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之二,汪精衛的一首詞。


    動身的前夕,陳公博在他的新歡穆小姐的香閨中,為何炳賢餞行;陪客都是跟汪精衛接近,而態度與陳公博相同的朋友。這頓飯倒也並非隻是尋常送往迎來的酬酢,有的有意見托何炳賢轉達;有的有信件托帶,所以席間的話題,不脫汪精衛夫婦,以及眼前圍繞在他們夫婦左右的人。”汪先生組府的班子,說汪家班倒不如說陳家班還來得貼切些,但就是陳家班亦不見得每一個人都同意汪夫人的做法。像她的弟媳婦——。”


    此人所談的是陳璧君的弟婦,也就是陳春圃的妻子,本來家住澳門;由於不願跟陳春圃到上海,夫婦之間,大起勃谿,最後竟至要鬧離婚。


    陳春圃與他的妻子,感情本來很好;兒女亦不願父母仳離,苦苦相勸。民族大義,兒女私情,未嚐不震撼陳春圃的心地;無奈有陳璧君在,不能不舍棄而隨姊夫;很美滿的一個家庭,就這樣破裂了。


    但有位言先生卻多少替陳璧君辯護,他說,有革命曆史,曆居高位的畢竟是汪精衛,不是陳璧君,衡諸修齊治平的道理,汪精衛若連婦人幹政的害處都不明白,根本就不夠資格作為一個政治家,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事實上在家庭之中,汪精衛真的要發了脾氣,陳璧君亦總是退讓的。所以這一次”組府”,雖說出於陳璧君的主持,何嚐不是汪精衛內心所默許?真有愧他的”舅嫂”多多。


    為了證明他的看法有根據,這個客人除了引用《舟夜》那首七律以外,另外又抄出汪精衛的一首詞,傳觀座中。


    這首詞是汪精衛從重慶到河內不久所作;詞牌叫作《憶舊遊》,詠的是”落葉”:


    歎護林心事,付與東流矣,一往淒清,猶作流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槭槭蕭蕭裏,要滄桑變了,秋始無聲。伴得落紅東去,流水有餘馨;隻極目煙蕪,寒蛩夜月,愁秣陵。


    大家仔細一看,果不其然,一開頭”護林心事”,使用的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典故;此外”東流”、”驚飆”、”青萍”,無一不是詠落花,與”落葉”何幹?


    言先生又指出:“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落葉隨波逐流,本應入於汪洋大海;居然複歸原處,但時序已由春入秋,於是”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虛寫落葉,接一句”同訴飄零”,則落花竟與落葉在秋水中合流了。這種詞境,從古至今所無,隻存在於汪精衛心目中;奇極新極,而千鈞筆力,轉折無痕,就詞論詞,當然值得喝一聲彩。


    下半闋仍舊是落花與落葉合詠;細細看去,是落花招邀落葉同遊。詞中最微妙之處,在畫一條春與秋的界限;菊與蘭並無落葉,則落葉必是”春榮”的花木,與落花同根一樹,本是夙昔儔侶。至於”菊芳蘭秀”,暗指孤芳自賞,亦言崖岸自高;更是”落花”提醒”落葉”:今昔異時,榮枯判然。


    “天心搖落”之秋,非我輩當今之時,合該淪落。這是警告,但也不妨說是挑撥。


    以下”槭槭蕭蕭裏,要滄桑變了,秋始無聲”之句寫的秋聲,可從兩方麵來看,就大處言:前方將士的廝殺呐喊,後方難民的窮極籲天,在在皆是秋聲。除非”滄桑變了,秋始無聲”;若問滄桑如何變法?則是另外創造一個春天。


    就小處言,由秋入冬,滄桑人變;落葉作薪,供炊取暖,自然就沒有”槭槭蕭蕭”的秋聲了。


    這滄桑之變,便是汪精衛念茲在茲的一件大事。就小處言,是滄桑變我;就大處言,不妨我變滄桑,何舍何取,不待智者後知。不過汪精衛心裏是這麽想,但剛到河內時,前途茫茫,還不敢作何豪語;隻好以”落花”自擬,這樣勸告”落葉”:此時此地,你隻有被犧牲的分兒!不如趁早辭枝,隨我東下;至少還可以沾染我的一點香氣。


    “東下到何處?自然是南京。結語動這以離黍之思,恰是無可奈何之語。”言先生問道,”各位看我這首箋詞如何?”


    在滿座無聲中,有個甫來自重慶的汪係人物,夷然若失地說:“原來汪先生把我們比作落葉,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我覺得汪先生自擬為落紅,才真是匪夷所思。”另有個人說:“輕薄桃花逐水流,何自輕自賤如此?”


    “此亦不得不然!既然把蔣先生比作傲霜枝、王者香,就不能不自擬為桃李。隻是似得落紅東去,隻有遺臭,何有餘馨?”陳公博大為搖頭:“汪先生一生自視太高自信太過,真正害了他!”


