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大人,痛覺是天上諸神的恩賜,”派席爾大學士告訴他,“這代表骨頭正在逐漸接合,傷口也快要痊愈,您該心存感才是。”


    “等何時我腳不痛了,再來感也不遲。”


    派席爾把上瓶蓋的罐放在邊的桌上。“這是罌粟花奶,痛得太厲害的時候喝。”


    “我已經得太多。”


    “眠是最好的醫生。”


    “我以為好醫生是你。”


    派席爾滿臉倦容地微笑。“大人,很高興看到您還這麽默。”他靠過來低聲說,“今天早上來了隻渡鴉,帶來王後她父親大人的信。我想最好讓您知。”


    “黑的翅膀,黑的消息。”奈德沉地說:“信上怎麽說?”


    “泰溫大人對您派人去逮捕格雷果·克裏岡一事極為憤概。”大學士悄聲對他說,“這正好印證我的擔心,您應該記得,當初我在朝廷上也提醒過您。”


    “讓他去憤概。”奈德說。每當他腳傷痛,他便會想起詹姆·蘭尼斯特的微笑,以及喬裏死在他懷中的景況。“他寫什麽給王後是他的事。貝裏伯爵打的是王的旗號,執行的是王的律,要是泰溫大人敢手預,那他就得向勞負責。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麽比打獵更能引陛下,莫過於率軍討伐違抗命令的臣下了。”


    派席爾回子,脖子上的鎖鏈吭啷作響。“如您所言。我明天再來看看。”老人收拾東西很快離去。奈德想也知他八成會直奔王家居室,把他的反應通報王後。好個“我想最好讓您知”……說得一副瑟曦沒有特別吩咐他把她父親的恐嚇說出來似的。他希望自己的回答能讓她牙切齒。實際上奈德對勞並不如他表麵上顯示的那麽有信心,但沒必要讓瑟曦知。


    派席爾走後,奈德要來一杯摻蜂的酒。這東西喝了同樣會擾神智,卻沒那麽嚴重。他必須保持思緒明晰。他問過自己一千遍:假如瓊恩。艾林得知真相後沒被人害死,他接下來會采取什麽行?話說回來,說不定他采取過行,卻因此而喪命。


    說來奇怪,有時候孩子無知的眼睛,反而能看到成年人視而不見的事實。總有一天,等珊莎長大,他一定要告訴她,她的一句話是如何為他撥開了重重疑雲。她在一無所知的況下,說出“他一點都不像那酒鬼王”這句氣話,單純的真相頓時在他口翻湧,冰冷一如死亡。這就是殺死瓊恩·艾林的那把劍,當時奈德便想,這把劍同樣也會殺死勞,或許比較慢,但絕對是遲早的事。斷終會愈合,然而某些背叛卻會逐漸腐蝕靈。


    師離開後不到一小時,小指頭穿前用黑線繡有仿聲鳥的李子外衣,披著黑白相間的條紋披風前來造訪。“大人,我不能久留,”他門便說,“坦妲伯爵夫人等著我共午餐,想必會特地為我烤隻肥牛。嗬,如果那隻牛跟她女兒一樣肥,我吃了八成會活活死。您的腳可還好?”


    “又痛又,快把我瘋了。”


    小指頭抬起一邊眉。“從今往後,沒事別讓馬壓到。我勸你趕好起來,內勢越來越不安定。瓦裏斯聽到不少從西邊傳來的壞消息,武士和自由手正朝凱岩城蜂擁而去,他們可不是和泰溫大人聊天去的。”


    “王那邊有消息嗎?”奈德問,“勞到底要打獵到什麽時候?”


    “若是依他的意,我想他會待在森林裏,等你和王後都老死了才回來。”培提爾淺淺一笑。“既然這不可能,大概等殺到獵物他就會回來罷。他們找到了那隻白鹿……噢,應該說找到了白鹿的殘骸。有些狼捷足先登,隻留給王陛下一隻鹿蹄和一隻鹿角。勞氣壞了,隨後他聽說森林深有隻怪物般的大熊,這時怎麽也攔不住他啦。喬佛裏王子,羅伊斯家的人,巴隆·史文,以及其他二十幾號人今早上回來了。其他人陪著王繼續打獵。”


