在附近轉一下好了,你們去玩吧,回來了我給你們接風。”


    甘璐看過他們的裝備,再看看自己穿的羽絨服和耐克板鞋,知道自己也是不可能奉陪的,便點頭同意了這個安排。


    第二天,他們一早出發,尚修文陪甘璐吃過早餐後,先去處理了事情,接近中午才回來,開車帶她出去。j市周邊並沒什麽特別的景點,尚修文說打算帶她去看看郊外的礦區博物館,她欣然同意。


    博物館位於一個早已經開采完畢的廢棄礦區內,車子很快開到了那裏,可是正值春節,那條路空空蕩蕩,不見一輛車一個人,坐落在道路盡頭的小小博物館建築十分不起眼,大門緊閉,貼了個墨跡淋漓的公告,說閉館休息,節後重新開放。尚修文似乎有點意外,回頭看甘璐,她正對著公告微笑:“這人的顏體書法很有功力。”


    他也不禁啞然失笑:“大概是宋館長寫的,他是本地的書畫名家,跟我舅舅時常來往。”


    雖然吃了閉門羹,兩個人倒沒覺得掃興,在旁邊一處台階上坐下休息。


    “我母親的老家在這邊,我小時候,她偶爾帶我回來,總會帶我到這邊來參觀。裏麵其實也不算大,不過有奇形怪狀的礦石晶體、古生物化石,還有很早的冶煉設施和淘金工具,我當時覺得很有意思,一度還想去學考古,你看,和你學的曆史倒有一點關係。”


    “那為什麽後來沒學呢?”甘璐隨便問,卻好一會兒沒得到回答,她回頭一看,尚修文正好收回神馳遠方的目光,對她笑了。他的笑容展開,不同於他以前那種禮貌性質的淺笑,隻是右邊唇角向上一提,笑容一閃即逝,而是從嘴角直到眼底,在冬日有點蒼白的陽光下,顯得十分動人。甘璐一下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忘記了自己的問題,卻突然記起了大學時看過的一本小說。


    那是美國作家菲茨傑拉德寫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薄薄一本書,具體的情節甘璐已經淡忘了,卻依稀記得作家不吝筆墨形容男主人公蓋茨比令人向往的笑容。她合上書時,有些感歎,她當時的男友聶謙一向心事重重,眉目堅毅,很有酷勁,笑得少而且敷衍,她倒是寧可他能放開懷抱一點。


    而眼前這個男人的笑容來得溫暖開懷,讓她恍惚。她想,不知道他是不是重遊故地,記起了某段年少往事,才會如此會心。


    尚修文聲音悠然地說:“那會兒沒有定性,看過幾本考古探險的書後,似乎興趣很快就轉移了。你以前打算學什麽,不見得是曆史吧?”


    甘璐收回思緒,笑道:“我本來第一誌願是英語專業,可惜沒考好,被調劑到曆史專業,唯一慶幸的是總比調劑到政治教育專業來得好點。”


    “當老師隻是出於職業考慮啊,我是問,你最初的興趣是什麽?”


    甘璐還真被問住了,從讀高中文理分班起,她考慮得就十分現實,全是將來報什麽專業,從事什麽職業可以比較快地擔負起養家的擔子:“興趣嘛,我喜歡看恐怖電影、看推理小說,全是當不得職業的愛好。能把興趣變成職業的是極少數的幸運兒,我更願意在職業之外保有一點興趣算是調劑,更何況真正學了曆史後,對曆史也算有了興趣。”


    尚修文沒繼續談這個話題,提議去博物館後的礦山走走。山區氣溫低,坐著不動的確有寒意。兩個人先是順著水泥路走著,沿途並沒風景,處處都是廢棄荒蕪的宿舍,斑駁脫落的外牆麵,老式的木製窗框,隻有零星幾個人出沒,小小的商店全關著門,可以想見,昔日這裏即使不算繁華,也曾有過熱鬧。


    走出宿舍區後,四周是被采礦破壞後新生的植被,在北風中瑟瑟作響,並沒什麽風景,空氣寒冷,帶著沁人心脾的清冽。再走一段,腳下變成了土路,他們的步子頻率相同,不疾不緩,鞋子偶爾踏上路上結的薄冰,發出輕微的哢嚓聲,甘璐發現自己居然很喜歡這種在安靜環境下出現的突兀聲音,於是特意撿結冰的地方踩,尚修文看得莞爾。


    她玩得開心,卻沒想到再一腳踩上去,冰麵“哢啦”一聲破開,下麵卻是一處淺淺的水窪,她一下踏空踩進水裏,險些失去平衡,幸好尚修文一把攙住了她,她定住神,禁不住失笑,抬起頭來正要說話,發現尚修文也正大笑,這個正對著自己的笑再度讓她失神,待尚修文雙臂圈住她吻下來時,她完全恍惚了。


