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06年12月5日(第一次)


    2006年12月13日(第二次)


    2007年1月16日(第三次)


    地 點:北京呼家樓西裏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張華、江橋


    [訪談者按]<i>這篇口述分兩部分,前麵一部分是張世垚先生所講的家世和生平,後麵一部分,是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內容,即花鳥魚蟲。這裏我不敢用“玩”字,因為他對待這些東西的認真態度,已經不是一種娛樂,這些東西,已經融入他的生命中,既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他的精神寄托,同時還是他的尊嚴和人生價值的體現,將花鳥魚蟲的玩法琢磨到這個境界的,大概也隻有北京人,尤其是北京的旗人吧,畢竟他們的祖上靠“鐵杆莊稼”生活,有閑而且有錢。</i>


    <i>我的《老北京人的口述曆史》出版之後,有年輕人評論說,花鳥魚蟲是北京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內容,在我的書中卻反映太少。這意見很有道理,之所以這樣,說到底,是我本人對這些東西既不懂行,也不感興趣。在做這篇口述的時候,張世垚先生也覺察到了這一點,這是訪談者的傾向性和知識結構對於口述產生影響的一個實例。當然,張先生和我,還是一起做了努力,終使這篇口述能夠比較完整地呈現在讀者麵前。</i>


    <i>我為張先生做訪談時,他已經病重,不久之後就辭世了。謹以這篇訪談,作為對他的紀念。同時也感謝為我聯係張先生並陪同我進行這幾次訪談的張華女士。</i>


    <i>張先生提到他的祖上是內務府“對子圈”中人,對子圈是為皇室飼養祭祀用馬的馬圈,與前麵吳定寰口述中提到的正骨醫生一樣,同屬上駟院管理,其成員很顯然與滿洲、蒙古的養馬用馬有關,作為八旗內一個獨特的群體,他們的生活方式、社會關係等,是否與披堅執銳的外八旗甲兵不同,由於我們對此知之甚少,還無法定論。</i>


    張世垚(以下簡稱張):我也年輕點,知道的事也不多,我今年要是85歲,我能給你們提供的要多一點,是不是?


    定:那是。


    1.我的家世


    (1)兩個“祖兒”


    張(出示一張由其兒子抄錄的碑文):按我知道的,我們是正黃旗。這個是:“鬆年,乃東陵承辦總管,內務府大臣加一級。” 那寫的伊爾根覺羅氏,是他母親:“伊爾根覺羅氏乃東陵承辦內務府大臣加一級鬆年之母,順以承夫,誠以待子。” 我這孩子他這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實在是水平太低。又得揚著頭看,有的字看不清楚,他就照貓畫貓,就畫下來了,他連虎他都畫不了。


    這個跟那個,絕對不是一個碑,我們那個碑是張廷珪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們賣這些東西,我估計這個碑的贔屭注165為什麽能修上,而他們那個贔屭沒修上呢?看起來國家知道這事,不知道哪一個管片兒知道這事,因為補一個贔屭,這是一塊新石頭麽,起碼來講也應該算一個小工程了。誰補的這個,應該能查出來。


    在我所知的來講,現在張家一門在北京的,在外邊的也沒有啊,我就算歲數比較大的了,我還一姑姑,我那姑姑比我大九歲,她是神經(精神)病,這方麵沒辦法。另外她也沒有文化。我為什麽知道得比較多一點呢?因為我是長門長孫。


    定:咱們先講您的家係。你們祖上不是鬆年麽,從鬆年往下一代一代都有哥兒幾個您還記得麽?


    張:那個我就不記得了。


    定:您是世字輩,您父親呢?


    張:是紀字輩兒。上邊隆字輩,隆字上邊是興字輩。這個興字輩兒啊,在我印象當中,從我爺爺講,最低來講是哥兒倆,或者是哥兒仨,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我爺爺是一子兩不絕,哥哥跟弟媳婦要孩子。這哥哥沒有生育能力,弟妹懷孕了,這哥哥呢,就給老太太跪下了,說:“媽,不管怎麽說,我弟妹(懷的)這個,隻要是男孩,就得算我的。我不求別的,我就求到我閉眼以後啊,他能一摔這盆,哭一聲爸爸。”老太太說那得征求征求意見啊,意思是得問問啊,(問弟妹)同意不同意,(這哥哥就)說:“不成,您別那什麽(意即別問),我(跪著)不起來了。”這麽著,末了兒,又要給弟妹下跪,弟弟和弟妹沒的說呀,都是那種傳統家庭吧,這樣,我爺爺就過繼給老大爺了。注166這肯定是老大。具體他姐兒幾個我就不知道了。


    定:那時候哥兒倆(指爺爺的生父和養父)都是幹什麽的您知道嗎?


    張:據我爺爺那會兒那麽說,這哥兒倆起碼其中有一個是對子圈注167的。不知道是我爺爺這個養父是對子圈的,還是生父是對子圈的。就說那馬出來是一對一對的。因為那會兒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呢,不是說那哈拉麽,哈拉那狗是我爺爺跟他們一塊兒到內蒙古買馬去,看見人家那狗了,打算跟人要,那會兒都講究說九狗出一獒嘛。


    定:獒?是藏獒嗎?


    張:不是藏獒,是一種獒犬,這種獒犬特別凶。要生九個狗的時候,它能把那八個小狗都咬死。跟人要那個,人家不給,後來人家說,你要能偷走我這狗,我就給你,我還送你一隻羊,就怕你偷不走。結果他們臨告別的時候,跟人開句玩笑吧好像是,說你看看這是什麽,就把小狗給抱上了,說你還得給我隻羊,這臨告別了,都上了馬了,哎,人家就給他一隻羊。


    定:他怎麽能有本事把那狗偷走呢?


    張:那我就不知道了(笑)。還有一個興字輩兒的,據老人講,在國子監孔廟裏邊,有他的名諱,他是進士及第,噢,好像不是121號啊,就是211號。


    定:您記得是哪年嗎?


    張:末科好像是。


    張世垚的妻子(以下簡稱妻):不是說跟溥儀挺不錯的麽?


    張:為什麽說跟溥儀挺不錯呢?溥儀的老師,陳寶琛,注168我們家有他的照片,“文化大革命”也讓我媽給燒了。我父親死的時候我還掛著呢,那是1964年,1964年我還掛在床頭呢。那照片可不短呢,沒這一牆長也差不多,按這老房子來講的話,已然都耷拉到條案下麵了。我就記得我小時候堂屋裏擺著三幅照片,都是拿炭筆畫的,中間是梳兩把頭的,是個女的,這邊這個,我爺爺告訴我,這是老祖,西邊還一個,也是老祖,那就是上下中間可能就是母親。兩邊是兒子(即生父與養父)。是不是這位那就不知道了。那麽多年了,等於就是新畫出來的似的,不走色(shi)。一匣裏邊這麽厚吧,一米七八長,能比雙人床的寬窄長,長度差不多。沒地兒擱,就擱床底下了。比一米五得寬,那麽長的匣子,要是這幾個匣子摞到一塊兒,比雙人床的床頭都高。還記得有一根拐杖,一根龍頭拐杖,上邊有一根金屬鏈,綴著一個這麽大,比大碗絕對不小,告訴說是檳榔瓢,檳榔才這麽大,怎麽能做瓢呢,估計是椰子瓢吧。外邊是黑漆,黑大漆,裏邊是紅大漆,一點磕碰都沒有。就告訴我這個,這個是過府吃府,過縣吃縣,實在沒轍你上廟裏,廟裏也得管你飯吃。走哪兒吃哪兒住哪兒。現在我也找不著了,沒了。估計是讓我三爺爺給拿走了。


    定:您那兩個老祖是住在什麽地方?


