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當天兩個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記絲棧。古應春得信趕來相會。見了胡雪岩略有忸怩之色,他自然不會在那樣的場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聽取古應春談上海的市麵,絲價是漲了,由於龐二的支持,大家都齊心一致,待價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厲害,千方百計,自己到內地去收絲,輾轉運到上海集中放洋。


    “這局麵當然不會長的,第一,費事,第二,成本不輕,第三,兩江總督衙門等出了告示,為了維持威信,各處關卡,自然要派兵盤查,嚴禁闖關。照我看,”古應春很興奮地說,“洋人快要就範了。你來得正是時候。”


    胡雪岩聽此報告,自感欣慰。不過此行要辦的事極多,得分緩急先後,一樣一樣來辦。首先要打聽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這就不曉得了!”古應春說,“學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歲考秀才的,此刻不知道在哪裏。不過總打聽得到的。這件事交給我。”


    “不光是打聽,有封緊要信要專人送去。”


    “這也好辦。你把信交給我好了。”


    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談浙江要買洋槍的事。古應春在由接到胡雪岩的信以後,已經作過初步聯絡,隻是那個洋人到寧波去了,還得幾天才能回上海,唯有暫且等待。


    最急要的兩件事談過,那就該談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岩就已跟尤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須得回避,所以一個眼色拋過去,尤五便托詞去找朋友,站起身來,準備出門。


    “五哥,”古應春說,“我替老胡接風,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動刀動叉的,我也嫌麻煩,你們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岩便笑道:“老古,你瞞得我好!”


    這一說,古應春立刻不著急了,“你是說七姐的事?如果我有心瞞你,就是我不夠朋友。”他有些氣急敗壞地,“如果你也不諒解我,我就沒有路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的說給我聽,大家一想想辦法。我就不相信做不成這頭媒。”


    聽得這兩句話,古應春大感寬慰,“我就是怕信裏說不清楚,又想你不久就要來了,所以索性不說。原是要等你來替我做個軍師。”古應春說,“這件事搞成這麽一個地步,你不曉得我心裏的著急。真好有一比”他咽著唾沫說不下去了。


    “好比什麽?”胡雪岩問道:“你作個比方,我就曉得你的難處在什麽地方?”


    “我好比‘鬼打牆’,不知道怎麽一下,會弄成了這個樣子?”


    胡雪岩笑著說,“酒能亂性,又碰著一向喜歡的人,生米下了鍋,卻又煮不成熟飯,實在急人!”


    “對,對!”古應春撫掌稱妙,“你這個比方真好。我和你說句心裏的話,到了她那裏,饞在眼裏,餓在肚裏,就是到不了嘴裏,就為的是煮不成熟飯!”


    “怎麽?真的從那晚以後,就跟七姐沒有‘好’過?”


    胡雪岩想到尤五的話,說是七姑奶奶告訴過他,古應春從來沒有在她那裏留宿過一夜,如今又聽他本人這樣表示,心裏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脫略,什麽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事”,何以鴛鴦未續,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極熟,無話不談,論及閨閣,雖傷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也不算“唐突佳人”,於是胡雪岩便笑道:“幹柴烈火,就隻燒過那麽一回,這倒有點奇怪了!”


    “說破了,你就不覺得奇怪,我是為了兩層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正娶,該當尊重七姐,那一夜就如你所說的,‘酒能亂性’,另當別論,第二,婚事還有周折,後果如何,頗難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說對不起七姐跟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內情的人,一定說我始亂終棄,洋場上好說閑話的人最多,如果我有這麽一個名聲落在外麵,那就不知道讓人說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岩肅然起敬,“老古,”他收斂了笑容,說了句使古應春深感安慰的話:“照你這樣的存心,姻緣也不會不成。時候還早,我先去看看七姐。”


    古應春略一沉吟,這樣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裏去吃飯。今天家裏還有點菜。”


    這樣的語氣,顯得古應春跟七姑奶奶已經象夫婦一樣,隻欠同圓好夢而已。同時也聽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壞。一雙兩好,順理成章的事,偏有那個“程咬金”來講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岩起了種不服氣的心思,當即拍胸說道:“老古,你放心!你們那位老族長,看我來對付他。”


    “慢來,老胡!”古應春惴惴然地說:“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念過書,你千萬不可魯莽,你倒說說看,是如何‘對付’?”


    “‘對付,這兩個字,好象不大好聽。其實我不是想辦法叫他‘吃癟’,是想辦法叫他服貼。”


    “那就對了。”古應春欣然問道。“你快說來聽聽,讓我也好高興高興!”


    “此刻還不到高興的時候,隻好說是放心。事情要做起來看,辦法倒有一個,不過要我先跟七姐談了再說。”


    “啥時候談?要不要我回避?”


    “能回避最好。”


    “那樣這樣,我陪你去了以後,我到外國夥食店去買些野味,你就在那裏談好了。”


    這樣約定以後,古應春便雇了一輛“亨斯美”的馬車,到了棋盤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見麵,七姑奶奶喜不自勝,“小爺叔,”她說,“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後,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貴人到,果不其然你來了!真正救命王菩薩!”接著又瞟著古應春說:“那是他們的姓不好!遇著這麽一個牛脾氣的老‘古’板,真把我氣得胃氣都要發了。”


    “不要氣,不要氣!隻要你肯聽我的話,包你也姓古!”


    聽得這話,古應春便站起身來,依照預先商量好的步驟,托詞到洋人夥食店去買野味,離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態度便不同了,在古應春麵前,她因為性子好強,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時與胡雪岩單獨相處,就象真的遇見了親叔叔似地,滿臉委屈、淒惶,與她平常豪邁脫略的神態比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個人。“小爺叔,”她用微帶哭音的聲調說,“你看我,不上不下怎麽辦?一輩子要爭氣,偏偏搞出這麽件爭不出氣的事!所以我不大回鬆江,實實在在是沒臉見人。小爺叔,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想辦法。”


    “你不要急!辦法一定有。”胡雪岩很謹慎地問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們感情好得分不開,還是為了爭麵子?”


