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要會的那個要緊人姓古,廣東人,是個“通事”,結交的洋朋友極多,對英國人尤其熟悉,而在上海的英國人,自從洪秀全在江寧開國,便有許多花樣。他們去會那姓古的,就是要打聽這些花樣。


    尤五在上海的路子也很廣,輾轉打聽到,英國洋行已經跟洪軍展開貿易。曾經有兩隻英國兵船,從上海開到下關。洪軍起初以為是清軍邀來助陣的,大起戒備。誰知英國人帶了一名通事上岸,一開口就表明,此來特為通商。商品是槍械火藥,以貨易貨。那家洋行,大獲其利,而所帶的通事,就是這個姓古的,名叫古應春。


    於是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他跟尤五商量,最好能夠跟古應春結交,在珍寶和槍械方麵都有生意好做。尤五對胡雪岩已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便設法托人,從中介紹,前一天已在吃花酒的場麵上見過麵,當時約定,這天是尤五回請,全班人馬,一個不缺,其實主客隻有一個古應春。


    設席的地點在寶善街怡情院。尤五是這家“長三堂子”的主政,怡情老二的恩客,所以連帶胡雪宕亦有賓至如歸之樂。到了那裏,在“大房間”落座,剛剛卸去長衫,聽“相幫”在喊客到,怡情老二親自打開簾子,隻見古應春步履輕快地踏上台階了。


    “古大少,真真夠交情。”怡情老二盈盈笑著,“第一個到。”


    “尤五哥請客不能不早點來。”古應春又說,“而且是在你這裏請客,更不能不早到。”


    “這是我沾尤五少的光,謝謝,謝謝!”


    “承情之至。”尤五也拱手致謝,接著向裏一指,“要不要裏頭躺一會?”


    “我是過足了癮來的。不過躺一會也可以。”


    一聽這話,怡情老二便喊:“點燈!”接著把古應春的嗶嘰袍子接過來,引入裏間。


    裏間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閨,一色紅木家具,卻配了一張外國來的大銅床,雪白珠羅紗的帳子吊得高高地,床上已設著一副極精致的鴉片煙具。古應春略略客氣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對麵的空位,尤五讓胡雪岩,胡雪岩又讓尤五,這是一番做作,胡雪岩是客,而且有話要問古應春,自然該他相陪。


    “香”過兩筒煙,說過一番閑話,怡情老二要去招呼“台麵”,尤五也另有客要陪,小屋間裏便隻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岩已經看出,古應春也是個很“外場”的人物,不難對付,因而一上來便用請教的口氣說:“應春兄,我總算運氣不錯,夷場上得有識途老馬指點,以後要請你多多指教。”


    “不敢當。”古應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對你老兄特別推重,由此可見,足下必是個好朋友,我們以後要多親近。”


    “是,是!四海之內皆弟兄,況且海禁已開,我們自己不親近,更難對付洋人了。”


    “著!”古應春拿手指拍著煙盤,“雪岩兄,你這話真通達。說實在的、我們中國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這話就有意思了,胡雪岩心想,出言要謹慎,可以把他的話套出來。


    “現在新興出來‘洋務’這兩個字,官場上凡是漂亮人物,都會‘談洋務’,最吃香的也是‘辦洋務’,這些漂亮人物我見過不少,象應春兄你剛才這兩句話,我卻還是第一次聽見。”


    “哼!”古應春冷笑著,對胡雪岩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個鄙夷不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閉門造車談洋務,一種是開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毛飲血的野人,再一種是聽見‘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來叫一聲:‘洋大人’。這樣子談洋務、辦洋務,無非自取其辱。”


    “這話透徹得很。”胡雪岩把話繞回原來的話頭上,“過與不及,就‘自己人弄死自己人’了。”


    “對了!”古應春拿煙簽子在煙盤上比劃著說:“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討好,自己互相傾軋排擠,洋人腦筋快得很,有機可乘,決不會放過。這類人尤其可惡。”


    胡雪岩看他那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過排擠,有感而發。“不遭人妒是庸才”,受傾軋排擠的人,大致能幹的居多,看他說話,有條有理,見解亦頗深遠,可以想見其人。於是胡雪岩心想,自己正缺少幫手,尤其是這方麵的人才,倘或古應春能為己所用,豈不大妙?


    這個念頭,幾乎在他心裏一出現,就已決定,但卻不宜操之過急,想了想,他提出一個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應春興趣的話題。


    “應春兄!”他矍然而起,從果碟子,抓了幾粒杏仁放在嘴裏大嚼,嘴唇動得起勁,說話便似乎格外顯得有力,“我有點不大服氣!我們自己人弄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難道就不能自己人齊心一致,從洋人手裏再把便宜占回來?”


    古應春聽了他的話,隻是翻眼,一要煙簽子不斷在煙盤戳著,好久,他說,“雪岩兄,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話。上次開了兩條兵輪到下關去賣軍火,價錢已經談好,要成交了,有個王八蛋跑來見洋人,他會說洋文,直接告訴洋人,說洪軍急需洋槍火藥,多的是金銀珠寶。說這句話,洋人翻悔了,重新議價,漲了一倍還不止。這就是洋人占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氣。能夠把洋人的便宜占回來,哪怕我沒有好處也幹。於今照你所說,自己人要齊心一致,這句話要怎麽樣才能做到,我要請教。”


    “這話倒是把我問倒了。”胡雪岩說,“事情是要談出來的,現在我還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既說齊心一致,總要有個起頭。譬如說,你、我,還有尤五哥,三個人在一起,至誠相見,遇事商量,哪個的主意好,照哪個的做,就象自己出的主意一樣,這樣子一步一步把人拉攏來,洋人不跟我們打交道則已,要打,就非聽我們的話不可!”


    “好!”古應春也一仰身坐了起來:“三人同心、其利斷金。就從你、我、尤五哥起頭。我洋行裏那個‘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洋行裏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譯音,地位又非僅僅負傳譯之責的通事可比。胡雪岩覺得他不須如此做法。


    “應春兄,”胡雪岩首先聲明:“自己人說話,不妨老實。你洋行裏的職位,仍舊要維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這一來,洋人那裏的消息也隔膜了。”


    古應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說的一句話,即使胡雪岩不點明,他回想一下,也會改變主意的。因而當然一迭連聲的表示同意。


    “我在想,”胡雪岩躊躇滿誌的說,“你剛才所說的‘三人同心,其利斷金’。這句話真正不假。我們三個人,各占一門,你是洋行方麵,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場中也還有點路子。這三方麵一湊,有得混了!”


    古應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岩的鼓舞,他也很起勁的說,“真的,巧得很!這三方麵要湊在一起,說實在的,真還不大容易。我們明天好好談一談,想些也眾不同的花樣出來,大大做它一番市麵。”


    因為有此契合,這頓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麵很大,請的客又都是場麵上人,每人都叫了兩三個局,鶯鶯燕燕,此去彼來,弦管嗷嘈,熱鬧非凡。吃到九點多鍾,又有人“翻台”,一直鬧到子夜過後,才回裕記絲棧。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夢,老張是一向早睡早起,隻有陳世龍一個人,泡了一壺好茶在等他們。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岩興致勃勃的問。


    “不困。”尤五問道:“你有啥事情要談?”


    “事情很多。”胡雪岩轉臉說道:“世龍,你也一起聽聽,我今天替你找了個讀洋文的先生。”


    這一說,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說古應春!你們談得怎麽樣?”


    “談得再好都沒有了”胡雪岩把他跟古應春在煙榻上的那一席對話,源源本本地說了給尤五聽。


    尤五比較深沉,喜怒不大形於顏色,但就算如此,也可以發現他眉目軒豁,這幾天來陰沉沉的臉色,似乎悄然消失了。


    “你的腦筋快,”他用徐緩而鄭重的聲音說,“倒想想看,跟他有什麽事可以做聯手的。”


    “眼前就有一樣,不過”胡雪岩的尾音拖得很長。


    “咦!”尤五詫異了,“有啥為難的話,說不出口?”


