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阜康錢莊開張了。門麵裝修得很象佯,櫃台裏四個夥計,一律簇新的洋藍布長衫,笑臉迎人。劉慶生是穿綢長衫紗馬褂,紅光滿麵,精神抖擻地在親自招呼顧客。來道賀的同行和官商兩界的客人,由胡雪岩親自接待。信和的張胖子和大源的孫德慶都到了,大家都曉得胡雪岩在撫台那裏也能說得上話,難免有什麽事要托他,加以他的人緣極好,所以同行十分捧場,“堆花”的存款好幾萬,剛出爐耀眼生光的“馬蹄銀”、“圓絲”隨意堆放在櫃台裏麵,把過路的人看得眼睛發直。


    中午擺酒款客,吃到下午三點多鍾,方始散席。胡雪岩一個人靜下來在盤算,頭一天的情形不錯,不過總得紮住幾個大戶頭,生意才會有開展。第一步先要做名氣,名氣一響,生意才會熱鬧。


    忽然間,靈光閃現,他把劉慶生找了來說:“你替我開張單子。”他隨身有個小本子,上麵記著隻有他自己認識的符號,裏麵有往來的帳目,交往的人名,還有哪位大官兒和他老太太、太大、姨太太、少爺、小姐的生日,這時翻開來看了看,報出一連串戶名,“福記”、“湘記”、“和記”、“慎德堂”等等。


    劉慶生寫好了問道:“是不是要立存折?”


    “對了。”胡雪岩問道:“一共多少個?”


    劉慶生用筆杆點了一遍:“一共十二個。”


    “每個折子存銀二十兩。一共二百四十兩,在我的帳上掛一筆。”


    等劉慶生辦好手續,把十二個存折送了來,胡雪岩才把其中的奧妙告訴他,那些折子的戶名,都是撫台和藩台的眷屬,立了戶頭,墊付存款,把折子送了過去,當然就會往來。


    “太太、小姐們的私房錢,也許有限,算不了什麽生意。”胡雪岩說,


    “可是一傳出去,別人對阜康的手麵,就另眼相看了。”


    “原來如此!”劉慶生心領神會地點著頭,“這些個折子,怎麽樣送進去?”


    “問得好!”胡雪岩說,“你明天拿我一張片子去看撫台衙門的門上的劉二爺,這個‘福記’的折於是送他的,其餘的托他代為轉送。那劉二,你不妨好好應酬他一番,中午去最好,他比較清閑,順便可以約他出來吃個館子,向他討教討教官場中的情形。我們這行生意,全靠熟悉官場,消息靈通。”


    劉慶生一疊連聲答應著。胡雪岩讓他出麵去看劉二,正是信任的表示,所以劉慶生相當高興。


    第二天中午,劉慶生依照胡雪岩的囑咐,專誠去看劉二,因為同姓的關係,他管劉二叫“二叔”。這個親切的稱呼,贏得了劉二的好感,加以看胡雪岩的麵子,所以接待得很客氣。


    能言善道的劉慶生,說過了一套恭維仰慕的話,談到正事,把“福記”那個折子取了出來,雙手奉上。劉二打開來一看,已經記著存銀二十兩,很詫異地問道:“這是怎麽說?”


    “想二叔照顧阜康,特為先付一筆利息。”


    劉二笑了,“你們那位東家,想出來的花樣,真正獨一無二。”他又躊躇著說,“這一來,我倒不能不跟阜康往來了。來,來,正好有人還了我一筆款子,就存在你們那裏。”


    於是劉二掀開手邊的拜盒,取出兩張銀票交到劉慶生手裏。入眼便覺有異,不同於一般票號、錢莊所出的銀票,仔細一看,果不其然。


    那是皮紙所製的票鈔,寫的是滿漢合壁的“戶部官票”四字,中間標明:“庫平足色銀一百兩”,下麵又有幾行字:“戶部奏行官票,凡願將官票兌換銀錢者,與銀一律。並準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項,偽造者依律治罪。”


    劉慶生竟不知道有些官票,因而筆道:“市麵上還沒有見過,今天我算開了眼界。”


    “京裏也是剛剛才通行。”劉二答道,“聽說藩署已經派人到京裏去領了,不久就會在市麵上流通。”


    這還不曾流通的銀票,一張是一百兩,一張是八十兩,劉慶生便在折子上記明收下。接著把其餘幾個折子取了出來,要求劉二代遞。


    “這好辦,都交給我好了。”劉二問道,“你說,還有什麽吩咐?”


    “不敢當,二叔!就是這件事。”


    “那我就不留你了,自己人說老實話,上頭還有公事要回,改天再敘吧!”


    劉慶生出了撫台衙門,先不回阜康,順路到大源去看孫德慶,把那兩張“戶部官票”取了出來供大家賞鑒,同時想打聽打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隱隱約約聽見過,要發官票。也沒有什麽動靜,官票居然就發了出來了,上頭做事情好快!”


    “軍餉緊急,不快不行。”另有個大源的股東說,“我看浙江也快通行了。”


    “這種官票也不曉得發多不?說是說‘願將官票兌換銀錢者,與銀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現銀不足,那就”孫德慶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劉慶生懂他的意思,心生警惕,回到店裏,看胡雪岩還在,便將去看劉二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又提到“戶部官票”。


    胡雪岩仔細看了看說:“生意越來越難做,不過越是難做,越是機會。慶生,這官票上頭,將來會有好多花樣,你要仔細本相一相”


    “我看,將來官票一定不值錢。”


    胡雪岩認為他的話太武斷了些,信用要靠大家維持,如果官票不是濫發,章程又定得完善,市麵使用,並無不便,則加上錢莊、票號的支持,官票應該可以維持一個穩定的價值,否則,流弊不堪設想。他要劉慶生去“仔細想”的,就是研究官票信用不佳時,要能會發生的各種毛病,以及如何避免,甚至如何利用這些毛病來賺錢。


    “你要記住一句話,”他說:“世上隨便什麽事,都有兩麵,這一麵占了便宜,那一麵就要吃虧。做生意更是如此,買賣雙方,一進一出,天生是敵對的,有時候買進占便宜,有時候賣出占便宜,會做生意的人,就是要兩麵占它的便宜,漲到差不多了,賣出,跌到差不多了,買進,這就是兩麵占便宜。”


    劉慶生也是很聰明的人,隻是經驗差些,所以聽了胡雪岩的指點,心領神會,自覺獲益不淺。但如何才知道漲跌呢?當然要靠自己的眼光了,而這眼光又是哪裏來的呢?


    他把他的疑問提出來請教,胡雪岩的神色很欣慰,“你這話問得好。”


    他說,“做生意怎麽樣的精明,十三檔算盤,盤進盤出,絲毫不漏,這算不得什麽!頂要緊的是眼光,生意做得越大,眼光越要放得遠,做小生意的,譬如說,今年天氣熱得早,看樣子這個夏天會很長,早早多進些蒲扇擺在那裏,這也是眼光。做大生意的眼光,一定要看大局,你的眼光看得到一省,就能做一省的生意,看得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得到外國,就能做外國的生意。”


    這番話在劉慶生真是聞所未聞,所以在衷心欽佩之外,不免也有些困惑,“那麽,胡先生,我倒要請教你,”他說,“你現在是怎麽樣個看法呢?”


