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05年3月9日


    地 點:頤陽山水居周桂芳家


    訪談者:定宜莊


    在場者:周桂芳等


    [訪談者按]<i>與周桂芳同住在西苑街上的高淑瑞女士,被她周圍的朋友們戲稱為“大家閨秀”,但在我看來,她不過是愛美愛打扮,不愛出門湊熱鬧而已,其實是個性很強、很有主見的人。她的家境比周家好得多,曾經是西苑街上數得上的富戶,這也許應歸功於她父親的能幹。她從女兒的角度講述的父親一生,最富感情,那個隻身闖蕩北京、憑自己的勤奮和才幹在西苑街上慘淡經營,終於置起一份像模像樣的家業,卻終於在一場與他全然無關、他也完全不明就裏的政治風浪中結束一生的小人物的命運,正是生活在底層社會的諸多北京移</i><i>民的縮影,這樣的故事,我們看得實在是太多了。</i>


    <i>高淑瑞女士被訪時(定宜莊攝於2005年)</i>


    <i>高女士還講述了母親一家從河北農村遷移來京並落戶於圓明園的經曆,可以與上篇“圓明園變成廢墟之後”參照來看。</i>


    高淑瑞(以下簡稱高):我叫高淑瑞,82歲了,我屬豬。打小兒我就住在西苑。


    定:那時候西苑是個鎮是吧?我聽說原來海澱區有三道最有名的街,其中一個就是西苑。


    周桂芳(以下簡稱周):西苑原來是兵營,軍閥、國民黨、日本,都是在西苑那兒,都是營盤。日本營盤。日本投降以後國民黨來了,就是208師,最後是208師在那兒撤軍的。解放的時候革命大學在那兒,後來又變成安全部了。注206


    高:西苑街那時候繁華著呢,小街呀,繁華著呢,買什麽有什麽,要什麽有什麽,賣什麽的都有,好幾個澡堂子。那時候都有收音機了,天天晚上的鋪子吧,喇叭都唱,都放著戲。就沒那麽安靜過。好幾條街,一二三道街,和平街、同慶街、宣化街。我們家在一道街。就二道街東頭那兒,小戲館兒,說書館兒,好幾個戲館子,唱小戲兒啊,戲館子唱的不是大戲,其實就是評劇,河北梆子。靠馬路那邊一個戲館子能盛一千多人呢。西苑商場是後來公私合營的商場了,那後蓋的。閱武樓是西苑東邊,練兵的地方,地方挺大的,高,現在拆了,還有那底座兒。妓院,妓院是日本過來弄的,日本的時候都是“花姑娘的有”,日本的時候。注207


    定:那時候西苑這街上旗人多嗎?


    高:旗人不多。


    1.從南苑到西苑


    高:我們老家是河北省定興。要說我們老家的事兒呀,我爺爺是過去的秀才,在定興縣城做工作,他叫高超則,他的為人,是整天一大片人圍著他。誰到飯館吃飯,一提高超則,吃完飯抹嘴就走,他的人就給人家付賬。也是年輕的時候勞累多吧,死得早,50多歲就去世了。


    我爸叫高維鋼。他們哥兒六個,姐兒仨,我有3個姑姑,我爸爸行四。我大大爺、我三大爺都是念書念得多,我父親也念過書。我大大爺考秀才沒考上,讓人頂了,就病了,神經了。三大爺就教書。


    我奶奶寡婦,那老太太,困難哪。我爸爸那會兒淨惦著掙錢養家,摸蝦米也幹過,到南口也打過工,給那個誰牽馬墜鐙的,那個頭兒叫什麽我記不得了。我爸爸12歲就跟著他們瞎跑,12歲打定興到南口,16歲又到南苑,那不是部隊駐紮的地方嘛,兵營嘛,我三大爺有文化啊,在南苑那兒教書,就給我爸爸找個事兒,買了幾打襪子,在兵營那兒擺個地攤兒。我父親呢,人都喜歡他,長得也挺什麽的。後來在南苑那兒不行了,部隊又遷移了。我三大爺在福緣門注208那兒教書,又給我父親弄到西苑這邊來了,就是安全部的那兒,在那兒擺攤。我五叔也來了。


    定:您三大爺怎麽會找到這地方來教書呢?


    高:這邊有我們老家那邊的老鄉,都投奔老鄉唄。


    定:老鄉是在這邊做什麽的?


    高:在西苑開一豆腐坊,姓王,也是我們那邊的。


    定:西苑一條街上你們老鄉是不是挺多的?


    高:都是老一輩的,我爸爸他們那一輩的。小輩的都是這兒生的。(老輩的)都是沒有錢的,都是在老家生活不下去了,到這兒來找事兒做,做小買賣呀,做點小吃小用的什麽東西。


    我爸爸過西苑來還是擺襪子攤兒。那會兒一打是12雙,10打襪子就在人家煤鋪門口擺那麽一個攤兒,沒有門臉兒。那個煤鋪的老太太姓馮,人家心眼兒好也是,說風吹日曬的,給他們騰一間房吧,給騰了一間房,我爸爸和我五叔就在那裏住上了。後來又添點牙膏牙粉的,那會兒都是牙粉,又添點褲衩背心呀,慢慢兒地租個門臉兒,就不在外頭賣了。


    定:您父親的襪子從哪兒批的?


