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朱雄英到春和宮的時候,朱標正斜靠在床上,躺在太子妃呂氏的大腿上。


    悠哉遊哉。


    如今朝局晦暗,所以他抽身而退,給自己放了個假。


    知進容易,但也要知退。


    老爺子畢竟是大明的皇帝,不論做什麽事情,最好等到難以收拾的時候,自己再出來打掃殘局。


    這是他的為臣、為子之道。


    “爺…吃顆荔枝…”


    呂氏低著頭說道。


    隨著聲音,她把一顆剝了殼的荔枝放在朱標嘴邊。


    涼絲絲的荔枝輕輕點著朱標的唇角,有些調笑的意味。


    朱標輕笑一聲,順從的張開嘴。


    他喜好甜食,甜滋滋的荔枝更是每年都不能少。


    老爺子又疼兒子,自己吃不吃不打緊,但是每年進宮的貢品瓜果都要首先挑選新鮮、個大的送到春和宮一些。


    看著朱標愜意的眯縫著眼睛,呂氏的眼睛也彎成了一個月牙。


    她麵容姣好,皮膚白皙,和那些青春貌美的女子相比,更多了許多成熟的女人味兒。


    一朵鮮花開到正豔的時候。


    她說道:


    “今年南方春雨早,就連這荔枝也比往年甜上幾分…過會兒妾跟小廚房交代一聲,等歇了晌兒給爺燉鍋荔枝銀耳湯…”


    朱標一歪頭,張嘴吐出一枚黑乎乎的果核,也輕笑兩聲:


    “你懷有身孕,不要那麽操勞…”


    他向上伸出手,輕輕捏了捏呂氏的鼻子:


    “你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要好好養胎,趕緊給孤生一個大胖大胖的娃娃…”


    “呀~爺…”呂氏的臉色有些嗔紅,又輕輕撫摸著肚子。


    對於孩子,她有著難以言傳般的依戀。


    盡管是老夫老妻了,但看著朱標有些調笑、放肆的眼神,她側著臉,依然有些羞澀。


    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一挑眉毛問道:


    “爺,您說,等孩子出生,起個什麽名兒才好呢?”


    “嗨…”朱標擺擺手:


    “老爺子喜歡起名,讓他想去唄…”


    “前年老四不講究,自己做主給他家的三娃起名字,讓老爺子罵了大半年…”


    說起名字,他的語氣有些意興闌珊。


    與朱元璋一樣,朱標也對起名很熱衷,但是他沒有那個權力。


    他也知道,老四身在北平,天高皇帝遠,可以做出這種近乎先斬後奏的事。


    可他自己就在宮裏,老爺子要想揍他,不過是一伸手的事。


    似乎看出了朱標的窘迫,呂氏輕笑兩聲。


    老爺子是個起名廢,可那也是無上的恩典。


    她張張嘴,正要再說些什麽,秦無用在門口輕輕的站下:


    “爺,太孫來了…”


    “嗯?”朱標有些慌忙坐直身子,又站起身捋了捋有些褶皺的袍子。


    “讓他進來”


    朱雄英推門進來了,臉色依然煞白。


    說實話,他不怎麽喜歡來春和宮。


    朱標規矩多,又好色,在這種類似於私邸的地方,讓他有些拘謹。


    看見正襟危坐的朱標,朱雄英有些心不在焉,強笑著見了禮。


    看他一臉的煞白,朱標皺著眉:


    “怎麽回事…哭喪著臉,在奉天殿挨訓了?”


    朱雄英意興闌珊,把手裏握的有些卷曲的奏疏遞給他:


    “父親自己看吧…”


    “神神叨叨的…”朱標嘟囔著接過奏疏。


    趁著這個功夫,一旁的呂氏也迎了過來,剝了一顆晶瑩的荔枝遞給朱雄英:


    “英哥兒…新進的荔枝…嚐嚐…”


    朱雄英強笑著點點頭,答應一聲。


    滿滿當當的瓜果點心,雖然賣相極好,但他提不起任何興趣,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不同於朱雄英的細致,朱標的奏疏看的很快,一目十行,把折疊的紙片翻出嘩啦啦的響聲。


    隻是越看,他的臉色就越發的鐵青。


    “混賬!”


