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半個月以後,陳世龍原船回湖州,沒有把畹香帶來,但一百兩銀票卻已送了給畹香,因為她也聽說王有齡放了湖州府,願意到湖州來玩一趟,隻是要晚些日子。陳世龍急於要回來複命,無法等她,“安家費”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給了她。


    “做得好!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麽說法?”


    “他說他不寫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運絲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認真地追問了一句。


    “是的。尤五說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說,貨色運過嘉興,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險不出亂子。”


    “嗯,嗯!”胡雪岩沉吟著,從兩句簡單的答語中,悟出許多道理。


    “胡先生!”陳世龍又說,“小刀會的情形,我倒打聽出來許多。”


    “喔!”胡雪岩頗感意外,“你怎麽打聽到的!”他告誡過陳世龍,不許向尤五多問什麽。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幹的人去打聽,這語言不謹慎的毛病,必須告誡他痛改。


    陳世龍看出他的不滿,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裏聽別的茶客閑談,留心聽來的。”


    他聽來的情形是如此:前幾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頭裹紅巾的人起事,官府稱之為“紅頭造反”,其中的頭腦叫做劉麗川,本來是廣東人,在上海做生意,結交官場,跟洋商亦頗有往來。


    “是這樣的,”他第二天悄悄對陳世龍說,“我們的絲要運上海,銷洋莊,隻怕小刀會鬧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貨色陷在裏麵。尤五說不定知道小刀會的內情,我就是想請教他一條避凶趨吉的路子。你懂了吧?”“懂了!”


    “那麽,你倒想想看,你該怎麽跟他說?”


    陳世龍思索了一會答道:“我想這樣子跟他說:‘尤五叔,胡先生和我鬱四叔,叫我問候你,請老太爺的安。胡先生有幾船絲想運上來,怕路上不平靜,特地叫我請示你老人家,路上有沒有危險?運不運,隻聽你老人家一句話。’”


    胡雪岩想了想,點點頭說:“好!就是這樣子說。”


    “不過胡先生,你總要給我一封引見的信,不然,人家曉得我是老幾?”


    “那當然!不但有信,還有水禮讓你帶去。”名為“水禮”,所費不貨,因為數量來得多,光是出名的“諸老大”的麻酥糖,就是兩大簍,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產,幾乎一樣不漏,裝了一船,直放鬆江。


    “這張單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這張是送他們老太爺的,這張送通裕的朋友。還有這一張上的,你跟尤五說,請他派人帶你去。”


    接過那張單子來看,上麵寫著“梅家弄畹香”五字,陳世龍便笑了。


    “你不要笑!”胡雪岩說:“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問是哪個的?見了她的麵,你隻問她一句話,願意不願意到湖州來玩一趟?如果她不願意,那就算了,願意,你原船帶了她來。喏!一百兩銀子,說是我送她的。”


    “好!我曉得了。”最近因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聯絡,劉麗川準備大於一番。上海的謠言甚多,有的說青浦的周立春,已經為劉麗川所聯合,有的說,嘉定、太倉各地的情勢都不穩,也有的說,夷場裏的洋商都會支持劉麗川。


    這些消息,雖說是謠言,對胡雪岩卻極有用處。他現在有個新的顧慮,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劉麗川有聯絡?這一點關係極重,他必得跟鬱四去商量。


    轉述過了陳世龍的話,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給我們一個期限,說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險,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裏就會出事?”


    “當然。到八月裏就不敢保險了。”


    “照此說來,小刀會劉麗川要幹些什麽,尤五是知道的,這樣豈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鬱四麵前表現了憂慮的神色:“‘造反,兩個字,不是好玩兒的!”


    鬱四想了好一會答道,“不會!照劉麗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門’。漕幫跟洪門,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說,尤五上頭還有老頭子,在鬆江納福,下麵還有漕幫弟冗,散在各處,就算尤五自己想這樣做,牽製大多,他也不敢冒失。不過江湖上講究招呼打在先,劉麗川八月裏或許要鬧事,尤五是曉得的,說跟劉麗川在一起於,照我看,決不會!”


    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懼消失了,他很興奮他說:“既然如此,我們的機會不可錯過。鬱四哥你想,如果小刀會一鬧事,上海的交通或許會斷,不過夷場決不會受影響,那時候外路的絲運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還是要照做,絲價豈不是要大漲?”


    “話是不錯。”鬱四沉吟著說,“倘或安然無事,我們這一寶押得就落空了。”


    “也不能說落空,貨色總在那裏的。”


    “你要做我們就做。”鬱四很爽朗他說,“今天六月二十,還有四十天工夫,盡來得及!”