    高:打人家賣的地方批來呀,人家有批發店哪,就跟這會兒似的,總廠。有時候給一半錢,該一半錢,賣完了掙了錢再給人送,完了再拿。襪子賣得挺好的,當兵的穿得多呀。當兵的都文明著呢,風紀扣不係,逮住都打,都罰。


    定:您這說的是什麽時候的事?


    高:國民黨啊。國民黨的29軍、53軍都在西苑駐過,反正挺嚴的,不讓騷擾,買東西少給錢不行,都有人跟著,有稽查隊跟著。


    定:您父親一直就掙他們的錢?


    高:掙他們的錢。後來就做起來了,買賣越做越大了,又添百貨了,我們就是做買賣出身哪。後來正好姓周的房子要賣,我們就想買姓周的那勾連搭三間房。可是哪兒那麽多錢買呀?就大夥兒幫,煤鋪掌櫃的說我們給你們湊點,多咱(什麽時候)有錢再還給我們,就買了那房子了,把我媽也接來了,帶著我們仨孩子,就住在那兒,我媽也幫著,給鎖鎖扣眼,釘釘扣兒什麽的。後來越鬧越大呀,我們又找的房,把老家我表哥他們都弄來了,就都幫忙。


    2.日本進西苑的時候


    高:我剛才跟(周)桂芳還說呢,我老記得中華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日本(人)來的,我記得大概是那會兒,是六月份嘛。


    定:您說的是陰曆吧?


    高:對,陽曆是7月也不是初幾,七七事變是在盧溝橋,日本(人)過來就到了盧溝橋。起先是我表哥給送信兒,他住在圓明園裏頭,說上(我們)家躲躲去吧,日本(人)要炸西苑。我媽說沒那麽些事兒,西苑這兒哪兒有這麽多事兒?我爸爸說還是在院裏挖一窖吧,別都在屋裏頭,在屋裏萬一房子塌了能砸死。就在院裏挖了一個防空洞似的。結果第二天就扔了炸彈。飛機就由城裏頭繞著城過來的嘛。那會兒我們正睡覺還沒起呢早晨,就聽見飛機,8架飛機,“rou,rou”吹哨似的就往下紮呀,好像就紮到房頂上似的。注209我爸爸一聽不好,趕緊起,都穿著背心褲衩呢,天熱麽,一胳肢窩一個一胳肢窩一個,夾著我二妹妹和我就出來了。


    定:果然就扔啦?


    高:我們街上扔炸彈就扔了六七個,整個把我們那屋子炸了個大深坑,倒是沒炸著人。要是頭天炸,我哥哥他們就死在那屋了,那不是做買賣有欄櫃嘛,欄櫃,就是櫃台呀,他們兩人從欄櫃裏給人拿東西,買東西的在外頭,就弄大被臥把欄櫃蓋上了鑽到底下,這是頭天,幸虧頭天沒扔炸彈,要是頭天扔炸彈,就把他們倆人就都炸死在那屋了。我們那天晚上就跑了,一炸那房子我們就跑了,跑反。往西跑啊,先上的天龍溝,天龍溝不是法國人住的嘛,掛著旗子就不扔炸彈。


    定:天龍溝在哪兒啊?


    高:天龍溝就從309醫院往這麽來。


    定:往哪麽來?


    高:就往這邊,我長這麽大吧就沒轉過來向,東南西北老分不對。……29軍不是退到那兒了嗎?說老鄉,你們是不是逃難的呀?說是逃難的,說你們別往西走,往西有敵人嘛,敵人都過來了,你們還是趕緊往東走吧,我們就奔成府了。成府那兒有我們街坊的一朋友,在那兒開百貨鋪,賣百貨的。燕京大學東門外頭麽。我們就跑到那兒去了。我們在成府那兒的房上,就看見西苑那邊著火了,炸了一個大煤油莊,賣煤油的地方,整個著火。說(著火的)是青龍橋,其實是西苑。


    在成府住了一宿第二天我們就進城了,我表哥在城裏開煤鋪麽,他那煤鋪也做得挺大的。叫什麽我想不起來了,那會兒我才12歲。在我表哥那兒一住就是半年。那是廟裏的房子,地方特大,高台階兒。東北都是跨院兒,跨院兒裏頭都是三個門,三個大院子,都是房子,都住著人。那廟有名的,南池子的馬噶拉廟(瑪哈噶拉廟),我們在那裏租了一個院兒,一下就三家兒:豆腐坊一家兒,我們一家兒,我五叔和我老嬸他們(一家兒),一家住3間房,9間。注210


    定:那時候還有和尚嗎?


    高:有啊。那裏邊還種的藏紅花,有一個小花園……住到臘月二十三嘛,回家過年來了。


    定:你們回來的時候這邊還有日本鬼子嗎?


    高:有哇,有日本鬼子啊,那會兒我就14歲了,就不怎麽讓我出門了,我也不張羅著出去玩去,老在家裏幫我媽幹點零活什麽的,日本人瞅見就“花妞妞,花妞妞”,就追嘛。


    定:有被追著的嗎?