    “我不曉得你跟卯金刀,到底有沒有交情?”


    “卯金刀”是指劉麗川,尤五當然明白,很快地答了句:“談不上。”


    “我這麽在想,英國人反正做生意,槍炮可以賣給太平軍,當然也可以賣給官軍。今天我在席麵上聽說,兩江總督和江蘇巡撫,郡為了卯金刀在傷腦筋,奏報出去,輕描淡寫,好象是地方上鬧事,其實是想多派兵,一仗把他打倒。既然如此,槍炮、火藥是要緊的,我們好不好先替他們辦個‘糧台’,等他們的兵一到,就好出隊打仗。如果你認為這個辦法可以,我馬上到蘇州去跑一趟,江蘇巡撫許乃釗是我們杭州人,一定可以找得到路子見一見他。”


    “主意倒是不錯。不過我不能做。”


    “是因為‘圈吉’的關係?”胡雪岩問。


    “圈吉”周,是指周立春,尤五點點頭說,“一點不錯,不過你跟他沒有交情,你可以做。”


    “那就算了。第一,要做,就是大家一起來,第二,人家也曉得我跟你的交情,如果你覺得有妨礙,我做了一樣也有妨礙。”


    尤五聽得這話,大感快慰,他心裏是巴不得胡雪岩不要做,但“光棍不斷財路”,明明是筆好生意,自己不能叫他罷手,所以那樣言不由衷地說“你可以做”。


    “我還有第二條路子,浙江現在正在辦團練,湖州由一位姓趙,名叫趙景賢的紳士出麵,此人極其通達能幹,跟王雪公的公誼私交都不錯,我一說就可以成功。”


    “那好!這筆軍火生意,我們一起來做。”


    “就有一樣麻煩,要尤五哥你有辦法才能成功。”胡雪岩說,“英國人的兵船開不到湖州,隻能在上海交貨,上海運到湖州,路上怕有危險。搶掉了怎麽辦?”


    “危險也不過上海到嘉興這一段,一進浙江境界,有官兵護送,哪個敢搶?至於這一段路,歸我保險。”尤五又說,“反正我們漕幫弟兄現在都空在那裏,要人要船都現成。借此讓他們賺一筆水腳,事情再好都沒有了。”


    “這一說,在我們兩個人就算定局了。說做就做,你倒再想想看,你那麵還有什麽事要我做到的?”


    尤五仔細想了想說,“你請浙江方麵,替我們這裏的督糧道來封公事,說要用鬆江漕幫的船運軍火。這樣,我對官麵上就算有了交代。”


    “這一定辦得到。”胡雪岩轉臉對陳世龍說,“又要你辛苦跑一趟了。”


    “到杭州,還是到湖州?”


    “先到杭州。如果王大老爺已經回任,你就再到湖州,尋著他算數。不錯,”胡雪岩忽然又說,“你正好把阿珠送了回去。”


    “好的。啥時候走?”


    “最多兩三天,等我在這裏接好頭,寫了信,馬上就走。”


    接頭是跟古應春接頭。第二天在怡情老二的香閨中,三個人又見了麵,胡雪岩說了經過,問古應春,英國人肯不肯將槍炮、火藥賣給這方麵?“有啥不肯?他們是做生意,隻要價錢談得攏,什麽都賣。”古應春問道,“你要些什麽東西,我好去談。”


    這下把胡雪岩難倒了,“這上麵我一竅不通。”他說,“隻要東西好就好。”


    “不光是東西好壞,還有數目多少。總要有個約數,才好去談,譬如洋槍,應該多少支?”


    “總要一千支。”


    “一千支!”古應春笑道,“你當一千支是小數目?我看辦團練,有五百支洋槍就蠻好了。還有,要不要請教習?洋槍不是人人會放的,不會用,容易壞,壞了怎麽修,都要事先盤算過。”


    “應春兄,”胡雪岩拱拱手說,“你比我內行得太多了。索性你來弄個‘說帖’,豈不爽快?”


    古應春慨然應諾,而且立刻功手。怡情老二親自照料,移過“叫條子”用的筆硯來,磨濃了墨,卻無紙可寫,好在是草稿,不妨拿“局票”翻過來,將就著用。


    於是古應春一麵提筆構思,一麵過鴉片煙癮,煙泡裝上煙槍,槍嘴上接根橡皮管子,一直通到他嘴裏。十六筒煙抽完,精神十足,文不加點,洋洋灑灑地寫完,遞到了胡雪岩手裏。


    胡雪岩自己不能動筆,看卻會看,不但會看,而且目光銳利,象這些“說帖”,最要緊的是簡潔,要幾句話就能把那些大官兒說動心,才是上品。古應春的筆下很來得,但流暢有餘,不免枝蔓,他把洋槍、火藥的好處,源源本本談起,好雖好,看來卻有些吃力。胡雪岩心想,這個說帖,王有齡、趙景賢一定會看完,但遞到黃宗漢手中,他有沒有看完的耐心,就難說了。


    “高明之至!”胡雪岩先聲色不動地把說帖遞給尤五。


    “我不必看了。”尤五笑道,“看也是白看。”


    “雪岩兄,”古應春接口問道:“我是急就章,有不妥的地方你盡管說。”


    “好極了!不過,應春兄,對外行不好說內行話,說了,人家也不懂。我看,前麵這一段,有些地方要割愛。”


    “我懂!”古應春點點頭,“現在談洋務,都是些閉門造車,自說自話蒙人的玩意。那些談槍、炮怎麽樣製造的道理,說句實話,也真沒有幾個人懂,我可以把它刪節。刪歸刪、添歸添,你看,哪裏還可以多說兩句?”


    “很好了。還有些地方不說也可以。”


    這顯然是客氣話,古應春便說:“我這個人做事,不做則已,一做一定要把它做好,何況是自己人,盡請直言。”


    “既如此,我說出來請你斟酌,第一,說道光年間,‘英、法犯我,不幸喪師,症結所在,厥為刀矛不敵火器’,這句話一針見血,不過還可以著力說兩句。”


    “對!我自己也有這麽個想法。”


    “再有一層,應春兄,是不是可以加這麽一段”


    胡雪岩所建議增加的是,說英國人運到上海的洋槍、火藥有限,賣了給官軍,就沒有貨色再賣給洪軍及各地其他人,所以這方麵多買一支,那方麵就少得一支,出入之間,要以雙倍計算。換句話說,官軍花一支槍的錢,等於買了兩支槍。


    “你這個算法倒很精明,無奈不合實情。英國人的軍械,來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絕,不會有什麽賣給這個,就不能再賣給那個的道理。”


    “是的。應春兄,這種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過做官的清楚,京裏的皇上和軍機大臣,更不會清楚。我們隻要說得動聽就是。”


    古應春看著尤五笑了,尤五的話,很爽直:“應春兄,這些花樣,我的這位小爺叔最在行,你聽他的,包定不錯。”


    “好!”古應春說,“我都懂了。如果沒有別的話,我今天帶回去,改好謄正,再連洋行裏的估價單,一起開來交給你。”


    “慢來!”尤五插嘴問道:“估價單怎麽開法?”


    “照例是二八回扣。”古應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說。”聽他的口氣,顯然不主張浮報價款的“戴帽子”。胡雪岩也覺得一方麵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麵對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兩成回扣以外,另出花樣。


    “對!”尤五很誠懇地接受,“我原是怕你們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想過,那就怎麽樣都是不錯的了。”


    “不過,”古應春接下來問:“除了洋槍,還有大炮,要不要勸浙江買?”