    “鬱四哥!”胡雪岩突然說道:“我又悟出一個道理。”


    胡雪岩認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當然會替他設想,如果尤五參與了劉麗川的計劃,則起事成敗在未知之數,他的自身難保,當然不肯來管此閑事,甚至很痛快他說一句“路上不敢保險”,作為一種阻止的暗示。現在既然答應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險”,當然是局外人,有決不會卷入漩渦的把握。這個看法,鬱四完全同意,“換了我也是一樣。”他說,“如果有那麽樣一件‘大事’在攪,老實說,朋友的什麽閑事都顧不得管了。”


    “再說,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場有麻煩,絲方麵洋莊或許會停頓,他也一定會告訴我。照這樣看,我們盡可以放手去做。”


    “對嘛!”鬱四答道,“頭寸調動歸我負責,別樣事情你來。”


    於是又作了一番細節上的研究,決定盡量買絲,趕七月二十運到上海,賺了錢分三份派,胡、鬱各一份,另外一份留著應酬該應酬的人,到時候再商量。


    離開阿七那裏,胡雪岩回到大經絲行,在陳世尤到上海的半個月之中,他已經把兩爿號子都開了起來,絲行的“部照”是花錢頂來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經”,典了一所很象樣的房子。前麵是一座五開間的敞廳作店麵,後麵一大一小兩個院子,大的那個作絲客人的客房,小的那個胡雪岩住,另外留下兩間,供老張夫婦歇腳。


    大經的檔手,照陣世龍的建議,用了那個姓黃的,名黃儀,此人相當能幹,因而老張做了“垂拱而治”的老板,有事雖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卻常聽黃儀的話。


    “胡先生,”等聽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購絲的宣布,黃儀說道:“五荒六月,絲本來是殺價的時候。所以我們要買絲,不能透露風聲,消息一傳出去,絲價馬上就哄了起來。”


    “那麽怎麽辦呢?”


    “隻有多派人到鄉下,不聲不響地去收。隻不過多費點辰光。”


    “就是為這點,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說,“銷洋莊的貨色,決不可以搭漿,應該啥樣子就是啥樣子。這一來,我們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過,打包、裝船,一個月的工夫運到上海,日子已經很緊了。”


    黃儀有些遲疑,照他的經驗,如果紅紙一貼,隻要貨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絲價就一定會漲得很厲害,吃虧太大。因此,他提出兩個辦法,第一個辦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門裏聯絡,設法催收通欠,稅吏到門,不完不可,逼著有絲的人家非得賣去新絲納官課不可。


    “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搖其頭,“這個辦法太毒辣,叫老百姓罵殺!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腳了。而且,王大老爺的官聲也要緊。”


    “那就是第二個辦法,”黃儀又說,“現在織造衙門不買絲,同行生意清談,我們打聽打聽,哪個手裏有存貨,把他吃了進來。”


    “這倒可以。不過貨色是不是適於銷洋莊,一定要弄清楚。”


    於是大經絲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車一車的絲運進來,一封一封的銀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絲阿姐”來理事貨色。人手不夠,張家母女倆都來幫忙,每天要到三更過後才回家,有時就住在店裏。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處地方,縣衙門、阿七家、阜康分號,所以一早出門,總要到晚才能回大經,然後發號施令,忙得跟阿珠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天氣越來越熱,事情越來越多,阿珠卻絲毫不以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機會跟胡雪岩在一起。轉眼二十天過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幾天就下了決心,要在這個天上雙星團圓的佳節,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話說。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別起勁,老早就告訴“飯司務”,晚飯要遲開,原來開過晚飯,還有“夜作”,她已經跟那班“湖絲阿姐”說好了,趕一趕工,做完吃飯,可以早早回家。


    吃過晚飯,天剛剛黑淨,收拾一切該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說,家裏太熱,要在店裏“乘風涼”。


    這是托詞,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說破,隻提醒她說:“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來?”


    洗了澡再走回來,又是一身汗,“我就在這裏洗了!”她說,“叫愛珍陪我在這裏。”愛珍是她家用的一個使女。


    等浴罷乘涼,一麵望著迢迢銀漢,一麵在等胡雪岩。等到十點鍾,愛珍都打噸了,來了個人,是陳世龍,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辦事的。


    “你什麽時候到的?”


    “剛剛到。”陳世龍說,“我不曉得你在這裏,我把東西帶來了。”


    “什麽東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椎、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買的,有我自己買的。”


    “你自己買的什麽?”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要去亂花錢!”阿珠埋怨他,“買一把細蒲扇我還用得著,買什麽檀香扇?’這是違心之論,實際上她正在想要這麽一把扇子。


    陳世龍覺得無趣,“那倒是我錯了!”他怔怔地望著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釋這件事,問道:“你吃過飯沒有?”