    “我是看到天下!”胡雪岩說話一向輕鬆自如,這時卻是臉色凝重,仿佛肩上有一副重擔在挑著,“‘長毛’不成大事,一定要敗。不過這不是三年兩年的事,仗有得好打,我做生意的宗旨,就是要幫官軍打勝仗。”


    “胡先生,”劉慶生微皺著眉,語音囁嚅:“你的話我還不大懂。”


    “那我就說明白些。”胡雪岩答道,“隻要能幫官軍打勝仗的生意,我都做,哪怕虧本也做,你要曉得這不是虧本,是放資本下去,隻要官軍打了勝仗,時世一太平,什麽生意不好做?到那時候,你是出過力的,公家自會報答你,做生意處處方便。你想想看,這還有個不發達的?”


    這一說,劉慶生隨即想到王有齡。胡雪岩就是有眼光,在王有齡身上“放資本下去”,才有今天。於是欣然意會:“我懂了,我懂了!”


    因為有此了解,他對“戶部官票”的想法就不同了,原來是料定它會貶值,最好少碰它,這時認為官票一發出來,首先要幫它站穩,真如胡雪岩所說的“信用要靠大家來維持”,自己既能夠作阜康的主,便在這一刻就下了決心,要盡力支持官票。


    過了兩天,錢業公所發“知單”召集同業開會,要商量的就是官票如何發行?實際上也就是如何派銷。除了“戶部官票”以外,還有錢票,公所值年的執事,取來了幾張樣本,彼此傳觀,錢票的形式跟銀票差不多,平頭橫列四個字:“大清寶鈔”,中間直行寫明“準足製錢xx文”,兩邊八個字:“天下通寶,平準出入”,下方記載:“此鈔即代製錢行用,並準按成交納地丁錢糧,一切稅課捐項,京外各庫,一概收解。”


    “現在上頭交下來,二十萬兩銀票,十萬千錢票。規定製錢兩千抵銀一兩,十萬千就等於五萬兩銀子,一共是二十五萬兩。”值年的執事停了一下說:“大小同行,如何派銷,請大家公議。”


    “部裏發下來的票子,市麵上不能不用。不過這要靠大家相信官票才好。顧客如果要現銀,錢莊不能非給他票子不可。我看這樣,”張胖子說道:“公所向藩庫領了銀票和錢票來,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盡量去用,或者半個月,或者十天結一次帳,用掉多少,繳多少現款進去。錢莊不要好處,完全白當差。”雖無好處,也不背風險,所以張胖子的辦法,立刻獲得了同業的讚許,紛紛附和。


    “這辦不到。”值年的執事大搖其頭,“上頭要十足繳價,情商了好半天,才答應先繳六成,其餘四成分兩個月繳清。”


    這話一說,彼此麵麵相覷。大家都知道,那值年的執事,素來熱心維護同業的利益,能夠爭到有利條件,他一定會出死力去爭,他爭不到,別人更無辦法。現在就隻有商量如何分派了。


    談到這一層,又有兩派意見,大同行主張照規模大小,平均分派,小同行則要求由大同行先認,認夠了就不必再分派給小同行。


    你一言,他一語,相持不下。劉慶生以後輩新進,不敢率先發言,等那些同業中有麵子的人,都講過了還未談出一個結果,他覺得該自己當仁不讓了。


    “我倒有個看法,說出來請同行老前輩指教,”他說,“繳價六成,領票十足,等於公家無息貸款四成,這把算盤也還打得過,再說,官票剛剛發出來,好壞雖還不曉得,不過我們總要往好的地方去想,不能往壞的地方去想。因為官票固然人人要用,但利害關係最密切的是我們錢莊,官票信用不好,第一個倒黴的錢莊,所以錢莊要幫官票做信用。”


    “唷!”張胖子心直口快,驚異地接口,“看不出小劉倒還有這番大道理說出來!”


    “道理說得對啊!”值年的執事,大為讚賞,望著劉慶生點點頭說,“你這位小老弟,請說下去。”


    受了這番鼓勵,劉慶生越發神采飛揚了:“阜康新開,資格還淺,不過關乎同行的義氣,決不敢退縮。是分派也好,是認也好,阜康都無不可。”


    “如果是認,阜康願意認多少?”值年的執事,看出劉慶生的態度,有意要拿他做個榜樣,便故意這樣問。


    劉慶生立即作了一個盤算,大同行本來八家,現在加上阜康是九家,小同行仍舊是三十三家。如果照大同行一份,小同行半份的比例來派銷那二十五萬銀子的票鈔,每一份正差不多是一萬西銀子。


    他的心算極快,而且當機立斷,所以指顧之間,已有了肯定了答複:“阜康願意認銷兩萬。”


    “好了!”值年的執事很欣慰他說,“頭難、頭難,有人開了頭就不難了。如果大同行都象阜康一樣,就去掉十八萬,剩下七萬,小同行分分,事情不就成功了。”


    “好嘛!”孫德慶捧劉慶生的場,“大源也認兩萬。”


    捧場的還有張胖子。不過他的捧法跟孫德慶不同,特意用烘雲托月的手法來抬高阜康的地位:“信和認一萬五。”他大聲喊著。


    於是有人認一萬五,有人認一萬,小同行也兩千、三千地紛紛認銷,總結下來,二十五萬的額子還不夠分派,反要阜康和大源勻些出來。


    那值年的執事姓秦,自己開著一家小錢莊,年高德助,在同業中頗受尊敬,由於劉慶生的見義勇為,使得他能圓滿交差,心裏頗為見情。而劉慶生也確是做得很漂亮,同業都相當佩服。因此,阜康這塊招牌,在官廳、在同行,立刻就很響亮了。


    這些情形很快地傳到了胡雪岩耳朵裏,深感欣慰,“慶生!”他用很坦率的語氣說,“我老實跟你說,阜康新開,情形還不知道怎麽樣?所以我不敢離開,照現在的樣子、我可以放心到湖州去了。”


    “我也說實話,胡先生,不是你那天開導我,眼光要放得遠,我對認銷官票,還真不敢放手去做!”


    一切都安排好了,自然是坐張家的船,行李都已經發到了船上,隻待胡雪岩一下船就走,來了個意外的消息:麟桂調任了!


    消息是海運局的周委員特地來告訴他的,“麟藩台的兄弟在當‘小軍機’,特地專人送信,調署江寧藩司,上諭也快到了。不過,”同委員神色嚴重而詭秘地,“有件事,無論如何要請老兄幫忙!”


    “隻要幫得上忙,胡雪岩無不盡力,當時使用很懇切的語氣答道:“你盡管說!”


    “麟藩台私人有兩萬多銀子的虧空,這本來算不了什麽,不過,黃撫台的為人,你是曉得的,落不得一點把柄在把手裏,所以藩台的意思,想托你替他借一筆錢,先墊補了虧空再說。江寧的缺,比浙江好得多,等他一到了任,總在半年以內,一定可以還清。雪岩兄,”周委員的聲音越發低了。“這完全是因為麟藩台曉得你有肝膽,做事妥當隱秘,才肯說這話。一切都‘盡在不言中’了!”


    “請問,這筆款於什麽時候要用?”


