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 包義、包平、包安、方虹口述</h2>


    <i>清朝的北京城,尤其是它的內城,是一個主要以少數民族居民構成的城市。所謂的少數民族,除滿族王公和八旗官兵之外,還有回族與蒙古族。從崇文門往北直到北新橋,那一條條胡同以及胡同中的深宅大院,居住的主要角色,便以滿洲與蒙古為最多,他們才是“京味文化”的主要載體。我敢說,對於北京社會生活史,目前的研究之所以流於空泛,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對這個特定的非漢群體以及他們的生活方式沒有準確的定位和細致入微的探討所致。</i>


    <i>有清一代,蒙古是滿洲統治者最親密、最可靠的盟友,蒙古諸部的向背是清朝統治能否穩固的關鍵,所以滿、蒙關係非同一般。清代生活在北京城的蒙古人,來源主要有三種:一是因清朝實行“滿蒙通婚”政策而來到京師並從此定居下來的蒙古“額駙”(“女婿”)與公主;二是八旗蒙古的官兵;三是因各種原因來到京師的蒙古王公貴族。這三種蒙古人中除了八旗蒙古之外,都屬於居住在宅門兒的王公貴族的後代。</i>


    <i>這些蒙古人的祖先,身上帶著草原、大漠的鮮明性格,有著騎馬民族自己的語言、習俗與宗教信仰,他們是如何在北京這樣一個城市中一代又一代地生存下來的,他們的子孫對於自己的民族又有什麽樣的意識、記憶和表達,這是一個很少為研究者關心過的問題,因為研究北京史的學者,幾乎都忽略了京城還有這樣一個族群的存在。而事實上,自清朝到民國乃至如今,蒙古人在京城政治與宗教活動中一直發揮著自己獨特的、有時是不可或缺的影響。這個人群以及由他們構成的圈子,在京城文化中有著自己特有的色彩和聲音,正因為京城能夠包容像他們這樣來自各種地域與文化的族群,才構成了如此絢爛多姿的文化層次與生活樣式。</i>


    <i>和敬公主府是京城中典型的、蒙古王公居住的宅門之一。它位於北京東城區張自忠路7號院,自從修建平安大道之後,它就從胡同深處脫穎而出,成為路北一座引人注目的古建築,現在院中又修建起一家賓館,我在裏麵開過會,卻被禁止進入府內的主要部分,所以未得一睹它的芳顏。</i>


    <i>和敬公主(1731—1792)是清乾隆皇帝第三女,係孝賢純皇後所生。乾隆十二年嫁蒙古科爾沁部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在蒙古諸部中,科爾沁部與清朝關係非同一般,用當時人的話來說就是“世為肺腑,與國休戚”,注320又稱:“科爾沁以列朝外戚,荷國厚恩,列內紮薩克二十四部首。有大征伐,必以兵從……”注321科爾沁部是最早與滿洲愛新覺羅皇室互通婚姻的蒙古部落,皇太極所立的五宮後妃都是蒙古王公貴族之女,其中有三位就出自科爾沁部,內中最有名的,就是如今被電視劇一演再演、一炒再炒的皇太極的莊妃,也就是順治帝的母親、康熙帝的祖母孝莊,到康熙朝的時候她已經是太皇太後了。</i>


    <i>滿蒙聯姻作為清朝的一代國策,在爭取蒙古王公貴族為清朝效力方麵,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為使遠嫁的公主安心留在蒙古,清廷製定了一係列的約束條例,最突出的就是凡下嫁外藩的公主必須離京。注322而和敬公主未遵此例,當與色布騰巴勒珠爾其家與清廷的特別深厚的姻親關係有關。色布騰巴勒珠爾9歲即入內廷隨諸皇子讀書,婚後一直與和敬公主居住於京城的公主府內。不僅如此,他們夫婦的後人從此也長住京師,再未返回科爾沁草原。從色布騰巴勒珠爾算起,到達賚貝子是第七代,他的兒子多爾吉,人稱多貝子,就是第八代了。多爾吉有四個子女,均姓包,分別以“儒、義、平、安”命名,包儒已經去世,我采訪的是包義、包平與包安三人。</i>


    <i>對於和敬公主府自清以來的沿革興衰,馮其利先生有大作出版,作過精審的考證。注323至於這個家族與清朝的聯姻關係,我也曾撰專著作過論述。注324不擬再作重複。我在這裏關注的問題有二,一是這樣一個在清朝曾經十分顯赫的蒙古族家庭,他們的後裔是否還有蒙古族的民族意識和認同,他們身上究竟還留有多少蒙古人的本色。二是清朝衰亡百年來,這個北京的蒙古人家庭經曆過什麽樣的變遷,他們又是怎樣看待這些滄海桑田的變化的。對此,包家三兄妹的回答有頗多耐人尋味之處,從中可知,至少在清朝與民國時期,與其說他們被“漢化”,倒不如說被“滿化”更確切些。</i>


    <i>包家兄妹四人中有三人在1949年前後走上革命的道路,在那個時代的那樣一個家庭,作為從舊中孕育出的“新”因素,也很具代表性。這是當時有機會上學讀書、能夠接觸到新思想的很多年輕人都會選擇的道路,與時代背景有關,與民族身份則基本無關了。</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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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包義、包平口述


    時 間:2003年7月23日


    地 點:北京市西二旗安寧莊南區包義家


    訪談者:定宜莊、畢奧南注325


    注359</i>


    定:你爸爸是在和敬公主府長大的,也是兄妹四人中唯一在那裏生活過的。


    方:叔叔姑姑都沒在那裏生活過。


    定:你爸爸對那段生活給你講了多少,他怎麽看待那段生活的?