    “兩樣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講到麵子,總是女人吃虧。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槍耍得自己紮傷了自己。”


    胡雪岩最善於聽人的語氣,入耳便覺話外有話,隨即問道:“你耍的什麽花槍?”


    問到這話,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雜在一起,連胡雪岩那樣精於鑒貌辯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怎麽?”胡雪岩故意反激一句,“說不出口就算了!”


    “話是說得出口的,隻怕隻怕小爺叔不相信。”


    “這一點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別樣本事沒有,人家說話,是真是假?真到幾成帳,假到什麽速度,都瞞不過我。”


    “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變,變得誠懇了,“這話呢,實在要跟小爺叔才能說,連我五嫂那裏,我都不肯說的。說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問小爺叔,外頭怎麽說我?”


    “外頭?哪裏有外頭!我隻聽五哥告訴過我。”


    “他怎麽說呢?”


    “酒能亂性”之類的話,怎麽說得出口?胡雪岩想了想,這樣答道:“五哥說,這件事不怪老古。”


    話雖含蓄,七姑奶奶一聽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象自輕自賤,天在上頭,”她說“實實在在沒有那回事!”


    “沒有哪回事?”胡雪岩愕然。


    這一問,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樣口沒遮攔的人,也不由得臉生紅暈,她正一正臉色,斂眉低眼答道:“小爺叔是我長輩,說出來也不礙口,到今天為止,老古沒有碰過我的身子。”


    “原來是這回事!”胡雪岩越覺困惑,“那麽,‘那回事’是怎麽來的呢?”


    “是我賴老古的。”


    “為啥?”


    “為啥!”七姑奶奶這時才揚起臉來,“難道連小爺叔你這樣子的‘光棍玲瓏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應春變卦,故意灌醉了他,賴他有了肌膚之親,這樣古應春為了責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應娶他了。


    這個手法是連胡雪岩都夢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與一般婦女不同,也就在這個手法上充分顯現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於如此大膽地作破釜沉舟之計,也不能不佩服!


    不過,交情深厚,胡雪岩是真的當她親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滿,“你真真想得出!”他說,“不要說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說的話,真正叫正人君子、萬一老古沒有肩胛,你豈不是‘鞋子沒有著,先倒落個樣’?好好的人家,落這樣一個名聲在外麵,你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臉上都沒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劃算不劃算?”


    這句話說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異常不安,“啊喲喲!”她搓著手,吸著氣說:“小爺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沒有想到,會害五哥坍台!這!這怎麽辦呢?”


    她這副著急的神態,胡雪岩從來沒有見過,於心大為不忍,趕緊想安慰她,但靈機一動,覺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勸,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正好抓住了給她一個“教訓”。


    於是,他越發把臉板了起來,“七姐”,他的聲音很平靜,但也很冷峻,“不是我說一句,你做事隻顧自己高興,不想想人家。象這種自毀名節的做法,壞你們尤家的名聲,想來老太爺老太太在地下也會痛心。你的脾氣真要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責備,漲紅了臉,盈盈欲淚,隻拿求取諒解和乞援的眼色看著胡雪岩。


    “女人總是女人!”胡雪岩換了懇切柔和的聲音說:“女人能幹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這才是真正能幹。如果你象男人那樣子能幹,隻有嫁個沒用的丈夫,才能顯你的長處,不然,就決不會有好結果。為啥呢,一個有骨氣的丈夫;樣樣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場上紮丈夫的麵子!”


    七姑奶奶不響,倒不是無話可說,隻是覺得遇到的人總是誇她怎麽能幹,怎麽能幹,不是恭維她“女中丈夫”,就是說她比男人還管用,胡雪岩這話,她還是第一次聽到,要好好的想一想,這一細想,就象吃橄欖那樣,上口酸澀,回味彌甘,這多少年在場麵上處處占上風,但私底下作為一個女人的苦處,隻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燈獨對、衾寒枕單的時候,場麵上“七姐、七姐”叫得好響的聲音,一無用處,心裏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願燒飯洗衣裳,吃苦也有個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陰陽,萬物有剛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樣,


    那就是隻陽不陰。隻剛不柔,還成什麽世界?再說,一對夫妻,都是陽剛的性子,怎麽合得攏淘?七姐,你說我的話錯不錯?”


    指名問到,七姑奶奶自然不會再沉默,應聲答道:“不錯!小爺叔的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說這話,我也不會象現在這樣子的脾氣。”


    “現在改也還來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極快。


    “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說:“我試試看。”


    “對!隻要你有決心,要爭口氣,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岩有意不說下去。


    七姑奶奶當然要追問:“改不掉會怎麽樣呢?”


    “改不掉?我說句老實話,你還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攏的。”


    這句話她覺得說得過分,但不便爭辯,隻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爺叔的話。”七姑奶奶搶著說,“老古也常來常住,他沒有說過啥!”


    “我知道。”胡雪岩平靜地答說,“一則,這時候大家要客客氣氣,二則,男女雙方,沒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後的想法會變的!老古著重你的是心好,脾氣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長處,變成短處,要把你的短處改過,變成長處。”


    這兩句話說得七姑奶奶佩服了:“小爺叔這兩句話有學問,我要聽!”


    “那就對了,你肯聽我的話,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挨罵,何必去做?”胡雪岩接著又問:“七姐,我先問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睜大了一雙眼問:“改啥姓?為啥?”


    “這個姓,當然不辱沒你。喔,”胡雪岩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問道:“還有句要緊話要問你,古家那位老族長見過你沒有?”


    “沒有。他們古家什麽人我也沒有見過。”


    “那好!一定成功。準定用我這條瞞天過海之計。”


    胡雪岩這一計,是讓王有齡認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說是義兄妹,所以要改姓王,古應春求親要向王家去求,女家應允親事。也由王有齡出麵付庚貼。這一來,古家的老族長看在知府大老爺的麵子上,就算真的曉得了實情,也不好意思不答應,何況既未謀麵,要瞞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攏口,“小爺叔!”她說,“你真正是諸葛亮,就算古家的老頭子是曹操,也是吃蹩在你千裏。不過,”她忽然雙眉微蹩,笑容漸斂,“王大老爺啥身分,我啥身分?怎麽高攀得上?”