    “總在十天以內。”


    “好的,一句話。”


    答應得太爽快,反使得周委員將信將疑,愣了一會才問出一句話:“那麽,利息呢?”


    胡雪岩想了一下,伸出一個指頭。


    “一分?”


    “怎麽敢要一分?重利盤剝是犯王法的。”胡雪岩笑道:“多要了,於心不安,少要了,怕麟大人以為我別有所求,所以隻要一厘。”


    “一厘不是要你貼利息了嗎?”


    “那也不盡然。兵荒馬亂的時候,盡有富家大戶願意把銀子存在錢莊裏,不要利息,隻要保本的。”


    “那是另一回事。”周委員很激動他說,“雪岩兄,象你這樣夠朋友的,說實話,我是第一次遇見。彼此以心換心,你也不必客氣,麟藩台的印把子,此刻還在手上,可以放兩個起身炮,有什麽可以幫你忙的,惠而不費,你不必客氣,盡管直說。”


    說到這樣的話,胡雪岩還要假撇清,就變得做作而見外了。於是他沉吟了一會答道:“眼前倒還想不起,不過將來麟大人到了新任,江寧那方麵跟浙江有公款往來,請麟大人格外照顧,指定交阜康匯兌,讓我的生意可以做開來,那就感激不盡了。”


    “這是小事,我都可以拍胸捕答應你。”


    等周委員一走,胡雪岩立刻把劉慶生找了來,告知其事,要湊兩萬五千銀子給麟藩台送了去。


    “銀子是有。不過期限太長怕不行。”劉慶生說,“銷官票的一萬二千,已經打了票子出去,存款還有限,湊不出兩萬五。除非動用同業的‘堆花’,不過最多隻能用一個月。”


    “有一個月的期限,還怕什麽?蘿卜吃一截剝一截,‘上忙’還未了,湖州的銀糧地丁還在征,十天半個月就有現款到。慶生,”胡雪岩說,“我們的生意一定要做得活絡,移東補西不穿繃,就是本事。你要曉得,所謂‘調度’,調就是調動,度就是預算,預算什麽時候有款子進來,預先拿它調動一下,這樣做生意,就比人家走在前麵了。”


    劉慶生也懂得這個道理,不過自己不是老板,魄力方麵當然差些,現在聽胡雪岩這麽說,他的膽也大了,“既然如此,我們樂得做漂亮些。”他說,“早早把銀子送了去。”


    “這話不錯。你去跑一趟,以後凡是象這樣的情形,都是你出麵。你把空白票子和書柬圖章帶了去,問周委員怎麽開法?票子多帶幾張。”


    “好的。”劉慶生又問:“借據呢?”


    “隨他怎麽寫法。哪怕就麟藩台寫個收條也可以。”


    這樣的做法,完全不台錢莊的規矩,背的風險甚大。不過劉慶生早就看出這位老板與眾不同,所以並不多說。當時帶著書柬圖章和好幾張空白票子去看周委員,胡雪岩也收拾收拾隨身日用的什物,預備等劉慶生一回來,問清楚了經過情形,隨即上船到湖州。


    這一等等了許久,直到天黑,才看見他回店,臉上是那種打牌一吃三,大贏特贏的得意之色。


    一看他的神態,胡雪岩便已猜到,或有什麽意外的好消息,而他此行的圓滿,自更不待言。為了訓練他的沉著,胡雪岩便用提醒他的語氣說:“慶生!有話慢慢說!”


    劉慶生也很機警,發覺他的語氣和態度是一麵鏡子,照見自己不免有些飛揚浮躁,所以慚愧地笑了一下,坐下來粑個手巾包放下,抹一抹汗,才從容開口。


    “我見著了麟藩台,十分客氣。事情已經辦妥了,由麟藩台的大少爺,出的借據,周委員的中保。”說著他把借據遞了給胡雪岩。


    “我不必看!”胡雪岩擺一擺手說,“麟藩台可有什麽話?”


    “他說很見阜康的情。又說,有兩件事已經交代周委員了,這兩件事,實在是意外之喜。”


    說著,劉慶生的神色又興奮了。這也難怪他,實在是可以令人鼓舞的好消息。據周委員告訴劉慶生,錢業公所承銷官票,已稟複到藩台衙門,其中對阜康踴躍認銷,特加表揚。麟藩台因為公事圓滿,相當高興,又因為阜康的關係不同,決定報部,奏請褒獎,劉慶生認為這在同業中是很有麵子的事。


    “這是你的功勞。”胡雪岩說,“將來褒獎又不止麵子好看,生意上亦大有關係。因為這一來,連部裏都曉得阜康的招牌,京裏的票號,對我們就會另眼相看,以後有大宗公款匯劃,就吃得開了。”


    這又是深一層的看法,劉慶生記了在心裏,接著又說第二件事。


    “這件事對我們眼前的生意,大有幫助。”劉慶生忽然扯開話題問道:


    “胡先生,我先要請教你,什麽叫‘協餉’?”


    這個名稱剛行了不久,胡雪岩聽王有齡和楊用之談過,可以為劉慶生作很詳細的解釋:“戶部的歲入有限,一年應該收四千萬,實際上收不到三千萬,軍餉不過維持正常額數,現在一打長毛,招兵募勇,平空加了十幾萬兵,這筆軍費哪裏來?照明朝的辦法,凡遇到這種情形,都是在錢糧上按畝‘加派’。大清朝是‘永不加賦’的,那就隻有不打仗、市麵比較平定的省份多出些力,想辦法幫助軍餉,就稱為‘協餉’。協餉不解部,直接解到各大營糧台。”


    “這就對了。”劉慶生說:“浙江解‘江甫大營’的協餉,麟藩台已經吩咐,盡量交阜康來匯。”


    “那太好了!”這一下連胡雪岩都不由得喜形於色,“我正在籌劃,怎麽樣把生意做到上海和江蘇去?現在天從人願,妙極,妙極!”


    “不過胡先生,這一來,湖州你一時不能去了,這方麵我還沒有做過,要請你自己出馬。”


    “好的。等我來料理,我也要請張胖子幫忙,才能把這件事辦通。”他說,“第一步先要打聽江南大營的糧台是駐紮在蘇州,還是哪裏?”


    當時站起身來就想到鹽僑信和,轉念一想,這麽件大事,究竟還隻是憑劉慶生的一句話,到底款數多少,匯費如何,暗底下還有沒有別的花樣?都還一無所知,此時便無從談起。至少要等跟周委員見了麵,把生意敲定了再去求教同行,萬一下成,落個後柄在外麵,對阜康的信譽大有影響。


    於是他定定心坐了下來,“湖州是一定要晚幾天才能走了。”他說,“事情是件好事,不過要慎重,心急不得。而且象這樣的事,一定會遭同行的妒,所以說話也要小心。”


    這是告誡劉慶生,不可得意忘形。對劉慶生來說,恰是一大警惕,從開業以來,事事順利,劉慶生的態度,不知不覺間,總有些趾高氣揚的模樣。這時聽得胡雪岩的提醒,自己平心靜氣想一想,不由得臉上發熱,斂眉低眼,很誠懇地答道:“胡先生說得是。”


    看他這樣的神態,胡雪岩非常滿意,“慶生!”他也有些激動,拍著他的肩說:“我們的事業還早得很呢!剛剛才開頭,眼前這點點算不了什麽。我就愁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夠用,有個好幫手,你看我將來搞出什麽樣一番市麵?我的市麵要擺到京裏,擺到外國,人家辦下到的我辦得到,才算本事。你好好做,有我一定有你!”