    “足下既然看汪先生如此之深刻,何以每一次汪先生有所行動,總有你參加?”有個陳公博的好朋友,而不算汪係的客人,這樣率真地問。


    “唉!”陳公博痛苦地說:“莫知其然而然!”


    他喝了口酒,眉宇間顯得困惑萬分;座客知道他正在回憶往事,都不願打擾他,靜悄悄地銜杯等待他作下一步的陳述。


    “擴大會議失敗以後,我到歐洲去住了半年;二十年廣州有非常會議的召集,我就沒有過問。到了9月裏,我有一個打算,想試試進行黨的團結。坐船回來,經過錫蘭界倫堡,聽到九一八事變的消息;我記得當夜在船上做了一首詩:海上淒清百感生,頻年擾攘未休兵;獨留肝膽對明月,老去方知厭黨爭。這可以想見我當時的心。”


    “團結亦不容易。眾議紛紜、從何做起。”


    “從自己做起。”陳公博接口說道:“從二十年年底回南京以後,我對實際政治從來不批評;對於黨也從不表示意見。老實說,我不是沒有批評、沒有意見;隻覺得多一種意見,就多一種糾紛。再說,我要想想我的意見,是不是絕對好的;就是好、也要看能不能行得通?不是絕對的好,不必說;好而行不通也不必說。我隻有一心願:黨萬萬不可分裂;蔣先生跟汪先生千萬要合作到底!唉,到底又分裂了。”


    “這一次的責任——。”有人含蓄地沒有再說下去。


    陳公博此時亦不願先分辨責任;管自己說下去:“求黨的團結,不但在我實業部4年如此;離開實業部仍然如此。我記得實業部卸任以後,張嶽軍先生承蔣先生之命來征求我同意,出使意大利,我堅辭不就。為什麽呢?老母在堂,不忍遠遊,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汪先生出國治療,我再奉使遠方,一定會有謠言發生。黨內一有謠言,結果有時非意料所及,常理可度,所以我下定決心,不離南京,一直到八一三為止。”


    “不過,”有人笑道:“星期五夜車到上海;星期天夜車回南京,是照例公事”。


    陳公博笑而不答;然後臉色又轉為嚴肅,”去年在漢口,黨的統一呼聲又起。有一天立夫跟辭修到德明飯店來看我;辭修很率直,他說:過去黨的糾紛,我們三個人都應該負責任。我笑著回答:在民國廿一年以前,可以說我應該負兩分責任;廿一年以後,我絕不負任何責任。立夫同意我的話。就是那兩分責任,現在回想,也有點不可思議。”


    “請舉例以明之。”


    陳公博沉思了好一會才開口:“我無意指出誰要負主要責任,不過每次糾紛,我都不是居於發動的地位;而每一次都變成首要分子,仿佛魏延,生來就有反骨。事實上是不是如此呢?不是!一切演變,往往非始料所及,像十六年寧漢分立,我在南昌主張國府和總司令部都遷漢口;因為當時我確實知道,共黨並沒有多大力量,心想國府和總司令部同時遷到漢口,這樣的聲勢,何難將共產鎮壓下去?哪裏知道,後來畢竟引起寧漢分立。”


    “那麽,擴大會議呢?”


    “我在《革命評論》停刊以後,到了歐洲,本想作久居之計;後來汪先生、汪夫人一再催我回國,結果搞出張向華跟桂係合作的張桂軍事件和擴大會議。”陳公博皺眉搖頭,


    “實在不可思議。”


    “可是,”有人提醒他說:“這一次汪夫人勸駕的意思亦很切。”


    “我決不會去!所以請炳賢兄代表。”


    “其實,我亦可以不去。”何炳賢說:“剛才言先生分析那首詞,不是把汪先生的心事說盡了嗎?”


    “未也!”言先生接口說道:“我剛才還沒有講完;最近,汪先生把他的那首詞改過了。上半闋改了兩個字;下半闋改了結尾三句。”


    “怎麽改法?”陳公博急急問道:“快說!快說!”


    “前半闋中猶作留連意,改為無限留連意;下半闋結尾三句:隻極目煙蕪,寒蛩夜月,愁秣陵,改為盡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


    聽言先生念完,座客臉上都似罩了一層嚴霜;最後是陳公博打破了沉默。


    “看起來,汪先生一定要組府了!此刻我們不盡最後的努力,將來會懊悔。”


    “這最後的努力是什麽?”