    他啪的一聲把奏疏合上,站起身來在屋裏來回的踱步。


    看著勃然大怒的朱標,呂氏有些吃驚,正想著委婉勸諫幾句的時候,朱標怒吼一聲,掀翻了一旁的書桌。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殺!全部殺嘍!”


    書案上的瓷器,筆洗、筆海、還有半盞微熱的茶水,叮叮啷啷的碎了一地。


    還有幾軸曆代大家的畫卷墨寶,也咕嚕咕嚕的滾到了門口。


    朱標喜好丹青,這些都是他之前花了大力氣收藏的,平日素愛,如今視若敝履。


    他厲聲說道:


    “我大明吏治,竟糜爛至此!”


    “整個中樞都爛透了!”


    “查到一個辦一個,孤就不信殺不絕!”


    “孤要讓他們看看,當今這天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朱標的臉色可怕的嚇人。


    “爺…您這是…”呂氏迎了上去。


    朱標沒搭理她,扭頭看著門口跪了一地的太監寒聲罵道:


    “滾出去!都給我滾!”


    朱雄英十分吃驚,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朱標因為憤怒,而毫無道理的宣泄。


    有心勸兩句,可看著臉色駭人的朱標,他又慫了。


    平常逗悶子歸逗悶子,這次朱標真發了火,非常可怕。


    “父親珍重,氣大傷身…”


    撂下一句話,他就跟著噤若寒蟬的呂氏往門口走。


    “給我回來!”朱標瞪了他一眼:


    “帶回來這麽大的事,你要往哪走?”


    朱雄英很聽話,二話不說就拐回來,站在原地眼巴巴的看著朱標。


    “你怎麽看?”朱標粗重的喘息幾聲,扭頭看著朱雄英,目光平和至極。


    朱雄英知道,他緩過勁了。


    他想了想說道:


    “要說有些官員借助官勢,占些朝廷和百姓的便宜,定然是有…”


    “甚至各地侵吞稅糧與巧立名目征收賦稅,應該也是有的…畢竟地方官就靠這個發財…屢見不鮮了…”


    “大明官員數萬,朝廷也不能保證所有的官員都是清政廉潔…”


    “但六部串聯省府,黨援大臣,倒賣國帑近千萬石,兒臣是不信的…”


    “況且,不論是何人貪腐謀私,那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以他一個區區的戶部尚書,來京還不到兩年,竟敢勾結六部,將六部官員全拉下水…”


    “這事,透著邪呀…”


    朱標歎了一口氣,背著手看向門口,臉上陰晴不定。


    過了半晌他才幽幽的說道:


    “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皇爺爺信不信…”


    正在倒茶的朱雄英手上一頓,扭頭看向朱標:


    “是不是錦衣衛…”


    可話還沒說完,就被朱標打斷了。


    他擺擺手:


    “這麽大的案子,毛驤說的也不算…”


    這句有些暗指老爺子的話,朱雄英沒接,他隻是把手裏的茶盞遞給朱標。


    朱標又歎了一口氣,接過朱雄英遞過來的茶盞,抿了一口之後又在屋子裏來回的踱步。


    良久的沉默。


    直到朱標走的乏了,他又低頭看了看手裏捧著的茶盞。


    他覺得這茶盞是累贅,就把這盞茶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去告訴秦無用,傳毛驤…”


