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笑道“身雖在塵俗世之外,心未必也在俗世之外吧,不然的話,三十年前的舊物,何至於還留在身邊呢?”


    淨空道:“施主何以知道那東西一定便是在老衲手中呢?”


    李璟輕搖折扇,輕聲笑道:“大師何必隱瞞,要知世間之事,任你如何隱瞞掩飾,終將大白天下。晚輩若不是查得清楚,也萬不敢來打擾大師清修。大師也是李氏子孫,算來還比晚輩長上兩輩,晚輩再不知禮,也不敢隨意冒犯大人。”


    淨空高誦佛號,道:“既然如此,施主屬下何不一並進寺隨喜,暗藏寺外,豈不做作。”


    李璟笑道:“大師果然高人,晚輩本怕屬下無禮,有所冒犯,既然大師不見怪,那便讓他們來拜見大師。”


    話音方落,突聽牆外一人道:“故清海軍節度使臣獨孤損之孫臣獨孤敏參見瓊王殿下。”說話間,一個身影飄然而入,身法輕靈,顯是輕功造詣不凡。


    嶽中影暗道:“獨孤損?莫不是不肯臣服朱溫,被殺於白馬驛的獨孤損?”


    正想著,忽聽到寺門外咚咚幾聲腳步聲響,聲音沉雄有力,嶽中影心道:“此人好強的內功。”


    便見門口進來一人,躬身向淨空行禮,道:“大唐故尚書右仆射臣崔遠之孫臣崔純仁參見瓊王殿下。”


    如此接二連三,不斷有人進寺,這些人或刀或劍,或長或少,約有十二三人,聽他們報名,卻無一例外是前唐忠良之後。


    而最後進來的一人,年紀與淨空相仿,隻是少了一條右臂,右臉頰上長長一道傷疤。身形頗為沉重,麵容蒼憔,緩緩走到淨空身前丈餘處,呆呆的看著淨空,端詳了半日,方慢慢跪倒在地,顫聲道:“臣,河東道行軍大總管、討逆大將軍瓊王帳前先鋒左營副統領臣韋一清參見殿下。”


    說著,連連嗑頭,語音也漸漸哽咽:“殿下,您,您沒死,臣知道菜州一戰,殿下已經徇國,沒想道殿下您,您真的沒死。”


    他激動之下,哽咽之聲竟漸漸變成了號啕大哭:“殿下,嗬嗬嗬,殿下,您真的沒死,可是殿下怎麽會出家當了和尚,殿下呀,您可知道,三萬多將士,三萬多將士為救殿下突圍,都遭了李克用的伏兵,除了臣,竟然無一生還呀,可是殿下,您,您怎麽能當真出家當了和尚,您可知道,公主殿下為了救你,不得不委屈自已,嫁給李嗣源,殿下呀,你知不知道……”


    他越哭越響,神情激動之下,忽然一口氣喘不過來,砰得一聲,栽倒在地。


    淨空雖然是出家之人,卻也禁不住感動,先鋒左營副統領隻是個尋常將領,在他心中,早已經模糊了印象。


    但蔡州一戰,李克用陣前變盟,數萬將士一夕之間全軍覆沒,卻依舊是一道刻骨的痛,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卻依舊如昨日發生的一般,那麽清晰,清晰的便是這仁修行二十多年的佛門高僧,猛然間提起,都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淨空微微歎口氣,緩緩俯下身來,輕輕在韋一清胸口撫摸,片刻間,韋一清睜開眼來,見淨空為自己推拿,忙掙紮著爬起來,哽聲道:“不,殿下,殿下萬金之體,豈可為臣,不,不。”說著,不住的俯身後退。


    淨空道:“二十多年了,大唐早已經不可能再複國了,你還跟著他們幹什麽呢?”


    韋一清一陣驚恐,厲聲道:“沒,沒有,大唐一定可以興複的,公,公主臨死前,囑咐臣等,說殿下您一定還在人世,要臣等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殿下,隻要殿下還活著,大唐就有興複之望,隻要人還在,希望就還在。殿下,為了這句話,我們活下來的人,苦苦找了您二十年啊,殿下,好多人死了,好多人灰心了,也有好多人,投了李嗣源,投了吳繆,投了王建,就是臣,也快要絕望了,可是,天可憐見,又在這裏見到了殿下,又見到了殿下,大唐定然興複有望,興複有望。”他越說越是激動,猛看起來,便似要發狂一般。


    淨空歎口氣,輕聲道:“一清,你看看我,看看我是什麽樣子,以我現在的樣子,你還能指望著我去興複什麽大唐嗎?”