    “分兩部分。”陳公博說:“炳賢兄,請你無論如何要阻止汪先生組府;其餘善後問題,我再設法挽救。”


    “恐怕很難。”何炳賢愁眉苦臉地。


    “不但難,”有人提出警告,”也許會被汪夫人硬拖住,歲暮天寒、冰霜追逐。”


    “這你請放心。”何炳賢顯得很有把握地,”別說歲暮天寒,那怕春暖花開也沒有用。落葉是落葉,落花是落花;蕭條異代不同時,湊不到一起的。”


    何炳賢隨身帶著許多來自大後方各地,對汪精衛的批評,口誅筆伐,嚴於斧鉞;但在”公館派”的人看,倒不如平心靜氣的分析,反能令人折服。


    有一本青年黨辦的刊物,叫做《國論周刊》,因為是友黨,認為持論比較客觀,其中有一評論汪精衛的文章,格外受到重視;說汪精衛是十足地道的舊式文人,凡是中國舊式文人所易犯的毛病,汪精衛都有。


    這些毛病中,最常見的是每每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情感,歌哭無端,憂喜無常。大庭廣眾之間,盡管大家一團高興,而他可以忽然憂從中來,不勝其飄零淪落之感。同時舊式文人照例有一種誇大狂,盡管所見所知,平常得很,但總自詡為有什麽獨得之秘,因此目無餘子,可以把別人特別縮小,而把自己特別放大。氣量又狹小,稍不如意,即不勝起悻悻之態。


    說得最深刻的是,舊式文人最不宜搞政治,卻又最喜歡搞政治,因為中國過去的政治,根本是浪漫的,最合舊式文人的胃口。中國文學缺乏邏輯,所以舊式文人便隻有感想,有慷慨、有衝勁,卻不長於思考;感覺敏銳,卻禁不起刺激。凡此都是最不適宜搞政治的性格;而汪精衛偏偏無自知之明。


    許多人覺得這是切中汪精衛病根的話,但沒有個人敢跟他說;當然也不會拿這篇文章給他看。但因為有這些評論,以及顧孟餘不聞不問,陳公博堅決反對的情形在,所以有些人決定在幹部會議中保持沉默,仔細觀望。


    到會的幹部,濟濟一堂,有五六十人之多。汪精衛的態度很平靜,隻說為了挽救危亡,不得已挺身出來發起和平運動;對應該不應該”組府”,希望大家發表意見。


    等他說完,周佛海一馬當先,主張”組府”。首先表示,隻要問心真是為了國家,就應當不避嫌疑、不擇手段,出而擔當大任。他說重慶亦未嚐沒有人主張和平;而且這種人還不少,不過,他們不敢有所主張,是因為心裏存著一種疑懼,日本到底是不是真心求和?倘或能跟日本交涉,取得有利的條件,重慶方麵疑慮盡釋,響應和平運動的人,將會風起雲湧。


    最後便提到現實問題了。這麽多人從重慶出來,赤手空拳發起和平運動,如果不組織”政權”怎麽辦?周佛海隻說安全沒有保障;實際上人人都明白,偏獨安全,連生活都成問題。總不能說老由日本人接濟;那一來更坐實了漢奸的罪名,而且是日本人”禦用漢奸”。


    其中確確實實也有懷抱天真的想法,為汪精衛的”理想”所感動,不顧”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來從事和平運動的;此時將周佛海的話仔細體味了一下,不由得大為泄氣——事實俱在,搞”和平運動”已變成一種職業;”組府”不過是找個啖飯之地,這跟落草為寇,有什麽兩樣?


    在何炳賢,也發現了一個事先應該想到,而不曾想到的,極現實的大問題:要人家停止”組府”可以;”善後問題”不是起陳公博一句”我來設法補救”可以解決的。也許來自重慶及其他內地的人,還可以”歸隊”;在淪陷區就地招兵買馬這件事怎麽說?如果中止”組府”,由興亞院撥來的”鹽餘”,立刻就拿不到了。且莫道”天涯陣陣嗷鴻苦,說與哀蟬儻未諳”;光隻眼前,縱有”落葉”作薪,奈何無米為炊;汪精衛總不能與”去潮俱渺”,一走了之。


    話雖如此,仍不能作明知豈不可為而為之的抗爭,何炳賢強調陳公博”國不可分,黨必統一”的原則,以為在抵抗外敵侵略時,國內決不能有分裂的現象;而有光榮革命曆史的的”汪先生”,隻發表國是主張就盡夠了,決不應該進一步從事於可為舉國所誤解的工作。


    周佛海的辯才也很來得,而且學過唯物辯證法的人,通常都有一套很巧妙的邏輯,隻要一不小心,落入對方邏輯的圈套,往往越說越擰,全是對方的理。


    所以何炳賢唇槍舌劍,奮勇進攻,仍然無濟於事!最後一場無結果而散——所謂”幹部會議”,隻是一次周佛海與何炳賢的辯論會而已。


    铩羽而歸的何炳賢,大為喪氣;陳公博反倒保持著幾分樂觀,他安慰何炳賢說:“不要緊!如果我什麽都不參加,我想汪先生還不致於一意孤行。”哪知道,上海傳來的消息,證明陳公博的想法完全錯了。首先是汪精衛由虹口搬到了”越界築路”的滬西愚園路1136弄,住的是前交通部長,貴州人王伯群的房子。王伯群當過大夏大學校長,迎娶大夏校花保誌寧,是上海灘上一大豔聞;愚園路的華廈,便是藏嬌的金屋;汪精衛假此作公館,是由大夏校長傅式說居間而借住,還是借日本人的勢力強加征用,是一個謎。