    胡雪岩不但覺得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夠用,而且幻想著最好分身有術,眼前就有兩外地方都需要他即時親自去一趟,才能鋪排得開。


    一處當然是湖州,不但老張開絲行要他實地去看了,做個決定,而且王有齡專人送了信來,“上忙”征起的錢糧,到底是交匯,還是使個手法就地運用?因為王有齡奉了委劄,要到浙皖交界之處去視察防務,不能久待,要他趕緊到湖州會麵。


    一處是上海。他已經跟周委員見過麵,據說,浙江的協餉,原是解繳現銀,但以江南大營圍金陵,江北大營圍揚州,水陸兩路都怕不安靖,所以最近跟江南大營的糧台商議決定,或者匯解上海,或者匯解蘇州,視需要隨時通知。江南大營的糧台,現在派了委貝駐上海,要求由浙江承匯的錢莊,有個負責人跟他去協商細節。這件事劉慶生辦不了,就算辦得了,一個到湖州,一個到上海,杭州本店沒人照料也不行。


    籌思了好一會,胡雪岩歎口氣對劉慶生說:“人手不夠是頂苦惱的事。從今天起,他也要留意,多找好幫手。象現在這樣,好比有飯吃不下,你想可惜不可惜?”


    “吃不下怎麽辦?”


    “那還有什麽辦法,隻好請人來幫著吃。江南大營的協餉,”胡雪岩沉吟了一下問道:“大源老孫為人如何?”


    劉慶生懂得他的意思,“孫先生人是再規矩紮實都沒有。不過,”他說,“阜康跟信和的關係不同,胡先生,你為何不分給信和來做?”


    “你不是想跟大源做聯號嗎?這道理很容易明白,要想市麵做得大,自然把關係拉得廣。”胡雪岩說,“下次如果有別樣要聯手的生意,我們另外再找一定。這樣子下去,同行都跟阜康的利害相關,你想想看,我們的力量,會大到怎麽樣一個地步?”


    胡雪岩最善於借助於他人的力量,但他總是在兩利的條件下談合作,所以他人亦樂力所用。大源的孫德慶就是如此,對於阜康願意與他合做承匯江南大營協餉的生意,十分感激,而讓他出麵到上海去接頭,更覺得是胡雪岩給他麵子,因而死心塌地支持阜康,自動表示把那一萬二千兩銀子的“堆花”,改為同業長期政款。於是阜康放給麟桂的那筆款子,一半有了著落。另一半是得到了一筆意想不到的存款,就在胡雪岩動身到湖州的前一天,傍晚時分來了一名軍官,手裏提著一個很沉重的麻袋,指名要看“胡老板”。


    “請坐,請坐!”劉慶生親自招待,奉茶敬煙,“敝東因為要到湖州,已經上船了。有話跟我說,也是一樣。”


    “不!我一定要當麵跟胡老板說。能不能請他回來一趟,或者我到船上去看他。”


    既然如此,沒有不讓他去看胡雪岩的道理,事實上胡雪岩也還不曾上船,是劉慶生的托辭,這時候便說:“那麽,我去把敝東請了來。請問貴姓?”


    那人把姓名官銜一起報了出來:“我叫羅尚德,錢塘水師營十營千總。”


    “好!羅老爺請坐一坐,我馬上派人去請。”


    等把胡雪岩從家裏找了來,動問來意,羅尚德把麻袋解開,隻見裏麵是一堆銀子,有元寶,有圓絲,還有碎銀子,土花斑斕,仿佛是剛從泥上裏掘出來的。


    胡雪岩不解,他是不是要換成整錠的新元寶?那得去請教“爐房”才行。


    正在這樣疑惑,羅尚德又從貼肉口袋裏取出來一疊銀票,放在胡雪宕麵前。


    “銀票是八千兩。”他說,“銀子回頭照秤,大概有三千多兩。胡老板,我要存在你這裏,利息給不給無所謂。”


    “噢!”胡雪岩越發奇怪,看不出一個幾兩銀子月餉的綠營軍官。會有上萬銀子的積蓄。他們的錢來得不容易,出息不好少他的,所以這樣答道:“羅老爺,承篆你看得起小號,我們照市行息,不過先要請問,存款的期限是長是短?”


    “就是這期限難說。”羅尚德緊皺著他那雙濃密的眉毛,一隻大手不斷摸著絡腮胡子,仿佛遇到了極大的難題。


    “這樣吧,是活期。”胡雪岩談生意,一向派頭很大,“不論什麽時候,羅老爺要用,就拿折子來取好了。”


    “折子倒不要了。我相信你!”


    事情愈出愈奇,胡雪岩不能不問了:“羅老爺,我要請教,你怎麽能存一萬多銀子,連個存折都不要?”


    “要跟不要都一樣。胡老板,我曉得你的為人,撫台衙門的劉二爺,是我同鄉,我聽他談過你。不過你不必跟他提起我的存款。”


    聽他這幾名話,胡雪岩立即使有兩個感想,一個感想是,羅尚德對素昧平生的他,信任的程度,比相交有年的小同鄉還來行深,一個感想是以羅尚德的身分、態度和這種異乎尋常的行為,這可能不是一筆生意,而是一種麻煩。


    他是不伯麻煩的,隻覺得羅尚德的對他信任,便是阜康信譽良好的明證,因而對其人其事,都頗感興趣。看春天色不早,原該招待顧客,於是用很親切隨便的語氣說道:“羅老爺,看樣子你也喜歡‘擺一碗’,我們一麵吃酒一麵談,好不好?”


    這個提議,正投其所好,“要得!”羅尚德是四川人,很爽決地答應:“我不會假客氣,叨擾你!酒要高粱,菜不在乎,多給我辣子,越辣越好。”


    “對路了!”胡雪岩笑道:“我有兩瓶辣油,辣得喉嚨會冒煙,實在進不了,今天遇見識家了。”說著,便喊小徒弟到“皇飯兒”去叫菜,酒是現成有的,黃白俱全,整壇擺在飯廳裏,再有一樣“辣子”,他告訴小徒弟說:“阿毛!你到我家裏跟胡太太說,有人送的兩瓶平望辣油,找出來交給你。”等小徒弟一走,胡雪岩照規矩行事,把劉慶生請來,先招呼兩名夥計,用天平秤麻袋裏的銀子,當著羅尚德的麵點清楚,連銀票兩共一萬一千兩掛零,胡雪岩建議,存個整數,零頭由羅尚德帶回,他同意了。


    銀票收拾清楚,酒菜已經送到,拉開桌子,連劉慶生一共三個人小酌,不一會阿毛把兩瓶辣油取了來。這種辣油是吳江附近一個平望鎮的特產,能夠製得把紅辣椒溶比在菜油中,其辣無比,胡雪岩和劉慶生都不敢領教,羅尚德卻是得其所哉,大喊“過癮”不止。


    “胡老板,”羅尚德開始談他自己,“你一定沒有遇到過我這樣的主顧,說實活,我自己也覺得我這樣做法,不免叫人起疑。”