    高:沒追(著)過。可是在農村他追呀。日本(人)哪,他就怕你偷著瞅他,你要跟他走對麵兒他沒事兒,你要扒著牆偷著看啊,他就說你是壞人。我們老家到八月十五都吃燉肉,吃好的,老盼著這節,我二表哥他就扒牆頭,想看看日本人來沒來,他就這麽扒著一探頭,日本(人)一抬頭瞅見他了,踹開門就進去,把我表哥揪出來就用槍挑了麽。我二表哥身體棒著呢,以前常上我們這兒來。


    定:這是在哪兒呀?


    高:在我們老家呀,定興。我五嬸的娘家嬸也讓人一槍打死了,就殺了這麽倆人。可是在我們那兒,在西苑街沒傷過人。


    日本人在這兒8年,走的時候好家夥,連大有莊的帶肖家河的人,都跑西苑街搶營盤去了。北邊的人都野蠻著呢,就搶人家東西,被臥什麽,什麽都有,最後沒的搶啦,煤都給人拿走。日本(人)走的時候也挺慘的,看著也挺可憐的,賣大袍,把衣服扒下來賣,拿衣服換吃的。一個袖子就能做一大棉襖。


    周:我們西苑不是一條街麽,東頭的人就厲害,敢幹。


    定:東頭什麽人啊?


    周:也都是老百姓,擺攤兒啊什麽的。人跟人不一樣,貪財呀。


    定:是恨他們啊還是想占點便宜?


    高、周:可不是占便宜唄。窮唄,沒吃沒喝的。誰們家不是那樣啊。


    高:我們小姑娘,老太太都不叫去呀,我們可不敢搶人家去。我愛人上橋頭那兒去,瞅見了我都給拽回來,說走吧別看,讓人看見說你也搶東西。


    3.說說母親這邊


    定:您再說說您媽媽那邊,您媽媽是怎麽給您父親說的?


    高:就在這兒,在這兒說的。我姥姥他們就在圓明園裏邊住。


    定:您姥姥是北京的?


    高:我姥姥是這兒的。可是也是從河北省逃過來的,我姥姥跟我姥爺兩個人出來的。他們來得早,跟什麽周太監啊,李老公啊,孟老公啊都是老鄉,都一塊兒來的,那時候都叫老公。


    定:也是從定興?


    高:啊,我舅舅也是在北京結的婚。


    定:他們倆來的時候帶著您舅舅?


    高:啊。帶著我舅舅,帶著我媽,我媽14歲過來的。他們逃過來就種地啊,就在圓明園裏麵租人家頤和園的地啊。


    定:在圓明園裏租頤和園的地?


    高:啊,圓明園那地屬於頤和園管,給頤和園裏頭納糧啊。原來圓明園裏頭可比頤和園闊。圓明園裏頭48處宅子呢,宅子啊,48處呢,大宅院什麽的。人家蓋的這一處那一處的房子,就像現在似的。圓明園不是讓八國聯軍給燒了嘛,還有金窖銀窖呢,(八國聯軍)沒看出來,那東西能挪地兒,埋在地下它會走,走了。


    定:那金子銀子自己會走?


    高:(笑)我也沒地兒挖去啊,就聽我姥姥他們一說。(圓明園裏頭)也有廟也有什麽的啊,我們小時候還到山坡底下拿小鎬扒拉過,有燒的那燈座,珠子,我們還弄一小盒,一小盒一小盒地撿呢。八國聯軍把好東西拿走不少。


    定:您姥姥姥爺來的時候圓明園已經燒完了吧?


    高:啊,剛燒完。在那兒租地就種,蓋上房子。圓明園裏頭原來有個大山,石頭山,叫寒山,注211在寒山住,乍來了也是租院子,就是太監們的房子了,就租他們的房子,後來租來租去有點錢了,那裏頭的磚隨便撿,撿點兒磚弄點什麽,我姥爺他們後來就蓋了三間房,三間大北房,那場院大著呢,在寒山這邊點兒,原來是一座廟,扒了,在那上蓋的房子。


    我舅舅那人老實,特老實。他們就哥兒倆,我舅舅就一個妹妹,我媽就這麽一個哥哥,我舅舅比我媽大13歲嘛,特疼我媽。開豆腐房的我們那老鄉(在西苑)蓋了一煤廠,我舅舅挨(在)煤廠那兒給人家搖煤。我爸爸跟那兒擺攤不是麽,累了歇會兒聊聊天什麽的一塊兒說話,都挺好的,跟親哥兒們似的。我舅舅瞧我爸爸長得挺帥的,我爸爸那人特正直,特本分,我舅舅說我給你說個媳婦吧,我爸爸說反正我這人沒家沒業的,剛有這兩間房,我舅舅說指著做買賣也養得了家,我爸爸說說就說吧,說哪兒的?一打聽,他才說是他妹妹。


    後來我舅舅就跟我姥姥商量去了。我姥姥說不行,太大,大8歲呢,我爸爸比我媽大8歲,說不給。我舅舅說,憑人吃飯,人家挺能幹,又幹淨又利落,我舅舅說他就包辦了。說讓我媽看看,她也願意,哎這麽著給了。我媽那會兒剛14歲,16歲就結婚了嘛。那會兒女的都是十幾歲就結婚。