    “獵狗呢?”奈德皺眉問。眼下詹姆爵士業已逃出城去和他父親會師,蘭尼斯特家的人裏麵,就數桑鐸·克裏岡最教他擔心。


    “,他跟喬佛裏一回來,他們直接奔王後那兒去了。”小指頭微笑,“等他知貝裏大人帶兵去殺他老哥的時候,我寧可花一百枚銀鹿變成草叢裏的蟑螂。”


    “就算瞎子也看得出獵狗恨透他哥哥。”


    “是,可是格雷果也隻有他能恨,不到你殺。待唐德利恩削平魔山的山,克裏岡家族的領地與稅賦自然會傳給桑鐸,但別奢望他跟你謝啦,絕對不會。抱歉,我真的該走了,坦妲伯爵夫人和她的肥牛還等著我呢。”


    還沒到門邊,培提爾瞥見桌上那本梅利恩師的厚重巨著,便停下來,隨意翻開封麵。“《七主要貴族之世家譜係與曆史(內附許多關於爵爺夫人和他們子女的描述)》,”他念,“這可真是我見過的最無聊的東西了。大人,敢您用這來幫助入眠?”


    有那麽一瞬間,奈德猶豫要不要把實告訴他,但小指頭的玩笑令他生厭。這家夥老是自以為機靈,那抹促狹的微笑從來不離邊。“瓊恩·艾林生病時讀的就是這本書。”奈德謹慎地說,打算試探對方的反應。


    他果然一如既往地耍了個皮子。“若是這樣,”他說,“那死還真算得上解。”語畢培提爾·貝裏席伯爵鞠躬離去。


    艾德·史塔克容許自己咒罵了一句。除了自己的手下,城裏無人可以信任。小指頭雖曾幫忙藏匿凱特琳,也協助奈德明查暗訪,然而當詹姆和他手下出現時,他那幅急於自保的臉,至今依舊曆曆如繪。瓦裏斯更糟。他成天強調自己忠心耿耿,事實上他知的太多,真正去做的卻太少。派席爾師越看越像瑟曦的走狗,巴利斯坦爵士則年事已高,又食古不化,多半會告訴奈德管好份內之事即可。


    時間異常迫,待王遊獵歸來,出於榮譽,奈德非得向他吐實不可。維揚·普爾已經安排好珊莎和艾莉亞三天後搭乘布拉佛斯的風之巫女號離開,奈德再也無以她們的安危作為自己拖延的借口。


    然而昨夜他卻夢見了雷加的孩子。泰溫公爵將屍首用他侍衛的紅披風裹好,放在鐵王座下。這麽做頗為聰明,因為包著紅布,血跡便不太明顯。小公主死時光著腳,上穿著衣,而那男孩……那男孩……。


    奈德絕不能讓類似的事重演。王再不能出現第二個喪心病狂的王,更經不起又一次充滿仇恨的腥風血雨。他得想辦保護那幾個孩子。


    勞是很可以表現仁慈的人。巴利斯坦爵士並非他惟一赦免的對象。派席爾師,“八爪蜘蛛”瓦裏斯,巴隆·葛雷喬伊……他們個個曾與勞為敵,然而一旦宣誓效忠,也都能得到友誼的擁抱,保留自己的榮譽。隻要對方表現英勇,行事正直,勞便會將他當成勇敢的對手,尊敬有加。


    然而這次況有別:暗中下毒,背後捅刀,這種事他絕對無原諒,就像他始終無原諒雷加。我要教他們像一樣死得淨徹底,奈德想起勞的話。


    即便如此,他依舊無保持沉默。他要對勞負責,更要對整個家,對死去的瓊恩·艾林……對布蘭負責。那孩子肯定是無意之中聽見部分事實,否則他們何必殺他滅口?


    當天傍晚,他把材壯,留著淡胡須,被他的孩子們戲稱為“胖湯姆”的守衛托馬德找來。由於喬裏已死,埃林又出門在外,胖湯姆便成了他的侍衛隊長。想到這奈德覺得些微不安,托馬德是個很可靠的人,待人和藹可親,忠心耿耿,不辭辛勞,某些地方還算能,但他已年近五十,而即使年輕時也算不上力充沛。或許奈德不該這麽輕易地送走半數侍衛,那些可都是他手下最良的戰士。


    “我需要你幫忙,”托馬德門時,奈德對他說。胖湯姆每當被主人傳喚,總有些惴惴不安,這回也不例外。“扶我去神木林。”


    “艾德大人,這樣好嗎?您腳這個樣子……”


    “或許不好,但我必須這麽做。”