    “飯倒不想吃。最好來碗冰涼的綠豆湯。”


    “有紅棗百合湯!”明明可以叫愛珍去盛來,阿珠卻親自動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問:“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沒得吃了。”


    “不要緊!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來給饜陳世龍的口腹。


    第二碗紅棗百合湯吃到一半,胡雪岩回來了,陳世龍慌忙站起來招呼。胡雪岩要跟他談話,便顧不得阿珠,一坐下來就問杭州的情形。


    “老劉有回信在這裏!”陳世龍把劉慶生的信遞了過去。


    信上談到代理湖州府、縣兩公庫的事。胡雪岩在這裏把公款都扯了來買絲了,而應解藩庫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陳世龍專程到杭州給劉慶主送信,就是要他解決這個難題。劉慶生走了劉二的路子,轉托藩衙門管庫的書辦,答應緩期到月底,必須解清。


    “老劉說,日子過得很快,要請胡先生早點預備。一麵他在杭州想辦法,不過有沒有把握,很難說。”


    “他在杭州怎麽樣想辦法呢?”


    “他沒有跟我說,不過我也有點曉得。”陳世龍說:“第一是到同行那裏去商量,有湖州的匯款,最好劃到阜康來開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驚,“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開出票子,在這裏要照兌,這個辦法要先告訴我,不然豈不是‘打回票’了?”


    “老劉現在還在進行,等有了眉目,自然會寫信來的。”陳世龍停了一下又說:“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時候這裏沒有款子去,請信和先墊一筆。”


    “那麽你曉不曉得信和張胖子怎麽說法呢?”


    “聽說信和自己的頭寸也很緊。”


    胡雪岩默然。心裏在盤算著,月底的限期,決不可能再緩。如果說小刀會真的鬧事。“江南大營”一方麵少了上海附近的餉源,另一方麵又要派兵剿辦,那時候來催浙江的“餉”,一定急如星火。倘或無以應付,藩司報撫台、撫台奏朝廷,追究責任,王有齡的幹係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辦法解清。”胡雪岩說,“世龍,你替我寫封信。”信仍舊是寫給劉慶生的,關照他預先在同行之中接頭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寫信來,不足之數在湖州另想辦法。至於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兌的匯劃,暫是不必進行,等全部款子籌劃妥當了再說。


    “胡先生,”陳世龍捏著筆說,“有句話,我好不好問?”


    “你問,不要緊。”


    “我要請問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賣掉了絲來還?”


    “不錯。”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時賣不掉,我還有個辦法,在上海先做押款。當然,最好不要走這條路,這條路一走,讓人家看出我們的實力不足,以後再要變把戲就難了。”


    陳世龍對這句話,大有領悟,“把戲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戲上麵。


    一麵想,一麵寫信。寫完又談絲生意,現在到了快起運的時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舊要陳世龍押運。


    陳世龍一諾無辟。接下來便談水運的細節,一直談到貨色到上海進堆棧。然後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設號子?話越來越多,談到深宵,興猶未已。這一來便冷落了阿珠。她先還能耐心等待,但對胡雪岩那種視如不見的態度,反感越來越濃,幾次想站起身走,無奈那張藤椅象有個鉤子,緊緊鉤住了她的衣服。心裏不斷在想:等一下非好好數落他幾句不可。


    到鍾打一點,胡雪岩伸個懶腰說,“有話明天再說吧!我實在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來。”陳世龍說,“杭州買的東西都還在船上。”


    “不要緊,不要緊。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來好了。”說到這裏他才發現阿珠,不由得詫異:“咦,你還在這裏?”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


    “不早了!世龍正好送你回去。”


    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這句話,難道自己在這裏枯守著,就為等陳世龍來送?她恨他一點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頭就走,跌跌衝衝地,真叫“一怒而去”!


    胡雪岩和陳世龍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發覺了她的異樣,不約而同地趕了上去。


    “阿珠,阿珠!”


    “張小姐!”


    兩個人都在喊,阿珠把腳停下來了。胡雪岩很機警,隻對陳世龍說:“你自己走好了。”


    “好!”陳世龍裝得若無其事地跟阿珠道別:“張小姐,明朝會!”她不能不理,也答一聲:“明朝會!”然後仍舊回到原來那張藤椅上坐下。


    “天氣太熱!”胡雪岩跟過去,陪著笑說:“最好弄點清心去火的東西來吃。”


    她以為他一定會問:為什麽發這麽大的脾氣?那一來就好接著他的話發牢騷。不想是這麽一句話,一時倒叫人發不出脾氣,隻好不理他,作為報複。


    “喔,有紅棗百合湯,好極了!”胡雪岩指著陳世龍吃剩下的那隻碗說,“好不好給我也盛一碗來?味道大概不錯。”


    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這一來,真的變成反目,結果還是去盛了來,送到胡雪岩手裏。但心裏卻越發委屈,眼眶一熱,流了兩滴眼淚。


    “這為啥?”胡雪岩不能再裝糊塗,“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個得罪了你,盡管說,我想也沒有哪個敢得罪你。”


    活是說得好聽,卻隻是口惠,實際上他不知存著什麽心思?跟他嘔氣無用,還是要跟他好好談一談。


    “你曉不曉得,我特為在這裏等你?”她試幹了眼淚問。


    “啊呀!”胡雪岩故意裝得大驚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額角,“我實在忙得頭都昏了,居然會沒有想到你在這裏是等我。對不起,對不起!”說著便拉過她的手來,揉著、搓著,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覺是愛還是恨?