    他們在這兒訂的婚,得回老家結婚去呀,我奶奶在老家呢,就帶我媽回老家結婚去了。回老家過了幾年,有了我哥哥,我哥哥底下有個女孩兒,生下來20天,也不(知)是感冒啊還是抽風死的,要不我哥哥怎麽比我大3歲啊,我哥哥吃接奶吃了一年,那個死了他就吃她的奶,要不身體怎麽好啊,我哥哥身體好著呢,死的時候整八十。那女孩底下就是我,我是老三。我來的時候3歲,還不會說話呢我就到西苑來了。


    我母親結婚不幾年,我舅舅就死了。要像這會兒吧,就好像是浮腫病。窮,娶正經八百兒大姑娘沒有,就娶了一啞巴。那祁家也是一大戶吧,有一菜園子,就在和平街,西苑車站您知道吧,西苑車站路北的房子都是祁家的,一大溜。那啞巴給不出去,就給我舅舅說了。那啞巴還挺好的,會做飯,會做衣服,穿的那衣服都幹淨利落著呢。長得也挺好看,雙眼皮大眼睛,白胖白胖的,就是不會說話,見了什麽人,怎麽請安怎麽的,禮兒多著呢,旗人。那時候我們也小啊,拉著我們上河邊洗東西去,那時候洗衣服什麽的都上河裏洗去,她還捧點水給我們洗洗臉。都懂,什麽都懂,就是不會說。她跟我媽特好,我媽一去想吃什麽,她就做什麽,我媽也老護著她。她比我媽大不了多少,也就大個三歲兩歲吧。她愛罵人,說話一急了(就罵人),也不是成心罵,她解恨哪,老是“嘰嘰嘰”,我姥姥一說她,她就跟我姥姥那麽幹,我媽老說她:“這樣不好。”


    定:她跟您姥姥不好?


    高:我姥姥上歲數的人,又怕糟踐這個又怕糟蹋那個,反正事兒多點吧。就現在這時候也有媳婦跟婆婆過不到一塊兒去的嘛。


    我舅母跟我舅舅生了兩個兒子,我那表弟剛兩歲我舅舅就去世了。我媽就跟我姥姥說,說別讓她走了,孩子還吃奶呢。後來她娘家怕什麽呀?她是啞巴啊她不是沒心眼兒嘛,別待會兒讓人家給誘了,再跟別人有了孩子。娘家怕丟人,就那麽把她給弄回家去了。弄回家又給她找了一個,後來又嫁人了。他們祁家都在那邊種稻地,農村,“文化大革命”就打成地主了,都受衝擊,她差點兒沒死了,有兄弟什麽都死了。


    定:您姥姥後來那房子還有嗎?


    高:他們後來就一直在那兒種地。房子蓋得就多了,蓋得都挺好的,我表弟表哥他們都有房。後來抗美援朝,我表弟就參軍了,屬於老黨員,現在退休拿一千多呢。這不是前年占的嗎,圓明園不是都占了嘛。注212


    我母親特會過日子,自個兒養一豬,亂七八糟的剩飯什麽的喂豬,一年賣一個,一年宰一個,就那麽過。


    周:那老人就沒出過大門,街坊都沒去過,一天到晚的就做做飯哪,坐那兒紡線哪。老太太小腳。


    高:我媽也沒少生孩子,不懂得節育什麽的,生那麽些個,一共生10個,我們生日大的差兩歲,生日小的就差3歲。我上邊那個殤了嘛,第三個就是我,這是9個。後來我哥哥沒有了,我二妹妹沒有了,刨去這兩個,現在不是還剩7個麽,有我小弟弟,我二弟弟,我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老妹妹,都在呢。要不我媽說,我16歲進你們高家門兒,受多大累呀。


    4.“大家閨秀”


    高:我小時候就老是要好。梳小辮兒,那頭繩老得買絨繩兒,絨繩兒其實就是毛線。要是線編的就不紮。我燙過頭,“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還燙著呢,怕讓人給鉸了,都不敢出去。


    我呀,大累我沒受過,小累我受過。9歲就跟著我爸爸他們幹活兒,幫我媽釘扣,鎖扣眼。要不我怎麽沒什麽文化呢?我上學好幾趟都上不了,家裏邊舍不得,老得幫家裏幹活。人家給我起個外號叫什麽呀,“大家閨秀”,我就沒那麽出去玩兒過。我幹活兒反正幹淨利落。


    周:老這麽利落,老太太。


    高:掙點錢就積攢積攢,攢來攢去的就夠一塊錢,大頭啊,都是我到櫃上換去,換回大頭就扔到櫃子裏頭攢起來,就那麽攢的錢。


    我那時候,櫃上的人我表哥他們都吃肉炒菜吧,我們娘兒倆就買條黃瓜拍拍呀,拌拌啊。我說他們怎麽吃那麽好啊,吃肉,我媽就老哄我,我媽說你怎麽那麽傻呀,咱們沒房,咱們得置房子。


    定:您表哥他們是因為給你們家幹活所以得吃好的是吧?