    “不是叫人起疑心。”胡雪岩糾正他的說法,“叫人覺得必有一番道理在內。”


    “對了,就是有一番道理在內。”


    據羅尚德自己說,他是四川巴縣人,家境相當不壞,但從小不務正業,嫖賭吃著,無所不好,是個十足的敗家子,因而把高堂父母氣得雙雙亡故。他從小訂過一門親,嶽家也是當地鄉紳,看見羅尚德不成材,雖未提出退婚的要求,卻是一直不提婚期。羅尚德對於娶親倒不放在心上,沒有賭本,才是最傷腦筋的事,不時向嶽家伸手告貸,最後一次,他那未來的嶽父,托媒人來說,羅尚德前後用過約家一萬五千銀子,這筆帳可以不算,如果羅尚德肯把女家的庚帖退還,他另外再送一千銀子,不過希望他到外縣去謀生,否則會在家鄉淪為乞丐,替他死去的父母丟臉。


    這對羅尚德是個刻骨銘心的刺激,當時就當著媒人的麵,撕碎了女家的庚帖,並且發誓,做牛做馬,也要把那一萬五千銀子的債務了清。


    “‘敗子回頭金不換!’”胡雪岩舉杯相敬,“羅老爺,一個人就怕不發憤。”


    “是啊!”羅尚德大口喝著酒說:“第二天我就離了重慶府,搭了條便船出川。在船上心想,大話是說出去了,哪裏去找這一萬五千兩銀子?到了漢口有人就說,不如去投軍,打了勝仗有賞號,若能圖個出身,當上了官兒,就有空缺好吃。我心想反正是賣命了,這條命要賣得值,投軍最好。正好那時候林大人招兵”


    林大人是指林則徐。道光二十年五月,英國軍隊,集中澳門,計劃進攻廣州。兩廣總督林則徐大治軍備,在虎門設防,兩岸列炮二百餘門,並有六十艘戰船,同時招募新兵五千,羅尚德就是這樣輾轉投身水師的。


    但是在廣東他並沒有打仗,因為林則徐備戰的聲勢甚壯,英軍不敢輕犯,以二十六艘戰艦,改道攻定海,分路內犯,浙江巡撫和提督束手無策。朝命兩江總督伊裏布為欽差大臣,赴浙江視師,福建提督餘步去馳援,在廣州的新募水師,亦有一部分調到了浙江。


    “我就是這麽到了杭州的。”羅尚德說,“運氣還不壞,十三年工夫,巴結上了一個六品官兒,也積蓄了上萬銀子。胡老板,我跟你說老實話,這些銀子有來得艱難的,也有來得容易的。”


    來得難難是省吃儉用,一文錢一文錢地累積,來得容易是吃空缺,分賊贓,不然積蓄不來一萬一千銀子。


    綠營軍官,暮氣沉沉,無不是沒有錢找錢,有了錢花錢,隻有羅尚德別具一格,有錢就埋在地下,或者換成銀票藏在身上,不嫖不賭不借給人。有人勸他合夥做販私鹽之類的生意,可以賺大錢,他亦不為所動,因此,在同事之中,他被目為怪物。


    “他們說他們的,我打我自己的主意。我在打算,再有三年工夫,一萬五千銀子大概可以湊滿了,那時候我就要回川去了。”


    “到那一無可就揚眉吐氣了!”胡雪岩頗為感動,心裏在想,有機會可以幫他掙幾文,但轉念又想,此人抱定宗旨不做生意,自己的一番好意,說出口來碰個釘子可犯不上,因而欲言又上。


    “不過胡老板,現在怕不行了。”


    “怎麽呢?”


    “上頭有命令下來,我們那一營要調到江蘇去打長毛。”羅尚德的神情顯得抑鬱,“不是我說句泄氣的話,綠營兵打土匪都打不了,打長毛怎麽行?這一去實在不太妙,我得打算打算。”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問,“怎麽個打算?”


    “還不是這一萬一千多銀子?我在這裏無親無眷,撫台衙門的劉二爺,人倒也還不錯,可是我不能托他,他是跟著黃大人走的,萬一黃大人調到邊遠省份,譬如說貴州巡撫,四川總督,或者到京裏去做官,劉二爺自然跟了去。那時候,幾千裏路,我怎麽去找他?”


    “這也說得是。阜康是開在杭州不會動的,羅老爺隨時可以來提款。”


    “一點不錯!”羅尚德很舒暢地喝了一大口酒,“這一下,胡老板你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我懂!”胡雪岩心裏盤算了一會,接下來說:“羅老爺,承蒙你看得起阜康,當我一個朋友,那麽,我也很爽快,你這筆款子準定作為三年定期存款,到時候你來取,本利一共一萬五。你看好不好?”


    “這,這怎麽不好?”羅尚德驚喜交集,滿臉的過意不去。“不過,利息太多了。”


    “這也無所謂,做生意有賺有蝕,要通扯算帳。你這筆款子與眾不同,有交情在內。你盡管放心去打仗,三年以後回重慶,帶一萬五千兩銀子去還帳。這三年,你總另外還有收入,積下來就是盤纏。如果成在身邊不方便,你盡管匯了來,我替你入帳,照樣算利息給你。”


    這番話聽入羅尚德耳中,就好比風雪之夜,巡邏回營,濯足上床,隻覺四肢百骸,無不熨帖,想到三年以後,攜金去訪舊時嶽家的那一刻,真正是人生得意之秋,越覺陶然。


    “胡老板,怪不得劉二爺提起你來,讚不絕口,跟你結交,實在有點味道。”


    “我的宗旨就是如此!”胡雪岩笑道,“俗語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是在家亦靠朋友,所以不能不為朋友著想。好了,事情說定局了,慶生,你去立個折子來。”


    “不必,不必!”羅尚德亂搖著手,“就是一句話,用不著什麽折子,放在我身上,弄掉了反倒麻煩。”


    “不是這樣說!做生意一定要照規矩來,折子還是要立,你說放在身上下方便,不妨交給朋友。”


    “那我就交給你。”


    “也好!”胡雪岩指著劉慶生說,“交給他好了。我這位老弟,也是信義君子,說一句算一句,你放心。”


    “好極!那就重重拜托了!”羅尚德站起身來,恭恭敬敬作了個揖,接著告辭而去。


    等客人一走。劉慶生再也無法強持,興奮之情,溢於詞色,忙不迭地要談他心中的感覺。


    “胡先生,我門的生意,照這樣子做下去,用不著半年,基礎就可以打穩了。”


    “慢慢來!”胡雪岩的神色,依然十分沉著,“照我的預料,羅尚德今天回去,會跟他的同事去談這回事,看樣子‘兵大爺’的存款還會得來,不管多少,都是主顧,你關照夥計們,千萬要一樣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態度尤其要客氣,這些‘兵大爺’,好講話比什麽人都好講話,難弄起來也比什麽人都難弄。”


    “是,是!我曉得。”


    於是胡雪岩當夜就上了船,因為天氣太熱,特地跟阿珠的娘商量好,夜裏動身,泊在拱宸橋北新關下,等天一亮就“討關”,趁早風涼盡力趕一程,到日中找個風涼地方停泊,等夜裏再走。這樣子坐船的和搖船的,大家都舒服,所以不但阿珠和她母親樂從,連阿四和另外雇來的一個夥計也都很高興。櫓聲欸乃中,胡雪岩和阿珠在燈下悄然相對。她早著意修飾過一番,穿一條月白竹布的散腳褲,上身是黑紡綢窄腰單衫。黑白相映,越顯膚色之美。船家女兒多是天足,而且赤腳的時候多,六寸圓膚趿一雙繡花拖鞋。胡雪岩把她從上看到下,一雙眼睛瞪住了她的腳不放。


    “你不要看嘛!”她把一雙腳縮了進去。


    “我看你的拖鞋。來,把腳伸出來!”