    托馬德來瓦利,奈德一手扶一人的肩膀,勉強走下高塔陡峭的樓梯,跛著腳穿過內城。“將守衛班次加倍,”他告訴胖湯姆。“未經我允許,任何人不準出首相塔。”


    湯姆眨眨眼。“老爺,眼下少了埃林他們,我們的人手很吃——”


    “不用多久。暫時延長值班時間。”


    “遵命,老爺。”湯姆回答,“我能否詢問——”


    “最好不要。”奈德立時回答。


    神木林裏空無一人,信仰南方諸神的城堡中,向來如此。等他們在心樹旁的草地把他放下,他的腳已經痛得撕心裂肺。“謝謝。”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張用家徽印章封好的紙。“煩你們立刻把它送去。”


    托馬德望見奈德寫在紙上的名字,不安地。“老爺……”


    “湯姆,你照辦就是。”奈德說。


    他不知自己在神木林的靜謐中等了多久。這裏安詳而寧靜。厚重的圍牆阻隔了城堡裏的人馬喧騰,他聽見蟲鳴鳥,聽見葉子在風中瑟瑟作響。此地的心樹是一棵棕橡木,雖然沒有刻臉,但奈德依舊可以感覺他所信仰的無名諸神的存在。腳也似乎不那麽痛了。


    落時分她才姍姍來臨,塔樓高牆上的雲朵已經披上紅霞。她依約獨自前來,難得地衣著樸素,隻穿了皮靴和綠獵衣。當她掀開棕鬥篷的兜帽,他看見王打她的地方。原本放的李子已經褪為,腫也消去,然而她的遭遇依舊一目了然。


    “為什麽在這裏?”瑟曦·蘭尼斯特站在他麵前,高高在上地問。


    “好讓天上諸神作見證。”


    她在他畔的草地坐下,一舉一都優雅異常。她蜷曲的金發在風中輕舞,碧綠雙眸一如盛夏的繁葉。奈德·史塔克已有許久不曾見識她的美貌,如今又再度喚起。“我知瓊恩·艾林是為什麽死的。”他告訴她。


    “是嗎?”王後審視著他的臉,如靈貓一般小心翼翼。“史塔克大人,您就為這把我來?跟我猜謎語?還是您想學尊夫人挾持我弟弟一樣挾持我?”


    “你真這樣以為,就不會來了。”奈德輕輕碰觸她臉頰。“他以前打過你嗎?”


    “有一兩次,”她別過去。“但沒打過臉,否則就算是自難保,詹姆也會跟他拚命。”瑟曦神挑釁地看著他,“我弟弟勝過你朋友一百倍。”


    “你弟弟?”奈德說,“還是你人?”


    “兩者都是。”麵對真相,她臉上毫無異。“我們從小就在一起。有何不可?坦格利安家三百年來都是兄妹通婚,以保持血統純正。詹姆和我不隻是姐弟,我們本是分成兩半的同一個生命,我們共享同一子。據我們家老師傅說,他托著我的腳方才來到人世。當我倆結合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完整。”她的上隱約掠過一抹微笑。


    “我兒子布蘭他……?”


    瑟曦坦然麵對,沒有回避。“他看見我們在一起。你很你的孩子,對不對?”


    團比武當天早上,勞問過他一模一樣的問題。他給了她相同的答案。“我全心全意地他們。”


    “我也是這麽著自己的孩子。”


    奈德心想:倘若換成別的小孩威脅到羅柏、珊莎、艾莉亞、布蘭或瑞肯的生命,他會怎麽做?甚或,倘若瓊恩威脅到她親生孩子的命,凱特琳又會怎麽辦?他不知,他祈禱自己永遠不要知。


    “他們三個都是詹姆的孩子。”他說,這並非提問。


    “感謝天上諸神。”


    種強韌,瓊恩·艾林臨死前如此大喊,事實的確如此。每一個私生子的頭發都漆黑如夜。梅利恩記錄了九十多年前雄鹿和獅子間最後一次結合,蒂亞·蘭尼斯特嫁給葛文·拜拉席恩——他在本家排行老三。他們惟一的孩子是個無有名字的早夭男嬰,梅利恩的書中如此描述:“個頭大,食量佳,滿頭黑發。”再往前三十年,一位蘭尼斯特家的男娶了拜拉席恩家的女孩為。她為他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全部皆為黑發。不管奈德在薄脆的泛書頁間如何向前追溯,金一遇炭黑永遠隻有屈服的份。


    “你們結婚十多年,”奈德,“怎麽會沒有孩子?”