    高:是呀!那可不是麽,早上起來得幹活呀,蹬機器,做衣服,做汗衫什麽的,都賣給當兵的,就得吃點好的。他們要打夜班吧,我就給送衣服去,從小戲館那兒過,就抱著衣服聽會兒戲再去。我就跟我爸爸說,我說你們老吃好的,老讓我們吃家做的飯,我不幹,你們吃什麽我們娘兒倆也吃什麽。我爸爸就買了10個燒餅夾上肉,說拿回去跟你媽吃去吧。我媽說你這傻東西,你要錢啊,你幹嗎非得要燒餅啊,媽給你烙芝麻餅,不就跟燒餅一樣嘛。後來我就要錢,我爸爸說要錢幹嗎呀,我說我媽讓要的,實話實說呀。(我爸爸)就給錢,給錢就攢。攢了8年半,後來700多塊大頭呢買那房子。


    打買那房我們家就惹事兒了,大夥兒都算計我們那房。說就老高,配買那麽好的房子?!連他們開飯館的掌櫃的都跟我們那麽比著。


    定:你們家的房那麽好啊?


    高:是好啊,太監新蓋的房,還沒住過呢。


    定:那你們後來在西苑就做得挺大的?


    高:一直就挺大的。日本(人)炸了那房子以後,我爸爸又把那房子蓋上了。蓋上那房子,我們又買了這房子,宮門前,我們就搬到那兒,那就有錢了那會兒。


    定:您說的宮門前就是北宮門?


    高:不是北宮門,是頤和園東門。頤和園那兒不是有個牌樓麽,我們就在牌樓南邊住,頤和園小學還往東邊。瓦房,我們那房子現在還保留著呢,沒拆,還是我們家的房。


    黨校那時候叫建設總署,建設總署的時候天天兒到我們那兒買東西,找什麽鍋了碗了笤帚了掃帚了,我爸說幹脆咱們上點貨吧,就賣這個山貨,我也幫著在櫃裏。我爸的能耐就是來回倒騰,什麽能幹就幹什麽。後來那兒不行了,不行就織襪子。


    定:怎麽叫不行了?


    高:買東西的少了,鋪子也多了。我們家養那麽多人,我三姑家的表哥,我大姑家的侄子,都在我家幫忙,幫忙到時候得給他們開錢哪,我爸爸說怎麽著也得想法子吃飯。後來幹嗎呀?織襪子吧。不是賣襪子嗎,自個兒連發帶賣,織襪子。我打線打得這腰直不起來。


    定:那是什麽時候?


    高:解放以後啦。我父親挺能幹的一個人,挺能吃苦的。我老是跟我爸爸好,我爸爸老實,不打人不罵人,脾氣好。我媽有時一急了就說我們,我爸就不讓我媽罵孩子:“罵自己孩子等於罵自己。”我愛跟我爸爸手底下幹活兒,那時候我爸爸不是做買賣麽,給人家送貨什麽的,得請人吃飯哪,我爸爸都自己弄,不買。他有事就叫我,弄這個弄那個,什麽黃瓜旋皮兒呀,拌粉皮呀,那會兒的菜都那樣,包粽子,我就跟我爸爸手底下學炒菜弄菜,後來我媽媽炒菜也好吃。到我們自個兒單過的時候,我孩子、同學什麽的都愛吃我做的飯。


    5.不願出嫁


    定:您嫁到這家也是做買賣的?


    高:他們家是農民。姓任。


    定:他們家是旗人嗎?


    高:他們不是旗人,是山東人。我們老爺子(指公公)啊哥兒六個,他是最小的一個,他在農村的時候也不正經玩兒活,打打鬧鬧的,就讓他當兵了,老軍閥的近衛軍,當兵就上這邊來了。後來我們老太太帶著孩子追過來了,這麽著,租的一個老公(太監)的地,後來圓明園種的地都屬於頤和園的了,給頤和園納點租子,30畝,一畝地一鬥半米。我公公婆婆他們還包了3畝菜園子,就在西苑沒拆的俱樂部後邊,那兒有一坡,底下是地,上邊是一(個)場院。後來他們不是劃了一個富農嘛。


    定:您公公他們家挺有錢的吧?您不是說開菜園子有錢嗎?


    高:嗨,開菜園子有錢也沒剩下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上他們那兒白吃白住的。到活兒忙的時候給別人幹活去了,沒事的時候到他這兒幫著喂喂牲口鋤鋤草什麽的,就養他們這幫山東人了。


    定:幹嗎這麽養著?


    高:不是養著,都是窮人,奔來了嘛。


    定:怎麽給您說上的?


    高:我五叔。我五叔說我們不能夠給在旗的,在旗的婆婆事兒多嘛。還說要找一個有房的,別尋房住去。


    周:旗人要找旗人,不是旗人的話那規矩受不了。再一個要有手藝,甭管別的,得有手藝。


    高:我五叔上菜園子那兒串門兒去,回來說人家家裏那實誠,老太太也實誠,我們老太太(指婆婆)那真是挺實誠的。還說有房,省得找房住了。又說他有技術,有手藝,會做煙囪會做爐子的,那也是個缺門兒,就等於是(我父母和五叔)包辦了。