    方:我爸對在和敬的那一段沒有特殊的回顧,也許因為小吧,就是片斷地講一點兒他小時候的生活,後來好多是我媽說的。說當時家裏請戲班子唱戲,說他比較小,不讓他過去,他就天翻地覆地鬧,最後把腦袋撞到牆上還是哪兒,撞得頭破血流,結果全家聽不成戲。就那樣。家裏還有一張照片,我爸挺小的,穿著長袍馬褂,推著一個小自行車,在花園裏頭,因為過去都有花園,還挺好玩的。還有一些過去的老照片,可是我們家吧,一貫地,就是從我爸開始,對這段曆史呢,不願意提起,所以照片什麽的也沒特意地留。


    定:就是說你爸小時候在和敬公主府,後來沒有多大就離開了。那離開了以後的日子,您知道多少?


    方:爸爸常和媽媽聊過去的事。我問過我媽,我媽說別看他們生活是節節往下降啊,後來經濟上不是特別肥的那種,還是保持著過去那種譜吧。我媽就說都那種情況了,我奶奶還是成天揮霍,從早上起來,一天三頓酒,你不能喝粥喝酒嘛對不對。送飯都是各飯莊拿大圓籠送飯,還養著一個中餐廚子一個西餐廚子。想吃什麽隨時再點。完了就是打牌,要贏錢的。我媽嫁過去就挺晚的了,還各有各的用人,做衣服,那還是綢布莊帶著布料、綢子料到府上去挑,挑完了給量,你想做什麽,做完了再去試樣子,再去送,特講究。我最深的一體會是什麽呢,我小的時候,鼓樓那兒有一個商場,我媽帶我去看布,結果一個售貨員,是一老頭,就跟我媽悄悄說話,說大少奶奶,我媽嚇一跳,說你是誰呀,他說我上你們府上去量過衣服,我媽特緊張。我回家問我媽說:“什麽意思?什麽意思?”我媽說以後少到那兒去,人家認出我來了——反正都是那種特排場的,那時候已經到秦老胡同了,別看已經沒落了,現在要說起來還是那種特豪華的生活。我爸(在家)是啥都不動。我爸的手永遠是細細的,軟軟的,都不沾水。所以就是說,雖然解放後了都是幹部都是啥的,其實跟過去一樣,也就是在家裏頭啥也不做,我媽就說,說你爸解放後別看是幹部,這個那個的,就跟在家當老爺一樣,就沒有這習慣,你想過去小時候……


    定:你們家好幾個保姆呢。


    方:我媽有時候評論評論,說他們老包家,反正是……嗨,公子哥兒,享樂長大的。


    我們老家在東蒙,科爾沁的,聽我爸講當時那兒有林子,有牛有羊,特別大的,每年人家來送,跟《紅樓夢》似的,到時候就送錢送東西。解放以後我爸還挺慶幸呢,說解放以後,咱們這兒倒是紛紛地,不是參加革命了,就是上政協了,搖身一變又成紅人了。那兒的二地主說是惡霸,全給槍斃了(笑)。


    定:其實你們家那時候還算是很有錢的,雖然沒落了,是不是從和敬公主府那兒還能有進項呢?


    方:分了。聽大人說,當時我爸的爺爺他有六個還是幾個姨太太,我爺爺這邊分的算多的,好像因為我爸是長房長孫,等於我爸跟他們那一輩的也一樣占一份,等於我爺爺這邊占了兩份。其他的姨太太可能權力比較大,照理說我們這家應該算正份兒的吧,可是主份兒是在姨太太家,我是聽姑姑和四叔說的,可是因為有我爸爸的關係,還是多分了,所以還能繼續享受,買房子買這買那的,過去在秦老胡同,還有在帽兒胡同,不是都有一些大宅子麽,當時有一段是租的,租的然後又從和敬公主府弄的銀子,買的帽兒胡同還是秦老胡同的房子,我不清楚,他們搬到那裏頭,反正是能折騰。我媽結婚的時候說那裏頭還有祠堂呢,有牌位的,包括公主的都有,一到過年挨著個兒磕頭,磕完了頭就到長輩的屋裏頭,人家給紅包,這程序一完了,我爸拉著我媽說走了,沒事兒了,錢拿完了就走了,騎自行車跑了,玩兒去了。


    我們家敗就是從我太爺爺,我爸的爺爺把大注的錢給姨太太。那回包安還說呢,說:“哎呀,老包家有一毛病,大注的錢,主要的錢都不給正室,都給歪地兒了。”


    定:一個是姨太太敗,一個是東北的土地讓日本人“土地奉上”了。


    方:所以老包家挺恨日本人的。


    我爸中學是上的崇實,蒙藏學校也待過。崇實中學的畢業證我看見過,蒙藏學校因為他老講,我沒特別著耳朵聽。


    我爸在燕京學習挺好的,在學生中地位也挺高,學生會主席。燕京的學費不是挺貴的麽,他念得好,很多學費都是免的,優秀學生才免呢,我爸就拿繳費的單子,給我爺爺奶奶看,燕京的單子都是英文嘛,老人也不懂,這得交幾百,這得交幾百,多少多少,老人一看數,給你錢吧,“啊,給錢,啊,給錢。” 我爸揣起錢就跑了,給我媽交一份學費嘛,因為讓他掏錢他也沒那麽多錢,交了我媽的學費他倆還能吃喝玩樂了唄。