    “這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


    “還有,”七姑奶奶又說,“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麽樣?”


    “為你好,五哥無有不答應的,這也包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會,通前徹後思量遍,沒有啥行不通的,隻有一點顧慮:自己象不象知府家的姑奶奶?


    這樣一想,便又下了決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說,“要象個官家小姐!”


    “對!這才是真的。”


    就在這時候,隻聽轆轆馬車聲,自遠而近,七姑奶奶是聽慣了這聲音的,說一聲,“老古回來了!”隨即掀開窗簾凝望。


    胡雪岩也站起來看,隻見暮靄中現出兩條人影,隱約分辨得出,一個是古應春,一個是尤五。等上樓來一看,果然不錯。古應春把一大包熏鵪鶉之類的野味交給七姑奶奶時,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


    “怎麽樣?”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來隱隱存在的鬱悒,一掃而空,所以問道:“老胡出了什麽好主意?”


    這一問,連尤五也是精神一振,雙眼左右環視,從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臉上,顯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動。她一直以為尤五對自己的麻煩,不聞不問,也不常來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內心相當不滿,現在才知道他是如何關切!因此,反倒矜持慎重了,“請小爺叔告訴你們好了。”她說,“這件事要問五哥。”說完,翩然下樓,到廚房去了。


    於是,胡雪岩把他的辦法,為他們說了一遍。古應春十分興奮,而尤五則比較沉著,所表示的意見,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顧慮過的。


    “王大老爺跟你的交情,我是曉得的,一說一定成功。不過我們自己要照照鏡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爺不嫌棄,旁人會說閑後。”


    “五哥,你說這話,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岩很率直地說,“你難道是那種怕旁人道長論短說閑話的人?”


    尤五麵有愧色,“自己人,我說實話,”他說,“這兩年我真的有點怕事。俗語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難行。’我現在就常想到這兩句話。”


    胡、古兩人都不作聲,因為不知道尤五這話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覺得以保持沉默為宜。


    “這不談了。就照小爺叔的辦法,我這裏在禮節上應該如何預備,請小爺叔吩咐。”


    “這是小事。眼前我們先要替老古籌劃,事情要這樣做法,就算原來所談的親事,已經不成功,另起爐灶娶王家的小姐。這樣子才裝得象。”


    “對!”尤五又鄭重其事地說:“有句話!我要請小爺叔告訴阿七,這裏不能再住了,先回鬆江去。”


    提到這一層,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話,對古應春笑道:“對不起!我要跟尤五哥講個蠻有趣的笑話。”


    既是有趣的笑話,何不說來大家聽聽,偏要背著人去講?可見這笑話與自己有關。不但古應春大感困擾,連尤五也覺得奇怪,等胡雪岩說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跡,他卻真的笑了,笑聲甚大,因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欣悅,自己妹子不管怎麽樣飛揚浮操,到底還是玉潔冰清的!


    “笑啥?”古應春真的忍不住了,走過來問道:“說來讓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話,不約而同的對看了一眼,相互征詢意見。“這話應該說明白它!”尤五很認真的說。


    要說當然該由胡雪岩來說,他把古應人拉到一邊,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


    “怪不得!”古應春失聲而呼,心中有無比的寬慰,因為解消了他多少天來,隻能存之於心願,無法跟人去研究的一個疑團。那天五更夢醒,隻見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夾襖在燈下獨坐,眼下隱隱淚痕,然後就說,什麽都給他了,要他對著燈起誓,永不變心。他也真的覺得愧對佳人,所以唯命是從。但有時靜中回想,怎麽樣也記不起那般“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旖旎風光,更不用說真個消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難得的良宵,竟這樣胡裏胡塗、不知不覺地度過,真比“豬八戒吃人參果”還可惜。此刻才知道“豬八戒”是受了騙了。


    然而受騙比不曾受騙好!古應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為了盡責任,此刻卻又恢複到初見時心境,“整頓全神注定卿”,是傾心愛慕,因而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務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來。”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說:“我實在餓了。”


    這一說,尤五和古應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麽費手腳的菜,一直不能開飯?正想下樓探望,隻見七姑奶奶帶著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盤上來,一進門就笑道:“今天吃廣東魚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曉得靈光不靈光?如果不好吃,你們罵老古,是他傳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見。怎麽個吃法?”


    胡雪岩一麵說,一麵走過去看,中間是個空的盛魚翅的大冰盤,另外又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盤子,盛著魚生、榨得幹幹的蘿卜絲、油炸過的粉絲與饊子、鹽、糖、麻油、胡椒之類的作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細如發的綠色絲子,他可看不出是什麽東西了。


    “是橘樹葉子,當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說,“要切得細,費了我好大的工夫。”


    這樣一個豪放不拘細節的“女張飛”,能靜下心來花樣的細功夫,胡雪岩頗為驚異,同時也相當感動,不由得就說了聲:“真難為你!”


    “先不要恭維我,嚐了味道再說。”


    於是四個人一起動手,將所有的作料都傾入大冰盤,攪拌勻了,胡雪岩夾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別有風味。


    “拿酒來!”好久不曾開口的尤五說,“今天要好好敬小爺叔幾杯酒。”


    這一頓酒,喝得極其舒暢,胡雪岩成了“眾矢之的”,三個人紛紛酬勸,喝到八分,吃了兩碗魚生及第粥,通體皆暖,乘興說道:“五哥,我們去走走!”


    “你想到哪裏去?”尤五問。


    “走著再說。”


    他們倆站了起來,古應春亦接踵而起,喊了聲“七姐!”然後歉意地說:“老胡第一天到,我該陪陪他。”


    七姑奶奶聽了胡雪岩的勸,性情變過了,這一變也不過方寸一念之間。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麽了不起!吃講茶、講斤頭,沒啥希奇,上刀山、下油鍋,照樣也不會皺一皺眉。而現在時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個女人,好人家的女兒,還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總要攏出女人的樣子來,不要讓人家背後罵一句“強盜婆”!


