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按]<i>奎垣先生提到,他父親存耆在解放後為北京市政協、區政協等處寫了大量材料,但大多沒有保存下來,這篇是碩果僅存的幾篇之一,刊登在《文史資料選輯》中,如今熱衷於追究光緒死亡原因的人不少,此文也經常被人轉抄采用。而我將這篇文章的部分內容摘錄在這裏的原因,倒不是對光緒之死有多少興趣,而是可以從中透露增崇家與內務府諸大臣如奎俊、景豐、繼祿等人之間的關係,以及他們在宮廷中的情況。</i>


    光緒死時我尚年少,其時父親增崇在清廷內務府任三席大臣,叔父們(增德、增麟、增紱)也在府內任郎中、員外郎。


    記得一天下午五點來鍾,我父親和我的兩個叔父,還有我和兩個叔伯哥哥在一起,正準備吃晚飯,內務府堂上來了一位送“知會”注285的“官人”,說:“萬歲爺病重,請堂官即刻進裏頭預備差使。”這話由我們家管事的張俊峰入裏院轉告了我父親。當時老兄弟三人一聽完這口傳“知會”,俱現出難以置信而且遲疑異常的神色。


    父親問張俊峰:“你認識這個送知會的人嗎?”張俊峰回答說,他一聽這話也很詫異,所以對送知會的人盤問了許久。聽送知會的人說話不像有什麽差錯的樣子,他才敢來向主人送話。


    父親和兩位叔叔麵麵相覷了許久,隻聽父親連聲說“不對”,兩位叔叔也同聲說:“這是怎麽回事?”父親說:“就是不對。前天,天子受次席總管內務府大臣繼祿所帶的大夫請脈,沒聽說有什麽事。”我那兩個叔父也說:“上頭欠安,若是重的話,還不‘發抄’注286嗎?”


    父親同幾位叔父向來不以為皇上有什麽大病,記得戊戌政變後,八國聯軍侵華之前,父親還在南京任江南織造時,叔父增德、增麟、增紱三人給我父親寫家信,說他們與宮內深交的太醫談及“皇上無病,所進的藥也不吃”。注287信中還說“奉旨病源許添不許撤”;注288我的姑丈、內務府堂筆帖式英紳(字書卿)也曾寫信給我父親,說:“懿旨每日著總管內務府大臣一員,帶領請脈。擬方後賞飯吃。”注289姑丈與府內十餘人“輪流幫同照料”,注290醫士“終日不得閑”。注291他在致我父親的信中說:“脈案一紙,奉閱可也。據醫士雲,此症不甚重,無非虛不受補之意。其脈案上話語,係春季所有的病症,均奉旨不準撤,全叫寫上。其實病症不是那樣,要是那樣,人就不能動了……”父親不僅保存了所有這些家信,並將他們抄錄來的光緒脈案、藥方都收藏好了。此外,我還見父親保存的“再啟者”殘信,已無正文和署名,信的語氣似是太醫報告當時宮內情形,言及外省保薦醫士四人進宮為光緒請脈(山西朱焜,江蘇陳秉鈞,兩廣盧秉政、門定鼇)。其中有的被上頭斥為“脈理欠通,用藥固滯”,打發回去;有的未過多久聲稱“家母有病”,告假回去了。餘下的一人謹小慎微,一人跡近鑽營。父親保留的此殘信中雲“聖躬各症……仍屬先天不足,後天失養雲雲然。以仆觀之,大局無妨,不過一時難複元耳。草此達知,外人不足道也。”我還記得抄文中言皇上“鼻塞聲重,少流清涕,喉間發澀,項筋作痛;嗆咳無痰……兩肩墜痛,耳仍作鳴;身體倦懶,腰間作疼,心煩口渴”等等,從當時所獲的光緒脈案和病情看,不過如此而已。


    我父親和叔父們因在內務府供職,與醫生們來往較多,我曾聽到他們和親友講過這麽一段故事:


    有位初學當差的太醫,在西太後前對答光緒脈案時未曾留心,說了句“舒肝順氣”。西太後把臉一沉,說:“誰叫皇帝的肝不舒了?氣兒又怎麽不順了?”嚇得那位太醫連連叩首認罪,忙不迭地說:“奴才初學當差,不會說話,請老祖宗開恩。”有頃,太後又轉變顏色,對那太醫說:“皇帝日理萬機,宵宿勤勞,哪能動不動就得‘舒肝順氣’?那樣小心眼兒怎麽辦回事?偶爾小有違和,也不過是‘調、和、理、益’。”那位太醫經此一嚇,再也不敢應承請脈的差使了。後來為光緒請脈,處方總是“和肝調氣”“理肺益元”,甚至把“肝”的事硬挪到“肺”上去,成了“肺氣清而肝自暢”,“脾胃健而氣自充”等等。類似的例子很多,不一而足。