    傳來的第二個消息,更使得陳公博憂心忡忡,汪精衛終於在5月的最後一天,由上海大場機場搭乘日本陸軍的專機,飛到了橫須賀軍用機場,再改坐汽車,直駛東京。除了已正式擔任日本與汪精衛之間的聯絡人,並正式在上海組織了”梅機關”的影佐禎昭,及犬養健以外,還有日本駐華的外交官清水董三、矢野征記,表明這一次汪精衛的東京之行,是日本政府的正式邀請。重慶的《中央日報》發表了第一起譴責汪精衛的文章,說他的行為,與敵機空襲時,在地麵施放信號無異。


    汪精衛自己的隨員,一共5個人,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董道寧、周隆庠。一到東京,便安置在日本十大財閥之一的古河虎之助男爵的別墅;唯獨高宗武例外,以他有肺病為由,讓他一個人住在與”古河礦山”企業有關係的製鐵商大穀米太郎的家;這種明顯的猜忌,促成了高宗武脫離汪係的決心。


    其實,這時候日本的政治氣候是很清楚的。繼近衛而任首相的平沼騏一郎,是日本法西斯蒂的領袖,一直在想執政,但為曾留法10年,比較具有自由思想的西園寺公爵所抑製;直到這一次軍部要推動日德意三國同盟,方始脫穎而出。


    平沼的政治資本是陸軍的統製派,其中牽線的是統製派巨頭小磯國昭,七七事變發生後,正任朝鮮軍司令官的小磯國昭,力主擴大;以後陸軍推出設置”興亞院”的計劃,本來預定由小磯去主持;近衛一看不妙,搶先發表指揮金山衛登陸的皇道派要員,柳川平助中將為興亞院總務長官,藉以阻止陸軍推薦小磯。但平沼組閣,小磯一躍而為拓務大臣,成了興亞院的主管機關。


    至於蟬聯陸相的板垣,受製於次官東條英機;石原莞爾被逐出參謀本部,在關東軍司令部當副參謀長;七七事變”不擴大派”的多田駿孤掌難鳴。就在這樣的態勢之下,汪精衛仍不肯知難而退;但事實上是騎虎難下。


    未與官方接觸以前,首先要”拜碼頭”。汪精衛跟日本人的關係不深,但有個人不能不拜訪,那就是國父的老友頭山滿。


    頭山滿出生於福岡藩士家。明治維新後,屬於所謂”不平的士族”。薩摩係的領袖西鄉隆盛,為了轉移不平士族的注意力,倡導”征韓論”;但為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等人所反對,因而引起”西南戰爭”;西鄉隆盛兵敗切腹自殺。不平的士族越發不平,要求開設國會,讓民眾亦有參與政治的機會。這個運動早在”西南戰爭”以前便已流行,倡導最力的是土佐藩士出身的板垣退助,明治7年首創”愛國公黨”,為日本破天荒的第一個民主政黨。


    不久,”愛國公黨”在黨政者的壓迫之下不得已而解散;板垣退助回老家高知縣另創”立誌社”;一時民間政治社團,風起雲湧,由土佐流行至各地;頭山滿與其岡浩太郎所組合的是”向陽社”,後來改名”玄洋社”。初意倡導民權;後來漸漸變質,成為一個極右派的組織,主張對韓國及中國擴張;主要的原因是,國會開設以後,玄洋社獲得了北九州的煤礦經營權——民權與特權是極不相容的;玄洋社為了保護他們的特權,便不能不與軍閥勾結。同時煤與鐵是不可分的,煉鋼事業發達,煤礦才能大量開采,煤價亦可提高;而煉鋼事業要發達,就必須多造槍炮;槍炮要有出路,便隻有發動侵略,製造戰爭。大倉喜八郎的八幡製鐵所,恰是北九州工業的重鎮;它也正就是頭山滿與大倉喜八郎合作的結晶。


    日本人向來喜歡推行”兩岸外交”,政府如此,民間亦然。頭山與大倉的”國民外交”,殊途而同歸於”大陸政策”,大倉聯絡盛宣懷,頭山則結交革命誌士。但他不肯出麵,因為一則由倡導民權而把持特權,自覺無顏見人;二則他必須隱瞞與大倉的關係,亦就是掩護大倉在中國的工作。如果盛宣懷知道大倉喜八郎的夥伴頭山滿是革命黨的同情者,那就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漢冶萍公司與八幡製鐵所打交道了。


    但頭山滿的時代,其實早就結束了;因此對汪精衛根本不能有何助力。甚至跟日本首相平沼騏一郎的會談,除了獲得了一句”繼承近衛內閣的精神、予以協助”的空頭保證以外,亦別無收獲。


    原來日本對汪精衛的基本態度,已經在”五相會議”中作成了決定,他並不是日本唯一願意”合作”的對象;所看中的目標,至少還有一個吳佩孚。同時,日本絕不希望汪精衛組織”統一政府”,而以南北分治為原則;北尤重於南,日本”以華北為日、支兩國國防上、經濟上的強度結合地區”。換句話說:始終不脫統製派預定的步驟,先是”滿蒙分離”;繼之吞食華北五省。此外,還有一個原則,不論汪精衛還是吳佩孚組織新中央政府,必須先接受”日支新關係調整方針”。


    因此,汪精衛此行要想有具體結果,非得跟陸軍打交道不可。經過影佐奔走,陸相板垣征四郎決定和汪精衛作一次會談。事先,汪精衛提出一個名為”關於尊重中國主權之希望”的文件,希望”中央政府”中不設顧問;軍事方麵的顧問,不限於日本將領,亦可起用德意兩國人;以及日本在占領區內所接收的中國公私有財產一律發還。


    但在會談時,板垣對這個文件根本不作答複;反提出好些問題,要汪精衛解答。


    “過去一國一黨主義的弊害,可否藉此機會作一個清算?”