    有了這樣的想法,便覺得古應春的這句話,會讓她五哥和胡雪岩誤會她離不開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爺叔來了,你理當陪他,何必跟我來說?象是我管頭管腳,拿你管得多麽凶似地。真正氣數!”說完,還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象青眼,而且講話也台道理,所以古應春被罵了還是心悅誠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攔住古應春,他是給他們方便,料知在這事有轉機,難題將可解消的時候,他們倆必有一番款款深談,但如果這樣說,即使古應春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會答應,所以他隻往自己這方麵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幾句話要說,你不必陪我。”


    “那麽,”古應春躊躇著問道:“你們在哪裏?我回頭來尋你們。”


    “這樣,”尤五向胡雪岩說,“我們到老二那裏去坐一坐。”


    約定了地方,尤五陪著胡雪岩安步當車,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新用的一個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幹,一麵應酬著把客人引入大房間,一麵派“相幫”去催怡情老二回來。


    “怎麽玩法?”尤五問道,“是邀人來吃酒,還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淨俏刮,一口吳儂軟語,比怡情老二說得還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奮勇,“我來做個‘花頭’。擺個‘雙台’吧!”


    “胡老爺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說:“客人少了,擺雙台不象呢。”


    “擺雙台”不一定擺兩桌,她這樣說是表示當客人“自己人”,替他節省,胡雪岩對花叢的規矩還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卻懂她的意思,同時料知胡雪岩一時不會有什麽客人要請!便老實說道:“阿巧姐的話不錯!要做花頭,有的是辰光。等老二來了再說。”


    阿巧姐也附和著,胡雪岩隻好作曇。兩個人在套房裏,隔著一隻煙盤,躺在紅木炕床上閑談著,等候怡情老二。


    “這個陳巧娘姨倒還不錯。”胡雪岩說,“今年快三十歲了吧?”


    “怎麽樣?”尤五笑道:“我替你做個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許之意,正想開口說什麽,隻見門簾掀處,怡情老二翩然出現,見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問訊。接著,古應春也到了,他要搶著作東,北裏冶遊,有套不成文的法則,作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吃了這家到那家,名為“翻台”,古應春為了生意上交際的需要,有個相熟的戶頭,名叫“虹影樓老七”,就在前一條弄堂“鋪房間”,約胡雪岩先到那裏吃一台酒,再翻回來在怡情院吃消夜。


    “沒有這個規矩。”怡情老二反對,“自然是先在這裏擺酒,再翻到虹影樓去。”。


    胡雪岩也認為應該這樣,但尤五另有打算,搖手說道:“照老古的辦法。回頭來吃消夜。小爺叔不回絲棧了,今天晚上在你們這裏‘借幹鋪’。”


    既然如此,當然是先到別處吃花酒,最後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安歇,不必再挪動了。所以怡情老二點頭同意,而且打算著陪尤五住到“小房子”去,將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間,讓給胡雪岩住。


    於是一起到了虹影樓,進門落座,古應春就叫取紙筆寫請客票。胡雪岩征塵甫卸,憚於應酬之繁,便阻止他說:“算了,算了!就我們三個人玩玩吧!”


    這一來改了寫局票,第一張是怡情老二,寫完了,古應春拈筆問胡雪岩,“小爺叔,”他改了稱呼,“叫哪個?是不是以前的那個眉香老四?”


    “市麵勿靈!”虹影樓老七接口,“眉香老四上一節就不做了。”


    “這樣吧,”尤五代為做主,向古應春說道:“你們做個‘聯襟’吧,叫老九來陪小爺叔。”


    “老九?”古應春說,“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攏”的雛妓叫“清倌人”,古應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如果叫“虹影樓老九”的局,隻能眼皮供養,而胡雪岩卻了解尤五的用心,趕緊說道:“就是清倌人好。”


    這一說,主隨客意,古應春便把局票發了出去,一個在樓上,一個隔一條弄堂,不費工夫,所以等席麵擺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樓老九都到了,各人跟著一名提了胡琴的“烏師”,準備清唱下酒。


    席麵甚寬,“小姐”不必按規矩坐在客人身後,夾雜並坐,胡雪岩拉青虹影樓老九細看,見她劉海覆額,稚氣未脫,便問:“你今年幾歲?”“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樓老七,再回臉看她,一個鴨蛋臉,一個圓臉,麵貌神情,完全兩路,因又問道:“你們是不是親姐妹?”


    問到這話,虹影樓老九笑而不答,古應春接口說道:“哪裏來這麽多親姐妹?不過,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攏,不妨跟虹影樓老七去談,他無意於此,就不接口了。


    “老九!”古應春就,“你唱一段什麽?”


    “胡老爺喜歡聽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樣子老九肚裏的貨色還不少。”


    “不錯!”古應春說,“女大十八變,論色,現在還看不出,論藝,將來一定行。”


    “謝謝你。姐夫!”虹影樓老九嫣然一笑,現在兩個酒窩,顯得很甜。


    “論色,將來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養。”


    “全靠胡老爺捧場。”虹影樓老七,接著胡雪岩的話說,然後又輕聲去問古應春,他住在哪裏?


    “你問這話做啥?”古應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爺沒地方睡,好睡到老九床上去?”


    “狗嘴裏長不出象牙!”虹影樓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說!”


    說得很輕,咕咕嚕嚕聽不清什麽,尤五有些不耐煩,大聲說道:“有話不會到枕頭上去說!吃酒!吃酒。”


    虹影樓老七見客人發話,急忙賠笑道歉,親自執壺敬酒,又叫她妹妹唱了一段小調,這才把席麵槁得熱鬧了起來。


    一曲既罷,來了張局票,交到虹影樓老九手裏,她說一聲:“對不起!回頭請過來會。”起身而去,這一下席麵頓時又顯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為不滿,“凳子都沒有坐熱,就要轉局。”他說,“這種花酒吃得真沒有味道!”