    故此,乍一聽皇上病重,全家呆若木雞。我在一旁,隻見老兄弟三人似是懷疑有人捏造謠言。張俊峰不愧是久經“跟官”的,對官場內幕很有經驗,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一動也不動,口稱:“這個事情倒是請三位老爺要慎重……”我父親問:“你沒見他從哪兒來嗎?”張答:“倒也問過了,送知會的人說,咱們宅是頭一家。從這兒再到沙井胡同注292給奎大人(奎俊,首席內務府大臣)送信,然後到馬大人胡同注293景大人(景豐,末席內務府大臣)宅,繼大人(繼祿,次席內務府大臣)宅。西城麻花胡同,是由別人去送知會的。”我的一位叔父說:“二哥(指我父親),您先給奎宅打個電話問問,怎麽樣?”我父親想了想,“也好吧,就先問問,然後再看光景說話”。


    一進這老兄弟三人一同去打電話,晚飯也停住不吃了。我們三個叔伯小兄弟愣頭愣腦地跟在後頭,要“旁聽”個水落石出。那天晚飯正好有初冬當令的“鍋子料注294熬白菜”美食一大海碗,我們小兄弟仨“票了”注295,因為要替他們老兄弟們暫時保留起來,我們是吃不成了。


    等到奎家的電話接通,果然送知會的人將離去,所言真與我們聽得的一般無二。


    我父親和奎俊商議定了,仍穿常服進內,備帶素服,用時再換。一麵由我兩位叔父分頭再到別的人家打聽,一人去找某一個太監,一人去找和宮內消息靈通的某司員,再作一番切實的打聽,然後聚到奎家見麵,計議如何進內。


    於是老兄弟三人備車馬,分頭而去。我們小兄弟三人隻吃了那照例的兩盤兩碗的晚飯。等到約近十點半的時候,他們老兄弟回來,再去吃晚飯。我們小兄弟三人又去旁聽,此時隻看見他們臉上露出一些不安的神色,而沒有什麽疑神疑鬼的樣子。我那兩位叔父對我父親說:“二哥,您上去之後,事情怎麽樣了?”我父親對他們說:“還說哪,我們四個內務府大臣上去之後,太監們說:‘大人們的差使我們都替當了。請大人們上去看看吧。’我們上去一看,已經停放好了,當晚沒事了。太監說:‘大人們請回宅歇息歇息吧,明天一早上來聽旨(西太後的懿旨),恭辦大事吧。’我們就下來了。”


    所謂“停放”,是宮中諱言,即棺木已經放在“中堂”,也可說是“停上”。言者隱約其詞,聽者不便深問。據我當時的領會,“停上”是穿戴好衣冠,停放在靈床上,頭東足西,尚未入棺木;若是已入棺木,擱置中堂,也叫“停放”或“停上”,那樣外臣是看不見屍體形象的。我當時不明白父親說的“停放”指的是哪種,叔父們俱不言語,誰知他們又是怎樣領會的?


    我一位叔父說:“可怎麽把上頭‘請’過來的哪?(指把光緒的屍身從瀛台接到宮廷內)也沒傳‘萬年吉祥轎’呀!”平時在乾清宮西麵月華門“門罩”(門道)下陳設著一頂轎子,名稱是“萬年吉祥轎”。如遇皇帝死了,無論是在什麽場所,就用那乘轎子抬出來。據聞係自雍正以後才設置的。我父親說:“那誰知道啊?人家不是說都‘替’我們‘當’了嗎?那還不是他們想怎麽‘請’就怎麽‘請’。”我父親又說:“前天繼子受命(他有管理太醫院事務的職分)帶大夫請脈後,他下來說帶大夫的時候,上頭還在外屋站著呢,不過臉上較平日灰白一些,還對他說:‘別的不舒服倒還沒什麽,就覺得痰盛,叫大夫想法子祛祛痰。’隻隔了一天!可怎麽這麽快呢?”一位叔父說:“這簡直可怕啦!”另一位叔父說:“這裏頭有什麽事兒吧?”我父親歎了一口氣,又搖搖頭說:“這話咱們可說不清啦。”我們三個小兄弟就旁聽到這裏。


    總之,光緒身故後,便是銷聲匿跡地移入宮中,不但沒用“萬年吉祥轎”“請”,甚至入殮之際究竟是怎樣,也無人能知其詳。就連在內務府供職的父親、叔父們都諱莫如深,避而不談。


    此後無論是內務府的司官,或是外部的司官,我三位嬸母娘家的兄弟子侄們以及別的親友,沒有一個見麵不說奇怪的。


    我記得很清楚,過了沒有一星期,這一類的話便倏然而止了。再聽到的便是怎麽辦喪事,怎樣走差使,所有的人再沒有一個提光緒突然身故的話了。


    (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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