    “這慢一點。浙江有個姓龔的,會造炮”


    姓龔的福建人,名叫龔振麟,曾經做過嘉興縣的縣丞,道光末年就在浙江主持“炮局”。從明朝中葉以來,一直在仿製的“紅衣大將軍炮”,都用生鐵翻砂,龔振麟卻發明了鑄炮鐵模,著成《圖說》,還著了一本《樞機炮架新式圖說》,在鑄炮技術上,頗有改良。他的兒子名叫龔之棠,能得父傳。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


    “當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炮,不及西洋的‘落地開花大炮’,但這話不能說!一說,炮局裏的人當我們要敲他的飯碗,一定雞蛋裏挑骨頭,多方挑剔,結果是連洋槍都不賣。”


    “雪岩兄,”古應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場裏的毛病,被你說盡了。”


    “官場、商場都一樣!總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夠不妒,什麽事都可以成功!”


    古應春和尤五,都認為他這句話說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別融洽。在怡情院中,淺斟低酌,談了許多開展的計劃,一直到午夜散席,約定第二天下午,仍舊在原處見麵。


    古應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裏,因為還有事要談,所以胡雪岩就在怡情院“借幹鋪”。尤五要談的是,他這天中午,和胡雪岩分手以後,到怡情院重新見麵以前,所得來的一個消息。


    聽說,劉麗川跟英國人聯係上了。夷場四周,英國人預備建築圍牆、不讓官軍進駐,也不準官軍借道,但是英國人卻預備開放陳家木橋,讓劉麗川能夠獲得軍火和糧食的接濟。


    “照這樣子,上海一年半載,不會光複。我們的絲生意,是不是做得下去?現在先要作個打算。”


    “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岩提出疑問,“上海的關稅,是兩江的命脈,總不會一直讓英國人張牙舞爪,一定有對付的辦法。”


    “這也聽說了。”尤五答道,“兩江總督怡大人怊良,因為洋人助逆,早就預備禁止內地跟夷場通商。來源一斷,我們在上海還有什麽發展?”


    “這話分兩方麵來說,來源一斷,貨價必高,對我們有利,沒有貨色,貨價再高也無用,對我們無利。”胡雪岩說,“生意還是可以照常做,隻要對我們不利的這方麵,能夠避掉。”


    “怎麽避呢?就是避不掉!”


    有個辦怯,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勢力。呼應靈活,走私亦非難事,但犯法的勾當,胡雪岩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順利,也犯不著去幹犯法的勾當。就這一轉念間,他把到口的話,縮了回去。


    “小爺叔,我想隻有這麽樣,”尤五自己提出了一個辦法:“盡量調動現款,就在上海收貨,囤一段時間脫手。另外除了軍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我們再商量。頂好是我們漕幫弟兄能夠一起出力的事,一則大家有口苦飯吃,二則也免得遊手好閑去闖禍。”


    胡雪岩聽出尤五的話中,對漕幫生計日窘,情有隱憂,既成知己,休戚相關,應該替他分優,於是問起鬆江漕幫的困難,看有什麽辦法好想?這一談就談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歸寢。


    一覺睡到近午時分,胡雪岩為怪情院一個“大姐”喊醒,說有客來。起床一看是陳世龍,遞上一封信,說是王有齡專程派人送了來的。啟封細看,才知道新城縣抗糧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鶴齡不負所望,協同地方紳士,設計擒獲首要各犯.已經解到杭州審訊法辦。


    報告喜訊以外,接著便談冬漕,因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運。決定改由瀏河出口。這一來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須提早一個月啟運,連帶也就要提早催征、王有齡得要趕回湖州。同時又因為上海失守的緣故,浙江人心惶惶,各地團練,都在加緊辦理,湖州亦不例外,雖說有趙景賢主持其事,地方官守土有責,不能不問。所苦的是,海運局的差使還不能擺脫,分身乏術,希望胡雪岩無論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許多事要當麵商量。


    看完信,胡雪岩又高興、又為難,而且還有些困惑,高興的是新城建功,為難的是他亦分身乏術,困惑的是嵇鶴齡應有酬庸、卻未見提起。


    怎麽辦?他定神想了想、決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兩件事,可以光為王有齡做好。想停當了他告訴陳世龍說:“你回去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


    接著,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談漕米由瀏河出口,尤五皺著眉說:“這麻煩大了!”


    “怎麽呢?”


    “瀏河在嘉定北麵”


    “啊!”胡雪岩失聲而呼,漕米駛運到瀏河,由青浦、嘉定這一條路走,是不可能了。“那麽,該怎麽走呢?”


    “要兜圈子!”尤五蘸青茶在桌上畫出路線:“從嘉興往北,由吳江,昆山、太倉到瀏河。”


    “這真是兜了個大圈子。”胡雪岩又問,“太倉是不是靠近嘉定?”


    “是啊,太倉在嘉定西北,四五十裏路。”說著,他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意思是要當心周立春劫漕米。


    胡雪岩心裏明白,靈機一動,笑嘻嘻地說道:“尤五哥,你的生意來了,靠交情賣銅鈿,浙江冬漕,最後到訓河那段路,歸你包運好不好?”


    這是順理成章,極妙的事,但尤五因為來之太易,反有天下哪有這種好事的感覺,一時竟茫然不知所答。


    “怎麽樣?”胡雪岩催促著說,“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作主,隻等你一句話,事情就算定局。”


    “不曉得‘那方麵’頭不買我的帳?”尤五躊躇著說。


    出入關係,就在這一點上,所謂“靠交情,賣銅鈿”也就是這一點,胡雪岩說道:“尤五哥,別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這方麵要你自己才有數,我不便說什麽!”


    “是的。”尤五深深點頭。“這要我自己定主意。說實話,既然答應下來,要有肩胛,不能做連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這樣,為求穩當,我隻能暫且答應你。好在日子也還早,我托人跟‘圈吉’去打個招呼看看,如果口氣不妙,我立刻通知你,隻當沒有說過這回事。你看怎麽樣?”


    “你怎麽說,怎麽做。我們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麽個辦法。”於是議定浙江清船到吳江,歸尤五接駁轉運,到瀏河海口為止。因為包運要擔風險,水腳自然不能照常例計算。胡雪岩答應為他力爭,多一個好一個。


    談完了一件談第二件,這要去找古應春、胡雪岩估計情勢,浙江當道不但一定會買洋槍,而且因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務亟待加強,所以對洋槍的需要,會倍感急迫。看準了這一點,不妨雙管齊下,一麵帶說帖回去,勸浙江當道大批購買,一麵帶著現貨回杭州,如果團練不用洋槍,就勸王有齡買了,供他的親軍小隊使用。


    找到古應春家,隻見他正衣冠整齊地,頂備到恰情院赴約。


    等胡雪岩說明來意,古應春想了一下問道:“你想要買多少支?”


    “先買兩百支。”胡雪岩說,“我帶了一萬兩銀子在身上。”


    “兩百支,有現貨。你怎麽運法?”古應春提醒他說,“運軍械,要有公事,不然關卡上一定會被扣。”


    “是的。我跟尤五哥商量好了,由上海運到鬆江,不會有麻煩。我一到杭州。立刻就請了公事迎上來接貨,這樣在日子上就不會有耽擱了。”


    “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當麵議價。”說著,古應春拉了胡雪岩就走。


    “慢點,慢點!”胡雪岩怯意地笑著,“跟洋人打交道,我還是第一回”


    “你怕什麽?”古應春打斷他的話說,“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文明得很。”


    “不是說野蠻、文明,是有些啥洋規矩?你先說給我聽聽,省得我出洋相。”


    “這一時無從談起。”古應春說,“中國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到屋子裏要脫帽。洋人重堂客,回頭你看見洋婆子要站起來,那個哈德遜太太很好客,最喜歡跟中國人問長問短,洋人的規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不必詫異。”


    “這倒好,”胡雪岩笑道,“跟我們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樣。”


    “你說誰?”


    “不相幹的笑話,你不必理我。”胡雪岩搖搖手說,“我們走吧!”


