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跟你那個熊爹一樣一樣的,咱就知道,跟著他學不了什麽好!”


    朱元璋嘴裏發著牢騷,伸手盛了一碗白飯。


    然後把茄瓜湯倒進飯裏,攪吧攪吧做了一碗湯泡飯,最後端起那盤炙羊肉,也撥了些倒進飯裏。


    朱雄英陪著笑:


    “父親也是擔心您的身子…畢竟涼食傷身…”


    “嗬嗬…”朱元璋咧嘴笑笑,突然悠的收住,一指桌上的食盒:


    “把雞蛋給咱剝了…”


    “誒”朱雄英答應一聲,低頭剝起雞蛋。


    低頭的時候,順著窗外的亮光,他看到了放在一旁的奏疏,那是毛驤的奏疏。


    朱雄英的眼神跳了跳,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厚的奏疏。


    結合朱標的猜測,他似乎感覺到了血雨腥風像是浪濤一樣打來。


    對於他的異常,朱元璋沒有放在心上。


    得益於當年的經曆,他吃飯很快,並且還有功夫與站在一邊的朱雄英說幾句話。


    他一邊吃飯一邊言談,緊促,周密,但卻不顯得臃腫。


    他說起了午膳賜宴的事。


    他說道:


    “那仨侍讀你都見過了?請人吃飯還不吃些好的…”


    “嗨…”朱雄英把剝好的雞蛋放在朱元璋的碗裏,又搖搖頭:


    “多好是好呀…”


    “依孫兒看,有魚有肉就是宴!”


    “這孩子…”朱元璋啞然失笑,又把眉頭一凝:


    “對於他們,你怎麽看?”


    作為開國皇帝,他的識人之術已經點滿了,一個人怎麽樣,他看上一眼,再問上幾句,就會有一個籠統的印象。


    但他現在要考驗自己的孫子。


    朱雄英突然有些緊張。


    老爺子要驗驗自己的成色,而識人之術,對於為君之人而言,至關重要。


    他皺著眉頭想了很久,絲毫不亞於學子們在春闈的拘束。


    直到白飯在朱元璋的小碗裏再次紮了根,又再次見了底。


    他才有些遲疑的說道:


    “詩書與氣節自不必提,皇爺爺聖明燭照,禦筆倫才之人自然是忠貞飽學之士…隻是…”


    說到這,朱雄英嘴上一頓,才接著說道:


    “丁顯…才思迅捷,可援筆立就,文章亦頗有豪氣,隻是…他為人意氣浪漫,有些想當然耳,要是一番栽培,倒也不失為國之棟梁…”


    “練子寧於富國強民之道頗有章法,為官在地方、戶部、工部都可以,隻是為人剛烈,尚缺磨煉,如稍加雕琢,我大明亦能收獲一賢良…”


    “至於黃子澄…此人賢才可,忠臣亦可,但唯獨不會是能臣…”


    “哦?”朱元璋翹起眉毛:


    “何以見得?”


    朱雄英苦笑:


    “依孫兒看,他就是個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


    “至於仕途…皇爺爺要是有心培養,就職督察院、太常寺都不會埋沒了他…”


    朱元璋的臉上有些滿意,朱雄英的想法,與他相差不多。


    但想了想,他還是覺得啼笑皆非。


    他說道:


    “你倒是心寬…咱費勁心思找的士子,被你說的一文不值…”


    “嘿嘿…”朱雄英也陪著笑臉,一邊收拾著桌上的碗筷,一邊說道:


    “那倒不至於,隻是孫兒刻薄,善於看人短,不善看人長…”


    “這孩子…”朱元璋又笑著搖搖頭,看著朱雄英把食盒遞給在外邊站著的樸仁勇,又轉身走過來。


    他拿起批奏疏的禦筆又放下,沉吟了許久,才又抬頭看著朱雄英說道:


    “對錦衣衛…你是怎麽看的,照實了說,咱要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這…”朱雄英又是遲疑。


    錦衣衛是老爺子乾綱獨斷設下的,胡惟庸案和空印案的背後,都有他們的身影。


    大明會喘氣的都知道,他們是老爺子監察天下的眼睛與喉舌,就連朱標平常都對他們忌諱莫深。


    朱元璋又瞥了他一眼:


    “想說啥就說啥”


    “是…”朱雄英點點頭,然後斬釘截鐵:


    “好用,實用,要大用!”


    朱元璋點點頭,可看著朱雄英沒有再張嘴的意思,他突然有些目瞪口呆:


    “完啦?”