    這一說,虹影樓老七自然不安,說好話,賠不是。尤五愛理不理,胡雪岩懶得答話,一時場麵上弄得很尷尬,虹影樓老七麵子上有些下不來,便嗔怪古應春不開口幫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還怪我!”古應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開口相勸,“都看我的薄麵,七阿姐決不敢故意怠慢貴客的。”一麵說,一麵將尤五拉了一把。


    這個不曾開口,胡雪岩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都怪我!”他舉杯向古、尤二人說道,“罰我一杯。”


    這罰的是什麽名堂?古應春正想發問,胡雪岩拋過一個眼色來,暗示息事寧人,倒使得他越覺歉然,想了想,對怡情老二說道:“到你那裏去吧!”


    “這,怎麽好意思!”怡情老二為了“小姐妹”的義氣,麵有難色。


    “這裏很好!”胡雪岩故意說道:“老七,請你拿塊熱手巾給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勸告古應春和尤五,逢場作戲,不必認真。那兩個沒有表示,怡情老二卻大為感動,說他脾氣好,能體諒人,不知道哪個福氣的,做著這一號好客人。


    這一說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邊,附耳低語,怡情老二一雙俏眼,隻瞟著胡雪岩,一麵聽,一麵點頭,最後說了句:“包在我身上。”


    “聽見沒有?”尤五笑道,“包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會意,報以感謝的一笑,古應春卻不明白,但察言觀色,料知是一樁有趣的事,而這樁趣事,決不會發生在虹影樓,便站起身來說,“走吧!”


    這一走,讓虹影樓老七的麵子過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勸,總算又坐了下來,但意興已頗闌珊。


    勉強坐到鍾敲十下,才算終席。等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裏,不曾再擺酒,煮茗清談,反倒有良朋聚首之樂。胡雪岩便講他在湖州的遭遇,與劉不才的妙聞。尤五聽了,隻覺得有趣,古應春卻是別有會心。


    “這位劉老兄倒是難得的人才。”他說:“能不能叫他到上海來?”


    “當然可以。”胡雪岩問:“莫非你有用他之處?”


    “對!這個人是‘篦片’的好材料。”古應春說,“十裏夷場,光怪陸離,就要這樣的人,才有辦法。我想請他專門來替我們陪客,貴家公子,紈袴子弟,還有些官場紅員,都喜歡到夷場上來見識見識,有個人能陪著他們玩,說什麽話都容易了。”


    這個看法與胡雪岩相近,因而欣然同意,決定第二天就寫信把劉不才找來。


    接下來又是大談生意,古應春的主意很多,從開戲館到買地皮,無不講得頭頭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會繁榮這個基礎上,而要上海繁榮,首先要設法使上海安定。夷場雖不受戰火的影響,但有小刀會占領縣城,總是肘腋之患。同時江蘇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較勁,阻隔商販,夷場的市麵,也要大受影響。這樣聯想下來,胡雪岩便有了一個新的看法。


    “老古,”他說,“我看我那票絲,還是趁早脫手的好。”


    “怎麽?”古應春很注意地問:“你是怎麽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絲茶運到上海,這件事不會太長久的。搞下去兩敗俱傷,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麵也要蕭條。我們的做法,應該在從中轉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場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場,這樣子才能把上海弄熱鬧起來。那時開戲館也好,買地皮也好,無往不利,你們說,我這話對不對?”


    古尤二人,都深深點頭,“小爺叔,”古應春不勝傾服地說,“你看得深了!做大生意就要這樣。幫官場的忙,就等於幫自己的忙。現在督、擾兩衙門,都恨英國人接濟劉麗川。這件事有點弄僵了,仿佛鬥氣的樣子,其實兩方麵都在懊悔,拿中國官場來說,如果真的斷了洋商的生路,起碼關稅就要少收。所以禁製之舉,也實在叫萬不得已。如果從中有人出來調停,就此言歸於好,不是辦不到的事。不過說來說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裏是很看得起商人的,一定說得上話,就是我們自己官場裏,這條線不知怎麽樣搭法?”


    “有條路子,我看可以試試。”尤五慢吞吞的說道:“何學台那裏!”


    “對,對!”古應春說,“這條路子好!何學台雖然管的是考秀才,也常常上奏折講江蘇軍務的,我看能見他一麵,一定有些好處。”


    “要見他也容易,不過請王大老爺寫信引見,費些周折。”


    胡雪岩想了想說,“我看這樣,索性你自己去一趟,當麵投王大老爺的那封信,不就見著了嗎?”


    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應春的聲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頗有躍躍欲試之意,欣然接納了胡雪岩的建議。隻是貿貿然跑了去,空談無益,總得先在英國領事那裏作個接觸,探明意向,估量有沒有談得攏的可能,才好下手。這一來,就不是三兩天的事了。


    “這封信也是要緊的。”古應春決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認識了何學台,見機行事,一方麵仍舊請小爺叔寫信給王大老爺,請他出一封薦函來,備而不用。”


    “都隨你。那封薦函上怎麽說法,你索性起個稿子,我寄到湖州,請他抄一遍,蓋印寄來,豈不省事?”


    興致勃勃的古應春,當時便要動筆,尤五看時過午夜,不願誤了胡雪岩的良宵、因而勸阻,說等明天再辦也不遲。接著,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著胡雪岩去“借幹鋪”。


    “今天實在怠慢,”古應春歉意地說,“虹影樓那頓酒掃興之至。老七還要托我請你捧場,真正不識相。”


    “那也無所謂。”胡雪岩說,“反正花幾個錢的事。我也要有個地方好約朋友去坐,就做了那個清倌人吧!”