    於是兩乘肩輿,到了泥城橋一座小洋房,下轎投刺,被延入客廳,穿藍布大褂的聽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煙,關上房門就走了。


    隔不多久,靠裏的一道門開啟,長了滿臉黃胡子的哈德遜大踏步走了出來。胡雪岩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趨跟著古應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握手,他亦握手,隻有古應春跟洋人談話時,他隻能看他們臉上的表情。表情很不好,洋人隻管聳肩攤手,而古應春大有惱怒之色,然後聲音慢慢地高了,顯然起了爭執。


    “豈有此理!”古應春轉過臉來,怒氣衝衝地對胡雪岩說,“他明明跟我說過,貿易就是貿易,隻要有錢,他什麽能賣的東西都願意賣,現在倒又翻悔了,說跟長毛有協議,賣了給他們就不能再賣給官軍。我問他以前為什麽不說,他說是他們領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說,他們也跟中國人一樣,行動要受官府約束,所以身不由主。你說氣人不氣人?”


    “慢來!”胡雪岩問道:“什麽叫協議,是不是條約的意思?”


    “大致就是這意思。”


    “那就不對了,朝廷跟英國人訂了商約,開五口通商,反而我們不能跟他通商,朝廷討伐的叛逆,倒能夠跟他通商。這是啥道理!”


    古應春大喜,“不錯,不錯。說得真有道理!等我問他。”


    於是古應春轉臉跟哈德遜辦交涉,胡雪岩雖然聽不懂意思,卻聽得出語氣,看得出神色,古應春一派理直氣壯的聲音,而哈德遜似乎有些詞窮了。到最後隻見洋人點頭,古應春含笑,向胡雪岩說道:“成功了!他答應跟他們領事去申訴。看樣子未必有什麽協議,隻因為我們的生意小,長毛的生意大,伯貪小失大而已。”


    “請你告訴他,眼前我們的生意小,將來生意會很大,眼光要放遠些,在目前留些交情,將來才有見麵的餘地。”


    古應春便把他的話譯了過去,洋人不斷頷首,同時也不斷看著胡雪岩,顯然是心許其言。


    “雪岩兄,”古應春說:“他說,你的話很有意味,要交你一個朋友,想請你去喝杯酒。問你的意思怎麽樣?”


    “當然,應該敘敘,歸我們做東好了。”


    “那倒不必。讓他做東好了。等生意談妥,我們再回請。”


    於是,等古應春轉達了接受邀請的答複,哈德遜到屋角將一條在中國犯禁的“明黃”色絲絛一拉,外麵叮叮當當的響了起來,接著便見原來的那個聽差推門而入,這讓胡雪岩學了個乖,洋人招呼聽差,是打鈴不是拉長了聲音喊:“來呀!”


    哈德遜吩咐聽差,是準備馬車,親自拉韁,把他們兩人載到一家外國酒店,入門一看,胡雪岩覺得有些頭暈,四麵鏡子,映出無數人影、燈燭、桌椅,趕緊順手扶住一張椅子,立定了腳再說。


    “就是這裏吧!”古應春喊住哈德遜,各拉一張椅子坐下來。


    於是胡雪岩也拉開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見鏡子中出現的麗影,轉臉來望,見是個金發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膚花貌,腰如一撚,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齒,笑著在問話。


    於是哈德遜囑咐了幾句,那女侍轉身走了。胡雪岩不便盯著她的背影看,隻望著鏡子。西洋女人見得還不多,這一望,眼睛使舍不得離開鏡子,看到那剛健婀娜的行路姿態,不由得想起穿著“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搖三擺的樣子,覺得各擅勝場,都比三寸金蓮、走路講究裙幅不動的漢人婦女來得中看。


    正在這樣想著,鏡中的麗影又出現了,她手托銀盤,盤中一瓶顏色象竹葉青的酒,三隻水晶杯,又有一瓶涼水。擺設停當,哈德遜取了三塊銀洋,放在銀盤裏。


    “這酒也不便宜。”胡雪岩說,“一塊銀洋七錢二,三塊銀洋就合到二兩一錢多銀子。”


    “是啊!運費貴。”古應春答了他一句,幫著哈德遜倒酒,又加上涼水,然後彼此舉一舉杯。


    “怎麽?”胡雪岩問:“這就吃了?有酒無肴!”


    “洋盤!”古應春用夷場中新近流行的諺語笑他,“洋人吃酒,沒有菜的。”


    “這我倒還是第一回。”胡雪岩喝了一口,酒味倒還不壞,但加了水,覺得勁道不夠,便又把杯子放下了。


    “我們談生意吧!”古應春說了一聲,跟哈德遜去交談,然後又問胡雪岩說,“他問你貨色什麽時候要?”


    “最多三天就要起運。”


    “那價錢就不同了。”古應春說,“有一批貨色,他已經答應了鎮江一個姓羅的長毛,你要可以先給你,要三十兩銀子一支。如果你肯等半個月,他另有一批貨色從英國運到,隻要二十兩一支。”


    “三十兩就三十兩。貨色要好。”


    古應春點點頭,又跟哈德遜去說。就這樣由他居間口譯,很快地談妥了一切細節,兩百支槍,一萬發子藥,總價一萬一千兩銀子,二八回扣,實收八千八百兩。另外由哈德遜派一名“銅匠”隨貨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兩銀子的酬勞。


    “貸款我帶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


    “不必。”古應春說,“明天到他洋行裏去辦手續。”


    “那就托你了。”胡雪岩取出銀票,交了過去,“這裏一萬兩,多的是你的。”


    “用不著。”古應春急忙搖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帳,將來再說。”


    “這話也對。那麽,多的一千兩算存在你的手裏好了。”


    古應春點點頭,指著銀票又跟哈德遜去談,隻見洋人笑容滿麵,很快的說了好些話,據古應春傳譯,哈德遜認為跟胡雪岩做生意,很痛快,他要額外送一支最新式的“後膛七響”,以表敬意。


    “請你替我說,謝謝!”胡雪岩又說,“再請你問問他,那種什麽“後膛七響’,可以不可以賣幾支給我?我要帶回去送人。”


    這有些困難,哈德遜在中國好幾年,深知貪小便宜的人多,留著幾支好槍要用來應酬人情,不肯出售。


    然而最後哈德遜卻又讓步了,願意勻出兩支來賣給胡雪岩,價錢是每支一百五十兩銀子,據他說,完全是照成本出讓。每支槍另配一百粒子藥,也是白送。


    做了額外的這筆小交易,哈德遜要開一瓶香擯酒慶祝。古應春心想,胡雪岩對那種帶點酸味的淡酒,未見得會感興趣,而開一瓶香擯很貴,讓哈德遜破費還是小事,回頭胡雪岩端起杯子一喝,皺眉搖頭,淺嚐即止,那就是件很不禮貌的事,不如辭謝了的好。


    於是他告訴哈德遜,說胡雪岩喝不慣洋酒,不能領受他的好意,表示抱歉,哈德遜廈問,胡雪岩是不是不會喝酒?及至聽說他的酒量很好時,哈德遜使表示奇怪,說桌上那瓶酒,來自蘇格蘭,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藏甚久,為何胡雪岩不喝?又說,他跟好些中國人有過交往,凡是會喝酒的,都欣賞蘇格蘭的酒,何以胡雪岩獨異?接著又表示,如果胡雪岩不介意,他很想知道其中的緣故。


    古應春想敷衍一下,就算過去。倒是胡雪岩看哈德遜不斷指著酒瓶和他的酒杯。滔滔不絕地在說話,猜到是談杯中物,便自己先問起此事。古應春自然照實回答。


    “飲食一道,蘿卜、青菜,各人自愛,好象女人一樣,情人眼裏出西施,沒有什麽道理好講的。”


    古應春把他這一段話譯給哈德遜聽,洋人大點其頭,說飲食沒有道理好講,這就是道理。接著又說,外國酒種類很多,胡雪岩不喜歡英國酒,也許喜歡法國的白蘭地,於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過來,指明要一種名牌的白蘭地。


    喝這種酒又是一種杯子,矮腳敞口大肚子,但酒例得不多,也不摻水。


    哈德遜通過古應春,教胡雪岩喝這種酒的方法,說要雙手台捧酒杯,慢慢搖晃,等手心裏的熱氣,傳入酒中,香味自發,便益覺醇美。胡雪岩如法炮製,試一試果如其言。


    哈德遜告訴古應春說,他終於找到了一種為胡雪岩所喜愛的酒,覺得很高興。接著便談白蘭地的製法,由采擷葡萄到裝瓶出售,講礙非常詳細。最後指著標貼紙上的一個洋字,讀出它的譯名叫“可涅克”,說選白蘭地,一定要注意這個字,它是地名,法國出酒最好的地方。


    “我懂了!”胡雪岩對古應春說,“好比中國的黃酒一樣,一定要‘紹興’才道地。”


    “對,就是這意思。”


    “現在”哈德遜接著便跟古應春說,他的洋行,剛剛取得這種法國酒的代理權,希望胡雪岩為他介紹買賣。


    “原來他是推銷貨色!”胡雪岩笑道,“怪不得這麽起勁。不過我不懂,什麽叫‘代理權’?”