    那時候我是耍猴呢,真跟我媽耍。他們仨人嘀咕這事兒,就打發我推磨去,過年了,推點年麵什麽的。我走了沒在家,他們就給放定去了,講究定親的時候得放定啊。注213後來我回來一瞅,不對勁兒啊,我什麽都看得出來,他們擠眉弄眼兒的,要不老說我猴兒呢。他們就樂嘿,我說你們都沒安好心,樂什麽有什麽好樂的!我就問我媽,說把我誆去推麵去了你們在家做什麽鬼事呢?我媽說沒做什麽鬼事呀,甭聽他們的。還瞞著我呢。我一瞅有東西,我說這是誰買的呀?我媽還說瞎話呢,說我大姨給買的。我不信,我說你們不說實話我不吃飯了。我媽就跟我說,多大了也得找主兒,也得娶,我不是16歲就進你們高家門了嗎,那年我十六。我就不幹,一瞅那東西,還有蒲包呢,裏頭那龍鳳餅,我都給扔地下了,扔地下我還踩了一腳,我說你們都沒安好心,就惦記著把我給弄出去,上南屋我就哭起來沒完了,誰叫我也不聽。我爸爸就說得了吹了吧,等大點兒了再說吧。可是吹了我五叔怎麽當這個人呢,就說人家要娶,他們得用人做飯哪,我媽說那就等到18歲吧。


    (到)18歲(人家)說娶,得買衣裳吧,拿來一包衣裳料,打開讓我看,我就跟我媽鬧,說那都是什麽呀,做裝裹注214的,都給胡嚕到地上,我媽就撿。我爸就在屋裏轉彎,說這東西怎麽弄啊。我嫂子那會兒幫著他們說話,我就踢她,就不理他們,還是不幹,耗到19歲,結了婚了。


    定:還是得嫁。


    高:那會兒咱們這兒就困難了,我哥哥上西安了,我上被服廠了,也是做服裝啊。我爸爸就哭了,說你不聽話怎麽行啊,你哥哥也不在家,說早晚不都得有這麽回事兒,這不是離家近麽,你不願在他們家你還回來,回來吃飯。就這麽糊弄我。19歲嘛,他們給我穿衣服什麽的,我又哭又鬧啊,那會兒還坐轎呢,倆鍾頭也沒上去這轎子,不上啊,哭,後來我爸爸把我抱到轎子裏頭的,一邊抱一邊我還踹我爸爸呢。我們那口子後來說:“真能耍猴兒,把我凍得都站不住啦。”


    定:是冬天啊?


    高:冬天哪。臘月二十七結的婚。就在萬香居辦的嘛,西苑有名的飯館,萬香居,會仙居。合營(公私合營)以後都倒閉了,萬香居掌櫃的“文化大革命”也受衝擊了。死的死,散的散。


    定:您幹嗎那麽不願意嫁出去?


    高:誰願意嫁人哪,在家裏多舒服啊,到人家那兒得給人做飯弄什麽的,我什麽都不會呀,我不會籠火也不會做飯,我們家裏都是我媽跟我嫂子做飯。


    定:您後來呢,嫁過去還鬧嗎?


    高:(笑)嫁過去就別鬧了。嫁過去應該3天回門,第二天我就回家了。老太太山東人哪,做的農村飯我吃不了。我是愛什麽時候回家什麽時候回家,大年三十還回家呢。人說大年三十不能回娘家,回娘家死公公,我說他愛死不死,反正我得回家。我爸說這東西怎麽弄啊。


    定:您到婆婆家也不受氣是吧?


    高:我沒受過氣。家近,我瞅著不什麽我就回家了,沒打過架。後來就為我們小姑子,瞅我有什麽她要什麽,瞅我有什麽她要什麽,胡攪蠻纏的。小姑子把她媽弄得五迷三道的,她聽她閨女的話,我們娘兒倆就不對付了,就鬧別扭,我們就單過了。小姑子後來嫁了一個也是做服裝的,她也不跟人好好過,後來她也離婚了,上東北了。我們跟她沒來往。現在也不知道活著沒活著。


    後來我們就出來了,我爸爸就供我們,買鍋碗瓢盆都是我爸爸給我們支的,吃糧食,(我爸爸)給我們一糧店的折子,菜鋪,連賣菜帶柴米油鹽的,油鹽鋪,也給一折子。我的孩子都是我媽幫著,做棉衣什麽的,我都不會做,都是我媽給弄好了。我爸爸說不能讓她受氣啊,受氣她到家得反去,她得反了天。


    我媽56歲去世的,也是腦溢血,高血壓。我離了我媽就不會過了。


    定:就是說您一直到挺大了還得靠著爹媽呢。


    高:是啊。我媽死了半年以後我們就不上(娘家)那兒吃飯去了,慢慢地我就自己做飯了。我哥哥就不幹,說在一塊兒都吃慣了,到底是為什麽呀?我嫂子也不幹,我說沒有媽了,就不回家吃去了。我不是有高血壓嗎?我嫂子3天看不見我,就讓我哥哥去看看。我嫂子現在還在,八十四了,屬雞的,她比我哥哥小1歲。也是我們老家的人。


    我愛人比我就差多了,小時候沒受過什麽苦。他16歲就學徒,學的白鐵工,做壺啦,做煙囪啦,在北大東門外頭,沒給他劃(富農),我們要不怎麽是居民呢。


    6.“反革命家屬”


    定:您後來在哪兒上班呀?


