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千裏想了一下說:“送你上船就不必了,我飯後就走。”


    此時隻是下午三點,開飯還早得很,燕紅便即說道:“現成的詩牌,你們作詩吧?”


    “作詩不如填詞。”


    “用詩牌填詞,還是頭一回。”顧千裏接口說道,“不妨試一試。”


    “字不夠,不能用長調。”龔定庵隨手翻開一張牌,是個“百”字,不由得笑道,“沒法子,還是要用長調。”


    “‘百字令’介乎中調、長調之間。不過,填詞不比作詩,重複的字很多,怎麽辦?”


    顧千裏提出來的,確是一大疑問,龔定庵無以為答,於是燕紅開口了:“多加幾張白牌,隨意聽用。”她說,“本來是樂事,等牌硬湊,就不好玩了。”


    “言之有理。”顧千裏說,“加八張白牌聽用。”


    詩牌不夠多,隻好龔定庵與顧千裏兩個打;燕紅招呼茶水之餘,便坐在龔定庵身旁,指點商量,有時搶著為龔定庵摸牌,有說有笑,時而還起爭執,她說應該打掉的牌,他偏要留著;當然,最後是龔定庵做主,因為哪張牌有用,哪張牌無用,隻有他心裏有數。


    “摸一張好的!”燕紅摸牌一看,是個“絳”字,看了看現有的牌說,“已經有了個‘紅’字,這個字可以不要吧?”


    “哪裏,哪裏!這張牌好極了。我快要‘聽’了。”


    過不多久,龔定庵摸了一張白牌,將牌一合,燕紅便即問說:“聽了?”


    “不錯。”


    “聽什麽?”


    “我有三張白牌,就是聽三張;不過實際上隻聽兩張,因為其中有一個字,是牌中所沒有的。”


    正在談著,顧千裏打出一個“定”字,龔定庵將牌攤開,拿“定”字嵌在“山”字之上,一麵將牌分開,一麵念道:


    “龍華劫換,問何人料理,斷金零粉?五萬春花如夢過,難遣紫紫春恨。賬春宵,枕欹紅玉,中有滄桑影。定山堂畔,白頭可照明鏡。”


    “這是上半闋。”顧千裏說,“原來是詠君家橫波夫人。”顧千裏說,“我這個‘定’字原可不打。”


    “君家之‘君’,應該改一個字。”燕紅笑道,“改個‘我’字。”


    “啊,啊!”顧千裏驚喜地說,“真是巧了!”


    原來“定山堂”是“江左三大家”之一龔芝麓的別署。所以顧千裏道是“君家”;但“橫波夫人”卻姓顧——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顧眉生,因而燕紅說要改為“我家”。


    “我也沒有想到橫波夫人出於君家。”龔定庵笑道,“真是巧不可言。”


    “還是沒有想想的好。”顧千裏也很豁達,“想到了有忌諱,就沒有這樣的好詞了。請往下念!”


    於是龔定庵念下半闋:


    “記得腸斷江南,花飛兩岸,老去才還盡;何不絳雲樓下去,同禮穹天鍾磐?青史閑看,紅妝淺拜,回護五宗肯;漳江一傳,心頭驀地來省。”


    “結句好!真正是史筆。”顧千裏說,“這首詞,如果沒有白牌,就不能這麽好。”


    “是啊!‘漳’字在牌中就沒有。”


    “‘漳江’指誰?”


    “指黃石齋。”龔定庵說,“這個典故,出在餘淡心的《板橋雜記》上。”


    《板橋雜記》專記明末清初的秦淮風月,燕紅料想這個典故與秦淮“舊院”有關,便不再問,要問的是另外幾個不明白的典故。


    “‘五萬春花’指什麽?”


    “京師廣和樓戲園,有一副長聯,叫做:‘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遊瞻部;五萬春花如夢裏,記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侖。’相傳是龔芝麓所作。”


    “‘絳雲樓’是錢牧齋的藏書樓,我知道。”燕紅又問,“‘同禮空王鍾磬’作何解?”


    “那是指柳如是。”


    “這首詞當中,有好幾個故事在內。”顧千裏為燕紅解釋,“龔芝麓進京,錢牧齋特為到江寧去送行,龔芝麓在秦淮河房張宴,名士美人,一時俱集,是有名的盛會。龔芝麓賦詩,‘楊柳花飛兩岸春,行人愁似送行人”傳誦遐邇。下半闋,‘記得腸斷江南,花飛兩岸’就是指這個故事。”


    “龔芝麓的詩,確是好!‘行人愁似送行人’,是說送行的人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離開送行的人。”說著,燕紅別有意味,看了龔定庵一眼。


    “也不光是如此。龔芝麓別有寄托,他是明朝的官,入仕清朝做了‘貳臣’,是迫不得已。這愁不盡是離愁,送行的人為他失節而愁,他自己為一世清名付之流水而愁。”


    “不說他的失節,是因為顧眉生的緣故?”


    “他說:‘我原要死,是小妾不肯。’那是托詞。‘老去才還盡,何不絳雲樓下,同禮空王鍾磐?’就是說這件事。錢牧齋跟柳如是在絳雲樓下,設佛堂同禮空王;龔芝麓與顧眉生,亦可如此。‘老去才還盡’是不忍說他失節,隻說才氣已盡,就做官亦不能起什麽作用,這是定庵的恕詞。”


    “那麽‘青史閑看,紅妝淺拜’,就是指顧眉生了?”


    “是的。”


    “‘回護吾宗肯’呢?這個肯字怎麽解?”


    “肯就是‘惠然肯來’的肯,作可字解;不過句法是個問句,就變成‘我豈肯回護我的同宗龔芝麓?’”顧千裏轉眼問道,“定庵,我沒有曲解吧?”


    “是的。不過要跟下兩句合看。”


    “不錯。”顧千裏說,“下兩句是說明不肯回護龔芝麓的原因。‘漳江一傳’指明史黃道周傳,他就是黃石齋,福建漳浦人。為人剛方嚴冷,不畏權幸。相傳他路過秦淮,有人要試試他是否真道學,把他灌醉了送上床,一覺醒來,‘軟玉溫香抱滿懷’,黃石齋居然就是柳下惠。所謂‘心頭驀地來省’,意思是忽然想到黃石齋,拿他跟龔芝麓來比較,即令真的是‘我原要死,小妾不肯’,亦總由龔芝麓為美色所惑,如果是黃石齋就絕不至此。”顧千裏再一次征詢,“定庵,是這樣嗎?”


    “多謝,多謝!”龔定庵笑道,“我這首詞並不好,經你一解,倒仿佛很像個樣子了。”


    “好的是詞旨溫柔敦厚,言諷而婉,婉而能深。”顧千裏說,“江左三大家,論學是錢牧齋,論才是吳梅村,論情深不能不推龔芝麓,他雖事新朝,照應了許多朋友、後輩,光一個陳其年就累得他半死,陳其年沒有龔芝麓,他的《湖海詞》哪裏會有幾千首之多。”


    這一談到順康年間的文壇,可談之事就多了,詩牌亦就沒有再打下去,一直到開飯,方始打斷了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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