    板垣是指執政的國民黨;汪精衛以”國民黨元老”自居,理當對所謂”一國一黨主義的弊害”這句話有所辯解,但他卻是這樣回答:“我讚成。這次組織政府,我準備網羅國民黨以外的各黨各派,以及無黨無派人士參加。”


    “臨時和維新兩個既成政府的人士,忍受誹謗來促進日華和平,如果一日全部取消,在日本覺得過意不去。”板垣提議:“可否把臨時政府改為政務委員會,維新政府改為經濟委員會,作為局部處理中日關係事項的機構?”


    “華北政務委員會”原有這樣的組織,汪精衛認為不妨”恢複”;但對”維新政府”改設”經濟委員會”卻不能同意,因為這是”新中央”的命脈。不過他答應將來會延納”維新政府人士”,參加”政府”。


    此外還談到”國旗”問題等等,事實上是細節,有沒有結論,無關宏旨。汪精衛的”希望”未曾獲得日本的答複,失望異常;與周佛海、梅思平及影佐商量下來,決定留周佛海在日本繼續交涉,他要到北平悄悄走一趟,跟日本人所看中的吳佩孚會一次麵,看看有沒有藉”合作”來打開困境的機會。


    北洋政府的”孚威上將軍”吳佩孚,從北伐成功以後,便住在北平”什景花園”,保持著”四照堂點兵”時代的編製,設有空頭的”八大處”——參謀、秘書、副官、軍法、軍需、交通、交際、總務共八處;上上下下照舊稱他”大帥”。


    不過雖有”八大處”,無公可辦,未免無聊;為了排遣寂寞與北洋時代有名的親日派陸宗輿,發起組織”紅b字會”,家中各設乩壇,供奉孔子、釋迦牟尼、老子、穆罕默德、耶穌,稱為”五教神位”,經常請神降壇,指點休咎。這樣混到了七七事變,北平淪陷,臨時聯合政府成立;照日本人的意思,要請兩名”最高顧問”,人選一文一武,文的是袁世凱、徐世昌、段祺瑞所賞識的曹汝霖;武的是吳佩孚。


    吳佩孚向持”三不主義”,不住租界、不出洋、不娶姨太太。因此大家總以為他絕不會就此偽組織的”最高顧問”,哪知不然,他竟接受了聘書。


    這個”最高顧問”是有給職,不止於隻送有名無實的車馬費。擔任”政委會委員長”的王克敏,定”最高顧問”的月薪為1000元,日本方麵認為太少。於是王克敏征詢曹汝霖的意見,他表示1000元也罷。問到吳佩孚,他說不夠;事實上確是不夠,因為他有”八大處”要開銷。結果是一樣職務,兩樣待遇,曹汝霖1000元;吳佩孚3000。


    不久,發表吳佩孚為”開封綏靖主任”。吳佩孚一生事業最發皇的時候,便是在”八方風雨會中州”的河南;日本人的用心是,知道吳佩平常有老驥伏櫪之歎,想藉此喚其他的回憶,毅然出山,便可拖他下水。他部下的”八大處”,更希望他”移師”開封,就不必每月隻領封在紅封袋裏,不論官兵,一律大洋5元的軍餉了。


    隻是吳佩孚想練兵、帶兵,恢複他”百世勳名方過半”的未竟事業,這個念頭雖從未斷過;而”漢奸”這個頭銜,到底難以消受,所以一任部下絮聒,隻是充耳不聞。


    當然,他也不會公然表示不說就;問題亦就在事變既起,河北省主席於學忠每月的接濟,已經斷絕,要靠”最高顧問”3000元的月薪過日子,態度上硬不起來。


    就在這僵持的情勢中,汪精衛從空而降;一下飛機,便被接到鐵獅子胡同一座有名的大第——作為明清兩朝國都的北平,宏敞豪華的”大宅門”不知凡幾;偏偏短時下榻,就會在這一所能引起汪精衛無窮滄桑之感的巨宅,真是冥冥中不可思議的安排。