    “昂…”朱雄英也點點頭。


    “你…”朱元璋突然間覺得有些詞窮。


    朱雄英眨眨眼。


    老爺子的神情與語氣都在告訴他,他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想了想,他像是一縷炊煙一樣,慢慢飄的離朱元璋更近了一些。


    他說道:


    “其實設立檢校監察百官,並非我皇明一朝為之,孫兒遍觀詩書…漢之繡衣執,魏之校事府,宋之皇城司,都可謂是如出一轍,說起來也隻是職權大小的問題…”


    “凡聖君臨朝,鷹犬繞過三司獨掌生殺大權屢見不鮮,隻要時不時的換換頭子,也不用擔心反噬…”


    “況且您是大明的皇帝,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您心裏一定清楚的很…”


    “孫兒師學於您,有些事或許不求甚解…但孫兒相信,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大明好,為了朱家好,為了父親與孫兒好…”


    “隻是有些時候,孫兒不願意您這麽累…”


    朱元璋沉默了很久。


    驀的,他的眼神有些複雜,有感動,有釋懷,有回憶,有眷戀,還有一些回憶與憧憬。


    當年的要飯碗,是他逝去的青春。


    今天的大孩子,是他展望的將來。


    過了很久,他才遲疑的說道:


    “你爹,你二叔,你三叔,甚至再添上你四叔,隻有你是最像咱的…”


    朱雄英沉默。


    朱元璋想了想,下定了決心。


    他拿起毛驤的奏疏遞給朱雄英:


    “看看”


    “是…”朱雄英答應一聲,接過奏疏輕輕的翻著。


    看得出來,這是毛驤親筆寫的。


    他是武人出身,沒什麽文化,所以這封奏疏上,有很多錯別字。


    但朱雄英看的極為仔細,逐字逐句的看著,可每翻過一頁,他就會由衷的發出一聲感慨。


    “我草?”


    “我草…”


    “我草!”


    他的感慨,從疑惑,到驚歎,再到生氣。


    直到最後他抬起眼睛看著朱元璋,勃然變色的臉幾乎有些手足無措與惶恐:


    “這…這這這…啊?”


    朱元璋淺笑:


    “你說,咱該咋辦呐?”


    “殺…”朱雄英顫抖著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可旋即他又有些疑惑。


    他試探著問道:


    “您說,會不會是他們弄錯了…就說龍灣府庫那…那是您賞給孫兒的,五十匹絲綢,三百匹棉布,沒有孫兒與大內的印…”


    “況且您當年頒旨天下,準各地耆(qi二聲)民將貪官汙吏綁縛進京…他們怎麽敢…”


    朱元璋擺擺手:


    “當官的做壞事,哪能都讓老百姓看見…說不準他們喝了泥腿子的血,泥腿子們還當他是好人呐…”


    朱雄英沉默不語。


    能當官的都是能人,做一些又當婊子又立牌坊的事,對他們來太容易了。


    所以他不能否認老爺子說的是錯的。


    朱元璋眼裏閃著森然的殺機,冷笑著說道:


    “大元的攤子太爛啦,如今大明的官兒都是從那時候走過來的,什麽忠君,什麽愛國,什麽憫民,都是扯淡…”


    “隻要一有機會,他胡惟庸就敢毫不猶豫的結黨擅權,隻要一有機會,數以百計的官就敢毫不猶豫的拿著蓋了大印的白紙糊弄咱,隻要一有機會,他郭桓,就敢死命的往家裏扒拉銀子!”


    “他們都辜負了咱!”


    朱雄英再次沉默。


    在以往,他的碎嘴子能把牙曬黑。


    可現在,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或者是要說些什麽。


    他能做的,隻是把朱元璋的茶盞添滿水,然後遞過去。


    朱元璋把茶盞接過去,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然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才接著說道:


    “咱一退再退,如今,咱不想再退了…”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次,咱也要當這個一視同仁的聖人”


    “咱要看看,在咱的刀下,那些人的脖子,與泥腿子的脖子,有什麽不同!”


    朱元璋殺機淩然,老眼中閃爍著寒光,直到最後看到朱雄英有些蒼白的臉,他冷峻的麵龐上才有了一些柔和。


    他輕輕摟過朱雄英,輕聲的說道:


    “咱知道,現在讓你聽這些事,還有些作難…可咱也知道,你是咱的大孫,是朱家的長孫,這些小事難不倒你…嗯?”


    朱雄英點點頭,有些牽強的笑著:


    “您放心…”


    朱元璋笑著拍了拍朱雄英的屁股:


    “好…這才該是我朱家的長孫…”


    “去把這封奏疏送你爹那,讓他也看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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