    韋一清倏然間一怔,雙眼直直的盯著淨空,隻見淨空一身僧衣,原來是一張英氣勃勃的麵孔,而現在,卻早早堆上了皺紋,顯得有些老態龍鍾,早已經不見當年那叱吒疆場,雄姿英發的少年英雄。


    韋一清看了半響,狂熱的目光開始漸漸變得渙散,終於,頹然間癱倒在地上,喃喃道:“是啊,是啊,怎麽能興複大唐呢,怎麽能興複大唐呢。”聲音越說越低,終於漸不可聞。眼中那僅有的光,也漸漸變得黯淡下來。


    李璟見韋一清狂喜之下,忽然失望而死,不由得微微皺皺眉頭,轉而做出痛心之狀,向淨空道:“殿下,韋一清與大唐,與殿下始終忠貞不二,盼望的便是找到殿下,興複大唐,殿下怎麽能忍心,破滅了他的希望,以致於失望而死,這,這,”


    說著便住口不言,似乎是不便責怪淨空,然而他言辭中怪罪之意,卻又明明白白的表現出來。


    果然,獨孤敏、崔純仁等人本來對淨空恭恭敬敬,此時見淨空如此絕情,又受李璟一句話所誘,臉上見出一些不愉之色。


    崔純仁本就性格耿直,當下開口道:“殿下受先帝遺旨,便當以興複大業為重,豈能因一時之敗,便意誌銷磨,出家為僧,這豈不是不忠不孝之極?”


    獨孤敏等人見崔純仁出口無禮,直叱淨空不忠不孝,不禁臉色大變。隻聽李璟喝道:“崔大人,殿下麵前,不可失禮!”


    “他都出家當和尚了,還算大唐的殿下嗎?臣等秉承先祖遺訓,世守臣節,誓以興複大業為己任,殿下卻為一己之私,致興複大業於不顧。”崔純仁叫道,他激動之下,握緊了雙拳,猛然間踏上幾步:“殿下自是成佛成祖,卻不知殿下致大唐曆代列祖列宗於何地。”


    嶽中影見他上前,怕淨空有虞,急忙斜斜跨出,正攔在淨空身前。


    崔純仁身後的獨孤敏見狀,隻道嶽中影不利於崔純仁,唰的一聲,拔出長劍,上前護在崔純仁身側。


    一時間,李璟眾屬下紛紛拔出兵刃意欲圍上。


    格昭仁見狀,大喝一聲:“雙劍門下弟子,護住了眾位大師。”格羅仁等答應一聲,倏然間散開,護在眾僧一側。


    李璟見狀,忙道:“格前輩,這是我中原漢人之間的事情,前輩南詔英雄,遠來是客,怕是不便插手!”


    格昭仁哼了一聲,道:“格某便要插手,你能奈我何,哼哼。這幾日淨空大師盛情款待,格某無以為報,幫著大師教訓教訓些無知小子,算是略報盛情。”說著,轉向刀布江道:“刀老鬼,你怎麽樣?”


    刀布江嘿嘿嘿笑幾聲,本待拒絕,一轉眼間,隻見女兒刀紅英呆呆的望著嶽中影,臉上微微露出一股笑來,他心中一動,仰天大笑,道:“小弟自然唯格老兄是從。”


    說著,右手微揚,幾道黑影打向法印諸人。


    嶽中影方要舉劍來格,卻見法印諸人喉頭一聲吱吱亂叫,幾個中了刀紅英僵屍粉之毒的,盡數委頓在地。


    原來,刀布江這幾道黑影正是僵屍粉的解藥,沾著皮膚,便立時滲入。


    刀布江大手一揮,五毒教眾盡數護在了眾僧另一側,同雙劍門諸人交相呼應。


    李璟見淨空得嶽中影、格昭仁、刀布江等人相助,人數已在己方之上,雖然己方諸人武功皆在對方之上,但勝負之數卻在兩可之間,不由得眉頭一皺,轉眼見向俊尚在身旁,當即道:“向鷹王,你站在哪一邊?”