    <i></i>


    <i>方虹與定宜莊在和敬公主府(呂誌初攝於2016年)</i>


    聽我四叔說的啊,說你爸真是拿錢不當錢,拿東西不當東西。有時候從學校回家,什麽不順氣兒,或者跟我爺爺說話不對付了,就跟我爺爺吵架,家裏的多寶格擺的都是好東西,瓷器什麽,我爸劈裏啪啦一扔一。我四叔說,那好多都是宮裏給的,現在看也是價值連城,全讓你爸了,完了當當當,穿上大皮靴摔門走了,用人都收拾幹淨了,從庫房拿出來再擺上一撥兒,下回來了沒準還得砸。說你爸真是,誰也不敢惹他。想什麽什麽,想撕什麽撕什麽。什麽都不當事兒,他不管,走啦。他覺得這種生活就是習以為常,沒有什麽心疼不心疼,什麽東西珍貴不珍貴,現在一說是文物,什麽多少萬,幾十萬,上百萬,我爸腦子裏根本沒這概念。他後來生活也是這樣,從來不說花錢不花錢,東西不東西,就是特別隨意的那種。苦也不說苦,好也不說好,也不是追求享受,就是那種狀態,從來不在那種事情上計較,就沒這概念,心疼錢哪,得掙錢哪,沒有這個想法。


    2.我爸和我媽:參加革命


    定:你爸怎麽就會有一種思想,想要去參加革命呢?


    方:他就是在燕京上學嘛,燕京裏當時就有一種接受新東西的意識,追求民主啊這個那個。我爸呢,那會兒在燕京也是比較引人注意的,一個是人長得非常帥,一個是學習也非常好,要不幹嘛當學生會主席呢。他參加革命一方麵是接觸一些新鮮的東西,越是這種家裏有錢有地位的,越覺得許多東西需要批判需要拋棄,覺得有些新鮮東西是可以接受的。參加革命不完全是說要打爛舊世界,建立新世界,不是那種樣子。所以我媽就認為他不是特徹底的革命,隻是追求一種新思想。我媽呢,比較地愛招事,她在中國大學學法律,當時跟陳璉——陳布雷的女兒——她倆來往密切,一塊兒參加這運動那運動,還特有正義感。注360其實我爸是個好學生。他們老包家就認為是我媽煽呼的,說是我媽把我爸給帶壞了。可是呢,如果我媽不把我爸帶出來,解放後那就完全身份不同啦,也是好事也是壞事。


    定:還是應該算好事(笑)。


    方:我爸參加學生運動搞這搞那,通緝是北京市前三名。當時國民黨市黨部來找,因為我爺爺不是偽國大代表嘛,就找他談話,讓他把他兒子交出來,不要再幹這個了,說他兒子是受別人影響,不是自己要怎麽怎麽著,說你應該保你的兒子。


    定:那你爺爺什麽態度?


    方:我爺爺就說我媽,說我爸是受我媽影響,他說我兒子是好人。我爺爺就認為我爸是受了學潮啊學這學那的,是上學弄壞了。我三叔就沒出去上大學,三叔就是後來在家嘛,三叔英文很不錯,後來解放他就教英文嘛。他們老包家就認為是我媽煽呼的。


    定:你爸從燕京跑了你們家人也不知道是吧?


    方:通緝以後我爸就離開燕京,就跑到我媽家來了,他不敢在他自己家待著啊。後來是從我媽家走的。而且他必須得走,他們同時要走的有兩個人,當時選擇幾個地方,我爸是想去香港,那個人也要去香港,說一塊兒去,我媽堅持說你不能去香港,你要去就去解放區,你必須去解放區,我媽那是徹底革命者,我爸後來聽了她的。果不其然,那個去香港的半路被敵人圍住,追到跟前兒,後來自殺了,我爸就順利到了解放區。後來去了華北大學,一直到解放吧,解放後到人大了。在人大還算順風順水吧,結果後來我媽老是說:“你爸爸,關鍵時刻我救他好多次!”(笑)


    定:這是哪年?還沒你呢?


    方:1948年吧,就是我要出生還沒出生那個階段。


    定:你爸走了你媽留到這兒生的你?


    方:對對。我爸走的時候一人走的,後來我媽也去了,把我扔到我姥姥家了。去的正定嘛。那會兒不是說革命嘛,參加革命嘛,當時他們倆結婚哪,(我爺爺)給了他們兩間房子,一間房子是全套硬木的家具,都是鑲著螺鈿的那種,還有一間屋子是全套的西式家具,特漂亮,沙發都挺好的。當時要走嘛,要去解放區,後來怎麽去的,去是沒去,我沒聽清楚,反正兩間屋子的家具都清出去:“我不要了!”換了兩根派克鋼筆,跑了。我當時小,我想哎喲這倆傻子,當然派克鋼筆也比較值錢,我們小學生也有鋼筆,兩支鋼筆管個屁用!