    有了這句話,阿珠自覺不是剛才那樣忸怩難受了,重新伸足向前讓他細細賞鑒。


    “鞋麵是什麽料子。”他伸手下去,摸一摸鞋麵,順便握了握那雙扁平白哲的腳,“替我也做一雙。肯不肯?”


    “不肯!”她笑著答了這一句,站起來走了進去,捧出一冊很厚很大的書來。


    翻開一看,裏麵壓著繡花的花樣和五色絲線。胡雪岩挑了個“五福捧壽”的花樣,指定用白軟緞來繡。


    “白緞子不經髒,用藍的好了。


    “不要緊,不會髒的。”


    “又來騙人了!”阿珠說:“天天在地上拖,怎麽不會髒?”


    “你當我真的要穿?我還舍不得呢?做好了擺在那裏,想你的時候,拿出來看看。”


    一句話把阿珠說得滿臉通紅,但心裏是高興的,窘笑著罵了句:“你的臉皮真厚!”


    那份嬌媚的神態,著實叫胡雪岩動情,真想一把將她摟在懷裏。但窗開兩麵,前後通風,怕船梢上搖櫓的阿四看見了不雅,隻得強自忍耐著。阿珠也不開口,把胡雪岩的拖鞋,當作一件正經大事,立刻就翻書找絲線,配顏色,低著著聚精會神地,忘了旁邊還有人在。


    “此刻何必忙著弄這個?”胡雪岩說,“我們談談。”


    “你說,我在聽。”


    “好了,好了。”胡雪岩粑她那本書台攏,“我講件妙事給你聽。”


    他講的就是羅尚德的故事,添枝加葉,繪聲繪影,阿珠把每一個字都聽了進去了。


    “那麽,”阿珠提出疑問:“那位小姐怎麽樣?是不是她也嫌貧受富?


    或者恨羅尚德不成材,不肯嫁他?”


    “這,”胡雪岩一愣,“我倒沒有問他。”


    “為啥不問?”


    問得無理?胡雪岩有些好笑:“早知道你關心那位小姐,我一定要問他。”


    “本來說該問的。他不講,你也不問,好象那位小姐,根本就不是人。”


    阿珠撇著嘴說:“天下的男人,十個倒有九個沒良心。”


    “總還有一個有良心的。”胡雪岩笑道,“我不在那九個之內。”


    “也不見得。”


    “不見得壞。是不是?”


    “厚皮!”她刮著臉羞他。


    為此又勾起阿珠的滿腹心事。她娘把找張胖子做媒的事,都瞞著她,她臉皮嫩也不好意思去問,隻是那天“純號”小聚,隱隱約約看出她娘有意托張胖子出麵來談這場喜事,但到底怎麽了呢?月下燈前,一個人悄悄地不知思量過多少遍,卻始終猜不透其中的消息。


    眼前是個機會,但她躊躇無法出口,第一是不知用怎樣的話來試探?第二又怕試探的結果,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這個打擊受不起,反倒是象現在這樣混沌一團,無論如何還有個指望在那裏!


    一個人這樣想得出了神,隻見她睫毛亂閃,雙眉低斂,胡雪岩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事,隻覺得一個男人,辛苦終日,到晚來這樣燈下悄然相對,實在也是一種清福。


    因此,他也不肯開口說話,靜靜坐著,恣意飽看秀色。這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阿珠終於如夢方醒似地,茫然四顧,仿佛不知身在何處?看到胡雪岩詭秘的笑容,她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秘密被他看穿了,因而嗔道:“賊禿嘻嘻地,鬼相!”


    “咦!”胡雪岩笑道:“我什麽地方冒犯你了?我又不曾開口。”


    “我就恨你不開口!”


    這句話意思很深,胡雪岩想了想問道:“你要我開口說什“我怎麽曉得?嘴生在你身上、有話要你自己說。”


    “我要說的話很多,不曉得你喜歡聽哪一句?”


    這回答很有點味道,阿珠細細咀嚼著,心情漸漸舒坦,話很多,就表示日久天長說不完,那就不必心急,慢慢兒說好了。


    “我們談談生意。”胡雪岩問,“你爹帶回來的口信怎麽說?”


    “房子尋了兩處,人也有兩個,都要等你去看了,才好定局。”


    “房子好壞我不懂不是房子好壞不懂,地點好壞我不曉得,總要靠近水陸碼頭才方便。人呢,如果兩個都好就都用。”


    “那兩個人一個姓王,一個姓黃,都是蠻能幹的,可惜隻能用一個。”


    “為啥?”


    “他們心裏不和。”阿珠答道,”‘一山不能容二虎,這句話,你都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胡雪岩說:“不會用人才怕二虎相爭,到我手裏,不要說兩隻老虎,再多些我也要叫他服帖。”


    阿珠心裏在想,照他的本事,不見得是吹牛,不過口中卻故意要笑他:“說大話不要本錢!”


    “不相信你就看看好了。”胡雪岩笑笑又說,“我就怕兩隻雌老虎,那就沒本事弄得她們服帖了。”


    阿珠心想,這不用說,兩隻雌老虎一隻是指胡太太,一隻是指自己。她恨不得認真辯白一聲:我才不是雌老虎!最她再問一句:你太太凶不凶?但這些話既不便說,也不宜裝作不懂,她這一陣子已學得了許多人情世故,懂得跟人說話,有明的、暗的各種方法,而有時決不能開口,有時卻非說不可,現在就是這樣,不能不說話。


    這句話要說得半真半偽,似懂非懂才妙,所以她想了想笑道:“你這個人太厲害,也太壞,是得有雌老虎管著你才好。”


    “口口聲聲說我壞,到底我壞在什麽地方?”


    “你啊!”阿珠指著他的鼻尖說:“盡在肚子裏用功夫。”


    “你說我是‘陰世秀才’?”為人陰險,杭州人斥之為“陰世秀才”,特征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詞色,這兩點胡雪岩都不象,他是個笑口常開極爽郎的人,說他“陰世秀才”,阿珠也覺得誣入忒甚,所以搖搖頭說:“這倒不是!”


    “那麽我是草包?”