    張:我記著我們家,就是我爺爺這個養父這兒,好像是在騎河樓。為什麽說好像是在騎河樓呢?因為那會兒家裏不是有那石榴樹麽,打張勳注169的時候一個飛子兒正從石榴樹的根那兒,擦著土皮兒,那石榴樹反正也憨(粗),從那兒就穿過去了,我小時候還見過那穿過的眼,變成長的了。再有一個就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哪,是打張勳的時候,跑反麽,自個兒把房子點著了,是後坡先下來的,柁呢正好搭到八仙桌上了,把八仙桌燒了一塊。後來讓我弟弟給賣了五塊錢。現在我要說古的來講,賣五萬也成。


    定:那得看是什麽木頭的。


    張:木頭……不知是什麽木。反正挺結實的,那麽多年了,照打張勳來講的話,照我二十來歲也不少年了,都沒散架沒壞啊。


    打張勳的時候這房子肯定還有,打完張勳以後這房子就沒了,賣了吧就是,完了之後就搬到東直門大街98號,後門是草廠22號,這個院據老人講是48間房。但是連著是仨院,這邊一院,這邊一院,這邊一院。全是48間房。後來把那兩邊的房怎麽賣的,誰賣的,哪個祖兒賣的,什麽時候賣的,我們就全不知道了。反正這48間房,有我們的房住,我們是住的後院,在我印象當中是我二爺爺,我二爺爺好像是在後院的東跨院住,我三爺爺好像是在後院的南房住。


    定:您爺爺不是第二個老祖生的給了第一個老祖麽,您第一個老祖住在什麽地方剛才您說了,第二個老祖就沒跟你們家住在一塊兒是麽?


    張:沒住在一塊兒。他們家可能就是住在東直門。


    定:第一個老祖的太太您知道是哪兒的麽?就是您爺爺的養母您知道是從哪兒娶的麽?


    張:不知道。就是擺的那兩把頭的是不是,我真拿不準。


    定:那您親爺爺的母親呢?


    張:也不知道,他們不說這事兒。


    定:他們兩家就等於是分家了?


    張:分家了,老媽跟他弟弟過。我就一個奶奶,我奶奶姓楊,是禦醫院的。是我爺爺的嶽父是禦醫呀,是我爺爺的嶽父的父親是禦醫啊,就不知道了。我還是聽我大姑姑跟我說的,說這病那病,要是那誰誰誰,就是說我爺爺的嶽父還是誰要是活著,那沒問題!


    興字輩估計是沒什麽事兒了,但是據我爺爺講,我們家不知是我爺爺的爺爺啊,還是我爺爺的祖兒,有一個人說是官大招嫌,樹大招風,把自己腿掰折了。


    (2)我爺爺


    定:興字輩往下,就是您爺爺這輩哥兒幾個?


    張:哥兒四個。我爺爺是老大,我有一個二爺爺,比較懦弱吧,在這哥兒幾個比較懦弱,體弱多病,具體什麽時候夭折的我不知道。


    定:這四個兒子都是一個父親生的,老大給了伯父了,接著又生了仨?


    張:對對。


    定:後來就沒有人做那麽大的官了?


    張:後來就沒有了。我爺爺他父親那輩就是對子圈的了。我爺爺好像當過錄事,就在對子圈當錄事注170,寫東西的。人來了公事他就抄啊,謄錄似的,滿漢文。我祖父滿文相當不錯,“文化大革命”我媽燒的那書啊,具體燒多少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會兒錢櫃裏也是書,連三的箱子裏也是書,好多書,有的那書都不讓我動,都是大藍封皮,牙簽子,木版印刷的書,拿出來的就是一套《康熙字典》,就是讓人翻的,剩下的都不讓我們動。後來我大一點兒了吧,給我拿出一套《三國》來,拿出一套“東西漢”來。讓我看這兩部書。別的連我都不知道。末了兒我媽快燒完了的時候,我弟弟去了,撿出半本帖來,手寫帖,按我的印象好像是隸書,手寫的,《蘭亭序》,沒頭沒尾。頭幾年我問我弟弟,在我弟弟那兒呢。老祖宗不管怎麽說也有一段比較光榮的曆史,雖然子孫敗落了,也想把這家譜續一續,我弟弟一查就是半本《蘭亭序》,說你要我給你得了,我說我不要。


    據我爺爺來講,我們家過去開過筐鋪,開過百貨店,在前門外開過百貨店,五間門臉呢,都讓人給算計沒啦。


    妻:都當甩手掌櫃的,那可不是。


    張:具體是誰幹的,誰開的,我就不知道了。


    定:反正是您爺爺幹的。


    張:不是,我爺爺年輕時候幹什麽我不知道,他好像就是吃老本。我爺爺他說過這麽一句話,他說:“嗨,我這一輩子,小時候我吃爸爸,長大了我吃兒子。”(眾笑)


    定:您爺爺後來就在中國大學幹事?


    張:幹了也沒多少日子。他在那兒幹事我都不知道,我都沒印象。我印象是什麽呢,好幾個月他才回來一趟。趕到日本時期,日本時期的後期了,就在家待著,在家待著不能坐吃山空啊,他就擺個小攤。擺個小攤呢,賣點糖果棗兒,結果都讓孫子們給抓著吃了,賠個溜光。後來說那怎麽辦呢,那會兒也不知道什麽叫寒磣,得顧嘴啊,那會兒我倆姑姑還沒出門子呢,我大姑跟我五姑結婚了,我六姑跟我老姑還沒結婚呢。他就挑著個挑子,賣炸丸子炸豆腐。沒幹倆月,連挑子都沒了,是讓人搶了是怎麽著了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也賠了個精光。不單沒賺錢還賠了。


    後來,這個人哪,我想不起來姓什麽叫什麽了,跟我姑奶奶有關係,原來就老在我姑奶奶那個院住,是丞相胡同小學的老師,就是宣武門那邊那個丞相胡同注171,那兒有一個平民小學,有教室,有校長,有兩三個老師。這個人管我姑奶奶不是叫嫂子,就是叫姑姑,我姑奶奶她們家房多不是麽,是他給(我父親)介紹過去的,那會兒(我父親)是五十多歲。我父親原來不是在中國大學管過庶務麽,這樣他在那兒還是管雜事,外帶再教點書,一個月拿點錢,夠吃的喝的。那不是丞相胡同小學,應該是丞相胡同平民小學,它旁邊才是丞相胡同小學呢。他們那兒暑假不放假。我小時候淘氣功課不好,我就上他們那兒去,連跟著他們那學生一塊兒上課,帶跟著一塊兒反。再跟著老師一塊兒吃飯,暑假就在那兒混。有人管著我啦。


    後來在解放前吧,那兒的一個小學的校長,知道我爺爺文化程度還可以,就說讓他上北新橋那船板胡同,那個小學當老師,他不去,說當老師我當不了,你要我管點雜務我給你幹。後來人家說讓他入黨,他也不敢入。後來就不幹了,我印象當中就比較歲數大了。就五六十了。每天就督促著我們寫方磚,練字。用個竹竿,捆上點麻筋,蹲那兒蘸水,寫方磚。由這頭寫到那頭,寫完之後那頭又幹了,完了再寫。跟公園裏寫隸書的那個不一樣。公園裏寫隸書的那個,方法和筆力,跟蹲到那兒寫是不一樣的。蹲到那兒寫練懸肘,您跟在桌上寫一樣,我現在也寫那個。


    定:公園裏那個?


    張:公園裏那個。練字,練身體,這是氣功啊。這一口氣你得憋下來。這麽大可樂瓶子,寫一瓶子水。什麽叫麻筋您不知道?


    定:不知道。


    張:就那會兒沒有尼龍的,沒有這棉布的,都是使麻擰成的繩子,井繩也是麻擰成的。拉排子車的那個也是拿麻擰成的繩子。就使這破繩子剁成這麽長一箍節兒,打散了,捆到那竹竿上,拿鐵絲一捆,捆住了,在方磚上打上米字格,寫不好就一拐棍。


    定:那你們的字都一定非常好了。


    張:反正(寫了幾個字),就是我的字,反正讓人能認得。


    定:是挺棒的,一看就知您是真練過。


    張:我爺爺77歲去世的,1962年。


    定:他一輩子也沒過過什麽好日子?