    這所住宅,曾見諸吳梅村的詩篇:“田家鐵獅歌”;田家指崇禎田貴妃的父親田宏遇;鐵獅正就是鐵獅子胡同命名的由來。田家舊居不知幾度易手,入民國後為顧維鈞所得。中山先生應段祺瑞之邀北上,北洋政府即以顧宅為行館;汪精衛當時是中山先生的隨員,在這裏住過好幾個月,中山先生病歿於此;汪精衛代草的遺囑亦產生於此,但是,遺囑中諄諄教誨,指示後起者所當全力追求的”自由平等”以及”廢除不平等條約”的精神,在這裏不但蕩然無存;而且正受到最大的侮辱,因為這裏是日本人的”北京城防司令部”;司令是山下奉文少將。


    一方麵由於汪精衛本人的要求,希望此行盡可能保持秘密;另一方麵是陸軍省特別下令,務必保護汪精衛的安全,因此在天津的華北派遣軍總司令寺內壽一大將,指令山下奉文為汪精衛的臨時保護人。山下奉文是日本陸軍的”皇道派”;此派反對擴大事變,主張與重慶直接談和,對於”統製派”打算利用汪精衛作為進一步侵略的工具,豈不以為然;因此,山下奉文以安全為理由,禁止汪精衛外出,用意在限製他的活動。


    鐵獅子胡同與什景花園都在東城,但以山下的禁令,咫尺竟如蓬山。汪精衛無奈,輾轉托趙叔雍去看吳佩孚,希望吳佩孚到山下的司令部來見一麵。


    這趙叔雍是江蘇常州人,他的父樣叫趙鳳昌,與張謇是好朋友,趙鳳昌又是張之洞幕府中的紅人,後來為徐世昌所延攬,到過東三省,足跡與交遊俱廣,與吳佩孚亦很熟;趙叔雍以年家子的身分去看吳佩孚,是可以無話不談的。


    趙鳳昌在清末是有名的策士;但趙叔雍筆下雖還不壞,辦事卻很顢頇,更不善詞令,以致於把話說僵了,惹得吳佩孚大為不滿。


    “什麽話!”這是他失意以後才有的口頭禪,”中國古禮,行客拜坐客;我吳某人雖卑不足道,也斷斷沒有移樽就教之理。何況是日本人的司令部;我去了叫山下以何禮待我?什麽話!”


    於是汪精衛再次向山下奉文要求,允許他去什景花園;山下一口拒絕,汪精衛無奈,怏怏南歸,到了上海,仍不死心,親筆寫了一封信,派趙叔雍專程北上麵投;信中除了仰慕恭維以外,主要的意思是兩句話:“非恢複和平,無以消除共禍,外應世界大勢;非組織統一有力自由獨立之政府,無以奠定和平。”至於希望吳佩孚參加”政府”的意思,卻不便冒昧出口;交代趙叔雍,相機試探。


    鑒於上次任務之未達成,趙叔雍這一回格外小心;呈上書信以後,盛道汪精衛對於吳佩孚的忠義及用兵,傾倒備至,衷心希望有所教益。


    “日本的情形,我很清楚。”吳佩孚說:“從甲午年大敗,一直到九一八事變,都是隱忍因循,長了日本軍人的驕氣,積漸而有七七事變。平心而論,也不能怪蔣奉化,國運如此,可發一歎。”


    “是,是。”趙叔雍想了一下,將話題引到合作問題上去:“不過,人定亦可勝天;和平要靠自己去求,否則不會平空而至。汪先生的本意是但求有益於國,任何艱險,皆所不計;不過個人力量有限,要找一位同樣具有絕大抱負的偉人,同心協力挽回狂瀾。環顧海內,認為隻有大帥是第一人。”


    這一陣恭維很合吳佩孚的胃口,論調便有些不同了,”有史以來,從無久戰不和之理。”他問:“汪先生現在是怎麽打算呢?”


    “如信上所說的,組織統一有力自由獨立的政府。”


    “統一、有力、自由獨立,”吳佩孚一詞一頓,念完了搖搖頭說:“談何容易?”


    “唯豈不容易,才要請大帥出山。”


    “嗯、嗯,”吳佩孚的腦袋由左右搖擺,變為上下顫動,”這個政府先要獨立自由;次要有力;然後才能統一。保全國土、恢複主權,我輩責無旁貨。合作,可以!”


    最後4個字,斬釘截鐵,顯然已被說動了;趙叔雍興奮地說道:“大帥肯與汪先生合作,和平一定可以成功。”


    “這也言之過早。”吳佩孚問道:“日本人對於組織政府怎麽說?”


    “日本人同意,仍舊用國民政府的稱號;使用青天白日期,不過現在跟重慶在打仗,如果不加區分,戰場上會發生誤會,所以預備在旗子上加一條黃帶子,寫上幾個字,作為識別。”


    “寫幾個什麽字?”吳佩孚脫口問道:“不會是替天行道?”


    也不知他是隨口開玩笑,還是故意諷刺;反正話鋒不妙,趙叔雍心裏不免嘀咕,但隻有陪笑說道:“你老真會說笑話。”


    “不錯,我是說笑話。”吳佩孚正一正臉色說道:“我原來以為汪先生跟我合作,他主政我主軍,另外成立政府,這是可以談的。現在他用國民政府的名義,這件事就無可談了。”


    “這,這,”趙叔雍困惑不解,”這又是為什麽?”