    “就是歸他包賣。”古應春為他解釋,“這種倆在我們中華土地上,歸他總經銷,坐抽水子,這就叫代理權。”


    胡雪岩立刻就懂了,這種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譽,牌號響,信用好,貨色銷得出去,貨款收得進來,到時候結帳,不久分文,人家才肯賦予代理權。他心裏在想,自己也大可這麽做,不過那是將來的事,眼前怎麽樣也談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說了。


    酒味甚美,隻是有酒無肴,胡雪岩還不習慣這樣的飲酒方式,所以喝得不多,但為了酬答雅意,也為了饋贈所需,他決定買五箱白蘭地帶回去。


    哈德遜也很會做生意,馬上又給他一個很優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廣。


    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總督,各式各樣的衙門都有,又是運河起點,商業相當繁盛,這個碼頭在哈德遜看,是可以有所作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岩的助力,能夠把他所代理的各種洋貨,推銷到杭州。


    這番意思經由古應春表達以後,胡雪岩自然歡迎,但他跟古應春說了實話,他官商兩方麵,纏在手裏的事情實在太多,一時無法給哈德遜任何確實的答複,看這話是如何說法?


    “那就直接回頭他!”


    這裏的“回頭”是辭謝的意思,胡雪岩卻又覺得這是個機會,棄之可惜,最好是拖延著,要能讓哈德遜不找別人,為他保留著這個機會。


    腦筋一動,想到了一番話:“你這樣跟他說,本來我馬上可以答應他,為他在杭州策劃,但目前局勢不穩,上海到杭州的路會斷,貨源不繼,變成白貼開銷。等局勢稍微穩定下來,我馬上替他動手。”


    哈德遜認為他的看法很穩健,同意等一等再說,不過他要求胡雪岩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貨的行情,預作準備,將來有任何代理承銷的機會,答應讓胡雪岩優先承攬。


    生意談到這裏為止,彼此都覺得很圓滿。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辭,安步當車,走回怡情院。


    一路走,一路談,談的卻不是生意。胡雪岩問道:“怎麽樣?外國酒館裏的那個洋女人,算是啥名堂?”


    “賣酒的還有啥名堂!”古應春笑道,“你想她賣啥?”


    胡雪岩笑笑不答,不一會卻又以抱憾的聲音說:“可惜我不懂洋文。不然,跟她談談說說,一定是蠻有趣的一件事。”


    “我倒想不到,”古應春也笑了,“你會中意洋女人!”


    “女人總是女人,管她是華是洋,隻要動人就好。”


    “慢慢來!”古應春說,“將來你在上海住長了,總有跟洋女人落個交情的時候。”


    就這樣談著夷場風月,不知不覺到了恰情院。一進門就見相幫、娘姨、大姐聚在一起,指指點點在小聲說笑,似乎遇見了什麽神秘而有趣的事,胡雪岩便好奇地問道:“你們在講啥?”


    “胡老爺,有位堂客在裏麵,跟二小姐談得好親熱。”


    “堂客!”胡雪岩詫異:“堂子裏隻住官客,哪來的堂客?”說著便站往了腳,因為有堂客在裏麵,雖未“放門簾”,也不便亂闖。


    “不要緊!胡老爺你請進去看了,就曉得了。”


    古應春比胡雪岩更好奇,聽得“不要緊”三字,首先就拔腳進門,隻覺眼前一亮,那位堂客如雪山皚皚,令人不可逼視。


    這位豐腴豐皙、豔光照人的少婦,正是七姑奶奶。看見闖來的那個陌生男子,長身如鶴,英氣勃勃,不覺心中一動,五百年風流冤家,就此在不該相遇的地方遇到了。


    一半是不知如何招呼,一半是目炫心迷,正當他們錯愕無語,而怡情老二也覺得為難之際,胡雪岩跟了進來,一看亦大感意外:“咦,七姐!是你。”


    有人搭腔,事情便好辦了,七姑奶奶向來說話粗聲大氣,不堪領教,這時不知是受了恰情老二一口吳儂軟語的感染,還是因為有古應春這個一見便生好感的陌生男客在,心存顧忌,居然斯斯文文地喊一聲:“小爺叔,你想不到我在這裏吧?”


    自然想不到,胡雪岩心想,兄弟一起逛堂子的事,聽說過,兄妹一起逛堂子,卻是天大的新聞。便點點頭說:“我道是哪位堂客?怎麽樣也想不到是你。”


    “請坐,請坐!”怡情老二看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偷眼相望,隨即說道:“胡老爺,你來引見吧!”


    於是胡雪岩為古應春及七姑奶奶作了介紹,一個盈盈含笑,把雙手放在左腰上,福了一福,一個抱拳作揖說道:“原來是七姐!真正伉爽不讓須眉。”


    七姑奶奶懂了他那句語,雖是恭維,卻也有驚詫的意味在內,想想一個良家婦女,獨闖娼門,說起來是有些不守婦道,所以很難得地害了羞,紅著臉報以微笑。她的笑容最甜,雖是窘笑,依然嫵媚。古應春心裏在想:倒不曾料到,尤五有這樣漂亮的一個妹妹!


    等怡情老二招呼著坐定,胡雪岩自然要問來意,七姑奶奶坦率相告,因為尤五一夜不曾回家,而她回鬆江之前還有許多話要問他,心裏焦急,所以找上門來。


    “你一個人來的?”


    “是啊!”七姑奶奶頑皮而得意地笑道,“我那位妹子不許我來,阿龍也不肯帶路,我隻好借故溜了出來,自己雇一頂小轎到這裏。不曾遇著五哥,倒跟二小姐談得好投機,”


    “啊呀!七姑奶奶,”怡情老二不安地笑著:“真正不敢當你這麽的稱呼,叫我老二好了。”


    “或者叫小五嫂。”胡雪岩打著趣問:“那麽,人呢?”


    這是指尤五,怡情老二答道:“有朋友約了出去了。說八點鍾一定回來,請胡老爺、古老爺務必等他。”


    “自然要等。”胡雪岩問七姑奶奶,“想來你也還沒有吃飯,我們是上館子,還是就在這裏吃。”


    “自然是在這裏吃。”怡情老二急忙接口,“我請七姑奶奶吃便飯,請你們兩位作陪客。”


    “理當奉陪。”


    古應春都答應了,胡雪岩還有什麽話說?七姑奶奶卻是外場人物,招招手把他叫到一邊,悄悄問道:“小爺叔,這裏的規矩,我不大懂。你看,這頓飯該不該吃?”


    “來都來了,還講什麽規矩?”


    七姑奶奶臉一紅,“本來是沒有這種規矩的,我大著膽子亂闖。隻怕叫人笑死了!”說著,悄伶伶一雙眼睛瞟了過去。


    胡雪岩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恍炊大悟,怪不得“女張飛”這般斯文!