    張:沒有沒有。年輕時過的好日子。為什麽說他年輕的時候過的好日子?因為我小時候都過過好日子。由我印象當中,我三四歲的時候,我自個兒有我自個兒的羊車。不是人力拉的洋車,是拿那大綿羊大山羊,弄得跟一小馬車似的。我坐那上頭,帶著我去玩兒去。上街啊。那會兒城裏養羊倒不什麽,可是那車也不便宜了。那小羊車比那小竹子車貴多了那得,還得有人拉著哪,家裏有倆用人,我就知道有一個叫保媽的,別的我不知道。


    定:您坐羊車,您爹那時候就坐馬車?


    張:他那會兒沒有。他那時候就騎自行車了。那會兒騎自行車可比現在趁輛汽車譜兒可不小啊。那會兒都是英國鳳頭的,日本富士的,注172戰前鳳頭來講現在得好幾萬。


    我爺爺後半生真的沒享到福。說句實在話,我對我爺爺有點虧心。我有一事我老耿耿於懷,一直到現在。在我爺爺臨死之前的一個星期吧,我爺爺跟我說:“大小子,有錢嗎?”我說您幹嗎,他說我要五毛錢,我喝豆汁去。我說您哪兒喝去?鼓樓。我說您別,這禮拜中班我沒法去,我下禮拜早班,我陪您。其實那會兒我已經是五級工了,我掙不少,50多塊錢了,那會兒我要給老爺子五毛或一塊(沒問題)。那會兒我每月給我爺爺錢,這是給完了再單跟我要的。說完沒兩天,正好我趕上第一個早班,到晚上九點多鍾,就發現我爺爺不行了。那時候廠子裏嚴極了,不請假算你曠工,曠工三天開除。誰都害怕呀,趕緊請了假,到我姑姑那兒給他們報信,到我六姑姑那兒好像是早上八九點鍾吧,我六姑姑說你來晚了,爺爺沒了。我爺爺好像就是沒之前家裏沒人,那會兒來講醫療水平也不行,我姑姑就信服中醫,一個是她的公公什麽的不就是中醫嗎,一直到現在,我對西醫也不感興趣。就拿這次我住協和醫院,我跟那大夫我就說,我說我告訴你,為什麽住你們協和醫院?就因為你們這兒刀快,拉一刀,完了。真的治療,還得中醫,我現在還在中醫看。那時候我爸爸還上班,過了二年我爸爸就沒了。


    (3)父親母親


    張:我那個大爺19歲死的,怎麽死的呢?那天是我四爺爺訂婚,就是我大爺的叔叔訂婚。


    定:您說您大爺是在電信局?


    張:對。他在電話局上班。我四爺爺訂婚他就說,老爹,我得上班去,回來我喝您喜酒。結果晚上九點來鍾吧,擔架就抬著回來了,打聽到前門去了,說你要找大爺,大爺在後門住,你們抬著這人不能入,抬到後門我爺爺就出來了,說怎麽回事,說誰誰誰不行了:“別給我往屋裏弄,送醫院。”到了醫院不成了,19歲。為什麽不知道,都不跟我說。我父親小名叫什麽我都不知道。完了我爺爺得跟電話局打交道啊,我兒子是在你工作時間死的,好像就給了一點撫恤金,讓我父親頂他的缺去了。我父親那年是13歲。我父親文化程度也不算太高,我父親寫的字比我的要好。他的知識水平比我強,但他也是51歲就死了。胰腺癌,疼死的。


    定:就是說您父親從13歲進電話局,一直就幹了一輩子。


    張:一輩子。電話東局,就是燈市口那兒,電話南分局,三裏河那兒,珠市口。電話西局,就是現在西單那兒。注173在早是接線生注174,插塞子拔塞子,後手就掃掃地了幹什麽,人不用這個了,人全自動化了。六幾年來講就沒有接線生這一說了。就給他們分到小的電話局,他在和平裏的電話十局也待過,在呼家樓那電話局也待過。那會兒小的分局還有接線生呢。後來就哪兒都沒有了,他也有點鬱悶,就這樣。


    定:就是說您父親也沒過過什麽好日子?


    張:沒過過。但是家長特別慣著他,就這一兒子啊,下了晚班了這兒預備好了小米粥啊,點心啊,讓他吃一口再睡啊,上早班了弄個雞蛋啦。說句實在的,那我印象最深了,日本時期我們吃摻豆腐渣的窩頭,和日本配給的土豆,發黴的地方削了去,或者是吃煮黃豆,一頓飯沒別的,就是煮黃豆,吃混合麵兒是後來了,我這說的是比較好的,那年的八月節麽,我父親就吃淨麵窩頭,我們就吃摻豆腐渣的窩頭。


    定:就是說他一輩子生活還是挺穩定的,也還比較舒服對吧?


    張:對對。


    定:您母親是從哪兒嫁過來的?


    張:我母親他們家是正白旗。我姥爺他們好像是香山那邊的,我姥爺他們姓白,但是人家都管他叫崇二爺。我姥爺好像是行伍出身,具體做的什麽官,我不知道。反正據我小時候我知道,他要帶我上隆福寺上護國寺上天橋,打把式賣藝的,摔跤的,到那攤那兒他就進場子裏頭去了,人家把小煙笸籮給他,給他倒碗水,給我的是什麽糖葫蘆啊,什麽炸灌腸啊,炸糕啊,年糕啊,全來了,人都管他叫二叔。


    定:他在那裏頭還挺有地位的?


    張:有地位。據說在保定吧,他手底下弟兄有事,讓人給打回來了,頭破血流,他看見了,問怎麽回事,說讓人摔跤給摔了,他就去了,到那兒去穿的是便衣,就給人幫場,按說幫場呢,主人是應該輸兩跤,讓幫場的贏兩跤,幫場的得輸一跤,這是規矩。結果我姥爺呢,上去之後三跤全給人摔那兒了。結果貼場的人就急了,這裏頭有一個頭,叫擋跤,是這裏邊摔得最好的,就出來了,說咱哥兒倆來兩跤,上去以後(我姥爺)一個背挎就把那人給摔那兒了。這個跤場的夥計就上別處找人去了,就把那大擋跤找來了,這大擋跤就是一個地區所有的跤場,他是最好的,要名望有名望,要什麽有什麽,到這兒來了離老遠一看,說你們大水衝了龍王廟了,這是我師哥啊,趕緊打躬作揖啊,說二哥您怎麽上這兒來了?你們都得管他叫師大爺。北京具體是誰管他叫師大爺我不知道。在北京這兒也有人,要不我怎麽到北京各跤場把式場我隨便橫吃橫喝呀。人家給我吃?人家是看他的麵子。據我所知,他這輩子就一個徒弟,叫蔡文海,現在已然沒了。不準徒弟露麵,不準徒弟擺地攤,絕對不準。他本身也不露麵,也不擺地攤。他也不是摔跤的。他在那會兒來講是禦林軍哪。


    定:可是他在地麵上很有名,人家摔跤的都服他。


    張:哎。看這意思他學過撲戶。撲戶就是摔跤的。宮裏不是有撲戶麽。注175


    定:清朝亡了以後他做什麽呀?


    <i></i>


    <i>滿族傳統的摔跤“布庫”(見北京密雲檀營滿族鄉藏畫冊)</i>


    張:打小鼓,這麽點一個小鼓,專門收古玩玉器啊,金銀首飾。他就懂這個。據我所知,在解放前和解放初,在北新橋那邊跟一個人,那個人跟我們也沾親,開過一個好像跟古玩店似的,叫耘古齋。好像是解放前後吧,說不準了,說不準就是說不準。後來我姥爺就讓我姨兒給接走了。解放以後吧,我姨跟我姨夫好像是速成幹部,剛一解放需要幹部,就速成的幹部,分到順義縣,姨夫在順義縣水利局,姨呢,在平灘小學,教書,就接那兒去了,那會兒我姥爺就七十多了,他1956年死的,86歲。就在那時候,順義縣平灘鎮,按直道說,也得有六十多裏地,他跟我姨說,給我點錢,我進城看看你姐姐去,我姨把車錢給了,老頭不坐車,走著來。順義平灘,就是李橋注176東邊那兒。六十多裏地,就走著來。到這兒來了,給我們孩子買點吃的,跟我們這兒住些日子,說我回去啦,有錢沒有,我媽就給點車錢,就走回去。1956年86(歲)來講,解放時他就八十了。個兒挺高。


    定:您這姥爺挺有意思。他沒兒子?