    “算了,小爺叔!”尤五說道,“我勸你象我這樣子也蠻好。”


    這句話古應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卻懂,如果對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處小房子。湖州立了個門戶已經在打饑荒了,何苦再惹一處麻煩?不過當著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絕,隻好敷衍著說:“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經燈火闌珊,隻有樓上前廂房還有一台酒在鬧。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間略坐一坐,古應春首先告辭,接著是尤五道聲“明朝會”,怡情老二詭秘地一笑,相偕離去。


    阿巧姐卻始終不曾露麵,一個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鋪衾安枕,接著端了熱水來,服侍他洗腳。雜事已畢,掩上房門,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麽一個安排?隻凝神靜聽房門外麵,腳步聲倒有,都是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不曾見有人推門進來,而自鳴鍾已經打了數下,自笑是“癡漢等老婆”,懶洋洋地上了床。


    這一天相當累,心裏有事,眼皮卻酸澀得很,蒙蒙朧朧地睡了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被中伸進一口冰冷的手來,“啊!地一聲,不等他開口,又有一隻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會意,身子往裏麵一縮,騰出地方來容納阿巧姐。她鑽進被窩,牙齒凍得“格格”發抖,同時一把抱往了他,前胸緊貼著他的後背,意在取暖。


    “怎麽凍得這樣子?”胡雪岩轉過臉悄悄問說。


    “前廂房斷命客人,到三點鍾才走。”阿巧姐說,“今天輪著我值夜,風又在,凍得我來!”說著吸了口氣,把他抱得更緊了。


    胡雪岩好生憐惜,翻個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頭鑽在他胸前,他的一雙手自然也就不老實了。一麵膜索著,他一麵問:“阿巧,你今年幾歲?”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說,“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來生了。”


    “那麽多少呢?”


    “我屬羊的。”


    “屬羊?”胡雪岩在多底拿起阿巧姐的纖纖五指,扳數著說,“今年鹹豐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歲。”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當然知道他是有意這樣算法,但心裏總是高興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麵文章,又做正麵,“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歲。”


    “大家都說胡老爺一雙眼睛厲害,會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問道:“象你這樣的人才,為啥不自己鋪房間,要幫人家?”


    “吃這碗飯,三十二歲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黃不值錢,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的回答。


    阿巧姐見多識廣,當然不會拿他的話當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還要鋪啥房間?”


    “這話倒也不錯。”胡雪岩又問:“你家裏有些什麽人?”


    問到這話,近乎多餘,而偏偏客人常喜歡問這句話,阿巧姐都膩煩回答了,“問它作啥!”她說,“總不見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語簡峭,胡雪岩又多一層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話,認真地開始考慮。


    此時此地,忽然既不動口,又不動手,那是大為反常的事,阿巧狙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隻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什麽?”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麽摸得出?隻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說,“你不喜歡我。”


    “奇了!哪有這話?你倒講個道理給我聽聽。”


    “你喜歡我就會心跳。現在心一點不跳,是‘當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還有這麽一套說法?不曉得你這樣子摸過幾個男人?”


    這句話說得失於檢點,阿巧姐惱怒傷心,兼而有之,慢慢抽開手,背臉向外。


    胡雪岩這才發覺,說了句極無趣的話,深為失悔,扳她身子不動,仰頭去看,梳妝台上一隻洋燈的殘焰映照,阿巧姐兩粒淚珠,晶瑩可見。


    “生氣了是不是?”胡雪岩尷尬地說,“說說笑話,何苦當真!”說著,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淚,順勢就親著她的臉。


    阿巧姐不作聲,但也沒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隻是盡力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麵子,好歹應付了這一夜。


    胡雪岩卻是由於這個言語上的波折,失去了興趣,同時也累得懶於說話,一合上眼,便覺雙目酸澀,真的借了一夜“幹鋪”。


    到第二天一覺醒來,時已近午,側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邊卻遺下一根長長的頭發,拈到手裏,想起宵來的光景,倒有無端的悵惆,同時也覺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興,並且也辜負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這樣轉著念頭,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談一談,披衣起床,咳嗽一聲,房門隨即“呀”地推開,進來的正是阿巧姐,梳一個極光極亮的頭,臉卻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臉,新象牙似的皮膚,淡紅的嘴唇,頰上有幾點茶葉未似的雀斑,徐娘豐韻,別有動人之處。


    “起來了!”她說,眼睛一瞟,撮兩個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聲。看她這個姿態,明雪岩自然什麽話都不敢說,而實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顧忌的是哪些話?


    “夜裏的事,不要漏出來!”


    原來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為她來相伴,不合於“長三”。的規矩,所以有所忌諱。隻覺得這樣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發覺得昨夜的機會可惜。


    要再找這樣一個機會也不難。等小大姐打了臉水進來,阿巧姐理好了床,來替他打辮子時,胡雪岩便說:“今天晚上我仍舊要借幹鋪。”


    “隨便你。”阿巧姐淡淡地應聲。


    “還跟昨天一樣。”


    “啥個一樣?”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還是有意裝傻?想了想笑道,“來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響,把眼垂了下去,似乎專心一致在他那條辮子上。


    “還在生我的氣?”


    “哪有這話?我們什麽人,敢生貴客的氣?”阿巧姐正色說道:“胡老爺,你千萬不能說這話,傳到二小姐耳朵裏,一定會說我。”


    “不會,不會!”胡雪岩靈機一動,“你能不能請一天假?”


    “為啥?”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玩。”停了一會,見她不作聲,便知不是不能請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來跟老二說,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說,“我自己跟二小姐講。不過,胡老爺,你要帶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戲,吃大菜,再到外國洋行看看,有什麽新樣子的首飾?”


    這一說,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夫所引起的不愉快,至此才算消除。


    “胡老爺!”小大姐走了來說:“尤五少說,請胡老爺到小房子去吃中飯。”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說,“我吃完飯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隻見古應春也在那裏,踉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臉上一樣,都掛著愉悅的笑容,仿佛正在談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現,笑容更濃了,顯然的,所談的這件趣事,與他有關。


    “昨晚我竟蒙在鼓裏。”古應春迎著他說,“這也算‘小登科’,恭喜,恭喜!”


    “怎麽樣?”尤五問了這一句,又說:“老二說,她在床上”


    “瞎三話四!”怡情老二趕緊攔住,同時又給了尤五一個白眼,“胡老爺自己不知道,要你來說?”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裏,小爺叔身曆其境,最清楚不過,何用旁人告訴他?”


    古應春這一說,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於求得補償的心也更熱了,然而口中卻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飯,還是先談事?”古應春一麵問,一麵從懷裏掏出兩張紙來。“先談事吧!”胡雪岩望著一窗的好太陽,興致勃勃地問:“老古,你的馬車坐了來沒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裏去?”


    “難得有空,又是好天氣,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個人互相望了望,仍舊是古應春開口動問:“你預備怎麽逛法?我來替你安排。”


    “回頭再說。”胡雪岩指著他手中的紙問:“這是什麽?”