    高:嗨,我後來上班都吃了我弟弟的虧了。先上中關村計算所,在那兒幹了3個月,後來一調查,我弟弟不是當過軍統麽,就說我們家有反革命。


    周:她那二弟弟當過文書。那會兒不是有個街政府麽,他當戶籍員,管戶口。沒多少天,也就一年吧。那會兒也沒傷過人也沒害過人,也給弄一死刑。後來給緩刑,緩過來了。


    定:您弟弟什麽時候被鎮壓的?


    高:剛解放。他夠懸的,他也就是被逮走了,要是沒逮走就麻煩了……


    周:就槍斃了。都判無期徒刑了,後來一查他沒有血債也沒抓過兵,沒有什麽壞呀什麽的。他們家確實是老家庭,沒聽說打過架罵過人的。那會兒呀那些人就是嫉妒。


    高:上我們家翻去呀,翻得亂七八糟,還說翻出手榴彈來了呢。還說我是壇主,其實我沒設過壇。


    定:您參加過一貫道?


    高:參加過一貫道。注215


    周:我還參加過哪,那會兒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知道是做好事,能保護自己,保護窮人,就是這樣。


    定:那時候你們都參加了?


    高、周:啊,一人交5塊錢,燒香拜佛,後來那頭兒他們不地道了是不是?


    定:壇是什麽意思,怎麽設法?


    周:壇就是佛堂,有點傳師,跪著,受戒。別人都準備好了,有個空台子,那麽一念,他那兒用墨筆寫什麽,他這兒念什麽,什麽什麽什麽,這麽著。男的女的都有。那不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知道不?就是信佛,我爸爸也參加了嘛。


    定:那時候是不是這邊設的壇挺多的?


    高、周:對,不少家。我記著xx家南屋還設一壇呢。還一個劉xx,老實巴交的那個,他們家在北屋也設的壇,後來進監獄了,死了。他們背後搞什麽活動咱們不知道,剛解放的時候就說是一貫害人道。


    定:海澱區那次是槍斃了23個。


    周:23個那次是在東大院斃的,對不對?就是現在中關村的四通。


    定:23個一塊兒斃的?


    周:啊。整個海澱區23個,不是光西苑的。沒告訴你我從西苑走著去走著回來,沒告訴你我還踹了一腳血?!還有一個沒死,拿大刀砍。還有一次是在海澱三角地,在那兒審判了一個,是西苑姓荀的,聽說是國民黨特務,槍斃的。


    高:都說他挺老實挺窩囊的,怎麽他還……


    周:他媳婦還(把屍體)給拉回來了,還請和尚了我記得。要說那會兒呀你也說不清是怎麽回事。


    高:那會兒的事你知道得多,我知道得少,因為我不出門,從15歲(跑日本以後)回西苑住就沒怎麽出過門。


    後來我就上軍委三部的幼兒園,幹了一個月,因為我們家(出了反革命)的事又不讓我幹了。後來不是說讓白手起家不吃閑飯麽,注216幾個人湊點兒錢,就在鞋廠做鞋,一天才8毛錢。後來鞋廠不行了又轉鐵廠,我都做細活兒。


    定:您還有這門手藝,跟您老伴學的?


    高:不是,我是跟他們學的。後來中關村那兒給我考了個三級工,一個月工資是99塊錢,比我愛人掙得多啊,他後來在六建,才掙45塊錢。“文化大革命”以後我就把工作辭了。


    我生了五個男孩一個女孩,老大屬猴的,六十一了。老二是女孩兒,今年五十八了,底下都是男孩,最小的四十五了。都挺好的,孫子今年都三十五了。


    7.那場“文化大革命”


    高:那場“文化大革命”,我爸爸是自殺的。過年就七十三(歲)。


    定:怎麽,鬥他啊?


    高:怎麽不鬥他啊,他當過偽保長,當了半年。


    定:是日本的時候還是國民黨的時候?


    高:國民黨。


    周:這保長有好有壞不是?當保長也是派的。她爸,沒傷過人。沒說上你家勒索過,什麽開會講話,沒有。


    高:我爸爸淨幹好事,淨給往外保人。誰家沒吃的了給人端點兒,誰家死了人抬不出去,我爸爸帶人抬去,錢不夠了我爸爸出。那時候我們家就有點兒(錢)了,還開過糧店,賣過麵呢。說我們家這個那個的我特生氣。反革命家屬啊,我二弟弟。


    定:西苑這條街上怎麽那麽多事兒?