    張:有,甭提了……我那大舅啊,解放前二年沒轍,就蹬三輪去了,我姨夫也蹬三輪。


    定:您姥爺那麽能耐也沒錢?


    張:……國民黨時候那是,真是,也夠可以的。尤其日本時期剛過去,物價是一天三漲,早晨來講的話這錢還能買一斤棒子麵呢,到晚上連半斤都買不了,真是那樣。我父親隻要是一開支,假如十五號開支,他在燈市口不是麽,我還小呢,十二三歲,帶著我弟弟,不管是上學也好幹什麽也好,禮拜天也好,上學都得請假,到東四牌樓根兒底下等著去,他那兒一開支,跑著就過來了,到東四牌樓,瞅見我們哥兒倆了,這就拽著我們倆人就跑,從小街,到東四,這一段,那會兒路北嘍,全是賣各種糧食批發的那個,批發各種洋畫啊,小擺設,各種玩意兒啊,糧食。到那兒去,趕緊買糧食,開一個月支,就把一個月糧食都買下來,假如我們家得吃400斤糧食,先把這400斤糧食買下來,把糧食買完了,擱到這兒了,我們倆看著,我父親就跑去上班去了,這時候怎麽辦?我們倆就是小搬運蟲,我能扛一袋麵,你別看我十二三歲,扛一袋麵沒問題,44斤。那會兒我們家在東黃城根住,就是現在平安大道的北邊一點兒,由那兒,由東四,扛著,跑回家去,到家,把那麵擱那兒,跑回來,再扛一部分。反正盡我所能吧,再跑回家去,再回來,我跟我弟弟我們倆人再扛。我弟弟比我小3歲。


    定:還好沒人搶您的。


    張:我還告訴你,那時候說真正搶,跟現在可不一樣。我沒見過現在這勢頭。現在我想不通,就在這兒。那會兒真正搶,不是餓急了,那會兒有抓街的,真的是餓得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你在這兒吃個油餅或者吃個切糕,他一手抓過來往嘴裏塞,這事我遇見過好幾回,我爺爺就說咱不跟他搶,他不餓急了他不這樣。我爺爺接我到學校住著去,拿著油餅,那大油餅這麽厚的,我們爺倆準備吃,我還沒咬一口呢,就讓抓街的給抓走了。抓走了我就要追他,我那會兒小啊,我爺爺就說別,他不餓急了他不這樣,他也是要臉的人。所以以後再遇見抓街的,我絕對沒追過一回。搶就搶了,因為我還有一口飯吃,他沒有。


    定:我是說您往家扛糧食,您弟弟那麽小,一個人在那兒看著,再讓人搶了。


    張:沒有這一說。我想不明白的就是這個,沒有這一說。那會兒的小偷,賊不走空麽,他從你這兒一過,他過你這一院兒,必須拿你一樣東西,倆煤球他也拿你的,他不走空是不走空,他要看準了張家,從李家走,借道,他頂多拿你倆煤球,專門偷張家,李家絕對不偷。那會兒說實在的日本時期跟國民黨時期在北新橋這兒,夜裏就嗷嗷嗷……就凍得那樣,烤白薯的,爐子剩下點餘火,就在那邊上,喲喲喲,就凍得那樣,身上套倆洋灰袋子,紙袋子,他也跟您要飯,也跟您要錢,不打架,要來這一碗飯,咱們這兒四個人四個人吃,兩個人兩個人吃,不打架,我沒見過他們打架,沒見過要飯的打架。都講究個局氣勁兒吧。


    定:局氣?這倆字怎麽寫?


    張:不知道。有點仗義的意思吧。注177另外來講,那會兒抽白麵的我也見過,拉一輛破洋車,就在北新橋那邊。那會兒真正不怎麽樣的,是那幫偵緝隊的,警察,還有憲兵,北新橋往北有一個藥鋪,就是現在隆福寺小吃店那地兒,人家擺著荷葉,擺著荷葉幹嗎呀?七月十五蓮花燈,這荷葉也算是燈的一種,上邊插個細撚兒,頂個秫秸稈兒,上麵插根蠟,擎著。真正的荷葉燈。那是沒錢的人,由河邊上啊,葦塘裏啊,撿的那荷葉來,賣點錢,又哄孩子了,他又賣錢了。孩子呢,也是沒錢的孩子上那兒去買。我親眼見的,這邊過來一警察,順手(把荷葉)拿走了,給什麽錢!(給掌櫃的)啪啪兩嘴巴。


    (4)二爺爺、三爺爺、四爺爺


    張:我們大排行,我大姑、五姑、六姑、七姑,這是我爺爺這邊,我二爺那邊是我二姑,我三姑,我二爹、三爹。我三爺爺那屋沒兒子,我四爺爺是有我四爹,有我五爹,有我六爹,有我八姑,有我九姑,有我十姑。結果我六爹過繼給我三爺爺了。現在我六爹比植物人強點,也多少年不聯係了,自打八幾年吉市口搬家,讓他二兒子給接走了,就沒聯係。


    我二爺爺屋裏頭啊,印象比較深的,是那會兒我二爺爺有一個小毛驢兒。馱著洋襪子,到各家撒洋襪子去。


    定:他是賣洋襪子的?


    張:不是賣洋襪子,就是加工洋襪子的。


    妻:那時候織棉線哪,織完了不是前邊張著口麽,把它縫上,就咱們織毛衣得對著縫上……


    張:按各家誰給我縫這個,我給誰撒活去。沒告訴您麽,旗人來講他不會那什麽。


    我三爺爺是我爺爺的親兄弟。但是我二爺爺沒了,估計是我三爺爺在那邊當家,我爺爺在這邊當家,所以我爺爺也不爭。“文化大革命”當中呢,我三爺爺可能就是到這邊來爭這個來了,可能就(把東西,指上文所述《蘭亭序》等)給拉走了。他們那會兒在南營房住,注178他拉走呢,我媽也沒跟我們商量,就讓他拉走了。他那個意思呢,他那是私房不是麽,他在他院裏刨一坑,給埋了。後來他們不就是整個南營房拆麽,那是幾十年以前了,1970年左右。


    我三爺爺沒了,我三奶奶也沒了,我六叔他們搬到北營房去了。


    定:1970年左右的時候還有北營房哪?


    張:有。他們那會兒叫吉市口六條。注179再往北去就是北營房。搬到那兒去的時候就沒見著這東西了。是不是拆房的時候沒起出來啊,或者他們又給轉移了,不知怎麽著啊。我就全不知道了。


    我三爺是郵政局的,幹什麽不知道,反正也管點兒事。剛一解放他害怕了,怕鎮反啊,他就找我父親商量這事,我父親說你要退你退,退休呢,按那會兒來講,給六百。


    定:一共給六百。


    張:對。這樣他就退了。


    定:還沒講您四爺爺呢,四爺爺在哪兒?