    最為難的還是一腔幽怨,無從細訴。她一直在想,以他的機警而善於揣摩人情,一定會知道她的心事,然則一直沒有表示,無非故意裝糊塗。但有時也會自我譬解,歸出於他太忙,沒有工夫來想這些。此刻既然要正正經經來談,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還是想過了,有別樣的打算?


    就是這一點,也很難有恰當的說法,她一個人偏著頭,隻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幹的閑話,都當作耳邊風。


    “咦!”胡雪岩推推她問道:“你是啞巴,還是聾子?”


    “我不啞不聾,隻懶得說。要說,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語氣平靜,話鋒卻頗為嚴重,胡雪岩自然聽得出來,他原有裝些糊塗,最近更有了別樣心想,所以越發小心,隻這樣問道:“什麽事?這樣子為難!”


    “難的是我自己說不出口。”


    這句話答得很好,雖說含蓄,其實跟說明了一樣,胡雪岩不能裝糊塗了,“喔,原來如此。說實話,你是說不出口,我是忙不過來。”他說,“你當我沒有想過?我想過十七八遍了,我托張胖子跟你娘說的話,絕對算數。不過要有工夫來辦。現在這樣子,你自己看見、聽見的。我沒有想到,這一趟到湖州來,會結交鬱四這個朋友,做洋莊,開阜康分號,都是預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剛才聽見的,我杭州的頭寸這麽緊,等著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來。”


    就這一番話,阿珠象吃了一服消痰化氣的湯頭,“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沒有人說得過你。”


    “我不說又不好,說了又不好!真正難伺候。好了,好了,我們談點別的。”


    所談的自然也不脫大經絲行這個範圍。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蹤,話鋒中隱約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說天氣太熱,一動不如一靜,同時老張是一定要去的,她該留在湖州,幫著她娘照料絲行。這是極有道理的話,阿珠不作聲了。


    “你看,”他忽然問道:“陳世龍這個人怎麽樣呢?”


    是哪方麵怎麽樣呢?阿珠心裏想替陳世龍說幾句好話,卻不知道該怎麽說?隻好籠統的答道:“蠻能幹的!”


    “我是說他做人,你看是老實一路呢?還是浮滑一路呢?”


    老實就是無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覺得他的話,根本不能回答,便搖搖頭說:“都不是!”


    “不老實,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話,她不願委屈陳世龍,又答了個:“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麽你說,陳世龍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呢?”


    一半是無從回答,一半由於他那咄咄逼人的詞色,阿珠有些惱羞成怒了,“我不曉得!”她的聲音又快又尖,“陳世龍關我什麽事?請你少來問我。”說著,臉都漲紅了,而且看得出來在氣喘,她穿的是薄薄紗衫,映著室內燈光,胸前有波濤起伏之勝,胡雪岩笑嘻嘻的,隻直著眼看。


    阿珠一個人生了半天的悶氣,等到發覺,才知道自己又吃虧了,一扭身轉了過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裏還咕噥了一句:“賊禿嘻嘻!”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天有點涼了,到裏頭來坐。”


    這句話提醒了她,夜這麽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趕緊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則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則也不願開口向他央求。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雖然也在這裏住過,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說閑話,現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說,“那我就陪你在這裏坐一夜。不過受了涼,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頭。”


    聽得他溫情款款,她的氣也消了,“沒有看到過你這種人,”她說:“滑得象泥鰍一樣!”


    這是說他對她的態度,不可捉摸。胡雪岩無可辯解,卻有些著急,明天一早還有許多事等著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尋個好夢,這樣白耗工夫,豈不急人?


    想一想,隻有這樣暗示:“那麽你坐一下,我先去抹個身。”


    抹過身自然該上床了。聽得這話,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慮,站起身來說,“我要回去了。”


    “回去?”胡雪岩心想,這得找人來送,當然是自己義不容辭,一來一去又費辰光又累,實在不想動,便功她說:“何必?馬馬虎虎睡一會,天就亮了。”


    阿珠猶在遲疑,一眼瞥見在打瞌睡的愛珍,頓感釋然,有愛珍陪著,就不必怕人說閑話。


    於是又說了兩句閑話,各自歸寢,卻部不能入夢。胡雪岩心裏在想,阿珠這件事真有點進退兩難,照她的脾氣,最好成天守在一起,說說笑笑,如果嫁個老老實實的小夥子,一夫一妻,必定恩愛。象自己這種性情,將來難免三妻四妾,阿珠一定會吃醋,何苦鬧得雞犬不寧?