    “這更不是。啊!我想到了!”阿珠理直氣壯地,“這就是你最壞的地方,說話總是說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好接口。”


    聽得這兩句話,胡雪岩倒是一愣,因為在他還是聞所未聞。細想一想,自己卻是有這樣在詞令上咄咄逼人的毛病,處世不大相宜,倒要好好改一改。


    “我說對了沒有?”阿珠又問。


    “一個人總有說對的時候。”胡雪岩很誠懇地問,“阿珠,你看我是不是肯認錯改過的人?這句話,你要老實告訴我。”


    阿珠點點頭:“你的好處,我不會抹煞你的。”


    “我的壞處你盡管說。我一定聽。”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過去,阿珠就讓他握著,雙頰漸漸泛起紅暈,加上那雙斜睬著的水汪汪的眼睛,平添了幾分春色。


    夜深了,野岸寂寂,隻聽見“吱呀、吱呀”和“刷拉、刷拉”搖櫓破水的聲音,阿珠也還聽得見自己的心跳,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到湖州,你住在哪裏?”


    “我想住在王大老爺衙門裏。”


    “嗯!”阿珠很平靜他說,“那應該。”


    “我在想,”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麵,“房子要大,前麵開店,後麵住家,還要多備客房,最好附帶一個小小花園,客房就在小花園裏。”


    “要這樣講究?”


    “越講究越好!”胡雪岩說,“你倒想想看,絲的好壞都差下多,價錢同行公議,沒有什麽上落,絲客人一樣買絲,為什麽非到你那裏不可?這就另有講究了,要給客人一上船就想到,這趟到了湖州住在張家,張家舒服,住得好,吃得好,當客人自己親人一樣看待,所謂‘賓至如歸’。那時候你想想看,生意還跑得了?”


    其實,胡雪岩所說的也是很淺的道理,但阿珠休戚相關,格外覺得親切動聽,腦中頓時浮現出許多“賓至如歸”的景象,這些景象在平日也見過,就在她家的船上,並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而此時想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向往之情。


    “別的不敢說,絲客人住在我們家,起碼吃得會比別家舒服。”她說,語氣是謙抑的。


    “那還用得著說?你娘做的菜,還不把他們吃得下巴都掉了下來”


    “你也是!”阿珠笑著搶他的話,“什麽話到了你嘴裏,加油加醬,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其詞有憾,其實深喜,胡雪岩適可而止,不再說恭維的話了,“阿珠,”他說,“要講究舒服,講究不盡,將來絲行開起來,外場我還可以照應你爹,裏麵就全告你們娘兒倆。而且裏麵比外場更要緊!”


    “這我懂。”阿珠答道,“不過,我又不能象在船上一樣,哪曉得絲客人喜歡什麽?”


    “這就兩樣了。在船上,客人作主,怎麽說怎麽好。住到店裏來的外路客人,要你作主,他不會說話的。”


    “他說是不說,心裏曉得好歹。”


    “就是這話羅!”胡雪岩深深點頭。


    這對阿珠是絕好的鼓勵,因為心領神會,頗有妙悟,“我隻當來了一份親眷。”她從容自若地,“該當照應他的照應他。他不要人家照應的,總有他的花樣在內,我們就不去管他。”


    “對啊!”胡雪岩輕輕拍著桌子說,“你懂快竅了!有的人不懂,不是不體諒客人,就是體諒得過了分,管頭管腳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嚇得下次不敢來了。”


    阿珠是很豁達的性情,但不知怎麽,跟胡雪岩說話,心思就特別多,這裏便又扯到自家頭上。


    “你這一說,我倒明白了。”她說:“一定是我娘太親熱,你怕管頭管腳不自由,所以嚇得不敢來。可是與不是?”


    “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說下去。


    明明是有指責的話,不肯說出來,阿珠追問他還是不說,於是半真半假地,又象真的動氣,又象撒嬌,非要胡雪岩說不可。


    說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鬧著玩,故意漏這麽一句半句去撩撥她。阿珠不知是計,越逼越近,“問罪”問到他身邊,動手動腳,恰中心意,終於讓他一把抱住,在她臉上“香”了一下。


    這下阿珠才發覺自己上了當,真的有些動氣了。背著燈,也背著胡雪岩,垂著頭,久久不語。


    先當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漸漸發覺不妙,走過去想扳過她的身子來,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勁道甚大。這就顯然不是撒嬌了,胡雪岩心中一驚,走到她正麵定睛一看,越發吃驚。


    “這,這是為啥?”他結結巴巴地問。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覺得於心不忍,同時也頗有安慰,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汲重,因而破涕而笑。當然,還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說笑話去招惹她,依然用極關切的神色問道:“到底為啥?嚇我一大跳。有什麽不如意,或者我說錯了什麽話,盡管說啊!”“沒有事!”她收斂了笑容,揩揩眼淚,恢複了神態。


    由於這個小小的波折,胡雪岩變得沉默了。得卻一直窺伺著她的眼波,深怕一個接應不到,又惹她不滿。


    “時候不早了。”船艙外有聲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沒有進艙,而阿珠卻深怕她有所發覺,趕緊向胡雪岩遞個眼色,意思是不要說出她曾哭過。


    “幹娘!”胡雪岩一麵向阿珠點頭,一麵迎了出去,“進來坐!”


    她沒有不進來的道理,坐定了問道:“胡老爺到湖州去過沒有?”


    “胡老爺”三個字聽來刺耳,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幹娘,叫我雪岩好了。”


    這句話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就這句話中,名分己定,她象吃了顆定心丸,通體舒泰。笑吟吟地望著她母親,要著她如何回答?


    阿珠的娘依然謙虛,“不敢當!”她也是眉開眼笑地,“我還是”“還是”如何呢?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持何態度?阿珠的警覺特高,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脫口說道:“還是叫雪岩!”話一出口,發覺過於率真,便又補了一句:“‘恭敬不如從命’!”


    虧她想得出這樣一句成語,雖用得不很恰當,也算一個很有力的理由,阿珠的娘便說:“這話也是,我就放肆了。


    口說“放肆”,依然不直喊出來,阿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敲釘轉腳,把事情做牢靠些,“娘!”她說,“那麽你叫一聲看!”


    這反象有些捉弄人似地,阿珠的娘微感窘迫,白了她一眼說:“要你來瞎起勁!”


    這母女倆微妙的神態,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心裏覺得好笑,自己的話是說得胃失了些,但悔亦無用,事到如今,索性討阿珠一個歡心。於是在臉上堆足了笑容說道:“幹娘,大家同一家人一樣,你早就該叫我的名字了。阿珠,是不是?”


    這一下輪到阿珠受窘了,紅著臉說,“我不曉得!我同我娘的事,不要來問我。”


    為了替女兒解圍,阿珠的娘終於叫了聲:“雪岩!你說得不錯,大家同一家人一樣,以後全要靠你照應。”


    “那自然。”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態。便又轉臉問了句:“阿珠,我們是不是一家人?”


    “我不曉得!”阿珠又羞又喜,也還有些惱,惱他促狹,故意叫人下不得台。


    因為如此,她便賭氣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但他的念頭比她更快,剛一轉身,便被喊住:“阿珠,不要走!我有話談。”


    “我困了。有話明天再說。”她這樣回答,而腳步卻停在原處。


    “我說個笑話,保管你不困。”


    “睡也還早。”她娘也說,“你就再坐一坐。”


    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來,看胡雪岩卻不象是說笑話的神情,果然,他拍拍她的手背,作了個示意“少安毋躁”的姿勢,轉臉向他“幹娘”說道,“我剛剛在跟阿珠談,一樣開絲行,為啥絲客人非要跟你們打交道不可?其中有許多道理。”


    “是啊!”提到這一層,阿珠的娘大感興趣,眼睛都發亮了,“我要聽聽這些道理看。”


    “叫阿珠講給你聽。”


    阿珠的興趣也來了,細細講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補充,把阿珠的娘聽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許多連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見。


    “雪岩,不是我說,你實在是能幹!”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兒,終於毅然決然他說了句:“總算是阿珠的命好,將來一定有福享!”