    張:我四爺爺是個窩囊廢。幹什麽什麽不成,吃嘛嘛香。怎麽說呢?幹什麽他沒長性,他原來也是電話局的,幹著幹著,人說高邑縣那兒,給你謀個差事,比這兒掙得還多呢,上高邑了麽,走了,一家子都走了,到那兒沒多少日子,不靈啦就沒職業了,回來了,回來沒轍了,怎麽辦?上我姑奶奶那兒住去了。跟那兒住些日子,不成了,仗著有一個兒子在鐵路上,上三爹那兒住去了。


    我爺爺還有一個妹妹,就是我姑奶奶麽。我姑奶奶她嫁的這個人,就是開永勝杠房的,給西太後、同治出殯都是他們,皇杠,姓陳。現在也敗落得不成樣子嘍!他們比我們敗落得要晚。我小時候他們那房子還是自個兒的呢,在安定門裏靈官廟,胡同名。按那會兒來講,就是沒拆城牆的時候,還有護城河的時候,他們家住的那地方離城根、離護城河都比較近。姑奶奶家的房子可不是一般的房子,三進兩耳,這是北房,好像是三東五西,門是坐北朝南,院裏三棵棗樹,後來東房塌了,就修不起來了,西房也塌了,也修不起來了。後來我四爺爺跟他姐姐不是不錯麽,我四爺爺從外地回來又沒有工作,就住在姐姐家,住西屋兩間,後來住一間,後來不成了,就住東耳房去了。後來我連保爹(滿人稱叔叔為爹,張的叔叔名陳連保)就打算借錢修麽,那會兒誰也沒錢,就掙幾十塊錢,後來修沒修就不知道了,完了就充公了麽,私產不是全歸房管局了麽,就歸房管局了,就完了,我就不知道了。


    我那幾個叔叔都沒了,這幾個表弟就不知道他們叫什麽了。我叔叫陳連保,就這麽一兒子,還一閨女,我管她叫大姑,嫁給姓劉的了,這姓劉的呢,過去是禦膳房的。


    在我們家分家的時候,六世同堂麽,我那會兒是第五輩。這樣來講的話呢,那個狗,那個哈拉,就在我旁邊,我那會兒4歲吧,我得伸著小手夠那狗腦袋。個兒特大。現在這照片,這麽大兩張照片,六世同堂,讓我媽給燒了。沒轍了。我底下還有侄子,我侄子小名就叫六輩兒。實際上是連本家都算上,沒出五服呢,我算是在五服邊上。我們家那個墳地,最後一個穴位,是我的。連我弟弟都沒有。也就是說這邊老祖宗往下續墳的時候,那會兒可能就有我了。或者是沒有我,給我留的空穴,長子長孫的穴。


    我爺爺的養父的三座墳地在新莊,我記得在日本時期我父親還帶著我去過。我二爺爺他們的墳地就好像在半截塔,跟太平莊。注180後來這邊墳埋哪兒了?我爺爺跟我父親為什麽都在這兒了?還是回到一個老祖宗塋下。是這麽一個人字墳,我是末一道穴。我父親在1964年(去世),我們去埋去,那看墳的都不敢說別的,你給我刨坑,刨坑我給你錢,給30塊錢,30塊錢就不找了。村裏人誰都不敢說別的。


    (5)我自己


    張:我上二年級還是四年級的時候……


    定:您上二年級的時候都快解放了吧?


    張:我上初二的時候才解放。差六七年了。我文化程度不高,但我的字寫得還算可以。我就上過初二麽,半年都沒上完就圍城麽,圍城以後解放以後我父親才掙79塊8。


    定:不少了。


    張:是不少了,家裏人口多啊。


    妻:解放時候上學不要錢啊。


    張:要。解放前也要,解放後也要。就拿我父親掙80塊錢來說,家裏我有祖父、父母,我們那會兒是弟兄六個,您算算多少人?平均一人8塊錢,那會兒最低生活費一個人是6塊5,解放初期,您再刨去房錢,您再刨去燈水錢,就是那最低生活,將夠吃沒有穿。所以我就學徒去了。


    定:您解放後才學徒去?


    張:15歲麽。就是北汽的前身,天橋祿米倉甲八號。那會兒叫第五汽車製配廠,後來又改成第六汽車製配廠。後來又改成汽車配件廠。我們就搬走了,搬到呼家樓去了,到呼家樓是北京汽車配件廠,那是1958年出的第一輛車,井岡山牌,就出了一百輛。在天橋這兒出的是井岡山摩托車,為的是抗美援朝,仿美國哈利。注181


    定:就是在西直門外的那個?我知道。


    張:那天我不是還跟您說了一個岔曲兒麽,就是說我這奶奶的娘家人,給我爺爺算命麽,一個兒子命,末了兒我爺爺仨兒子,末了兒我大爺19歲死的,我三爺爺11歲還是9歲死的,末了兒還真就剩我父親一個了。我父親死了以後我翻出這膽瓶裏頭,翻出三個八字來,給我爺爺的八字批了76(歲),往後不批了,我爺爺77歲死的。給我父親那批的50歲,我父親51歲沒的。那會兒肯定就有我了,給我批的71歲,我這不是70歲來一場大病麽。到現在我還在死人堆裏打滾呢。


    妻:這病要不是現在醫學發展也就完了。


    張:這是一個,二一個我告訴你,我拿這病不當病。我是直腸癌,三月份剛做的手術,另外還有嚴重的糖尿病和前列腺炎。我現在還在死人堆裏打滾呢。我心態好,我做著化療呢,我還跟人下棋呢。


    2.花鳥魚蟲


    張:我一點一點給您講,您一點一點記。現在我寫不了了,提筆忘字,為什麽我現在不寫了?1958年我還是北京汽車製造廠文藝創作小組的組員呢,我還寫過電影腳本呢,叫《紅色徒工》,在《大眾電影》上發表過。我愛寫。那天我為什麽跟您提鄒一凡呢?鄒一凡在“文化大革命”以後下到我們廠去勞動去了,1959年整風反右,注182我們這個文藝創作小組裏邊上至黨委書記,下至組員,全都有問題。就是我們是工人,沒給我們定為壞分子就完了。但凡有一點職務的,都是右傾思想。


    定:你們都寫了什麽了犯到人家手上了?


    張:那誰知道啊。那會兒我們寫黑板報啊,在《汽車報》上發表文章,其實都寫的是好事啊。我最愛寫的是山東快書。


    我這人有個特點,我不愛玩,我絕對不會玩。我要想玩這東西,我必須得了解透了,因為我沒錢,玩多好的我不敢說,但基本拿出這玩意來像個玩意。


    (1)養鴿子


    張:我三爺住南營房46號,自個兒有個小院。這我還沒跟您說呢,我們家那會兒養鴿子。我爺爺不主張養鴿子。說是滿天飛跳蚤,滿地踩狗屎,打架惹是生非。


    定:對,養鴿子最容易打架了。


    張:誰養呢?我三爺爺養,我父親養。那會兒可以這樣跟您講,說今兒個要飛點子,就天上這一片,幾百隻點子。明兒個飛鴨脖,全飛鴨脖兒。後天飛黑翎翅,全飛黑翎翅。注183


    張世垚的兒媳婦(以下簡稱兒媳):您說的這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後的事?


    張:解放前。解放後我三爺在南營房還是養鴿子有名。一提張老頭,有了名兒了。他們家別的我不知道,就這麽大、這麽厚的玻璃箱子,七箱子,全是鴿子哨,一排一排的,相當漂亮。由這麽小的葫蘆,到這麽大的十三星,就是把這鴿子,要飛之前在它尾巴上,把這哨穿進去。單有一個卡板,把這哨擱到上頭,它就飛起來,rou——rou——rou地響。這鴿子哨,它都是永字的哨和福字的哨,那會兒永字的牌號和福字的牌號,品牌啊,注184都是上百年的哨子,那都是老古董,現在值了銀子了。有是宮裏的,有不是宮裏的,自個兒買的。那都是竹子的,都成套,(每個箱子裏)的是一套。從小到大,一套少說也有二三十隻。都是那樣。有排聯兒的,就一根一根豎棍的,有葫蘆的,是圓的。注185看鴿子體壯體不壯,看擱大哨子擱小哨子。哪個擱好哨子。


    定:什麽時候擱哨子啊?


    張:每天飛的時候就擱哨子。


    定:每天都得擱一遍,那多麻煩啊。


    張:不麻煩,每個鴿子底下都有插板。插板是綁在鴿子身上的。不沉,相當輕,特別輕,那葫蘆都跟紙似的那麽薄,質量都特別好。插板也相當薄。


    定:上邊還有花兒什麽的麽?


    張:沒有。


    定:吹出來特好聽?