    當時隻有一個念頭,要成人之美。於是他輕輕一道:“七姐,你請過來,我有句話說。”


    怡情院的那個“大房間”甚大,西麵用個“多寶格”隔開,他領著她到裏麵,在窗下紅木太師椅上坐下,兩人的臉都朝外,透過多寶格,隻見古應春和怡情老二也正談到起勁,不會注意到他們的談後,於是胡雪岩才出言規勸。


    “七姐”他用兄妹般,極懇切的聲音說,“你不開口,是尊觀音,開出口來,說句實話,別人吃你不消!今天總算難得,替五哥做了麵子。回頭你自己再做忌些,那樣子,人家就不會笑你了。”


    在平日,七姑奶奶對他這話,一定不服帖,這時卻是窘笑著點一點頭說:“我曉得了。就是這句話嗎?”


    “就是這句話。”胡雪岩說:“你是玲瓏七竅心,自己有數就是,何必還要我多說呢?”


    這話有言外之意,七姑奶奶想再問些什麽,到底還不好意思出口,隻很嫵媚地笑著道謝:“謝謝你,小爺叔!”


    兩人走到外麵,怡情老二迎上來說:“古老爺的話不錯,這裏大嘈雜,請到我‘小房了’去吃吧!”


    姑娘與恩客另營不慮人幹擾的雙宿雙飛之處,叫做“小房子”。抬情老二的小房子就在這條弄堂的末尾,也是尤五每個月貼開銷,但尤五的朋友多,在怡情院會客比較方便,所以難得到小房子去。想不到這時候倒派上了用場。胡雪岩自然讚成,回頭對七姑奶奶說道:“那是老二住家的地方,比較清靜,走吧!”


    於是怡情老二關照相幫,凡有“局票”來,隻說病了,不能出“堂差”,又關照,等尤五一來,請到小房子去。


    這一下倒提醒七姑奶奶了,依然是把胡雪岩喊到一邊,悄悄說道:“我是溜出來的。不見我的人,他們會發急。”


    這是指阿珠和陳世龍而言,“那好辦!”他說,“叫人去通知一聲就是了。”


    當時寫了個便條,說七姑奶奶與尤五在一起,到時自回,不必著急。胡雪岩掏了個銀角子做力錢,叫怡情院的相幫,立刻送交陳世龍。


    辦妥了這一切,一起走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是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樓下是另一家,她住樓上,布置得楚楚有致,看上去是很舒服的地方。


    剛剛坐定,怡情院裏自己做的酒菜。已經送到。怡情老二和古應春都要推七姑奶奶上座,她則一定不肯,結果是古應春首座,她和胡雪岩兩對麵,主人未座,正好各據一方。


    款客的是紅葡萄酒,古應春送的洋酒。據說那是補血的,連宮裏都經常飲用。怡情老二把它看得很珍貴,殷殷相勸。七姑奶奶的酒量,也還不壞,但一心隻記著胡雪岩的忠告,強持著不肯多喝,也不多說話。席麵上隻聽古應春在談胡雪岩上外國酒館的經過,七姑奶奶和怡情老二都聽得隻是笑。古應春這天的興致很好,談笑風生,滔滔不絕,一直到尤五出現,話鋒才被打斷。


    兄妹相見,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尤五的不悅,還可以想象得到,但對七姑奶奶的微現俱憚,胡雪岩卻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七姑奶奶行事任性,從不知什麽叫害怕?平日隻見尤五有些怕她,此刻為何她怕尤五?這就是為了有古應春在座的緣故。胡雪岩很快的想通了,她怕她哥哥責備她幾句,當著古應春下不得台。既然如此,倒要小心防護她,因此,他首先就替她解釋不能不來的緣故。接著便談與哈德遜會麵的經過,算是讓尤五忘掉了對七姑奶奶的不快。


    自此開始,就沒有工夫說笑了,許多正事要商量,頭緒紛繁,一件事沒有辦妥,又扯到第二件。直到午夜,還未安排停當。


    “怎麽辦呢?我非早早趕回杭州不可。”胡雪岩有些著急,“一直都覺得人不夠用,此刻越覺得擺布不開。”


    半天未曾開口的七七姑奶奶開口了:“也沒有什麽擺布不開!小爺叔你明天盡管動身,路上沒有人送,我送,保你到了嘉興,我再回鬆江。”


    “這倒也是個辦法!”尤五點點頭,“好在一路上,阿七都熟。就這樣吧!你到了杭州,趕快派世龍拿了公事到鬆江來接洋槍。”


    他們兄妹這一番對答,使得古應春大為驚奇,“原來七姐是這麽能幹!”


    他自愧不如以外,也為她擔憂,“這條路上,這幾天很不好走,要當心!”


    “謝謝你!”她報以矜持的微笑,“不要緊的。”


    “真的不要緊!”到這時候,尤五總算找到機會,可以說她一句了,“我們家這位姑奶奶,一個人亂闖闖慣了的。”


    “也不是什麽亂闖。”七姑奶奶覺得必須分辯,“有把握的地方我才敢去,摸不清路道的地方,我也不敢亂闖。象這裏,我就曉得是不要緊的。”


    “對啊!”怡情老二接口說道,“要是不嫌棄,常常請過來,這裏就跟自己家一樣。”


    “聽見沒有,五哥!”七姑奶奶礙意地,“就跟自己家一樣!”


    “隻有一件,”古應春也湊趣說笑,“回去在五嫂麵前瞞著點。”


    “這倒不礙事。我五嫂最賢慧,不管他這筆帳。”


    “好了,好了!”尤五看看鍾說,“該走了。”


    於是古應春首先告辭,卻悄悄拉了胡雪岩一把。知道是有話說。胡雪岩便跟著古應春下樓出門,站定了腳笑道:“你可是要跟我打聽一個人?”


    “咦!”古應春詫異:“你怎麽知道?”


    “你別管!說吧,可是要問七姑奶奶?”


    “是的。”古應春說,“我聽老二告訴我,她似乎居孀多年。可有這話?”


    “有的。不過也不算多年。”


    “倒守得住?”


    這是指七姑奶奶守節為何守不住,胡雪岩覺得他的話問得好笑,而且難以回答,隻好半開玩笑地答道:“你何不自己去問她?”


    古應春也發覺自己失言,隻好報以苦笑。就這時候看到尤五兄妹和怡情老二,已經走下樓來,古應春心想,明天胡雪岩就要走了,此一去又有多日暌隔,而自己有一番心事非要跟他商量不可,因而便向尤五說道:“五哥,你們先請。我跟胡雪岩還有些事要商量。”


    尤五還不曾開口,怡情老二便說:“何不請到我那裏去談?”


    這就是胡雪岩機警了,不等古應春開口,他先就搭話:“實在是我有點私事托應春兄,就在這裏談一談好了,你們先請過去,我們馬上就到。”


    “那麽,快點來。”怡情老二說:“等你們來吃消夜。


    等他們走遠了,胡雪岩便問:“應春兄,是在這裏談,還是找個地方坐


    坐呢?我看你要談的事,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變得清楚的。”


    “你大概也猜到了。”古應春說,“七姑奶奶的相貌、風度,很對我的勁。我托你做個媒。”


    胡雪岩想不到他這麽開門見山,就說了出來,一時倒有些無從答複,愣在那裏,半晌無聲。


    “怎麽樣?”古應春很關切的問,“是不是有難處?”


    “有沒有難處,還不知道。”胡雪岩說,“你總先把你的情形跟我說一說。”


    “對,對!這是我的疏忽”


    古應春說了他的家庭,父母都在廣東,也娶過親,隻是妻子已經過世,有個女兒,今年十六歲,隨祖父母在鄉,如此而已。


    “那倒好,沒有什麽羅嗦。”胡雪岩說:“七姑奶奶就因為跟她婆太太合不來,才回的娘家,照你府上這情形,如果不回廣東,大概她也願意。”


    “那”古應春反倒遲疑了,“不回廣東是辦不到的。無論如何要回去見一見家父、家母。”


    “那自然。我是說不回廣東鄉下去住,你們夫婦在上海自立門戶。這都是以後的事”胡雪岩沉吟著說:“看樣子,七姑奶奶對你,倒也還中意。不過,我有句話,一定要說在前麵。”


    “是,是。你說!我總盡力照辦。”


    “不是要你什麽‘照辦’!是要你忍耐。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有個外號,叫做‘女張飛’!”