    於是他又想到陳世龍。看樣子,阿珠並不討厭他,隻是她此刻一心要做“胡家的人”,不會想到陳世龍身上。倘或一方麵慢慢讓她疏遠,一方麵盡量讓陳世龍跟她接近,兩下一湊,這頭姻緣就可以成功了。


    這一成功,絕對是好事。阿珠的父母,必定喜歡這個女婿,他們小夫妻也必定心滿意足,飲水思源,都是自己的功勞。別的不說,起碼陳世龍就會死心塌地,幫自己好好做生意。


    打定了主意,恬然入夢。第二天一早起身,盤算了一下,這天該辦的大事有兩件。第一件是王有齡要晉省述職,說過要約他一起同行,得去討個回話。第二件是跟鬱四去商量,哪裏設法調一筆款子,把月底應解藩庫的公款應付過去。


    “你來得正好!”王有齡一見他便這樣說:“我正要找你,有兩件事跟你商量。先說一件,要你捐錢。”


    這句話沒頭沒腦,聽不明白,但不管是捐什麽,沒有推辭的道理,所以他很豪爽地答道:“雪公說好了,捐多少?一句話。”


    “是這樣,我想給書院裏加此‘膏火’銀子,你看如何?”


    寒士多靠書院月課得獎的少數銀子,名為夜來讀書的“膏火”所需,實在是用來養家活口的。“這是好事!”胡雪岩也懂這些名堂,“我讚成!捐二百兩夠不夠?”


    “你出手倒真闊!”王有齡笑道,“你一共捐二百兩銀子。一百兩書院


    膏火,另外一百兩捐給育嬰堂,讓他們多置幾畝田。”


    “好,就這樣。銀子繳到哪裏?”


    “這不忙。我談第二件。”王有齡又說,“本縣的團練,已經談妥當了。現在局勢越來越緊,保境安民,耽誤不得,所以我馬上要到省裏去一趟,說停當了,好動手。預備明天就走,你來不來得及?”


    “明天就走哪裏來得及?”胡雪岩想了想答道:“最快也得三天以後,我才能動身。”


    “那麽,你一到省就來看我。還有件事,解省的公款怎麽樣了?上麵問起來,我好有句話交代。”


    這是個難題。王有齡不上省,延到月底繳沒有關係,既已上省,藩司會問:怎麽不順便報解?這話在王有齡很難回答,自己要替他設想。


    “講是講好了,月底解清。不過雪公不能空手上省。我看這樣,”胡雪岩說:“雪公能不能緩三天,等我一起走?這三天工夫當中,我有雪公湊五萬現款出來。這樣子上省,麵子也好看些。”


    王有齡想了一下答道,“那也好!”


    事情說定了,胡雪岩急於想去湊那五萬現款,隨即去找鬱四,說明經過。彼此休戚相關,而且鬱四早就拍過胸脯,頭寸調度,歸他負責,所以一口答應,等臨走那天,一定可以湊足。


    於是胡雪岩回到大經,把黃儀和老張找來,說三天以後就要動身。問他們貨色能不能都料理好,裝船同走?


    “來不及!”黃儀答道:“我今天一早,仔細算過了,總要五天。”“今天七月初八,加五天就是十三,二十以前趕得到上海。”胡雪岩靈機一動,“我跟王老爺已經約好,不能失信,我們十一先走,你們隨後來,我在杭州等。”接著,他又對老張說,“阿珠想到上海去玩一趟,就讓她去好了。”


    “好的!”老張深表同意,“阿珠這一向也辛苦,人都瘦了,讓她到上海去逛一逛。”


    “還有件事,”胡雪岩忽然有個靈感,“我們要做好事!”


    黃儀和老張都一愣,不知道他何以爆出這麽句話來,好事怎麽做法?為誰做好事?