    張:對。現在一把新哨子,也得幾十塊錢。他那個哨子要是拿出一個來,不管福字的還是永字的,三千五千一點問題沒有。就這點東西,這六七箱哨子,不管是在我兄弟手裏還是在我六叔手裏……


    定:現在都哪兒去了?


    張:估計還在他家呢,因為我們現在不聯係了。


    定:他養了多少隻鴿子啊?


    張:沒數。我們家鴿子沒數。那跨院基本都是鴿子柵欄。我父親跟我三爺的。後來分家以後,我們這邊就沒條件了,我父親就不養了,就我三爺養。我三爺那小院是三間北房,兩間西房。東房沒有,有一個小門洞。南牆和東牆就全是鴿子。就打鴿子的彈弓啊,一個勁兒的,兩個勁兒的,一個半勁兒的,兩個半勁兒的。


    定:勁兒是什麽?


    張:一種力量的……多少馬力似的。這麽大的小弩弓,打這麽大的泥球。


    定:幹嗎還打呀?


    張:人家養鴿子,我也養鴿子,人家鴿子飛單了,假如說您這鴿群是20隻,我這鴿群200隻,“唰”一下我這鴿群就把您這鴿群給帶過來了,帶到我這院裏了,我的鴿子就落地了,吃食去了。您那鴿子呢,膽小,不敢下地,就在房上待著。這時候您就知道盤回鴿子來了。說咱倆(指兩個鴿子主人)過活的過死的,說過活的,好,拿那一個勁兒的弓,一個半勁兒的弓,照著那(鴿子的)嗉子那兒,“啪”給一弓,“啪”這泥球就打到鴿子的嗉子裏了。把鴿子拿下來,把這泥球摳出來,洗幹淨了,拿線縫上,給點小食。人家找來了:“老張啊,是不是我那鴿子上你這兒了?”“啊有一隻,我不知是誰的,讓我給打了。看看這隻是你的不是?”“是我的。”“拿走吧。”您一看給打了,您生氣了,啪一擰脖子,把這鴿子擰死了。行了,下回我的鴿子飛起來落您那兒,沒一個活的,甭管多好的鴿子,拿仨勁兒的弓打。您的鴿子要落我這兒,也甭打算……甚至於您的鴿子在天上飛著呢,我一瞅您今兒起來50隻鴿子,好我就上院裏了,您一瞅我的鴿子還往上添呢,誰的盤兒大誰裹著去呀,添著添著您沒了,您沒鴿子了,沒法往上飛了,怎麽辦呢,我那還繼續往上續,您當然就生氣了,還越好的鴿子越往我這落,落下去您就落不著,這時候就打架,你打我鴿子我打你人。或者我丟了一隻鴿子到您那兒您不給,這隻鴿子確實好,您不給怎麽辦?坐到花園就罵去,罵去您不生氣嗎?生氣出去咱就打架,打架就誰橫誰占便宜,這鴿子就擱一邊了。


    定:然後呢?


    張:然後就別人給勸開了。勸開了就別記死仇,記了死仇見麵就打。


    定:就為養這鴿子得惹出多少事來。


    張:是呀,另外這鴿子有值錢的有不值錢的,您按現在來講值錢的鴿子好幾萬一隻,不值錢的鴿子幾塊錢。人家幾萬塊錢的鴿子落到我這兒了……那會兒沒有養信鴿的,那會兒全是家鴿。漂亮,飛得好,氣兒足,衝。您這一盤鴿子,這裏頭有幾千的,有幾萬的,有幾百的,越好的鴿子越得讓它飛。“滿地踩狗屎”怎麽回事呢?您這鴿子碰上鷂子了,或者碰上人家起哄了,給您這鴿子炸了盤了,“嘩”地您的鴿子飛起來了,您得追這鴿子啊,我這鴿子究竟落到哪兒了我得上哪兒找去呀,您就不顧腳底下了,那會兒腳底下人屎也有狗屎也有,哪兒都大小便啊。


    定:那不是也可以不打麽,人家把你鴿子縫好了你拿不就得了麽。


    張:人就是氣蟲啊。


    定:那您三爺是不是老跟人打架呀?


    張:我三爺橫,那老頭子橫著呢。那打架呀,不見得是捋胳膊挽袖子,你摔我倆跟頭我揍你兩拳。鬥心計,你有本事你欺負我,我有本事我欺負你。誰有本事誰欺負誰。在工廠裏不也一樣麽?把這活拿下來了,早班傳給晚班了,晚班一看,這肯定是早班的,玩不轉了,我不幹,又傳給早班了,早班一看還幹不了,又傳給晚班了,這調度受不了啦,這活擱這兒擱三天了,怎麽還沒幹呢?比如說你是晚班的我是早班的,我不嘴軟,我不說我幹不了,我說你老給我插別的活,我幹得過來麽?調度沒轍找那晚班的,您也不說您幹不了您也不說他成心給我留著耍我一把,您這麽著:“這活過幾天再說,著什麽急?”“別別,您給幹了吧”,“讓老王來”,或者“讓老張來”。又到我這兒了。“人老王說了,您幹吧”。“誰說的?誰說誰幹去啊,別擠對我!”實際上我已然受擠對了,我就是幹不了,幹瞧著生氣啊。受了氣了,對不對?到升級的時候了,一評級,這可能就是個事兒。老張那活幹不了,這活我幹的。擱他那兒三天他都沒幹。升級您升了,我就沒有啦,評獎您能拿一等獎,我就拿三等啊。養鴿子基本上也是如此,一樣啊。鬥氣啊。


    定:有人的地方就得鬥氣。


    張:鴿子就是後來我父親就不養了,我三爺養。我不養,我反對。


    (2)養蟈蟈


    張:咱說現在玩玩意兒也是啊,那天早上我起來遛彎兒,我看見那邊有一個賣蟈蟈的,我就問他,我說你這蟈蟈多少錢,他說您要麽,我說我瞧一瞧。拿出來了,四套蟈蟈,不怎麽樣。膀倒是筒子膀。


    定:什麽叫筒子膀。


    張:這您就甭刨根了。筒子膀就是那倆膀呀,窩過來就跟倆小筒似的。叫的時候響。我就問他,告訴我150(元)一個,最低價給我150。這麽會兒工夫我那蟈蟈開叫了。


    定:您揣著呢?


    張:啊。“喲”,這賣蟈蟈的就跟旁邊那人說,“你聽聽,這蟈蟈叫蛤兒蟈蟈”,就是說我那蟈蟈叫喚跟蛤蟆似的。呱呱呱呱。一百個裏頭您也挑不出那麽一個來。一千個來講也不見得有那麽一個。當時他跟那人說,這蟈蟈沒有五六百塊錢拿不下來,是人給我的。


    定:您這蟈蟈怎麽那麽好啊?


    張:人家養蟈蟈的,份蟈蟈的,人家繁殖蟈蟈,注186由這幾百個裏頭挑出幾十個來,他送朋友,他能送壞的麽?他肯定得送我好的。他不送我好的我得找他,我得說道說道:“什麽玩意兒?您給我那蟈蟈能玩嗎?”


    定:那您養蟈蟈養了多長時間了?


    張:我也是解放以後了。小時候玩蛐蛐。剛買回來的蟈蟈看肚子,肚子又白又嫩,這是剛孵出來的。在這時候你就熱揣,就是讓它暖和。最長九天。揣到身上,晚上擱到被窩裏邊。最短三兩天,就開始叫了。叫到一個多月盯倆月的時候,是叫得最好的時候,到兩個半月以後就衰老了。喂它的時候呢,既要讓它餓不死,也不能撐著,一撐著肚子特別大,寒磣了。你看,這個肚子是撅撅著,等到要往下耷拉著,就不好看了。九月十五上市,正月十五抖包。到正月十五就全抖落了。你想外麵下著大雪刮著大風,屋裏種點麥苗,種點青蒜,種兩棵胡蘿卜,胡蘿卜苗長這麽高,蒜長這麽高,麥苗長這麽高,全是青的,把蟈蟈往上邊一擱,這種叫鐵蟈蟈,注187有一種叫綠蟈蟈,蟈蟈蟈一叫,這就好看了。油葫蘆注188再一叫,也是個樂啊。是不是個樂?別處您沒法享受去,您享受不著這個,是不是?