    定:嗨,其實後來那兩間屋子也保不住。(笑)


    方:生活也是很難說的事兒,也沒準因為這個人家整你啊抄你啊什麽的,反正就是生活的變遷特別大。


    定:正好那個時代嘛。


    方:我媽跟我爸怎麽認識的?其實呢,兩家有親戚間接認識的關係,就是有人給我爸介紹對象,介紹的是我媽媽的表妹,結果沒人陪,讓我媽陪著,說上北海冰場,有錢人嘛滑冰嘛,打扮得漂漂亮亮上冰場,我媽滑得也挺棒的,我媽是陪著的,跟著這表妹後頭,完了我爸瞧上我媽了,滑冰時就追著我媽,我媽就覺得這事有點不像話,就躲著,你越躲我越追你,我爸就使勁追我媽,我媽覺得不合適,就說你再追我我跑了,我爸說你要上外地我就跟著你上外地,那怎麽跑啊,她跑不了了,他倆最後終於就成了,那個表妹把我媽恨透了,說我媽搶行(爭愛),我媽說這我才叫冤呢,我還不願意呢。他們倆這麽認識的……


    定:你媽他們的家世呢?


    方:我媽不是滿族人麽,我姥爺是“庚子賠款”後到法國去學的醫,回來以後在一個外國人開的醫院工作。我媽媽的姑姑,就是我姥爺的妹妹吧,嫁給了川島芳子的哥哥。


    定:那是肅王家的,姓憲。他們家三十多個孩子。


    方:詳細的我就沒問,我就聽我媽嘮叨,說我姑姑沒生孩子,我媽媽和我媽媽的姐姐,就是我的姨吧,從小就擱到他們家,解悶兒唄,在他們家長大,後來我媽媽的姑姑去世他們回來的。財產就都四散了。小孩兒還挺有心眼的,我媽說了,姑夫是十三間房的庫房,全都是宮裏出來的東西,不是他(從宮裏)拿的,就是親戚誰出嫁,誰的什麽禮,給你送幾箱東西來,留著吧,擱庫房也不用老擺著。我爸他們不也是麽,你了,了沒用了,倒了扔了,那就再擺吧,是那樣子。我問我媽說,後來那些金銀財寶都哪兒去了?我媽說嗨,沒有子女,財產全散了。


    定:你媽他們家住在哪兒?


    方:解放以後就住在東單那邊,解放前說住過好幾個地方,開始啊有自己的一個院子,也不是那種豪宅,反正自己有一個院子。後來我姥爺跟我姥姥上外地幹嗎去了,就留著一個人看家,當時不是日本占北京嘛,日本人一槍把他打死了,打死了這院裏就沒有人了,家就讓別人占了。我姥爺姥姥再回北京,沒有地方了,說就有一個看家的,我媽的大伯父,讓日本人給打死了。要不他們特恨日本人呢。


    定:你媽他們家姓什麽?


    方:姓南,東南西北的南。可是我姥爺,記得家裏當時掛牌子寫的是銳,銳宅。滿族人怎麽……


    定:滿族人就這樣,一代一姓。


    方:我媽就是滿族人。我姥爺是滿族人,我姥姥是蒙(古)族人,滿蒙一家麽,滿蒙是分不開的。我對家族的曆史吧,人往我耳朵裏灌我就記著點兒,不往裏灌就不知道。


    定:你媽媽應該說是你爸爸的福星。


    方:是呀,可是我媽媽有一個特大的缺點,我媽嘴特厲害,她不是學法律的嘛,我爸說一句我媽能說出一百句來。等於他們倆對話沒有一個平等的平台。我爸在自己家裏也是說一不二的,結果在這兒沒說話的份兒,所以他倆在家就鬥嘴,我在那屋看書,他倆人就在那屋鬥,喳喳喳,喳喳喳,好不容易我爸不出聲兒了,不說了,不說了成不成?我媽突然就想起什麽了,又開始說,又開始,又仨鍾頭。我爸能講課,也能說吧,我媽是更能說。其實也淨是攪理兒的事,什麽正經事都沒有,就那麽攪和,攪攪攪。我說小時候沒人理我,別看我家就仨人,沒有兄弟姐妹,那倆成天就喳喳喳,沒完沒了。根本鬧不到一塊兒去,一點生活的具體內容都沒有,就是從早吵到晚。拿到挺好的戲票,說去不去?去,走,完了穿好衣服要走,又出新茬兒了,“啪”把那衣服扔那兒,不去了,就還吵,真邪性了!為什麽包義、姑姑他們雖然對我爸是怕,對我媽可能會有點意見,覺得大哥我們是沒轍,大嫂你,好像不教大哥好似的,又老跟大哥吵,家裏好不容易出一個大哥,能光宗耀祖的,你還老拆他,這樣不行那樣不行。


    定:你媽不也是老革命嗎?


    方:我媽也是解放前參加革命,完了之後先在故宮,後來調到一個中學做老師。我媽在城裏,我爸在城外,我媽呢,就是說:“你要是在人大附中跟著你爸,學少爺小姐作風,你絕對成不了才”,“你絕對不會成長成一個有用的人”,就非得給我轉走,我初二第二學期就走了。


    我爸跟我媽那個情況,包安也說,其實他挺後悔的,年輕氣盛嘛,她說一百句你讓她說去不就得了嘛,其實我媽對我爸照顧是最周到最好的,是特上心的那種。我爸後來的婚姻也不順,所以挺後悔。可是我爸就說:“後悔有什麽用啊”,就過去了。他當著我麵不訴苦,就說現在生活我能忍著,就跟我說:“我要是不在了,這家你別來”,不訴苦也不說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對家裏頭也是一樣。


