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


    烏黑的駿馬在林中奔跑,馬背上載著兩人。


    李草芥攥緊鬢毛。


    他到底隻是一個孩子。


    心思再深沉,這時也顧不上別的,隻有害怕與興奮。


    李靈運在他身後握住韁繩,控製馬匹的速度與方向。。


    上一個坐在這裏的人是二徒弟李從彧,還是師徒倆同去金陵的那次。


    時過境遷。


    當年的稚子成了大名鼎鼎的武信侯,現在也可以坐在別人的後頭了。


    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當它們在不經意間被人發現時。


    成長的意義,在這一刻就仿佛變得具象化,給親曆者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他欣慰之下,看著怕死模樣的李草芥,笑道:“你且先學著握緊這鬃毛,等膽子大了再去握住韁繩。”


    說話時,駿馬飛奔帶來風浪,將聲音淹沒的同時,仿佛也把膽怯一並驅散了。


    李草芥大著膽子,喊道。


    “祖父,你這麽說,可是有什麽講究嗎?”


    李靈運欣慰於他的轉變,又喊了回去。


    “你連韁繩都握不住,將來要如何握住自己的前程?”


    此話一出,李草芥眼前一亮。


    他在這話裏聽到了一種毫不掩飾的期許。


    這是在他生命裏,第一次得到過來自旁人的肯定。


    雖然,李草芥現在還不知道祖父到底在肯定他什麽,但少年人的意氣,讓他的心裏也憋住了一股子的勁。


    不論祖父的肯定是什麽,他都願意用盡畢生努力,將這份肯定變成現實。


    ……


    沿河村口。


    李胡看著風塵仆仆而來的李靈運,臉上帶著一絲飽含關切的責備。


    “快到知天命的人了,怎麽還是這麽不穩重。”


    李靈運笑而不語。


    李草芥就站在他身旁,對上曾祖投來的目光,看起來也自信了許多。


    因為,李靈運出發前的那一句話,至今仍然回蕩在他的耳邊。


    “我叫李四狗,你曾祖叫李三狗,你高祖叫李二狗。”


    所以,他們李家有好多狗。


    因著敞開了心扉,而且祖孫的關係密切,所以李草芥不需要把李靈運當狗,以緩解自己的緊張。


    相比之下,李胡這位曾祖父與他仍然比較生疏。


    李草芥對上他的時候,偶爾還是會感到坐立難安。


    這就需要一個能轉移情緒的由頭。


    如果……曾祖是三狗的話,他是草芥。


    這樣大家就不分貴賤了。


    得虧,李胡沒有練成讀心術。


    他此刻還為李草芥的態度變化而驚喜,很好奇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李靈運到底給他灌了什麽靈丹妙藥。


    倘若知道這小子是在心裏把他當成了狗,臉上的笑容怕是維持不住了。


    李靈運站在一旁。


    雖然李草芥沒有表示過這種意思,但他自己也能看出幾分端倪。


    這小子是要挨打的。


    不過,暫時不是現在。


    ……


    沿河村的老宅,這些年李胡一直有讓人打理,可他自己幾乎就沒來過。


    這給人一種他隻是故意在憶苦思甜的感覺。


    實則心裏對老宅沒有多少重視。


    這也是李胡有意為之。


    一來,自己闔府上下的妻妾子嗣,全都是他發跡之後的成果。


    他指望這群人與自己一起回憶過往,那不過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


    自己浪費口舌,人家還不願聽。


    二來,他想著,至少要給曾經的自己留點什麽。


    李靈運對這裏的一切並不陌生。


    因為,當年李胡就曾經建過一處,與這裏一般無二的宅院,父子倆住一起了三天。


    在他看來,假的未必就不如真的好。


    又或者說。


    隻要有他們在的地方,就都是真的。


    李靈運進屋檢查過灶具,還有一應起居的陳設都很完備,可以住上幾日,好在心裏留下些回憶。


    但日子長了,就絕對不行。


    畢竟,他還年輕,可是李胡已經老了。


    李胡的性子又死倔,而且他是那種瘋起來就不管不顧的人。


    自己真要是多住幾天。


    李胡身體即便吃不消,但他絕對會咬牙硬扛著,那就畫蛇添足了。


    李草芥一並跟在他後麵進來,開口道。


    “祖父,三……不是,曾祖說,他在外麵等你,一起去山裏祭拜祖宗。”


    李靈運聽到這小子大逆不道的稱呼。


    他瞪了李草芥一眼,指著一旁的柴火和灶台,問道:“這東西會用吧?”


    李草芥點頭:“我在火房幹過。”


    “那好,你先把灶給生起來。我再給你些錢,你去村裏的大戶家買點白米。”


    李草芥一臉不解:“可是我看到曾祖帶了糙米來……”


    “蠢貨。”李靈運沒忍住,一個板栗敲在他腦瓜上:“你曾祖那牙口,還能讓他吃糙米?”


    李草芥意識到不妥,訕笑著:“孫兒知錯了。”


    他立刻去扒拉柴火。


    李靈運則三兩步走出去,找到他爹。


    父子倆穿過老宅,這背後就有一片山,看著鬱鬱蔥蔥的。


    李胡回憶著昔日的場景:“當年又是大旱,又是糧災,這整座山都被挖得光禿禿,隻剩下各家自己搭的祖宗牌位還在。”


    “為父記得,當時有人甚至還想行大逆不道之事。”


    李靈運:“偷吃貢品?”


    “哪來的貢品,那是餓瘋了,所以打算吃人了。”李胡至今還覺得心驚:“得虧,最開始吃的人毒發身亡,震懾住了後來者。不然,不僅活人要受苦,就連死人也得受辱。”


    很快,他們來到一處低矮的小石碑前。


    這石碑被打磨得很整齊,從上往下刻著名字。


    李胡介紹,他們李家前幾代,還出過一位手藝人先祖,這石碑就是那位先祖準備讓自己與子孫後代共用的。


    每過一代,石碑上就再添一個名字,然後多埋一個人。


    這說明了什麽?


    ——人隻要足夠窮,就連死後都能埋在一起。


    李靈運注意到,這石碑上最後一個名字。


    “李七貓”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李草芥的影響。


    他心裏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怎麽是貓,不是狗了?


    李胡適時解釋:“這是你的曾祖。”


    李靈運又問:“爹,咱家祖上可有李一狗或者李大狗?”


    李胡聽到這話,瞬間反應過來,也是沒忍住笑場,同時罵道。


    “你這不孝子孫,是真沒把咱家的祖宗當人?”


    不過這也是玩笑話。


    李胡解釋道:“早年間村裏有高人路過,說‘一’字太重,‘二’字剛好。所以,往後各家取名,就都是從二開始。”


    他這話音剛落。


    李靈運忽然有種福至心靈的感覺。


    他順著那種感覺,望向這石碑,最終視線停留在石碑的某一個名字上。


    名字沒有差錯,問題在於當初刻下名字的刀。


    好像有點非比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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