    當然,胡雪岩會有解釋:他是從王有齡那裏得來的啟示,“做生意第一要市麵平靜,平靜才會興旺,我們做好事,就是求市麵平靜。”他喜歡引用諺語,這時又很恰當地用了一句:“‘饑寒起盜心’,吃虧的還是有錢的人,所以做生意賺了錢,要做好事。今年我們要發米票、施棉衣、舍棺材。”


    “原來是這些好事!”黃儀答道,“那都是冬天,到年近歲逼才辦,時候還早。”


    “現在熱天也有好事好做,秋老虎還厲害得很,施茶、施藥都是很實惠的好事。”胡雪岩最有決斷,而況似此小事,所以這樣囑咐:“老黃,說做就做!今天就辦。”


    黃儀深知他的脾氣,做事要又快又好,錢上麵很舍得。這就好辦了!當天大經絲行門口便出現了一座木架子,上麵兩口可容一擔水的茶缸,竹筒斜削,安上一個柄,當做茶杯,茶水中加上清火敗毒的藥料。另外門上一張簇新的梅紅箋,寫的是:“本行敬送辟瘟丹、諸葛行軍散,請內洽索取。”


    這一來大經絲行就熱鬧了,一下午就送掉了兩百多瓶諸葛行軍散,一百多包辟瘟丹,黃儀深以為患,到晚來向胡雪岩訴苦,一則怕難以為繼,二則伯討藥的人太多,影響生意。


    “絲也收得差不多了,生意不會受大影響,討藥的人雖多。實在也花不了多少錢。第一天人多是一定的,過兩天就好了,討過的人,不好意思再來討,再說,藥又不是銅細,越多越好。不要緊!”


    “我倒有個辦法。”陳世龍接口說道:“我們送的藥要定製,分量不必這麽多。包裝紙上要紅字印明白:‘大經絲行敬送’。裝諸葛行軍散的小瓷瓶,也要現燒,把大經絲行印上去。”


    “這要大動幹戈,今年來不及,隻好明年再說。”黃儀是不願多找麻煩的語氣。胡雪岩當時雖無表示,事後把陳世龍找了來說:“世龍,你的腦筋很好。說實話,施茶施藥的用意,隻有你懂,好事不會白做的,我是借此揚名,不過這話不好說出口,你倒猜到了,實在聰明。”


    得了這番鼓勵,陳世龍頗為興奮,很誠懇地答道:“我跟胡先生也學了好多東西。”


    “慢慢來!你隻要跟我跟長了,包你有出息。現在,我再跟你說件事。這趟阿珠到杭州,你多照應照應她,她是伢兒脾氣,喜歡熱鬧,船上沒事,你多陪陪她。”


    “我曉得了!”


    曉得了?胡雪岩心想,未見得!話還要再點一兩句。


    “世龍!”他態度輕鬆地問道:“你倒說說看,我跟阿珠是怎麽回事?”


    這叫陳世龍怎麽說?他笑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嘴牙齒,顯得稚氣可掬地。


    “這有什麽好礙口的?你盡管說。”


    陳世龍逼得無法,隻好說了:“胡先生不是很喜歡張小姐嗎?外麵都說,胡先生在湖州還要立一處公館。”


    “對!我在湖州倒想安個家,來來往往,起居飲食都方便。不過,我跟阿珠是幹幹淨淨的。”


    這前後兩截話,有些接不上榫頭,陳世龍倒愣住了,“莫非胡先生另有打算?”他問。


    “現在也還談不到。等我下趟來再說。”


    “那麽,”陳世龍想了想,替阿珠有些憂慮和不平,“張小姐呢?她一片心都在胡先生身上。”


    “這我知道。就為這點,我隻好慢慢來。好在,”胡雪岩又說:“我跟她規規矩矩,幹幹淨淨,不會有什麽太大的麻煩。”


    照這樣一說,胡雪岩是決定不要阿珠了。這為什麽?陳世龍深感詫異,“胡先生,有句話,我實在忍不住要問。”他眨著眼說:“張小姐哪一點不好?這樣的人才,說句老實話,打了燈籠都找不著的。”


    由這兩句話,可見他對阿珠十分傾倒。胡雪岩心想,自己這件事做好了,而且看來一定會有圓滿結局,所以相當高興。但表麵上卻不露聲色,反而歎口氣說:“唉!你不知道我的心。如果阿珠不是十分人才,我倒也馬馬虎虎安個家,不去多傷腦筋了。就因為阿珠是這樣子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人,我想想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似乎越說越玄妙了,陳世龍率直問道,“為什麽?”


    “第一,雖說‘兩頭大’,別人看來總是個小。太委屈阿珠。第二,我現在的情形,你看見的,各地方在跑,把她一個人冷冷清清擺在湖州,心裏過意不去。”


    “胡先生!”陳世龍失聲說道,“你倒真是好人。”


    “這也不見得。閑話少說,世龍,”胡雪岩低聲說道:“我真正拿你當自己小兄弟一樣,無話不談。你人也聰明,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剛才我跟你談的這番話,你千萬不必給阿珠和他爹娘說。好在我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該當如何應付?你自己總有數!”