    當麵鑼、對麵鼓他說了出來,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紅了,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著她看,不但看,還來摸她的手,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


    “哪個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來,扭身就走,把條長辮子甩得幾乎飛到胡雪岩臉上。


    “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著她的臉,用低得僅僅隻有他自己和阿珠才聽得見的聲音問。


    阿珠的臉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聽見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覺察到臉上在發燒,幸好燈大如豆,不畏人見,所以能夠從從容容他說話。


    “我自然要!”她說,“你的福我不享,哪個來享。”


    “那好。總有福讓你享就是了。”


    “我倒要問你了,”她把臉仰起來說,“我娘怎麽跟你說的?”


    “什麽事,怎麽說?”


    “你還要問?”


    “當然要問。”胡雪岩振振有詞他說,“事情太多,我曉得你指的是哪一樁?”


    “你頂會‘裝羊’!”阿珠恨聲說道,“恨不得咬你一口。”


    “我‘裝羊’,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


    “你真當我不敢?”她比齊了四顆細小平整的門牙,輕輕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後一點一點把勁道加上去,終於把胡雪岩咬得喊出聲來才鬆口。


    “你服不服?”她問。


    “你要說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將她抱得緊緊的。


    在他看來,“時機”已經成熟。阿珠不辨心裏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應付?隻抓著他那隻“不規矩”的手,似告饒、似嗬斥地連聲輕喊:“不要,不要!”


    為了阻止她的羅嗦,胡雪岩嘴找著嘴,讓她無法說話,但那隻不規矩的手,毫無進展。這不是可以用強的事,胡雪岩見機而作,把手縮了回來。見他這樣,她不但把心定了下來,而且頗為得意,哧哧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讓我料中了。”


    “我就不懂,”胡雪岩說,“勒得這樣子緊,你自己怎麽解開呢?”


    “我當然有我的辦法。”


    “說說看!”


    阿珠剛想試給他看,轉念省悟,撇著嘴說:“你一肚皮的詭計,我才不


    上你的當!”


    胡雪岩騙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罷,“我又要問你,”他說,“這是誰教你的?”


    “一個跑馬賣解的姑娘,山東人,長得很漂亮。有一次他們坐我家的船,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沒事談閑天,她跟我說,江湖上什麽壞人都有,全靠自己當心。她穿的褲子就是這樣子,我照樣做了兩條穿。”


    “你有沒有跟她學打拳?”


    “沒有。”阿珠說,“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點點大,也不是學打拳的地方,沒有跟她學。”


    “她要教你什麽拳?”


    “叫什麽‘擒拿手’。如果哪個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壞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


    “還好,還好!”胡雪岩拍拍胸口說,“虧得沒有限她學,不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時時刻刻要當心了。”


    “你看得我那麽凶?”阿珠半真半假地問。


    “你自己說呢?”


    阿珠不響,心裏有些不安,她一直有這樣一個感覺,胡雪岩把她看成一個很難惹的人。有了這樣的存心,將來感情會受影響。然而地無法解釋,最好的解釋是順從他的意思。因而心裏又想,反正遲早有那麽一天,又何必爭此一刻?心思一活動,態度便不同了,靠緊了胡雪岩,口中發出“嗯,嗯”的膩聲,而且覺得自己真有些透不過氣來,必得他摟緊了,一顆心才比較有著落。


    胡雪岩也是心熱如火,但他的頭腦卻很冷靜,這時有兩種想法,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倒要看看自己闖不闖得過這一關?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頓挫,也不是殺殺她的威風,是要讓她知道自己也是個規規矩矩的君子,什麽“發乎情,止乎禮”,自己照樣也做得到。於是他摸著她的臉說:“好燙!”


    這就象十分春色盡落人他眼中一樣,阿珠把臉避了開去,但身子卻靠得更緊了。


    於是他又摸著她的胸說:“心跳得好厲害!”


    阿珠有點不大服帖,她不相信這樣昏燈淡月之夜,男貪女愛之時,他的心會不跳,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針鋒相對地說,“你的心不也在跳?”


    他輕聲笑著,把手挪動了一下。


    “快放手!我怕癢。”語氣中帶著告饒的意味。


    再要捉弄她,便跡近殘忍了,他放開了手說:“阿珠,倒碗茶我喝。”


    “茶涼了。”


    “就是涼的好。”


    阿珠一骨碌下床,背著他撚亮了燈,鈕好了那件對襟的綢衫,從茶壺裏倒出一碗涼透了的龍井茶,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沁人脾胃,頓覺心地清涼,摸一摸自己發燙的臉,想到剛才與胡雪岩纏在一起的光景,又慚愧,又安慰,但是再不敢轉過臉去看床上的那個人。


    “怎麽回事?”胡雪岩催促著。


    想了想,她倒好了茶,順手又把那盞“美孚”油燈,撚得豆大一點,然後才轉身把茶捧了給胡雪岩。


    他翻身坐了起來,接住茶碗也拉住了手問:“心還跳不跳?”


    阿珠很大方,也很有把握地答道:“你再用手試試看!”


    “不能再摸了。”胡雪岩笑道,“一摸,你的心不跳,我的心又要跳了。”


    “原來你也有不敢的時候。”阿珠用譏嘲的聲音說,“我隻當你天不怕,地不怕,什麽壞事都做得出來!”


    “這會兒有得你說嘴了!”胡雪岩又笑,笑停了說,“既然不做壞事,何苦把燈弄得這樣暗?去撚亮了,我們好好兒說說話。”


    她怕撚亮了燈。為他看出臉上的窘態,便說:“行得正,坐得正,怕什麽!”


    “還有一正:睡得正!”


    “當然羅。”阿珠很驕傲他說,“不到日子,你再也休想。”


    “日子?”胡雪岩故意裝作不解,“什麽日子?”


    他裝得很象,倒弄得阿珠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還是有意“裝羊”。


    “你不曉得拉倒!”她有些氣了,“再沒有見過象你這樣難弄的人,一會真,一會假,從不把真心給人看!”


    這話說得很重,胡雪岩不能再出以嬉皮笑臉的態度,然而他亦不願接受阿珠的指責,“你自己太傻!”他用反駁的語氣說,“我的真心難道你還看不出來?你要曉得,跟你在一起,為的就是尋快活,難道要象伺候大官兒,或者談生意一樣,一本正經,半句笑話都就不得?那樣子不要說是我,隻怕你也會覺得好生無趣。”


    阿珠受了一頓排揎,反倒服帖了,咬著嘴唇把胡雪岩的話,一句一句想過去,心裏覺得很舒坦,同時也領悟出一個決竅,反正胡雪岩喜歡“裝羊”,自己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也跟他裝就是了。


    “好了,我曉得你的脾氣了。”她又笑道,“反正我也不怕你騙我,我的脾氣你也曉得,好說話就好說話,不好說話,看我的手段,你當心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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