    她倔傲地抬起頭。“你那勞讓我懷過一次孕,”她的口氣充滿輕蔑。“我弟弟找了個女人幫我把孩子清理掉。他本不知這回事。真要我說,我完全無忍受他碰我一汗。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行房了。他要是稍微遠離他那些婊子,喝完酒還能跌跌撞撞地找到我房間,我也有其他方滿足他。反正不管我們做些什麽,王通常爛如泥,隔天就忘得一二淨。”


    他們怎能如此盲目?事實從頭到尾擺在眼前,清清楚楚寫在孩子們的臉上,而他們卻視若無睹。奈德覺得一陣反胃。“我記得勞初登王位那天的模樣,完全是翩翩王者風範。”他靜靜地說,“成千上萬的女人都會全心全意他,他到底做了什麽,讓你恨成這樣?”


    她的雙眼燃起暮中的綠火,宛如她家徽的獅。“我們新婚當晚,初次同共枕,他的卻是你妹妹的名字。他壓在我上,到我內,渾酒臭,他竟然悄悄念著‘萊安娜’。”


    奈德·史塔克想起碧藍的玫瑰,一時間隻覺泫然泣。“我真不知該可憐你還是可憐他。”


    王後似乎覺得這話頗為有趣。“史塔克大人,省省力氣可憐你自己罷。我不需要。”


    “你很清楚我必須怎麽做。”


    “必須怎麽做?”她朝他沒受傷的腳伸出手,擱在剛過膝蓋的地方。“一個真實的人做他想做的事,而不是他必須做的事。”她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大,帶著最溫柔的暗示。“離小喬成年還有好些年,家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首相。沒人想重啟戰端,我尤其不想。”她的手拂過他的臉龐和頭發,“倘若朋友可以反目成仇,我們為何不能化敵為友?尊夫人遠在千裏之外,我弟弟也不在城中。奈德,對我好一點,我發誓絕不讓你後悔。”


    “你當初也是這麽向瓊恩·艾林提議嗎?”


    她甩了他一個耳光。


    “我會把這當成榮譽的獎章。”奈德冷冷地說。


    “去你的榮譽,”她啐,“少給我貌岸然!你把我當什麽了?你自己也有個私生子,我親眼見過。我很好奇他的親是誰?是不是哪個家園被你放火燒掉,隨後被你強的多恩農家女?還是個婊子?或者是那個哀傷的妹妹,亞夏拉小姐?我聽說,當你將拂曉神劍那把‘黎明’送還給她後,她便從城牆投海自盡,這到底是什麽緣故?是因為被你所殺的哥哥,還是被你偷走的孩子?告訴我,最講究榮譽的艾德大人,你和勞,或是我,或是詹姆,究竟有什麽差別?”


    “別的不說,”奈德說,“至少我不殺孩子。夫人,請您聽好,我話隻說一遍。等王打獵歸來,我準備把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在這之前你一定得走,帶著孩子一起走,三個都帶。不要回凱岩城,如果我是你,我會搭船去自由貿易城邦,或是走得更遠,到盛夏群島或伊班港,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你要我自我放逐,”她說,“這是杯難以下咽的苦酒。”


    “比起令尊給雷加小孩的那杯,算是好的了,”奈德,“也比你原本應得的好。令尊和你弟弟最好也能一起走,泰溫大人的財產足夠讓你們過服子,還可以雇人保你們安全。你會需要的。我跟你保證,無論你逃得多遠,勞的火都會尾隨而至,追你到天涯海角。”


    王後站起來。“那我的火又怎麽辦,史塔克大人?”她輕聲問,目光在他臉上搜索。“王位近在咫尺,你隻需伸手便可奪取天下。詹姆跟我說過,君臨城陷那天,你發現他坐在鐵王座上,便要求他出王位。那是你千載難逢的機會,你隻需上階梯,坐上王位。可悲,可悲的錯誤。”


    “我這輩子過的錯,超乎你的想像。”奈德說,“然而這卻不是其中之一。”


    “噢,大人,這當然是,”瑟曦持,“在權力的遊戲之中,你不當贏家,就隻有死路一條,沒有中間地帶。”


    她拉上兜帽,遮住浮腫的臉,快步離開,留下他獨自坐在橡樹的影下,置神木林的靜謐之中。頭頂的黑藍天空裏,星星逐漸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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