    我爺爺從內蒙來也是,我媽對我爺爺挺好的,當時解放以後,他歲數又大了,當然不如解放前那麽神氣了,媽媽挺心疼爺爺,我爸不愛搭理他。


    3.我爸:在人民大學


    方:我爸從來不訴苦,跟我也老是嗬嗬嗬。我爸第一不談過去,第二也沒有什麽情緒不情緒的,成天談笑風生,高興著呢,因為什麽呢?講課也好,工資也高,人家也捧著他哄著他,就行了。家裏的事都是在叔叔姑姑麵前說,跟我媽說,跟外邊從來不說。可是人大的人都知道,說他是王爺。


    定:那怎麽會不知道,人大的老校址就在你們府的院裏頭。


    方:連(張)木生、小風(李零)都說,我們一塊兒一聚:“這是公主,這是格格。”


    呂誌初(以下簡稱呂):我上初中時我就知道,聽木生、小風他們說的。


    方:我說我怎麽不覺得我是什麽公主啊,木生說《人大簡報》裏老說你們家,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我說什麽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我就吃得好點兒唄(笑)。


    定:你爸一直到人大,公子哥兒那勁兒還挺足的?


    方:對對。當時哲學係還有一個我們叫齊伯伯,齊一注361,後來調社科院了。他倆特好,齊一現在九十多了,自己住海南,要回北京他自己來回跑,他一回北京就找我,一塊兒吃飯說話,講他跟我爸的事。說我們兩家跟張作霖都有點關係,說我和你爸特好,我們解放前就有關係,可是我們都不願意說這個事兒。他倆在一塊兒呢,常常吃吃喝喝。他說我幹嘛離開人大呀,說實在的我要在人大沒準還得受罪,他就是那種公子哥兒。齊一的女兒就說哎呀,你爸是人大最帥的教授,白白瘦瘦的,穿的衣服都特講究,反正挺講吃講穿的。可是講課特好,口才特好,學生都愛聽他的課,他雖然吃喝玩樂,可是講課一絲不苟。


    定:我查了一下,人大的邏輯學專業就是他創立的。


    方:他是北京市邏輯學學會的會長。


    定:吃喝玩樂是一麵,認真勁兒是另一麵。


    方:對對對。人大那個副校長張騰宵,原來是哲學係的一把手,後來調去當副校長,他現在90多歲快100歲了。張騰宵就說我爸,他說我跟方華是好朋友,方華“文化大革命”從來沒說過我壞話,說他是好人,是一個特別正派的人,厚道的人,是特別誠懇的人。什麽耍奸啊,我爸他沒這心思,因為他不需要,他那個家庭環境不需要跟人耍奸。燕京的學曆在人大就算很高的了,人又長得帥,大家都挺捧著他,啥都有,啥都很順利,啥都能做好。我媽說話我爸為什麽不愛聽?我媽說我爸參加革命叫什麽?就是大家哄著你大少爺玩兒,到了人大,大家又是捧著你大少爺玩兒,我爸特生氣。我媽老是那種,好話不能好說,就想給我爸潑點冷水,我爸就特別不高興。人家外頭都捧著他,到家老是被潑冷水,他倆就是誰的話都不聽,個性特強,我爸就個性特強。


    定:他那時候是不是在人大也挺有名的?


    方:那當然啦,都知道。我爸那人就是接受新東西比較快,比較聰明,口才也挺好,人緣也不錯。當時我聽他們說人大講課有三個華:胡華,方華,鐵華,注362三個台柱子,當時五幾年就靠他們,最漂亮的課都是。業務不錯,又是年輕氣盛,三十多歲提的正教授嘛,五幾年不是有蘇聯專家麽,我爸是特受寵的,本來想讓他去留蘇,後來因為出身不好,結果沒去成。我爸是愛去不去,無所謂。可是其實也是一個陰影。


    定:他還是出身受一點兒影響是吧?他後來一直也就是一個教授而已?


    方:對對。他在哲學係當過書記呀還是副係主任,反正就是到學校的中層。後來六幾年的時候我聽他跟我媽說,市委不是從人大調幹麽,要讓我爸去市委宣傳部,他跟我媽商量,說我去不去,我媽說:“你別去,你幹不了這個,你就講講課還行。”他就認為我媽是踩咕他,可是又覺得確實也不想去,後來沒去。事實證明我媽的判斷又是正確的。我媽總是在幾個關鍵時刻給我爸指出一條生路。她說你不能去,你不是當幹部的材料,你當不了。我爸那人不跟人鬥心眼兒,你想他一個大少爺,啥都不缺,他能跟人鬥心眼兒麽。還有一次是要調到北大,是馮定想讓他去,又跟我媽說,我媽說那就看你是願意在人大待著還是願意上北大了,反正都是哲學係嘛,後來我爸想想,人大待著舒服,你想都熟,上下左右,所以還是沒動。看來沒動是對的,你換一個地兒,你重新熟悉,人心是怎麽回事兒你也不清楚。聽人們說,我爸六幾年差點兒提人大副校長,不過沒提又是一個好事兒。


    我爸始終就沒有離開過人大,從華大進城就成立人大嘛。他自己挺滿意的,我媽老說他幹到這兒就不上進了,也不寫點兒東西,你看人家這個出書那個出書的,可我爸不聽,你說你的,你說一千遍我也就是這樣。反正我把課講得挺好,而且我在哲學會和邏輯學會也都挺有地位的,是全國知名的,就夠了。還要我寫一大堆著作?我才不呢!反正高知的各種待遇我爸都享受,其中假期各種演出,不是都得訂票麽,都訂上。同事來聚會來,一扯扯到“出去吃飯呀”,聚會啊宴請啊,享受啊,說說笑笑啊,同事要是打麻將,我爸是必被找去的,弄哪兒去了不知道。你讓我閉門讀書,我不幹這事兒,人說你爸就缺這個,我說我爸不是幹這個的人!(笑)


