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興守著龔太太的告誡,由蘇州回去,對於在上海被查問一節,隻字不提。問到燕紅的情形,說是還沒有遷移,但原處已經雙扉緊閉,非問清楚了不開門;據說這就是有人上門去騷擾了的結果,但燕紅家諱莫如深,阿興旁敲側擊套問了半天,一無收獲。


    燕紅當然有回信,但也很簡略,隻說盼望一開了年,早早相晤;又說想請龔定庵為新居題名,自亦須親眼看過才能題。


    “顧二少爺呢?”龔定庵問,“沒有信?”


    “顧二少爺說:年下很忙,沒有工夫寫長信,請大少爺過了年,早早到蘇州,一切當麵談。”


    “他是說‘長信’?”


    “是的。”


    為何要寫長信?可見其中大有文章。因而為龔定庵平添了一份心事。過了正月十八,收拾祖宗神像,算是過完了年,便得打點行李進京了。


    趕考當然是單身進京,選定二月初二是長行的吉日。假托與顧千裏有約,雇定的船是由蘇州轉上海;到了上海打算由海道北上。


    船到蘇州,仍泊金閶門外。顧千裏就住在閶門,咫尺之遙,安步當車,片刻之間便走到了。顧千裏老親在堂,龔定庵先執晚輩之禮,請安問好,略作寒暄,然後在書房中密談。


    “定庵,”顧千裏說,“你有此風塵知己,實在是幾生修到?不過夜長夢多,你要趁早打主意。”


    這“夜長夢多”四字,便包含著無數曲折內幕。龔定庵先不忙打聽,隻考慮自己的境況。


    “千裏,實不相瞞,這件事我還沒有把握。第一,寒家的家規,你是知道的;我隻為慈母溺愛,納室之議,是向家父力爭而得,但必得碰運氣;會試的房官、主考,像我鄉試的向老師、王老師那樣就好了。”


    “萬一落第呢?”


    “那得等明年。”


    “明年又名落孫山呢?”


    “這,怕就好夢難諧了。”龔定庵說,“還得等三年。”


    “再等三年就是道光六年;連明年算上,一共要等四年。”顧千裏說,“即令燕紅矢誌無他,可是,這四年之中,會有什麽變化?誰又知道?再說妙齡女子,又有幾個四年?你想過沒有?”


    “然則,”龔定庵搓著手說,“計將安出?”


    “我替你想過,有兩個辦法:一個是請老太太再向尊公爭一爭,‘提前給獎’;再有一個是‘先斬後奏’。”


    “何謂‘先斬後奏’?”


    “先圓了好夢,再向堂上負荊請罪。”


    “這——”龔定庵躊躇著說,“先斬後奏,未免跋扈,有失臣道,於心不安。”


    “那麽用第一個辦法。”


    “我怕不會邀準。”


    “那就難了。”顧千裏想了一會說,“你成進士是遲早而已,這個‘獎品’終歸亦會到手,依我之見,不如先‘偷’來一用。”


    “怎麽偷法?”


    “現在金屋已經有了,把燕紅深藏於密,暫不說破;到你春闈有了捷報,再稟明堂上,作為新娶。”


    “這倒可以考慮。不過——”龔定庵作了一個決定,“我一定得先稟明家母。”


    “那在你了。”顧千裏又說,“事情要快。”


    龔定庵沉吟多時,要快即時就可定局,因為心有把握,慈母頂多說一句從小他就聽慣了的慈愛而無奈的責備:“你啊!教我說你什麽好?”但這樣做,總覺於心不安,已經欺父,何複欺母?


    “好吧,我一到上海就先稟明家母,馬上有信給你。”龔定庵急轉直下地說,“能不能陪我山塘一走?”


    “稍安毋躁。”顧千裏說,“我跟你談談楊二的情形。”


    原來顧千裏與楊二雖是素識,但因氣味不投,平時不適吊問,隻知他素行不端;最近由於受龔定庵之托,方始留意其人。哪知略略一打聽,才知道這楊二是個極其卑鄙奸詐的小人;他在燕紅身上,當然是花了些錢的,隻為所謀甚遠,不亟於作入幕之賓。哪知正當燕紅左支右絀,窮於應付,迫不得已要讓楊二真個銷魂時,半路裏殺出程咬金,來了個龔定庵,不但壞了他的好事,更打斷了他的久長之計,自是恨之入骨。


    “說實話,燕紅對你一見傾心,固然不錯;但初會便論嫁,你不能不謝謝楊二反麵激成之惠。因此,”顧千裏加重了語氣說,“定庵,如果好事不諧,你簡直對不起自己。”


    “也辜負了燕紅跟老兄。”龔定庵接口,“千裏,如果辦不成這件事,我在想,你也會覺得可惜,心裏好一陣子不舒服。”


    “我心裏不舒服的,還不在此。”顧千裏說,“今天的局麵是非楊即墨,不歸你就一定落入彼獠之手,仇快則親痛,這才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


    “良朋愛我,匪言可喻。”龔定庵想了一下說,“千裏,我今天跟燕紅要好好兒談一談;你請放心,絕不會有親痛仇快之事。”


    “好吧!”顧千裏問道,“山塘之行,是不是還要奉陪?”


    “不但請你相陪,還要拜煩向導。”


    “喔,你還不認識路。好,走吧。”


    兩人是坐了馬車去的,一路上顧千裏為龔定庵形容燕紅的新居:進門假山,繞過山去,豁然開朗,但正廳已經虛有其表,不能住人,需要大修;不過廳後曲池小橋,另一麵竹林掩映中有一排曲尺形的平房,卻還完好,燕紅的香巢,便在“曲尺”轉折之處。


    “能把那座楠木廳修好了,作個宴客談藝之處,那是太好了。”顧千裏說,“不過,你要享這份清福還早得很。”


    這使得龔定庵的功名之心,越發熱了,因為早入仕便可早歸隱。他心裏在想,今年會試中了進士,仍歸本班——捐納的內閣中書,變成正途出身的內閣中書,不但升遷比較快,最大的好處是,兩榜出身可應考差,各部司官及內閣中書經考差錄取,得充鄉試副考官,運氣好派到富庶或文風盛的大省,一筆門生的讚敬收下來,買山之資就有著落了。


    “如果,”他說,“我今年三十一,預計五十歲隱居,這二十年之中,能夠稍有成就,到那時開閣延賓,交遍天下佳士,方稱平生之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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