    他們認識快一年,約會不算少,可是身體接觸僅限於過馬路時尚修文扶住她的手肘而已,並沒引起過她的任何遐思。


    這個突如其來卻漫長熱烈的吻結束之後,她摸著自己腫脹的嘴唇,認識到了幾件事:他非常會接吻,稱得上吻技高超;她對他的吻有反應,而且反應不小;他笑起來太要命了,恐怕以後還是少對她笑比較好。


    然而從那時到現在,尚修文雖然仍是一個性格清冷得有點莫測的男人,並不愛時時微笑,在她麵前展露笑容的時候卻實在不少。


    服務生敲門進來,撤換骨碟,送上甜品,是她喜歡的蘆薈黃桃燉雪蛤。她無精打采地拿勺子舀一點送進嘴裏,對自己招認,與尚修文在一起,很大程度真是迷惑折服於他的這個笑容了。


    從j市回來後,她心念一動,特意去書店買回了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翻到描寫蓋茨比笑容的段落細看。


    “一瞬間,它凝聚到你身上,對你表現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偏愛。它所表現出的對你理解的程度,恰恰是你想要被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樂意相信你自己那樣,並且讓你相信他對你的印象不多不少正是你最得意時希望留給別人的印象。”


    當然,尚修文的笑容並沒有如此玄妙或者含義豐富,他也完全不是書中那個說話字斟句酌,謹小慎微地遙望燈光,試圖守候一份無望愛情的男人。


    相識日久,甘璐漸漸認識到,他的自信與鋒芒被藏在懶洋洋的姿態下麵,談吐是教養使然下的隨意與禮貌,舉止介乎於灑脫與漫不經心之間,而他對她綻放的笑與他冷靜的舉止恰好成了對比,如春風拂麵般讓她覺得溫暖安心。


    尚修文伸手過來,撫摸她的頭發:“你想得太多了,璐璐,人也許能用理智約束自己的行為,但不大可能決定自己的好惡,更不要說決定愛情了。”


    “也許吧,”她勉強掙紮著一笑,“可是理智能決定婚姻,說真的,我覺得理智決定的婚姻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比盲婚啞嫁來得清醒。”


    “你是理智地決定嫁給我的嗎?”


    “讓我苦惱的就是這呀,我要是有足夠理智,大概不會早婚,跟你繼續戀愛肯定會開心很多。”


    “這樣嗎?”尚修文有些詫異,同時又禁不住微笑,“我一直以為,我不夠熱情浪漫,算不上好的戀愛對象,再不快快求婚綁住你,恐怕你會很快厭倦我。看來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表現得如此輕鬆,甚至有了調侃的興致,甘璐有點迷惑地看著他,突然記不大清今晚他們談論的重點是什麽了,也隻能苦笑:“這算是肯定我的魅力嗎?好吧,我就當是了。”


    她想,如果結婚後再來對過去的事執著於一個答案,大概注定是徒勞了。就算反躬自問,她也沒法講清楚她在決定結婚時有多愛尚修文。她折服於他的笑容,認定這個人能給她平靜和美的生活,而事實上,兩年的婚姻,他確實也做到了。她當然沒法否認這一點。


    “我和靜宜是過去的事了,對我來講,那就是一段畫上句號的感情。”


    甘璐猶豫一下,仍然問了:“你說你跟她沒有可能,這個表述實在有太多外界因素影響的意思了。如果……我是說,”她煩惱地蹙眉,不知道怎麽樣表達自己的意思才算恰當,“如果沒有那些外界因素,你和她會怎麽樣?”


    尚修文仍然微笑,眼睛裏掠過一點她看不明白的情緒:“這種事情沒有如果,璐璐,我隻能坦白告訴你,現在我和她,隻是認識的陌生人而已。”


    “你覺得我是在無聊窮究一段和我無關的往事嗎?修文,我隻是忍不住要懷疑,你向我求婚,不過是對生活的一種妥協。”


    “璐璐,你覺得我為什麽要結婚?”尚修文收斂了笑意,手順著她頭發滑下來托住她的下巴,正色看著她,“當然,我母親的確希望我結婚安定下來,可是她不是一心抱孫子的家庭婦女,我也不會為了取悅她就去給她找一個兒媳。”


    “我說的妥協並不見得就是指媽媽給你的壓力。”


    “我懂你的意思,璐璐,”他凝視她,目光深邃而溫柔,“我向你求婚,是因為我覺得和你生活在一起是件開心幸福的事情。我從來沒想過一定要自己的妻子是什麽樣的性格類型,會怎麽樣為人處世。我要的隻是願意把我的生活和你聯係起來的那種信任,你給了我願意付出信任的感覺。”


    他對她表白的時刻並不多,哪怕求婚時,也隻是語氣比平時來得鄭重,並不熱烈。然而此刻,她心緒激蕩,眼睛內湧起潮濕之意,將臉靠到他的掌中,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她仍然有不確定,可是當他如此誠懇地麵對著她,所有的疑問似乎都顯得微不足道庸人自擾。她想,她應該和他一樣,選擇付出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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