    其實在人大,他這個家庭出身,“文革”時人家也沒整得他太厲害。“三紅”啊,“新人大”啊,注363搶他打他,也沒把他置於死地。他還挺自得其樂的。說他們抓我,我沒有煙抽,讓我掃地,我就揀人家煙頭兒,一個女生說:“你揀什麽情報呢?”我爸說沒有情報,“那你剛才掃地你揀什麽了?”我爸說:“跟你沒關係”,“拿來看看!”我爸說:“跟你沒關係。”“把手打開!”我爸一打開,一個煙頭。我爸說:“你有用嗎?你有用嗎?”把那女學生氣得!嗬嗬嗬,我爸還樂。其實我爸說這些受罪的事,別人聽起來都挺傷心的,我爸就當笑話講。他在樓上和幾個教授關在一塊兒,那幾個老教授搖頭晃腦地:“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我爸就在一邊比畫,人說你幹嗎呢?他說我練坐飛機啊,下次他們撅我我能那什麽,練。後來又說想逃跑,把單子都扯了,係上扣,弄挺長的,拴上。我爸不是挺瘦的麽,單子也能經得住他,拴上往下看,說不行,夏天嘛,說學生都在那兒開著窗戶打牌呢,開著特亮的燈,他說不能跑,我要下去正好掉到他們中間兒,一伸手把我抓了不就跑不了麽,後來沒跑成。


    定:他想跑到哪兒去?


    方:逃跑嘛。反正也是苦中作樂,自己找樂。去幹校的時候家裏的房子都繳了,全繳了,其實之前紅衛兵已經洗劫了一大撥了,我爸說紅衛兵來抄我的家,拿走的不是衣服就是鞋,因為太多了。書和材料人家都不怎麽關注,走的時候等於沒有人管了麽,劈裏啪啦地,就都送圖書館了。


    把他們弄江西(幹校)去,注364他跟我們講,我記得特清楚,說到那兒讓我幹活兒,我說讓你幹什麽活兒啊?他說先讓去搬磚,剛一搬就把手砸了,人說不行,你搬磚搬不了,就讓我抓蟲子,到菜地裏頭。我說你怎麽抓啊,他說我拿小棍夾,他害怕蟲子。從幹校回來,他說我第一件事,就是騎上自行車,哪兒飯館多,那條街,能吃的我都吃遍了,第二天我再去吃去。


    他從幹校回來,把包平、包安都找去聊天兒,也都講了“文革”的經曆啊,一些想法啊,他都跟開玩笑似的,可是人家都覺得心裏挺難過的。家裏頭榮華富貴沒有啦,過去當教授當高級知識分子的地位沒有啦,在幹校給人幹活兒,還挺艱難的。反正從公主府往下走往下走,加上日本,又加上他們參加革命,一步一步地,就變成現在這副樣子(笑)。實際我爸也有體驗,我爸是這種想法,你也出來參加工作了,你跟過去是一刀兩斷吧,或者說決裂吧,這是一個;還有一個呢,過去的東西你可能是一個回憶,不可能重新去那什麽了,反正過去就過去了,他不去想,就那樣。


    定:就是先是家裏的榮華富貴沒有了,接著就是當教授的那點兒地位尊嚴也沒有了,一個勁兒地往下出溜。


    方:所以為什麽好多東西他不願意提呢,和敬那會兒他更不願意提了,一下斯文掃地啥都沒有了,能享受點兒就享受點兒得了,過去的輝煌對他也沒有什麽實際意義。連想都不想,他不愛講這樣的事。落差太大了。


    定:落差是夠大的。


    方:我爸那時候說過,從幹校回來的時候,七幾年有一段時間不是稍微鬆動一些麽,就有人請我爸出去講課。有一次記者跟他從張自忠路前頭過,不就是和敬公主府那兒麽,他們記者都知道我爸的背景是什麽,就說:“和敬公主府您聽說過嗎?是什麽情況?”我爸說:“哎喲,真不知道。”哎喲(笑),特逗。我爸特得意:“哼,讓我說和敬公主府是什麽情況,我才不說呢,毛主席說了,哦……這個‘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來一次,下回想整我?沒門兒!”


    定:你爸後來跟蒙古人那邊交往得不多是吧?


    方:我爸反正沒有特意地跟蒙古人交往。你想在人大,就是人大的環境。


    定:所以我當時找到包平他們時,覺得挺遺憾的是你爸他走了,但又一想,找到他他也未必跟我說。


    方:那倒是。


    4.叔叔和姑姑


    方:我爸是最受他爺爺的寵,從他爺爺奶奶就寵他,所以就一直寵下來。我奶奶比較寵三叔,包義。爺爺疼姑姑,蒙(古)族疼女孩,我爺爺脾氣好。包安是沒人寵。


    我三叔、姑姑和我爸他們是那種,就是從來不自己動手做什麽。家裏就是對這些有特色的東西(指蒙古的奶製品),趕上什麽就吃什麽,就是喜歡。都是人侍候慣了的那樣。


    定:他們不承認這一點(笑)。


    方:不承認哈?我那個姑夫,四十多歲心梗去世的,我媽就說:“哎呀,老郭可把包平寵壞了,包平什麽都不用動手。”姑姑好像家務活兒不怎麽做。三叔也是。就四叔因為參軍嘛,自己靠自己,還動點兒手。


    我聽我三叔的兒子跟我說,(解放前)有一段時間我家生活來源一下子斷了,等於他媽,就是三嬸,三嬸他們家給包家支撐了一陣兒,不能斷了這經濟來源哪,我爸跟三叔關係不是很近,我爸嫌三叔忒落後。姑姑聽我爸說得多,因為我爸愛跟她說話,我爸爸帶我上姑姑家去,都說這些事。對包義就不太瞧得上,覺得老四是小孩兒,不懂什麽事。


    定:後來你爺爺多爾吉還常回北京來嗎?