    定:是。


    張:蟈蟈罐,這個口是象牙的,這個口現在九百(元)。這是養油葫蘆的。這蟈蟈叫得最好聽,就這蟈蟈,人家說能值五六百(元)。


    (3)養金魚


    定:你們家除了養鴿子還養什麽?


    張:您愛聽這個?我跟您說啊。在我印象當中,一仞注189的大缸。


    定:一什麽?


    張:一仞,我也不知道啊。一仞的魚缸,虎頭魚缸,就在我搬到交道口去住的時候,我家還一隻呢。


    定:怎麽叫虎頭魚缸?


    張:一個魚缸,邊上粘著虎頭,泥的。我小時候就是養龍睛,凡是泥缸全是養龍睛的。據說我們家的藍龍睛,藍色的龍睛,在北京有名。後來絕了。是二十六年注190絕的還是什麽時候絕的我就不知道了。那叫鳳尾藍。


    定:您都沒看見過?


    張:對。四個大尾巴跟大蝴蝶似的。我就見過一個魚缸。別的魚缸具體怎麽沒的我就不知道了。是碎了,還是賣了。


    (4)養花


    張:養花。養花呢,我是受我爺爺傳染。我爺爺愛鼓搗這個。在我年輕的時候家裏石榴樹、無花果、山影注191。我爺爺由小兒培養了一枝山影,由一點兒培養起來,到他死的時候山影有這麽高了,這麽大,起碼得有五六十年了吧。我家裏現在不是還有好幾棵呢麽。每年冬天得兩個人搬出去,搬進來,可是這棵山影,就在我爺爺出殯的那一天,回來,這山影萎了,我感覺它有點靈氣。現在我培養了一棵山影,我死了不知道它怎麽著。


    我爺爺種花比較不錯,雖然他沒經過名師吧,比如他種葫蘆,把這雞蛋打碎了,打碎了呢,留著雞蛋殼,三分之二的雞蛋殼,殼裏邊拿針紮兩個小眼,把這裏邊裝上土,葫蘆籽埋這裏,拿一大花盆,埋上六七個,根基就小了,營養就差了,所以這葫蘆就長得相當弱,他就拿花盆後邊搭上架子,把這葫蘆全搭這架子上,搭好了以後呢,他寫上“毛尖雨前”“紅綠花茶”,都是茶葉的名,掛上小紅幌子,掛到那架子上,在這盆裏把這土弄得特別幹淨,鋪上一點沙子,買點小毛猴,毛猴知道麽?拿知了皮做的那個。那裏邊,擺上兩個茶桌,擺上一個欄櫃,一個毛猴在裏邊(做)老板娘,那個毛猴做夥計,搭著個白手巾,坐著個小綠壺,壺裏有茶水,擺那麽一圈。注192


    定:多精致啊。那葫蘆也結小葫蘆嗎?


    張:結,這麽點兒。特別弱,沒有籽兒,小盆景似的。那雞蛋還不能露出土皮來,那裏邊喝茶的、拉洋車的、打牌的、賣茶的,全是知了皮。這是我親眼所見,現在如果讓我弄,我按他這方法我也能弄。我弄過,但是我弄得不好(眾笑)。所以我就不弄了。


    每年弄一個。再就石榴樹上結了石榴了,他寫上,什麽福壽綿長,吉祥話,貼上,等石榴熟了,拿水,把這字揭下。


    那時候我爺爺不愛養鳥。靛頦,黃雀兒,花鳥魚蟲,您要單跟我聊……


    定:您得聊一天。


    張:三天。今天說句狂話,養蟲也好養鳥也好,您到北京打聽打聽我去!我養的那大麗花,你知道那老銅茶盤子吧,把花往那上一擱,花尖都出了那茶盤子。我養的菊花,現在讓我說,我說不上那個品種來,反正幾個老品種我還知道,帥奇、紫玉蓮、綠牡丹,這我都養過。我的菊花七寸,這麽大個兒,直徑7寸。


    (5)揉核桃


    定:您要在北京城裏是有名的玩家,那就不是一般水平,北京城是什麽城啊。您那玩核桃是不是也有特別多的講究?


    張:也有,不多。這副核桃,是人家送我的,最次的,我家還有兩副好的呢。我跟這兒有名的賣核桃的核桃盧家,核桃盧注193你知道嗎?登過報。


    定:不知道。


    張:就在天寧寺這兒。也有四五十歲了,小夥子倍兒狂啊。我撅過他,沒跟他打過架。怎麽撅的他呢?去年五月份吧,我穿著我一個小坎肩兒,兜裏帶了一千塊錢,因為我知道我家裏那兩副核桃啊,有保留價值,我就舍不得拿出來了。我那兩副核桃有一副來講是棗紅色的。


    定:噢,那都玩了多少年了。


    張:多少年了。另外一副也已經深黃了。我就惦記買一副別拿出去讓人看著不像樣的,又比較便宜的核桃。因為頭有半個月吧,他登的報,說他賣核桃賣得出名,怎麽怎麽好,南方人。我說:“小夥子,把你那副核桃拿出來我看看”,一對雞心核桃。拿出來了。拿出來我看看,我說這怎麽說啊,他說一千塊錢。我兜裏就帶了一千塊錢。但是這副核桃我就沒看上。另外價格也太高。我說:“你有獅子頭嗎?”給我拿出一副獅子頭。我一看這獅子頭啊,形態還行,就是個兒小點。我還沒問價呢,它在一塑料袋裏裝著,我拿過來,鼻子對著花紋,看看屁股好不好,然後掉一個個兒,那我得看看,比較比較,是不是一樣啊。他說話了:“您別這麽看,您這麽看要裂了呢”,“喲”,我說,“這核桃是揉的核桃還怕裂啊?”我說我外行了。這時候我的臉就沉下來了,等於你撅了我了,是不是?你認為我不是買主啊,你給要回去了,我麵上下不來啊,當著好多人哪,所以我從兜裏掏出一(副)核桃來,我說小夥子我告訴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朝陽門內您打聽去,我姓張。有這樣的核桃沒有?有這樣的核桃要是價位合適我要。這時候旁邊:“喲,老先生您這核桃”,我說別動,誰也別動。


    妻:一輩子吃虧就吃虧在脾氣上,您看他這,能占便宜嗎?


    張:我把我那副核桃我就擱兜裏了。我又把這副拿出來了:“你要有這樣的,價位合適我也要。”我說我告訴你,我是個玩兒主,我不是上這兒起哄的。我說我起朝陽門聞著名(過來),我看見報紙了,我找你核桃盧,你今天對我這個態度,你不是做買賣呢。


    妻:讓人家說兩句,就惦記著也得說人家兩句。


    張:那樣我找補回來了。


    定:他怎麽著?