    “我受挫於國民政府,始終是敵對的地位;現在跟國民政府合作,不等於投降嗎?”


    “唉!大帥,這都是早已過去的事了。”趙叔雍大不以為然,很率直地說:“你老何必斤斤於此?”


    “不然!抗節不屈,是我素誌。”吳佩孚又說:“蔣奉化總算能禮賢敬老,那年派吳達銓來接段芝泉,也勸我南下;孔庸之也一再勸我,我為了爭一口氣,沒有答應。不過,我既不住租界、也不出洋,蔣奉化是信得過我,不會上土肥原的圈套的。不過,我雖不會做張邦昌;也不屑於做錢武肅。”


    趙叔雍聽他這番理論,大出意外;虧他會拿吳越的錢武肅王作比,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總而言之,”吳佩孚又說:“汪先生要跟我合作,要依我的條件:第一、日本軍要撤走;第二、另組政府,與國民政府無關;第三、軍事由我來負責,他不能幹預。這三個條件,缺一不可。”


    趙叔雍聽完,倒抽一口冷氣。第一個條件日本不會同意;第二個條件汪精衛辦不到。看樣子他是根本不願出山,故意提出這樣的條件,好教人知難而退。


    意會到此,方始恍然。不過,任務雖未達成,總算亦有收獲,到底將吳佩孚的本意探查明白;此路不通,汪精衛應該可以死心了。


    誰知不然。汪精衛還要爭取吳佩孚;因為日本軍部著眼在軍事上,希望引其中國軍隊的動搖、分裂、混亂,就必須找一個軍人來與汪精衛配搭。這個軍人不論新舊,但名片要響亮,才有利用的價值。在汪精衛想,建立一個政權,總要有文有武,才成局麵;所以6月間在北平碰壁回上海,立刻動腦筋爭取同鄉軍人;粵籍將領自然以張發奎為首,但張發奎一向與桂係接近;而桂係首腦李濟琛曾經想殺汪精衛,所以不說張發奎無意落水,就在私人關係上亦格格不久。這一著失敗以後,又回頭來找吳佩孚;汪精衛的想法是,吳佩孚的3條件,第三個可以許他;第一個可以說動他:要日本撤軍,正要你來交涉。吳佩孚好名,用激將法必然有效。隻有第二個必須解釋清楚;便親筆寫了一封信給吳佩孚,道是”今日國民黨人主張恢複國民政府,其為國民政府謀,忠也;非國民黨人亦主張恢複國民政府,其為國民政府謀,俠也。一忠一俠,其立場雖異,而為國為民之心事則同。銘竊願公以一忠字對民國;以一俠字對國民政府,則公之風節必照映宇宙,而旋乾坤之功業,亦必成於公乎。”


    信是寫得文情並茂,但吳佩孚卻沒有心情去欣賞,因為他的牙病複發,來勢極凶——民國12年,曹錕決定賄選總統;”虎視洛陽”的吳佩孚,豈不以為然。曹錕的胞弟曹銳,本跟吳佩豈不睦,直係早有洛派及津保派之分;此時曹銳不斷挑撥,以致曹錕對吳佩孚亦有了成見,洛保兩派,益同水火。吳佩憑借酒澆愁,日夕狂飲,一顆壞牙發火,卻又不曾根治,常要複發,這一次因肝火特旺,發得格外厲害。


    肝火是兩個人引起來的,一個是日本華北特務機關長喜多駿一,不斷來”勸駕”,使得吳佩孚窮於應付,大感苦惱;再一個是曹錕的小兒子曹士嵩。曹錕有兩子一女;長子叫曹士嶽、次子叫曹士嵩。曹錕兄弟很多,子侄是大排行;曹士嶽十一、曹士嵩行十三。在天津提起”曹十三”,幾乎無人不知;因為是有名的紈絝。


    紈絝子弟亦有三等九級,大致亦視其父兄的出身修養而定;曹錕的兩個兒子,都是敗家,以曹十三為尤甚,是蘇州人所說的”要緊窮”,嗜賭如命,一晚上輸一兩座洋房是常事;有時深夜持著珍貴的首飾到舞場裏去找人變現。曹十三的姊姊見此光景,隻怕嫁妝都要讓他敗光,便吵著要分家;平時曹士嶽已經去世,所以分家隻是姊弟二人。請出來主持其事的父執,一個是齊燮元;一個是吳佩孚。曹吳的關係特深,因而齊燮元事事推吳佩孚作主。他一向不喜曹十三,便提出男女仆分的主張;曹十三不敢爭,心裏卻很不舒服。


    分完不動產分動產,現金、古玩、字畫次第分過,最後分首飾。其中有一支玻璃翠的扁簪,通體碧綠,十分名貴;吳佩孚沉吟了半天說:“十三,你是男孩,用不著這東西;又是你母親的遺物,就給了你姊姊吧!”