    “兩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齡的,請他出信給何桂清,介紹古應春去謁見,一通是致


    劉不才的,要他到上海來。胡雪岩看完,仍舊交了回去,請古應春譽正發出。


    要談的事,就是這些。開出飯來,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的一招手,最後向怡情老二拋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後房會談心。


    “真不錯!”古應春望著阿巧姐的苗條背影說,“是揚州‘瘦馬’的樣子。”


    “什麽‘瘦馬’?活馬!”尤五笑道:“小爺叔,你怎麽謝媒?”


    “謝你,還是謝老二?”


    “我當差應該,自然是謝老二。”


    “那容易。回頭我要到洋行裏去,挑點首飾,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歡什麽,我就買什麽送她。”


    “說說笑話的,何用你如此破費?不過,”尤五向後房望了一眼,放低了聲音說;“你買首飾給哪個?阿巧是厲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盤’!”


    “如果她是厲害角色,就不會當我洋盤。”


    “對!”古應春擊節稱賞,“小爺叔這句話,真是一針見血,深極了。”


    “也好!”尤五笑著對胡雪岩說,“你也難得做一回洋盤,就帶著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說。“打攪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來想送她點東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來再說吧!”尤五不置可否。


    於是喝著酒談些夷場趣事。不久,看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一個是春風滿麵,一個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間,都顯得不平常。


    “都坐下來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來當女主人,阿巧則無論如何不肯,說“沒有這個規矩”,侍立在旁,遞菜熱酒,三個男的主客,視線都斷斷續續地跟著她轉,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說,“沒有事情我就轉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讓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拋過去一個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於說話,她說,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訴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麽主意?如果真的喜歡她,她願意陪著一起玩,倘或以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麵子,不能不對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這裏”,尤五指著胡雪岩對怡情老二說,“你自己問他。”


    “胡老爺,”怡情老二笑嘻嘻地問道:“昨天夜裏是怎麽想了想,不願意理她了?”


    “我沒有什麽不願意,我是怕她不願,心想不必勉強。”


    “怎麽?”尤五大為詫異,“昨夜你沒有理她?真的是‘幹鋪’?”


    胡雪岩點點頭說:“這也是常事!”


    “叫我就煞不住車。”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說,“我是怕她‘三禮拜、六點鍾’,不然我早就動腦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譏嘲地說:“你動得上腦筋,盡管去動。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見得看得上你,現在有胡老爺一比,你更加‘鼻頭上掛鹽魚——嗅鯗’!”


    她這樣一說,古應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卻有點不明白,“什麽叫‘三禮拜、六點鍾’?”他問。


    “這是夷場上興出來的一句俗話,”古應春為他解釋,“三禮拜‘廿一日’,六點鍾‘酉’正,合起來是個什麽字?你自己去想。”


    “原來是說老二會吃醋!”胡雪岩說:“老二不是那種人,再說,尤五哥也不會讓老二吃醋,不然,我們在旁邊的人也不服。”


    由這兩句話,怡情老二對胡雪岩更有好感,決心要促成他與阿巧姐的姻緣,便趁尤五和古應春談他們都相識的一個熟人,談得起勁時,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邊,探問他的意思。


    “胡老爺,你是預備長局,還是短局?”


    “長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處小房子,或者就在樓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熱鬧些。長局呢?事情比較麻煩,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瀆種田,不過也不要緊,包在我身上,花個二三百兩銀子:就可了結。阿巧姐身上沒有什麽虧空,胡老爺,”怡情老二很熱心的說,“這件事,隻要胡太太那裏沒有麻煩,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時無從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礙甚多,必須好好打算,但直說了怕掃了怡情老二的興,所以考慮了好半天這樣答道:“長也好,短也好,總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領情,哪一天空了,我們好好談一談。眼前請你放在心裏好了。”


    “我曉得。”怡情老二連連點頭,“這件事本來也是急不得的。不過,胡老爺,我還有句話。你不要多花冤枉錢。”這話與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轍,可見得大家都拿他當自己人看待,這一點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興致越發好了,“今天的天氣實在不壞。”他慫恿著怡情老二說,“一起出去兜兜風,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裏去呢?總要想好一個地方。”


    這時他們說話的聲音響了,古應春已經聽到,便插嘴提議:“到龍華去看桃花如何?”


    “龍華?”胡雪岩對上海還不熟,便即問道:“那裏地方安靜不安靜?”


    “怎麽不安靜?離著縣城還有十八裏路呢!再說,有五哥在,怕什麽。”


    “好吧!”尤五接口,“你們有興,我就保駕。”


    這一說,大家的興致都提了起來,古應春親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馬車,怡情老二則派人去找阿巧姐來,就在她那裏梳妝換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妝,但天然豐韻,已是出人頭地,胡雪岩頗為得意。


    馬車一共是兩部,古應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載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馳,經斜橋、高昌廟,一條官道,相當寬廣。這個天氣,都願郊遊,一路轎馬紛紛,極其熱鬧,但象這兩部馬車,敞著篷,儷影雙雙,招搖而過的,卻不多見,因此輪聲鞭影中,不斷有人指指點點。阿巧姐視而不見,隻是穩穩地坐著,不輕言笑,怎麽也看不出風塵氣息。


    等望見了龍華寺的塔影,同時也望見了一道長橋。這道橋也是上海的一勝,稱為百步橋,長二十四丈,闊二丈有餘,馬蹄得得,輪聲轆轆,過了百步橋不遠,便是龍華寺。


    這座古刹,以一座七級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馬車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著請香燭燒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與芙蓉初見,也是在佛像之前,當時還求了一張簽,“江上采芙蓉”成為姻緣前定的佳簽,此時也不妨如法炮製一番。


    不過,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說,“你無妨求張簽看。”


    “問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說,“好,我來求它一張。”


    於是燒了香求簽,簽條拿到她手裏,不肯給胡雪岩看,她不識多少字,隻知道這張簽,是“下下”,當然不是好簽,怕掃了胡雪岩的興,所以不願公開。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張,倒是“上上”,說得妻財子祿,無一不好,如果是婦人求得這張簽,主得貴子,古應春便向尤五道賀,而實際上是拿怡情老二開玩笑。