    說完這句話,朱標也在空閑的椅子上坐下,隻是心不在焉之下,他險些因為重心不穩而摔倒。


    朱雄英趕忙攙扶,朱標卻擺擺手,示意不礙事。


    直到朱雄英邁步走出了門,他才以手扶額,露出了生命的疲憊。


    ……


    這次是在文華殿的書房。


    一張空曠的書案上,隻有兩盞茶水,冒著嫋嫋的熱氣。


    朱標坐在主位,毛驤坐在對麵,朱雄英就可憐的多了,他站在朱標的身後,連一杯熱茶都沒有。


    朱標低頭沉思,修長的手指在書案上來回磕個不停。


    過了會兒,他開門見山:


    “毛驤,孤有事要問你”


    “是…”毛驤微微躬著身子,顯得十分恭敬:


    “臣知無不言…”


    他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天子家臣,朝廷鷹犬。


    生死榮辱皆在上位之人一念之間。


    他也知道錦衣衛的名聲不怎麽好,手段酷烈殘忍,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這種行事作風,剛直的陛下喜歡,可仁和的太子爺就不一定了。


    況且太子爺一向對他不冷不熱,也從來沒有表示過把手伸進錦衣衛裏的意思。


    如今終於召見,讓他很開心。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


    “陛下有旨,太子爺要問什麽,臣便答什麽…”


    朱標點點頭。


    “郭桓的案子從頭到尾給孤說清楚…”


    “呃…”毛驤略一沉吟,接著說道:


    “大明開國後,敵患略平,朝廷功勳、百官反生懈怠之心…”


    “他們與各地豪強串聯勾結,上下其手,侵吞良田,瞞繳賦稅之事亦日益嚴重…”


    “洪武十三年,稅課司歲收米糧不及五百石者達三百六十四處…”


    “遂,陛下有旨,親軍都尉府除用心於敵軍細作、民間輿情、百官家私之外,亦可酌情收斂各地豪強…”


    “不過那時,正值胡逆案發,罷黜中書省,大都督府改五軍都督府,朝野震動,都尉府亦人手不足,曾一度擱置…”


    “後洪武十四年,陛下下旨編撰賦役黃冊,親軍都尉府舊事重提,天武將軍主理,下放一批探子,收集情報匯聚京中…”


    “慢!”朱標打斷道:


    “那你等如何確認這些情報的真假…”


    “呃…”毛驤又是一沉吟才接著說道:


    “臣隻要情報,不論真假…”


    朱標點點頭,擰著眉毛不吭聲。


    朱雄英卻聽得極為吃驚。


    句句不提郭桓,句句又都是郭桓…


    他隻是個替罪羊!


    古往今來這麽多弄潮浪兒、聖君明主…能比得上老爺子心思深沉的已經是鳳毛麟角,而有這份隱忍功夫的更是絕無僅有…


    老爺子意懷高遠,天心難問,他能當皇帝,是因為做皇帝已經到頭了…而不是他隻能當皇帝…


    想到這,朱雄英又幽幽的看了眼朱標。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朱標能有這麽大的權力了…


    老爺子敢給!


    就憑朱標那點零碎道術,就想跟他鬥法?


    開玩笑一樣…


    又是短暫的沉默後,朱標有些意興闌珊的擺擺手:


    “下去吧,不要說你見過孤,告訴傅讓,不要記檔…”


    “喏”毛驤站起身,拱拱手後屁股衝門往外走。


    “聽明白了?”等毛驤出門後,朱標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問道。


    朱雄英點點頭:


    “郭桓隻是一個由頭,皇爺爺是想宰大戶!要把豪強與官僚的關係網連根拔掉!”


    朱標點點頭,有些欣慰。


    過了半晌他又搖搖頭,說了一句毫不相幹的話:


    “朝廷鷹犬,擅行生殺,傷人亦傷己,你要慎重…”


    朱標的沉重卻並沒有影響到朱雄英。


    如今他緩過了勁,臉色沱紅,一副心潮澎湃的模樣,似乎將要帶來的殺戮讓他極為興奮。


    他淺笑一聲:


    “月圓之時便是月缺之始…”


    “因時因勢,克己順變,兒臣相信,此事罷,我大明的吏治將前所未有的澄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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