    方:他沒退的時候回來得比較少。


    定:你跟他接觸不多是吧?


    方:因為蒙(古)族都比較喜歡女孩兒,見到我,還有我姑姑,包潔什麽的,都特高興。對男孩子,三叔那兒子小元跟我說,爺爺連根冰棍兒都沒給我買過。小元的兒子說,我爺爺,就是包義,也沒給我買過冰棍兒。特別明顯的。


    爺爺解放前是國大代表,解放後是政協委員。爺爺後來還回北京來看看他們,他跟三叔比較對路。喜歡三叔,因為三叔是那種嗬嗬嗬,嗬嗬嗬,玩自己的,什麽都不計較,也是吃喝玩樂的主。跟我爸爸也不親。包安是小時候在家比較受氣,受欺負,我這是聽我媽說,我媽結婚的時候包安才九歲嘛,特小,瘦瘦小小的,胳膊腿都特細,冬天手和腳都是凍的。反正不是那麽受寵,在那種家庭他已經是受下等人的對待了。所以後來跑出去參軍了嘛。


    定:對。


    方:我四叔吧,一輩子好多地方不是很順利。可他從來不表現出來,情緒上語言上啊,從來不說。我爸也是這樣的人。


    包安剛去(內蒙古)參軍的時候,差點被一個連長打死,為什麽?連長是我們家的奴隸,一看包安來參軍,那簡直太不像話了,就想把他打死。當時就讓別人給摁住了,連槍都上來了,那樣。這個事兒後來我姑姑呀我爸呀就都知道。現在當然又不一樣了,就當時那會兒,特別強調階級呀階級鬥爭。


    包安後來就特使勁地努力工作,後來在那兒提得也算比較高吧。


    定:他說後來他有一段……


    方:把他當“內人黨”抓起來了。


    定:為什麽抓他?


    方:“內人黨”不是打擊了一大片嘛,抓的人太多啦。有他事沒他事就給他抓起來了,軍隊裏頭比較嚴,最後說沒事,放了,抓了就白抓了,他不就轉業了麽,因為他祖籍是北京的,就轉業回北京了,回北京之後各方麵身份也沒恢複,是屬於最低潮的時候。他在最困難的時候還是想著我媽能幫他,就給我媽寫信,我去內蒙接的我那四嬸兒麽,她的兩個孩子,他“內人黨”他也沒工資,我媽幫他養著老婆養著孩子,請了兩個人看孩子。


    定:也真幫了大忙了。


    方:那可不,包安出來之後到我們家,把老婆孩子全接走,挺長時間呢。包安後來在標準件廠當工人,離我們家挺近的。後來碰上郝真,把他調到市裏,包安說她可幫了我了,可真是我的恩人。說她一個是幫我,一個是認為我還是有能力。包安就是特別能寫。原來在內蒙古軍區宣傳部嘛。他後來的單位是北京市企業思想政治工作研究會,郝真在那兒當會長。


    定:他也像你爸那樣吃喝玩樂嗎?


    方:不,包安是特別嚴謹的一個人,你看上他們家去,他們家屋子收拾得簡直就是,一看就跟賓館飯店差不多,弄得特整齊幹淨,沒有一點亂七八糟的。我爸,一掀床單子,底下一片,全是鞋。踢出來,今天哪件衣服配哪鞋,穿上了。


    我奶奶死得早,我奶奶50多歲死的。爺爺是90多歲吧,後來在包安那兒住著。


    定:爺爺從阿拉善回來就住在包安那兒?


    方:住在包安那兒。包安呢,其實心裏也有點委屈,為什麽呢?他跟我媽無話不說。他跟我媽說,其實當時我在家裏是最受冷落的,最受虐待的,可是到老了都得我侍候,他們怎麽都不管呢,肯定老大不管。我爸不管,我爸恨不能跟他劃清界限呢。


    5.我自己


    呂:你後來插隊了嗎?


    方:插隊了,山西啊,山陰縣,在大同南邊一點兒。我是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本來不應該下去的,可是工宣隊好像也是為了完成任務吧,就非得讓我去,說不去,就派一師傅天天上我家坐著去,說你一天不走,我就天天來。哎喲我特煩,說別來別來我走行不行。我媽說你不應該走啊,我說他老來,我可不願意他老上咱家坐著來,我自己把戶口轉了就走了,我是1968年12月底走的。


    我走了5年,後來有一個26號文件,說獨生子女可以轉回北京,就回來了。回來後分配工作,問我想幹什麽,說有中學老師,全民的,我說我們家全是老師,下回“文化大革命”又挨整,我可受不了。最後說還有街道醫院,但是是集體所有製,我說街道醫院倒行,集體所有就集體所有,完了就去了。