    陳世龍恍然大悟,喜不可言。原來這樣子“推位讓國”!怪不得口口聲聲說跟阿珠“規規矩矩,幹幹淨淨”,意思是表示並非把一件濕布衫脫了給別人穿。這番美意,著實可感。不過他既不願明說,自己也不必多事去道謝。反正彼此心照就是了。


    但有一點卻必須弄清楚,“胡先生!”他問,“張小姐跟我談起你,我該怎麽說?”


    問到這話,就表示他已有所領會,胡雪岩答道:“你不妨有意無意多提這兩點:第一,我太太很凶。第二,我忙,不會專守在一個地方。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你要讓她慢慢把我忘記掉。”


    “好的。”陳世龍說,“我心裏有數了。”


    因為有些默契,胡雪岩從當天起,就盡量找機會讓陳世龍跟張家接近,凡有傳話、辦事、與老張有關的,都叫他奔走聯絡,同時明雪岩自己以“王大老爺有公事”這麽一句話作為托辭,搬到知府衙門去住,整天不見人麵。再下一天就是初十,一直到中午,仍舊不見胡雪岩露麵,阿珠的娘煩躁了,“世龍,”她說,“你胡先生是怎麽了?明天要動身了,凡事要有個交代,大家總要碰碰頭才好。”


    “胡先生實在忙!”陳世龍說,“好在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們十三開船,有什麽事,到杭州再問他也不遲。”


    話是不錯,但照道理說,至少要替胡雪岩餞個行。這件事她前兩夭就在籌劃了,心裏在想,動身之前這頓晚飯,總要在“家裏”吃,所以一直也不曾提。現在看樣子非先說好不可了。


    “世龍,我拜托你件事情,請你現在就替我勞步走一趟,跟你胡先生說,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要請好回來吃飯。”


    陳世龍自然照辦不誤。可是這一去到下午四點鍾才回張家,阿珠和她娘已經懸念不已,嘀嘀咕咕半天了。


    “怎麽到這時候才回來?”阿珠大為埋怨。


    “我心裏也急呀!”陳世龍平靜地回答,“胡先生在王大老爺簽押房裏談公事,叫我等一等;一等就等了個把時辰,我怕你們等得心急,想先回來說一聲。剛剛抬起腳,胡先生出來了,話還說不到三句,王大老爺叫聽差又來請。胡先生說馬上就出來,叫我千萬不要走,哪曉得又是半個時辰。”


    “這倒錯怪你了!”阿珠歉意的笑笑。


    “胡先生說,來是一定要來的,就不知道啥時候?隻怕頂早也要到七點。”


    “七點就七點。”阿珠的娘說,“十二點也要等。不過有兩樣菜,耽誤了辰光,就不好吃了。”


    “那我到絲行裏去了,還有好多事在那裏。”


    “你晚上也要來吃飯。”阿珠的娘還有些不放心,“最好到衙門裏等著你胡先生一起來。”


    陳世龍答應著剛剛走出門,隻聽阿珠在後麵喊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於是兩個人同行從張家走向大經絲廳,陳世龍的朋友很多,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有些人就打量阿珠,他總替人很鄭重的介紹:“這位是張小姐!”這樣介紹了兩三次,阿珠又怪他了:“不要‘小姐、小姐’的,哪有個大小姐在街上亂跑的呢?”


    “那麽叫你啥呢?”


    阿珠不響。“小姐”的稱呼,在家裏聽聽倒很過癮,在人麵前叫,就不大好意思了。但也不願他叫自己的小名,其實也沒有關係,不過這樣叫慣了,將來改口很困難,而由“張小姐”改稱“胡太太”或者“胡師母”,卻是順理成章的事。


    一想到將來的身分,她不由得有些臉上發熱,怕陳世龍發覺,偷眼去覷他。不過他也在窺伺,視線相接,他倒不在乎,她卻慌忙避了開去,臉更加紅了。


    心裏慌亂,天氣又熱,迎著西曬的太陽,額上沁出好些汗珠,偏偏走得匆忙,忘了帶手絹。陳世龍隻要她手一動,便知道她要什麽,從袖子裏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紡手絹,悄悄塞了過去。


    看手絹雪白,仿佛還未用過,阿珠正在需要,便也不客氣了。但一擦到臉上,便聞得一股特異的氣味,是隻有男人才有,俗名“腦油臭”的氣味。那股氣味不好聞,但阿珠卻舍不得不聞,聞一聞,心裏就是一陣蕩意,有說不出來的那種難受,也有說不出來的那種好過。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還他,捏在手裏,不時裝著擦汗,送到鼻子上去聞一聞。一直走到大經門口,才把手絹還了他。


    大經絲行裏堆滿了打成包的“七裏絲”,黃儀和老張正在點數算總帳。


    陳世龍和阿珠去得正好,堆在後麵容房裏的絲,就歸他們幫忙。於是陣世龍點數,阿珠記帳,忙到天黑,還沒有點完,阿珠提醒他說:“你該到衙門裏去了!點不完的,晚上再來點。”