    “是不是說她脾氣暴躁?”古應春搖搖頭,“我看倒不象‘女張飛’!”這一半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一半也是七姑奶奶特意收斂,看樣子好事可諧,但情願還是先把話說得深些,勸他慎重的好。


    “應春兄,”他說,“日子太淺,相知不深,好在以後見麵的時候有得是,你何不看一看再說?”


    聽語氣是七姑奶奶有著不便說破的缺點,自己去看,當然最好。但古應春鰥居十年,一下子動了心,有如古井重波,心瀾難平,急於要問個明白,所以接下來又說:“看歸看,聽歸聽!你多告訴我些。”


    胡雪岩不知該告訴他些什麽?七姑奶奶的情形,他耳聞目見的很多,但不能一昧說好話,更不能一味說壞話。如果是尋常女子,品貌過得去,他一定盡說好話,促成美事,因為那可以斷定,決不會成為怨偶。而七姑奶奶與眾不同,做媒的責任甚重,真仿佛一言可興邦,也可喪邦,誰能受得了她的脾氣,她便一定是個賢內助,否則,感情會搞得極壞,媒人挨罵一輩子,於心何安?


    “說實話,你們都是一見鍾情,瞞不過我,我也用不著你說,就已經想來做這個媒。應春兄,胡雪岩非常懇切的說,“你知道我的,我做事一向性子急,但這件事,實在急不得!為啥呢?七姑奶奶的好處,是別人沒有的,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脾氣,也是別人沒有的,所以你要我說,我實在說不象。要你自己看,反正我總一定幫你的忙,做你的參讚。再透個信息給你,七姑奶奶的願守不願守,她兄嫂都做不得她的主。現在她似乎也看中你了,那你就請放心,好事遲早必成。”


    這番話對古應春是顆定心丸,而且啟發甚多,大致七姑奶奶是個巾幗須眉,個性極強,遇事敢當。這樣性格剛強的人,要看自己能不能駕馭得住她?駕馭得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閨房中仍有畫盾之樂,駕馭不住,一輩子是她係在褲腰帶上的裙下之囚。


    “多謝,多謝!就你這幾句話,我已受惠非淺。走吧!”


    兩個人一起回到怡情院,隻見七姑奶奶跟怡情老二,並坐在床邊,喁喁細語,親熱得象姐妹。尤五顯然對此感到欣慰,含笑坐在一旁,神態顯得很恬靜。


    “來了,來了!”他站起來,興致勃勃地:“有人送了我一簍蟹,剛才忘了拿到那裏去吃了,嚐一嚐!”


    於是怡情老二急忙站起來招呼,七姑奶奶自己也要下手幫忙,做主人的一定不準她動手,這是堂子裏,七姑奶奶是客,下手幫忙變得也成了主人,那不象話,但她想不到此,最後是胡雪岩遞了個眼色,她才會過意來。


    這使得古應春又得了個極深的印象,他覺得她隻是凡事熱心。所以顯得有些魯莽。好在她也肯聽人教導,絕不是那種蠻不講理,死不認錯的潑婦。這就沒有可怕了。


    擺好桌子,娘姨端出兩大盤熱氣騰騰,加紫蘇蒸的陽澄湖大蟹,此是文人墨客筆下的天下第一名物,陽澄湖的尤其出名。特征是“金毛紫背”,通常每隻八兩,兩隻一斤,所以稱為“對蟹”。七姑奶奶嗜蟹如命,但這時卻很斯文,先挑了一隻團臍送到尤五麵前。


    “先敬客嘛!”尤五完全是做哥哥教導弟妹的派頭。


    客是兩位,論客氣應該是古應春,七姑奶奶不知不覺地又有些著急,便拿那隻蟹送到胡雪岩麵前。


    “七姐,我們自己人。我自己來!”胡雪岩有些促狹,不但話裏擠對她非把那隻蟹送給古應春不可,而且還用手往外推謝。


    “那就你來!”七姑奶奶被逼到差不多的地步。“衝勁”就來了,大大方方地對古應春說,並且還把一小碗薑醋推到他麵前。


    “謝謝!”古應春含著笑說,同時深深看了她一眼。


    七姑奶奶裝作不見,隻拿一隻蟹在手,看胡雪岩已經自己動手,“便拿向她哥哥麵前,然後自己也取一隻,同時轉眼去看怡情老二。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家夥出來,純銀打造,小鉗小錘子的,看來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覺得好玩,取過小錘子來,一下打在蟹螯上。在她自覺未曾用力,但那隻蟹贅已被砸得甲碎肉爛,一塌糊塗了。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也笑,“這東西不是我用的。”她說,“還是用手方便。”


    她的那隻手仿佛生來就是為剝蟹用的,手法熟練非凡,隻用一根牙筷幫忙,須臾之間,把一隻蟹吃得幹幹淨淨,蟹贅、蟹腳和那個“蓋”拚湊在一起,看來仍舊是一隻蟹。


    “這倒著實要點本事。”古應春頗為驚異,“我還是第一次見!”


    廣東人的古應春,吃蟹自然沒有蘇錫嘉湖一帶出蟹地方的人來得內行,表裏不分,胡嚼一氣,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實在看不過去,便打趣他說:“你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看我來!”


    她取了一隻蟹,依然隻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剝了一蓋子的蟹肉,黃白雜陳,倒上薑醋,卻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應春麵前。


    這真叫古應春受寵若驚了,但也知不宜顯示心中的感覺,所以隻是接連說了兩聲:“多謝,多謝!”


    巧得很,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鉗小錘子,敲敲打打,外帶嘴咬手剝,也弄了一蓋子蟹肉,送給尤五。於是胡雪岩笑道:“你們都有人代勞,隻有我沒有這份福氣!”


    古應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怕她臉上下不來,有意要把“美人之貽”這回事,看作無所謂,便將那蟹蓋推過去說:“你來,你來!”


    “你舍得?”胡雪岩抓住題目,越發要開玩笑。


    這話很難回答,要說“舍得”,馬上就會惹七姑奶奶在心裏罵一句:沒良心!想了想這樣答道:“在別人,自然舍不得,你老兄又當別論。”


    “承情之至。不過,隻怕你舍得,人家舍不得。”胡雪岩說,“人家辛辛苦苦剝了給你吃的,讓我吃掉了,一定會心痛!”


    話還不曾完,七姑奶奶發急了,“小爺叔!”她用笑容掩飾窘態,“罰酒!你的話真正說得氣人。”


    “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幫腔,平她的氣:“胡老爺話裏有骨頭,應該罰酒。”


    “好,好!”胡雪岩原是為古應春試探,看七姑奶奶雖然羞窘,並無溫色,覺得試探的結果,大可滿意,便欣然引杯,一飲而盡。


    一直坐在那裏不說話的尤五,到這時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覺得七姑奶奶不些放浪形骸,心裏便不大舒服。胡雪岩鑒貌辨色,看出風向不對,很知趣地把話題引了開去,同時也不肯再多作流連,找個機會,提議散席。


    時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條弄堂,卻還熱鬧得很,賣熟食的小販,往來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著許多小轎,流蘇轎簾,玻璃小窗,十分精致,專做深宵尋芳倦客的生意,唯有這天抬著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回到裕記絲棧,她第一個下轎,往後直奔,剛上樓梯,便扯開喉嚨大喊:“張家妹子,你睡了沒有?”