    去了待了4年多不到5年,1977年大學招生嘛,知道時就隻剩20多天就考試了,我趕緊報個名。那會兒單位不許我考,不給假,上班也不許看書,我就一直憋著下班回家,一進家門就坐著,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三四點鍾,每天就睡兩個鍾頭,二十多天拚死拚活。因為我插隊的時候不是表現不錯嘛,被推薦過兩次(上大學),全讓人搶啦!人說你是獨生子女,你能轉回北京,你不應該在這兒跟我們搶這個機會,我說我不是搶什麽機會,我就是想上學,那也不行,村裏頭因為我表現好,把那個表給我,知青之間就……所以我特恨工農兵學員(笑)。最後上不成,我就轉回來了。這次我說就靠我自己了,我能考過憑我自己本事,考不過那我也認了,那能怎麽辦呢!後來考上北醫(北京醫學院)。那是1977年,念了5年。


    呂:學的什麽?


    方:醫療啊。臨床好幾十門課呢。當時歲數已經挺大了,我們班歲數最大的和最小的差一輪呢。醫學院吧,90%的課程全靠背,你要不背下來你考試過不了啊,我就拚命背,小孩就背一遍過了,哎喲我背三遍五遍,一會兒又忘了考試還是不行,還得再背,就那樣子。


    定:後來就在安貞醫院當醫生哈?


    方:對,畢業以後就分到這兒了。一開始在臨床,在內科,後來我們醫院那會兒擴大,進人必須通過懂業務的人,搞人事的不懂業務啊,就一定讓我過去,我在人事又待了兩年,從我手裏進了得六七百人哪,後來臨床不缺人了,我就上研究室了。最後退的時候是從保健科退的,為什麽呢?我結婚以後洪大夫注365忙,孩子也那什麽,我想算了,我也甭再研究什麽了,上保健科,時間比較自由,上學歲數一晚,好多事就耽誤了。我孩子才二十多,不到三十。插隊時我想,插隊不能結婚,我還得回北京。回到北京在街道醫院工作,哎呀這不是落腳的地方啊,不行,每天就是玩兒,一說結婚,別跟我說這事兒。就這麽耗著,耗到上大學了,可是北醫那會兒功課特別忙,不敢結婚,結婚我什麽時間背書啊,又耗了5年。耗了5年分到安貞,哎呀好不容易開始工作了,一上來就結婚就拴住了,我還得玩兒呢。就這麽一耗,耗到快四十了嘛。我們家的人,老包家的人都是結婚也晚生孩子也晚。我姑姑他們這一輩兒的幾個孩子,女孩子,都是三十多歲沒結婚呢。


    定: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對你的民族,就是蒙古族,有沒有意識?是不是覺得和別人不一樣啊,不單是王爺的問題?


    方:從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蒙(古)族,因為我爸的關係嘛,戶口都是蒙(古)族。有時候人家幫著填表,寫漢,我說我不是漢,我是蒙。自己沒覺得奇怪,也沒覺得別扭啊,接受不了啊,挺自然的一個事。我插隊的時候才逗呢,本來皮膚特別白,一曬呢,也不變黑,就變紅,拿鹽堿地的水一洗吧,頭發變黃。老鄉就說,哎,你是不是蘇聯人呢?你怎麽跟我們不一樣啊。我說我不是蘇聯人,我是蒙古人,人家說怎麽是蒙古人呢,人家覺得特奇怪。


    定:你第一次來和敬公主府是什麽時候?


    方:有兩三年?洪大夫來這兒開會。因為和敬公主府我是早聽說,我爸不愛說,我姑姑他們經常說,後來洪大夫在和敬賓館開會,我說我還沒進去過呢,我去接你吧,順便看看,繞一圈兒,我就開車進來了。我進去就說:“我爸當年出生在這兒。”哎,他們就盯上我了,說你姓什麽?我說姓方,他們就給領導打電話,領導就說,是不是姓方?說就是姓方,“那就對了”,他們頭兒就過來了,說我們一直在找你們。他們就是找我爸爸,知道你爸改姓方以後,才知道你爸去世了。因為他們找姓包的嘛,找不著。我這是跑這兒送上門來了,這事就聯係上了嘛。


    和敬公主府那院兒吧,因為我爸輕描淡寫地說慣了,我一去特震驚,啊?這個院子也忒大了,一進去特遙遠的,人家說這還隻是一部分,我說這這這,就跟一個大單位似的一個院子,人家說據他們了解,這隻是一部分,都削了很多了,乾隆時候給公主賜的是60畝地,從東邊的段祺瑞府一直到西邊寬街那條街,都是我們家的。後來七占八占的經過曆代的什麽吧……


    定:後來人民大學不就在這兒嘛。


    <i></i>


    <i>今日和敬公主府寢殿(呂誌初攝於2016年)</i>


    方:對,他們就說哎呀,你爸轉來轉去,還在自己的府裏頭。住到那裏頭(鐵一號人大舊址)不是跟住回家一樣麽!


    他們這兒也有變遷,後來是他們想弄一個展覽室,因為這不可能對外開放,辦一個展覽室,把這段曆史給續上唄。


    定:你女兒現在報蒙族還是漢族?


    方:蒙族。我女兒特喜歡我爸,她在我爸那兒住了幾年,飲食上也是愛吃牛羊肉,這個挺明顯的。


    定:她知道家裏的這段曆史嗎?


    方:知道。她對這個民族也比較認同,她也來過這兒。


    定:你應該讓她把這個故事慢慢延續下去。小小公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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