    看樣子一時真個點不完了,陳世龍隻得歇手,趕到知府衙門,接著胡雪岩一起到了張家。


    等胡雪岩剛剛寬衣坐定,捧著一杯茶在手,老張手持一張單子,來請他看帳:


    “確數雖還沒有點完,約數已經有了,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連水腳在內,每包成本,總要合成番洋二百八十塊左右。”他說,“這票貨色,已經二十萬兩銀子的本錢下去了。”


    胡雪岩便問陳世龍:“八百五十包,每包二百八十塊番洋,總數該多少?”“二十三萬八。”陳世龍很快地回答。


    胡雪岩等了一下:“不錯!”他又問老張:“可曉得這幾天洋莊的行情,有沒有漲落。”


    “沒有什麽變動。”


    “還是三百塊左右。照這樣算,每包可以賺二十,也不過一萬七千五。”


    “這也不少了。一筆生意就賺番洋一萬七千多!”


    老張老實,易於滿足。胡雪岩覺得跟他無可深談。想了想,隻這樣說道:“反正大經的傭金是您賺的。老張,不管怎麽樣,你是大經的老板,你那條船可以賣掉了。”


    老張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何以要說這話?陳世龍心裏卻明白,這是胡雪岩表示,將來就是不做親戚,他仍舊要幫老張的忙。如果這是他的真心話,為人倒真是厚道了!


    “船也不必賣掉,你來來去去也方便些。”


    “這也好。”胡雪岩又說,“不過你自己不必再管船上的事了。應該把全副精神對付絲行。可惜,世龍幫不上你的忙!”


    “怎麽呢?”老張有些著慌,“沒有世龍幫忙,你再不在湖州,我一個人怕照顧不到。黃先生,說句實話,我吃不住他。”


    老張慌張,胡雪岩卻泰然得很,這些事在他根本不算難題,同時他此刻又有了新的念頭,要略為想一想,所以微笑著不作答複。


    老實的老張,隻當他不以為然,黃儀有些霸道的地方,是他親身所體驗到的,但說出來是在背後講人壞話,他覺得道義有虧,不說,看胡雪岩的樣子不相信。那怎麽辦呢?隻有找個證人出來。


    “黃先生為人如何?世龍也知道的。”他眼望著陳世龍說:“請你說給胡先生聽聽。”


    “不必!”胡雪岩搖著手說:“我看也看得出來。說句實話,這趟我到湖州來,事事圓滿。就是這位仁兄,我還沒有把他收服。你當然吃不住他,不過有人吃得住他,你請放心好了,反正眼前也沒有什麽事了,等你從上海回來再說。”


    “那時候怎麽樣?”


    “那時候”他看了看陳世龍說,“我自有極妥當的辦法,包你稱心如意。”


    他們在談話,阿珠一麵擺碗筷,一麵留心在聽。她心裏在想,最妥當的辦法,就是不用黃儀,讓陳世龍來幫忙。但是,她也聽說過,胡雪岩預備讓陳世龍學洋文,將來在上海“坐莊”,專管跟外國人打交道。這也是一項要緊的職司,胡雪岩未見得肯如此安排。那麽除些以外,還有什麽妥當的安排?她的這個想法,恰好與胡雪岩相同,但他隻字不提,因為時機未到。這時候,大家一起團團坐下吃飯,胡雪岩上坐,左首老張,右首陳世龍。下方是她們母女倆的位子。阿珠的娘還在廚房裏,阿珠一坐坐在右首,恰好靠近陳世龍。


    “來端菜!”因為愛珍臨時被遣上街買東西去了,所以阿珠的娘,高聲在廚房裏喊。


    聽這一喊,卻是陳世龍先起身,阿珠便很自然地把他一位:“你坐在那裏,我去。”


    陳世龍還是跟著去了,兩個人同出同進,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說了什麽?阿珠隻是在笑。胡雪岩一麵跟老張喝酒,一麵眼角瞟過來,心裏有些好笑。吃完飯,略坐一坐,胡雪岩又要走了,說還有事要跟鬱四商量。阿珠和她娘聽這一說,怏怏之意,現於顏色,她們都似乎有許多話要跟他談,但細想一想,卻又沒有一句話是緊要而非在此刻說不可的,便隻好放他走了。


    “杭州見麵了。”胡雪岩就這麽一句話告別。


    等走到門口,阿珠的娘趕上來喊住他問:“那麽,啥時候再到湖州來?”


    “現在哪裏說得定?”


    阿珠的娘回身看了一下,阿珠不在旁邊,便又說道:“那件事,您放在心上。今年要辦了它。”


    “對,對!”胡雪岩答道:“今年年裏,一定熱熱鬧鬧辦喜事。那時我一定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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