    曹十三立即接口,”大叔,你老不是說男女平分嗎?就平分好了。”說完,拿起簪子”崩冬”一下,敲成兩截,取一截給他姊姊:“拿去。”


    這是上海人所謂”觸黴頭”;吳佩孚這一氣非同小可,”你這小子太混帳了!”他拍案大罵。齊燮元在一旁勸了半天,才平息了一場風波。但餘怒未息,肝陽上升;吳佩孚當天就牙病大發,左頰腫得老高。他的填房太太慌了手腳,打聽得天津有個姓郭的大夫,治牙病藥到病除,便專程請了來診治;哪知不治還好,越治越壞。


    這姓郭的是所謂”時醫”——實在沒有什麽本事;隻是走運的醫生。大概姓郭的紅運已過;也許是吳佩孚的大限將至;一劑石膏二兩的”狼虎藥”下去,炎涼相激,疼得吳佩孚幾乎發狂。於是吳家的親友獻議,說牙科是日本人好;應請日醫診治為宜。


    在北平的日本醫生,最有名的一個叫植原謙吉,留德學成,即在北平開業;此人倒真是愛慕中華文化,會說中國話、愛吃中國菜,尤好結交名士。醫道極其高明,平津政界要人,以及下野多金而”隱於市”的北洋軍閥,幾乎沒有一個不曾請教過植原。


    吳家跟他也相熟;想請他介紹一個牙醫,而正當籌議未定之時,日本特務機關派人來探病,並且舉薦了一個名叫伊東的牙醫。吳家看日本人很敬重”大帥”;同時也知道日本人千方百計想請”大帥”出山,自然相信這薦醫之舉是百分之百的善意,當時便請伊東來出診。


    伊東診察得很仔細,但牙根已經化膿,除卻拔除病牙以外,別無他法。吳佩孚怕疼,不肯拔;於是隻有吳夫人婉言來相勸了。


    吳夫人姓張,是姨太太扶正——”三不主義”是吳佩孚得意以後的話。武漢兵敗為楊森迎回四川作客時,寄情翰墨,畫竹作詩;更由”三不”而擴大為”四不”,自署”四不老人”,曾寫了一副對聯明誌,上聯是說得意時不占地盤不納妾;下聯表示失敗後不住租界不出洋,顯出他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大丈夫。至於扶正的張夫人,相從於貧賤,等於糟糠之妻;依儷之情甚篤,在她好言撫慰,還提到關公刮骨療毒的故事;吳佩孚終於同意,拔除病牙。


    但是病牙雖去,牙根化膿如故;腫既未消,痛則更甚。問到伊東,他說病根甚深,心急不得。也有人勸吳佩孚,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又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務必寬心。


    話是不錯,隻是俗語說得好”牙疼不是病;疼死無人問”;吳佩孚日夕呻吟,”八大處”人心惶惶,都快發瘋了。


    這樣過了3天,吳佩孚於昏迷狀態;症象險惡萬分。病急亂投醫,打聽得一個名叫秩田的日本醫生,治牙頗有名氣;便派人去說了病狀,請來診治。秩田來到吳宅,帶了兩名助手,一名護士,好些醫療器,包括開刀用的特殊照相設備在內。


    一到吳家,先將燈光器材布置停當,然後略略察看了病狀;秩田極有把握地說:“非開刀不可了。”


    六神無主的吳太太茫然地問:“不開刀呢?”“不開刀性命不保。”


    吳太太還待找人商量;秩田已不由分說,載上橡皮手套,操刀上前;在吳太太及親友緊張的視之下,突然紅光閃現,吳佩孚口中噴血如箭,一聲慘號,渾身抽搐,很快地雙足一挺,一顆半明不滅的將星,終於不明不白地隕落了。


    吳太太既痛且驚,撫屍大哭;跳著腳喊:“把大門關起來!宰這幾個日本鬼子。”


    “八大處”的人,自然亦是群情洶洶。齊燮元恰好在場,一看要闖大禍,不能不出麵力勸;秩田跟他的助手護士,在亂糟糟一片喧嚷中,抱頭鼠竄,溜之大吉。


    吳佩孚真正的死因,是個疑案;一說是日本軍方認為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先派伊東將他的臼齒弄壞,然後再指使秩田下手,送了他的老命。不過,他這一死,畢竟克保晚節,蔣委員長特地發表唁電,政府亦明令褒揚;其時正在日汪密約已有成議,而杜月笙為了高宗武迷途知返,正在安排他悄然脫走之時。


    不久,定名為《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的日汪密約,終於在上海簽了字。”中日關係”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日本外務省派出一名高級官員,以私人身分來華作廣泛而秘密的調查。此人名為須磨彌吉郎,在擔任外務省情報部長之前,是駐南京的總領事,一個相貌長得跟土肥原很像的陰謀家。騰笑國際的”藏本事件”,便是他的”傑作”——須磨受日本軍閥的指使,命副領事潛到南京郊外自殺,以便在中國的首都製造藉口,派兵登陸。結果藏本惜生不死,而為戴笠所派出去廣泛搜索的工作人員所尋獲,把戲拆穿,國際間引為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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