    向俊方才放出了焰火,本是召集部屬的信號,心想部屬一到,眼前這些人雖然武藝高強,卻也可輕易將他們一網打盡,但此時他不住向外張望,卻始終不見屬下身影,心中已經是暗暗著急,忽聽李璟出口相詢,言語中暗有拉攏之意,當即道:“向某是大蜀的官,於大唐之事,似乎不便置喙。”


    李璟見他暗有坐收漁利之意,都暗罵他無恥,但想他此時置身事外,未嚐不是件好事,當下便要開口。


    卻見向俊身後忽然轉出一人,附在向俊耳邊,說了幾句。


    向俊一聽,立時精神大振,向李璟道:“向某對大唐之事,自然不便出麵,然而此事卻在我大蜀國內,向某身為大蜀之官,置身事外,豈不有虧職守。”


    李璟見他突然變臉,不知何意,道:“那向大人意欲如何?”


    向俊大笑一聲,臉色突然一冷,道:“蜀、唐之間,本屬敵對,今日李昇偏偏送他了寶貝太子前來送死,這奇功一件,向某豈肯錯過?更何況還有前唐瓊王殿下,前南詔舜化成殿下,這不世奇功在此,殿下,您覺得向某意欲如何呢?”


    李璟尚未開口,他身邊姓莫的那老者己向前笑道:“向鷹王,就憑你想留住我家主人,你不覺得是癡人說夢嗎?”


    向俊道:“莫東聲,別人怕你河東龍王,向某可不怕你。”


    莫東聲笑道:“是嗎,那好,那好,向鷹王,那老子再領教領教你鷹爪功的厲害,來,來,來,你能接得了老子五十招,老子腦袋揪下來給你當夜壺。”說著,便要向前動手。


    向俊向後一退,大喝道:“現身!”他一聲喝出,猛見寺內四下裏突然間湧出數百名官兵,將眾人團團圍住。人人強弓硬弩,齊齊指向眾人。


    莫東聲一驚,喝道:“向俊,你還要不要臉?”


    向俊一臉奸笑,指著南思詔,道:“怎麽,向某是朝廷命官,奉命捉拿要犯,又不是什麽武林紛爭,有什麽要不要臉的?”說著,轉向南思昭,得意地笑道:“怎麽樣,南大人,舜化成殿下,是你要跟向某走呢,還是連累著這麽多人一起為你陪葬,嘿嘿嘿,以你南詔殿下的身份,有這麽多人為你陪葬,倒算是十分的相宜啊。”


    嶽中影見圍寺的士兵約有數百名之眾,若是強突,武功高強者脫身不難,而雲光寺眾人及雙劍門、五毒教門下必然傷亡極重,為今之計,如能突施奇襲,將向俊擒在手中,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當下乘著向俊得意之計,緩緩移步,向向俊靠近。


    卻不料向俊十分地狡猾,嶽中影方邁出一步,向俊目光卻已經向他這邊射來。嶽中影心中微感失望,住了腳步。


    向俊這才又道:“如何,南大人,您考慮清楚了嗎?”


    南思昭暗暗歎了一口氣,心中自是早知今日,倒也並不如何恐懼,緩緩從眾僧間走出。


    嶽中影忙攔在身前,道:“南大哥,你……”


    南思昭微微一笑,道:“嶽兄弟,南大哥早是必死之人,偷活人世三十餘年,早已感念上蒼厚恩,對生死早已經不縈於心了,嶽兄弟不必為南某擔憂。”說著,徑自到淨空前,緩緩跪倒,輕聲道:“師父,弟子前日誦經,有不解不悟處,求吾師點化。”


    淨空點了點頭,席地而坐,道:“你有何迷茫,但說於為師,為師自當助你早證大道。”


    南思昭道:“弟子不敢妄求證道,隻是弟子昔日罪孽深重,唯願懺悔前過,洗盡罪孽,可是弟子深陷苦海,冤孽深重,無力回頭,求吾師慈悲。”


    淨空道:“世人隻知悔改前過,卻不知勤修已身,免生後過。前過雖懺,後過又生,有何懺悔之功。唯以清淨之心去之!”


    南思昭伏身道:“弟子縱有此心,但外魔即重,弟子緣淺德弱,不能盡除外魔,求吾師相助。”淨空道:“我來問你,你意欲如何抵犁禦外魔。”南思昭道:“與其揚湯以止沸,莫若釜底抽薪。煩惱多苦,解脫為樂。”


    淨空微微一歎,道:“你想清楚了?”南思昭連連叩首,顫聲道:“求師父大恩,求師父大恩。”淨空點點頭,道:“好,願你早脫苦海,得證大道。”


    說著,右手揚起,在半空中微微一頓,一掌拍在南思昭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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