    阿珠還沒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為她等門,後來是跟陳世龍吃零食閑談,談上了勁,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這時聽得樓下一喊,方始驚覺,趕緊起身迎了出去。


    兩人在樓涕口相遇,隻見七姑奶奶雙頰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覺大聲而問:“你在哪裏吃得這麽醉醺醺地回來?”


    “你看,我帶了什麽好東西來給你吃!”七姑奶奶把一隻細竹籃遞了過去。


    這時胡雪岩和尤五亦已上樓,加上阿龍和聞聲起床的老張,擠得滿滿的一屋子,卻隻聽得七姑奶奶一個人的聲音,大講在怡情院消磨了這一晚上的經過。


    在老張父女是聞所未聞的奇事,就連陳世尤也覺得這位七姑奶奶膽大得驚人。


    “你們吃嘛!”最後她揭開了籃蓋,裏麵是六隻陽澄湖大蟹。她粗中有細,特別周到,連薑醋都是現成帶著的。


    一則情不可卻,再則那蟹也實在誘人,老張父女和陳世龍,便一麵剝蟹,一麵聽七姑奶奶談怡情院的風光。尤五卻向胡雪岩使個眼色,兩人避到裏麵談心去了。


    “小爺叔,”尤五皺著眉頭說:“你看我這個妹子越來越不象樣,怎麽得了?”


    “不要這麽說!”胡雪岩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討喜酒吃了。你曉得老古跟我怎麽說?他要托我做媒!”


    尤五大為詫異,愣了好一會才問:“是想娶我們阿七。”


    “對!這才叫一見傾心。姻緣,姻緣,真正是緣分。”


    “什麽緣分?”尤五的雙眉皺得更深,“說起來是在堂子裏見過麵,那有多難聽!”


    這個回答大出胡雪岩的意料,一時不知如何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愣在那裏,好半晌作聲不得。


    “我倒不懂了,老古怎麽會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問,“他當阿七還是大小姐?”


    “不”他曉得七姐居孀。是老二告訴他的,不對!是他跟老二打聽的。”接著,胡雪岩便把古應春家裏的情形說了一遍。


    “那麽,小爺叔,你怎麽回答他的呢?”


    “我說,要他自己看。我看他們有緣,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


    尤五不以為然,大搖其頭:“算了,我看不要害人!”


    “你倒也不必把我們這位姑奶奶貶得太厲害!”胡雪岩以不平的語氣說:“象她這樣的人才,嫁給老古,照我看還是委屈的。至於說她脾氣不好,這話要說回來,女人家心思最怪不過,隻要她自己願意,自然會改。看今天的樣子,斯斯文文,大大方方,可見已經在改了!”


    話雖說得動聽,卻無結論,事實上婚姻大事,一時也不可能有什麽結論,隻有擺著再說,先料理第二天動身的事。


    下船是在中午,胡雪岩“師弟”,老張父女,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個人,除去老張,各自隻可促膝密談,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加以路上不太平,風吹草動,需要隨時當心,所以就連七姑奶奶這樣愛說話的人,也是保持沉默的時候居多。


    第二天快到鬆江了,胡雪岩該當作個決定,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興?如果認為不需要,把她留在鬆江,揚帆而走,至多停泊半日,將他自己和阿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否則,至少得在鬆江停一天,讓七姑奶奶先打聽消息,或者帶個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


    “小爺叔!”等胡雪岩剛一提及,七姑奶奶便搶著說,“不管我送不送你,無論如何在我們那裏住一天再走。”


    “杭州等得很急”


    “急也不急在一天,我五嫂有話跟你說。”


    這倒奇了,尤五嫂會有什麽話?就有話要說,七姑奶奶怎麽會知道?凡是遇到艱難,胡雪岩總要先通前徹後想一遍,等自己想不通時再發問。他的腦筋特別快,察言辨包,覺得隻有一個可能,“七姐,”他問,“是不是你自己有話不便說,要請五嫂來問我?”


    七姑奶奶笑了,帶些頑皮,也有些忸怩,“小爺叔,”她說:“你頂聰明。”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訴我?”


    “還是等五嫂自己來問你的好。”


    這話倒象是關於尤五夫婦的事,胡雪岩有些困惑,細想一想,莫非是有關怡情老二的話?也許七姑奶奶多事,要到她嫂子那裏去“告密”,所以尤五嫂會有些話要問。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與怡情老二投緣,在她嫂子麵前下說詞,勸她為夫納妾,這樣尤五嫂就更會有些話要問。


    同樣是問,有的話可說,有的話不可說。到底是怎樣的一問?先得把方向弄清楚,臨事才不致窘迫。於是他問:“七姐,你曉不曉得五嫂要問我的話,是好事還是啥?”


    “自然是好事。”


    這下胡雪岩放心了。船抵鬆江,上岸直到尤家,歇一歇腳。他趁空去拜訪了“老太爺”,在他那裏吃了飯。再到尤家,談不到三五句話,尤五嫂起身說道:“小爺叔,我有件事拜托你。”


    是拜托胡雪岩做媒,卻不是為尤五娶怡情老二進門,是替七姑奶奶促成良緣。尤五嫂告訴他說,當他在裕記絲淺跟尤五密談古應春時,七姑奶奶在外屋趁老張父女和陳世龍吃蟹吃得起勁時,悄悄在“聽壁腳”,古應春的意思她已經知道了,表示非古應春不嫁。因為聽出尤五似乎不讚成這頭親事,所以特為來跟嫂子談。


    聽完經過,胡雪岩失笑了。笑自己誤解了七姑奶奶的語氣,上了自己的當,如果是跟人做一筆出入甚巨的生意,也是這樣子胡思亂猜,自以為是,那就非大蝕其本不可。


    “小爺叔,”尤五嫂問道,“阿七怎麽會認識那姓古的,好象是第一次見麵,在哪裏?”


    這一問就不易回答了,尤其是對她。誠然如尤五所說的,在堂子裏見的麵,這話提起來難聽。再問下去:她怎麽跑到了那種地方去?那又要牽涉到怡情老二,尤五這樣的人,在花街柳巷走走,尤五嫂自然不會幹涉,但如說是怡情老二的恩客,在外麵置了“小房子”,就難保尤五嫂會不吃醋。


    於是他說:“在裕記絲棧。老古現在跟五哥,跟我,三個人合夥。這頭親事說起來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郎有意姐有情,哪還有啥話說?至於做媒的話,不但義不容辭,而且是所謂非我莫屬。不過,五嫂,我們有這樣一個想法,說出來你看,對不對!”


    “你的話沒有錯的,小爺叔,你說。”


    “我們杭州說媒人‘吃十三隻半雞’,意思是說要媒人一遍遍傳話,事情極慢。別的親事嫌慢,這頭親事嫌快,我看還是慢一點的好。”


    “我懂小爺叔的意思,是怕太快了,彼此都看不清楚,將來會懊悔?”


    “對了,就是這個意思。”


    “意思是好的。不過,你曉得的,我們家這位姑奶奶是急性子。”


    “這就要你勸她了。”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還有一層,聽七姐的意思,好象有點跟五哥慪氣,你不大讚成,我偏要嫁他。婚姻大事,慪氣就不對了。”


    尤五嫂想了想。深深點頭,“小爺叔,你的話不錯的。我倒沒有想到。”


    胡雪岩探頭望了一下,弄清楚七姑奶奶沒有在“聽壁腳”,才向尤五嫂說:“她性急,你不能依她,事情拖它一拖,等五哥回來大家好好商量。你就這樣說好了,做媒要按規矩行事,你要先相一相親。這一來就半個月拖過去了。”


    “我懂,我懂!我會想辦法來拖。不過,我再問小爺叔一句話:那姓古的,人到底怎麽樣?”


    “你最好自己去看。”


    胡雪岩這樣回答,不象一個媒人的口吻,其實他確是有了梅意。七姑奶奶的性子太急,而且在慪氣,尤五又有意見,隱隱然使他感覺到,這件事將來會有糾紛。一片熱心頓時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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