    張:他一句話沒說啊。他不敢說了,他說我敢揍他。


    定:您別!您打不過他。


    張:還不見得。劉一達給他吹的。注194後來人家跟我說,他那個核桃都是跟人借來的。我走了,旁邊一個賣核桃的,說老先生我看看您這核桃。我就給他了,給他一個,不能都給他。“我給您四千……是這樣,您再由我這裏頭您再任意挑一個。”就等於加碼了,他的核桃裏邊我再任意挑一個。我說別價,我還留著玩呢。後來他拿出一副四棱的核桃來,核桃不都是兩個棱麽,他這個四個棱,他說您說呢,我說你這是雲南核桃,這是鐵核桃。他說這您可說錯了,我這是平穀的。我一瞧剛跟那兒慪完氣,我再跟他掰扯?不跟他掰扯了,就撂了他一句話,我說告訴你小夥子你記住了啊,要是平穀的核桃,高;雲南的核桃,矮。扭頭我就走了。他不懂,你說幹什麽。


    妻:他就這樣,不服氣了,他都告訴人家了,人家倒長學問了。


    張:我怎麽不學了?我不學這東西都是哪兒來的啊。


    這核桃啊,分幾個型,一個叫僧帽,和尚帽子,比較扁;一種叫獅子頭,比僧帽略微高一點,比較圓。一種是雞心,這在我這三種裏邊是最次的,但是在潘家園來講要價是一千。比雞心略微矮一點,叫桃心。桃心跟雞心比較分不出來,這也是咱們北京京西齋堂邊兒上的。


    僧帽、雞心、桃心,這幾種核桃,個頭比較大,50克到60克,要是到60克,一手你就拿不了倆了。獅子頭,個兒比較小。獅子頭一般在42克左右就算大的了。


    一般地來講,京西的核桃比較好。皮厚,瓤少。


    定:您說的京西是指的……


    張:齋堂那邊,門頭溝。其次呢,就是平穀一帶,長的是三棱核桃和四棱核桃。三棱核桃和四棱核桃長得比較高。


    東北的叫秋子,是長尖的,皮嫩、皮軟,容易上色兒。還有一種是山西的,叫燈籠,也是皮薄、瓤厚、瓤足,比較輕。尖呢,比較尖。再有就是雲南的核桃,叫鐵皮核桃,又叫鐵核桃,也是三棱的和四棱的,比較矮,比較圓。


    定:您說有這麽多種核桃,哪種好啊?


    張:最好的,從品種上說,是獅子頭最好。僧帽次之,雞心更次。但是真正長得好的,哪個品種裏邊都有極品。另外從產地上來講,京西的核桃比較好,比雲南的好,它皮厚,個頭兒勻,瓤少。


    玩這核桃,一個看它歪不歪,一個看它屁股這兒得往下窩,這兩道筋得高於這個。


    定:要是不窩就鼓著的就不好?


    張:不好,擱那兒立不住。


    這核桃不好在哪兒?歪。就是由它這底下、這屁股這兒說,到頭這兒,不正,這兒跟這兒,差得比較多。另外呢,真正好核桃看兩麵,看這筋紋基本一致,翻過來再看這麵,也要基本一致。這樣的嚴格要求,很少了。基本一致,不能說絕對一致,絕對一致絕對不了。一般來講,一麵一致就算很難找了。如果要特殊一點呢,這麵是陽,這麵是陰,那就更好了。這麵正好是陽紋,那麵是陰紋。


    核桃為什麽值錢啊?你這一棵核桃樹,不見得找得出一對來。


    定:一對的意思就是說這倆一樣?


    張:基本一樣。全是用手揉出來的,用手上的汗。


    定:是玩兒兩個的?


    張:哎,對。


    定:那上哪兒找去?


    張:很難尋,特貴特貴。頭些日子不是拍賣麽,拍賣一個核桃說三萬。我那個老的核桃有點毛病,在這個地方裂了一點兒,讓我給粘住了,老核桃你要說一點毛病沒有,那太苛求了,掉地上來講那尖就沒了,就可能摔裂了,在太陽地底下暴曬,也可能曬裂了,這外邊它沒有油啊。


    定:那抹油啊。


    張:怎麽抹?抹到(核桃)外邊,您一揉揉一手,擱兜裏弄一身,是不是這個道理?要玩兒,(能用來)揉手的東西很多。現在的石頭球不能玩,按過去來講,石頭球都是拿海底石,或者拿一般的不是好玉的玉石,鑿成方塊,研磨出來的,那還好一點。現在都是軋成石粉,完了之後,合成石球,你看日月星光啊,全有,各種花紋都有,那就有放射性物質,不能玩兒。鐵球,現在保定那邊還玩兒,但是也不怎麽玩兒了,為什麽?鐵球叫鐵膽,那是一種兵器,在我跟你打架的時候,倆鐵球這麽一崩,砸你太陽穴,你是赤手空拳,我拿這個,“乒”我給你胸口一拳,你受得了麽?你打不過我,你跑,我拿這個能拽你,或者我打不過你了,我跑,我跑著跑著一回身,給你一……你正追我顧不了,這就照你臉上去了,你受傷了,這是鐵膽。玉石的,有,沒有用好玉做的。一般是岫岩玉,軟玉。注195做這個的工具我都知道,怎麽磨,怎麽製。


    還有一種,叫腰子,也叫藏腰子,注196這你聽說過沒有?這藏腰子是在雲貴那邊,樹上長的扁豆,叫刀豆,那個籽兒。這東西基本上長圓的、橢圓的,那樣。那個玩呢,是三種玩法,一種是捏,這麽捏,捏完上麵捏底下,來回捏。一個是這麽翻,這個在底下,這個在上麵,來回翻。再一個是穿,由這個手穿這個手穿這個手這個手裏,這個我不會。翻和捏,我都會。我家有兩副藏腰子,藏腰子原來說治病,是一種中藥材。後來經過藥理鑒定,說不治病,原來說它是補腎的,不補腎,沒這個功能。這是人家由同仁醫院裏頭,一麻包藏腰子裏頭,挑出兩副來,給它檢驗的。在西藏那邊來講有的刻上花,中間穿上色刻上字,掛在腰裏頭。我現在也不好給你回家拿去,我那副那是絕對好。我壞了一副,讓我掉地下摔裂了,摔裂的那副不如這副好,不好的我就拿著玩兒,好的我就留下來了。那副不好的,拿著上潘家園,它那兒好多藏腰子,我問他多少錢一副,告我四十,我嫌貴,因為它沒我這個好,而我這副他沒瞧見,他說那你給多少錢,我說十五。這都頭十多年了,他說那就算了,我就走了。我走了我背著手,我就搓我這腰子,他說:“嘿,老先生哎,您這副腰子,您拿我瞧瞧。”他說二百吧,我說我不賣。(這腰子)中間得高,邊上得薄,薄不是說薄得很薄啊,比它略薄,中間越鼓越好,搓的時候呢,這個手指頭往前使勁,你老搓這個呢,你這大拇指頭、你這十個指頭就有勁了,你就等於鍛煉了。你不搓它不亮啊,外頭有一層硬皮,裏邊是一層木質,也挺硬,它那上頭有紋,你再怎麽搓它那上頭也有紋,你看我拿來的這個都發黑了,你拿放大鏡看也有紋。特別亮。


    這揉東西,為什麽要揉它?我把這個道理給你講講,一般人不知道。你手上有十全穴注197,末梢神經都在這手上,你揉這個的時候,十全穴全壓著了,手指尖的血脈都通了,另外在你揉這個的時候呢,你這個胳膊,你看啊,這兒的肌肉,全是活的,這是列缺穴,列缺穴也是活的,注198你這兒呢,我就說不上是什麽穴了,反正肌肉來講也活了。另外在你這兒,這兒的穴也活了,你到肩膀這兒的穴就全活了,所以對你這個什麽半身不遂啊,半身麻木啊,老年性的手腳不利落啊,都有好處。而且這個核桃紋,因為它是不規則的,你不知道哪道紋,壓到你這個穴眼上,但是呢,肯定壓著了。為什麽都愛玩兒這個?另外玩兒核桃不能出聲兒,倆核桃不準見麵。你看我玩兒這個核桃,能正著的,也有能反著的,這種玩兒,應該說是中國比較古老的一種玩兒法,不是說自清朝才開始,具體說什麽年代,這個咱不知道,但很早就有。我左手練,我左手玩兒得好,右手玩兒得不好。


    定:是不是有專門種這種核桃的樹啊?


    張:沒有。都是野生的。現在野生核桃很稀少了,現在有培養出來的了,核桃有的這麽大,說實在的,虛晃囊腫,跟發了麵的饅頭似的,價格還挺高的。但是跟(野生的)比那沒法比,(野生的)這是小石頭棒,那是發麵饅頭。您這麽講,我給這樹施肥、澆水,跟它那個自然水,又沒有肥料,不一樣,質地不一樣。你那個這麽大,可能是二兩,我這個這麽點兒,也可能是二兩。現在這能人還有,有的在核桃外麵罩上模子,長成各種形態,那是異類,我們不認那個。不是正經的。我就瞎說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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