    周:這鬥啊還不是因為跟他們家有仇,不是,就是氣人有笑人無。你要比他強點吧恨死你。


    高:要把我爸爸遣回老家去,怎麽跟老家說呀,沒做過壞事啊……那會兒也是傻,愚昧,缺心眼兒。沒回過家,不敢回家,也不認得家裏的人,我大爺什麽的都死了,就剩下弟弟了。走到半道,有一橋,往下一邁腿,下去了……


    周:老頭子是受不了折磨跳河了。


    高:我爸爸走的時候兒,要往回送的時候兒,我找派出所去了,我說把我爸爸送走我不放心,我得跟著走。田所長說:“哎喲喂老高喂,你別說那個,你沒瞅那大字報貼的我嗎?我都要被抻出來了。”那裏頭的警察就他好,舊社會留下來的警察,挺懂事兒的。他說你饒了我吧,那誰誰拿著棍子老在院裏轉悠,我都不敢出門。說你先回去吧,多咱老頭老太太回家呀——他是跟我後媽走的呀,有人接你再去,沒人接那邊也紅衛兵多著呢,到時候你照顧他再讓人打你。我說打我我也得跟著呀。後來說不能跟著,我爸爸他們就走了。


    (我爸爸再婚)是我同意的,那老太太幹淨,脾氣也好。對我老弟弟老妹妹,對他們兩人特好,自個兒都舍不得吃給他們吃。我後媽跟著我爸爸也受了委屈了,她一瞅我爸爸跳河,她也跳了河了。跳河了水淺,讓人家村裏的警察給撈上來了。走的時候我給他們換了300斤糧票,連糧票帶錢都濕了。(村裏)還要給我後媽判個什麽,後來我弟弟不是在村裏當村長麽,就不讓動,就讓我後媽掃街去。


    後來我帶著我那小兒子,5歲,我就回去了嘛。去了一下火車,沒坐過火車,上哪兒走啊都不懂。回去一問呢,就說我爸爸跳河了,跳的是哪個河,我哭起來就沒完哪。我二大媽就說:“得了閨女,就別哭了,再哭你怎麽弄這孩子走啊。”我在家待了11天,給我後媽買的鍋,讓她跟我二大媽單吃啊。我二大媽有兒子,人家照顧著,買點心也給我媽吃,我媽就不落忍,說我老這麽吃算什麽呀,兒子說我媽是媽,您也是我媽呀。我後媽特得人心,跟人家閨女那兒給人歸置屋,給人做點活兒。


    定:後來您這後媽呢?


    高:死了,死在老家了。後來不是又開了一個什麽會呀,公安局問她以前那男的做什麽事,那男的是個軍官,過去那老軍閥的軍隊的,他死了她就又嫁人了,就都牽扯著,不敢回來,後來回她娘家了。她娘家在西陵那邊,叫什麽你看我又忘了。


    定:易縣?


    高:啊,易縣。你看嘴邊上的話就想不起來了。她去年三月份得的腦血栓,就這樣了。一提(“文革”)那事兒呀我就生氣。您是沒趕上,沒影兒的事就給你胡謅。我也有點愛麵子,讓人家說這道那的我特生氣。


    8.兄弟姐妹


    高:說我們家人的事啊,桂芳都知道,我們那時候發小兒。我起小的時候也是厲害著呢。


    定:您那個姐姐死了以後您在家裏就是大姑娘,那可不是厲害嘛。


    高:可是再厲害跟我嫂子也沒犯過厲害。我嫂子也是半大腳。


    定:到您這歲數都沒有裹腳這一說了。


    高:沒有了。到我老家,姑娘長得多漂亮啊都不算漂亮,腳底下是大腳就沒人愛要。我二大爺來接我們回家去,因為這個(我媽)沒讓我們回家,沒回過家。我媽不願意讓我們裹腳,我媽就怕這裹腳。北京那會兒也有裹的,就咱們這北邊,農村裏邊,都是小腳人。


    定:您那幾個妹妹也跟您這麽厲害嗎?


    高:嗨,厲害的是我二妹妹。我脾氣不好吧,我沒打過她們,我二妹妹是真打她們,打我那三妹妹。


    周:她二妹妹後來結婚,那人是山東人,過去是開糧店,後來解放了,工商聯的,還是頭兒呢,他也挺擁護共產黨的,挺好的吧。他有一個大婆,她妹妹去做小,兩口子挺好,跟大婆也都挺好的。結果“文化大革命”也給遣送,也跳了河了。她二妹妹後來又找了一老頭兒,老頭兒又死了。她怎麽辦呢?她去了睡一宿覺,完了腦溢血,腦袋這麽一歪,就也死了。現在留下一閨女一兒子,那兒子在前門開一家利群烤鴨店,特能耐。


    定:他們家(指高的妹夫)開的糧店原來特大是吧?


    高:不小,就在青龍橋,過了橋往南一拐路東,三間門臉兒,叫悅來糧店。家裏有磨坊,自個兒磨(麵),後來也不知歸誰了。


    周:他們家就是小的(指最小的妹妹)上學,現在在美國呢。


    高:她是最末一個了,今年六十七了吧,屬虎的。我媽為什麽供我妹妹(上學)?就是迷信,說屬虎的妨人,不是沒兒女呀就是妨男人。說我奶奶就屬虎麽,所以我爺爺死得早。我媽說好好讓淑清念書,完了讓她自己找飯吃去,不讓她嫁人,就那樣。她上了高中,高中完了不是考大學麽,考不上,其實學習都挺好的,就是考不上。她也當老師來著,後來跟她丈夫上美國了。


    定:也沒妨她丈夫?


    高:(笑)沒有。倆兒子呀,倆兒媳婦,倆孫子一個孫女兒。


    我哥哥比我們老實,那真跟大姑娘似的。他也沒怎麽上學,上了兩年私塾,上了兩年民政學校。我小弟弟六十多了,屬蛇的,我母親死得早嘛,他畢業就教學去了,教書教了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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