    就這樣說笑著,閑步桃林,隨意瀏覽,五個人分做兩起,古應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引著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遠,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後麵,正好談話。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雙足纖纖,不免憐惜,便指著一處茶座說:“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幾乎都是官客,有一兩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隱之處,而且背朝著外,不肯以麵目示人。阿巧姐卻無此顧忌,揀了張幹淨桌子坐下來,正在通道旁邊,人來人往,無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過去了,又借故回頭,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視如不見,等茶博士拿了茶來要斟時,她趕紫搖手阻止:“謝謝你,我們自己來。”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條來路貨的雪白麻紗手絹,將杯口裏外擦淨,然後斟得八分滿,雙手捧到胡雪岩麵前,到她自己喝時,也是這樣一絲不苟,極講究潔淨。


    “我在想,人生在世,實在奇妙難測。我敢說,沒有一個人,今天能曉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對景生情,發了這麽一段感慨,阿巧姐目然莫名其妙,一雙俏伶伶的眼睛看著他不斷眨動,示意他說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會在龍華看桃花,更想不到會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說,“名字生得不好,說破了不值錢,不會有啥‘巧’事落到我頭上。


    這段話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細辨了辨,覺得意味深長,可能也是在試探,便先不追究,隻問:“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麽叫這個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記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寵若驚,“真正不敢當,折煞我了。”


    “日子過來快得很,桃花開過開荷花,七月初七轉眼就到。”胡雪岩問:“那時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麽不好!”阿巧姐雙眼凝望著茶碗,口中不斷在吹著茶水,茶已經不燙,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見礙她是在想心事。


    當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這話可以解釋為一種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這一點。自己是無心的一句話,如果她真有此誤會,未免言之過早,轉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時也更留心她的臉色和言語了。


    “胡老爺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擱?”她問。


    “說不定,少則半個月,多則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曉得了。跟胡太太說好了來的,不能誤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經過做作的,特意要顯得令人莫測高深。


    阿巧姐很能觀察,見此光景,便不再多說,隻望著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樣子十分閑適。


    胡雪岩看她的態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裏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轉念卻又自笑,自己沒有應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氣躁過,此刻是怎麽回事?這樣一想,硬生生的把雜念拋開,也是抱著“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心情,品茗看花,隻求自適,阿巧姐看他這樣,當然更不便多說什麽。兩個人等於都在肚子裏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瀲灩紅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再流連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於是仍舊照原來的樣子,坐著馬車,疾馳而回。


    胡雪岩興猶未央,同時要“守信用”,說了帶阿巧姐去挑首飾,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謝禮,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關照古應春,先到黃浦灘禪臣洋行。


    尤五記起胡雪岩的話,便特別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當“洋盤”?隻見她初入店內,望著成排的玻璃櫃和閃閃生光的珠寶首飾,頗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的恢複了常態,看看古應春說道:“古大少爺,請你問問洋人,有沒有男用的表鏈?”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著問,“怎麽了?”


    “沒有什麽。我隻當我沒有聽清楚。”


    於是古應春跟洋人一說,立刻便捧出一隻皮盒子來,打開來一看,裏麵有十幾副表鏈,金銀粗細,各式俱備。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條一條挑,最後挑了一根十八開金的,鏈子一端墜著一隻鑄得很玲瓏的小金羊。


    “這東西不錯!”胡雪岩在一旁說,“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開兩步,同時招招手把古應春邀了過去,悄悄說道:“這是我自己買的東西,千萬不好叫胡老爺惠鈔。請你替我付一付。”


    說著,手一伸,一張折得小小的銀票,塞到了古應春手裏。


    古應春明白了,這是阿巧姐買給她鄉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讓胡雪岩出錢,便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胡雪岩還在堅持著,要阿巧姐再挑一兩年首飾,她隻是袖手不動。又再三問怡情老二喜歡什麽?她卻不過情,挑了一瓶法國香水。


    “算帳吧!”胡雪岩取了一百兩的銀票,交給古應春。


    接到手裏,古應春也不作聲,到帳台上跟洋女人結了帳,上車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應春才把他的銀票交了回去,“你還阿巧姐六塊洋錢。”


    他說,“表鏈子阿巧姐自己買,不叫你惠鈔。”


    “豈有此理。”


    “日子長了,何爭一時?”尤五這樣說,心裏也有替他們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聽得這麽一說,也就一笑置之。在那裏吃了飯,怡情老二拉著尤五到一邊說了幾句,尤五又轉達給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問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辦!”他說,“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這裏泡了。”


    “時候還早,”胡雪岩躊躇著說:“我們一起看戲去?”


    這個提議沒有人接受,古應春說明天要動身到蘇州去見何桂清投信,尤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門。其實都是托同,目的是要讓胡雪岩踉阿巧姐早圓好夢。


    這當然不宜在裕記絲棧雙宿雙飛。他由於尤五的推薦,住進一家新開的“仕宦行台”大興客棧,是個小小的跨院,一明兩暗三間房。阿巧姐認為太大了用不著,胡雪岩認為房間一定要多,會客才方便,有時客人來訪,隻為說一句知心話,稠人廣眾,大家都憋在肚子裏不便說,結果高朋滿座,盡是空談,如果多一間空屋子作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這個樣子說,胡老爺,你是預備長住?”


    “是啊!”胡雪岩說,“絲棧裏諸多不便,我想在這裏長住,比較舒服。”


    “你不是說,”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後語,“半個月、二十天就要回杭州嗎?”


    “不錯!”胡雪岩很從容地答道,“去了馬上要來的,房間留著也不要緊,不過多花幾個房錢,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聲,心裏在盤算,既然如此,不妨備辦一些動用什物,於是喊進茶房來,有條不紊地吩咐他去買辦風爐鍋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胡雪岩心想,照此看來,已不用多說,至少一個“短局”已經存在了。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樣子,為他打開行李,將日用雜件,布置妥貼,然後鋪好了床,請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卻不睡,將一盞洋燈移到窗前方桌上,背著身子,不知在做些什麽?胡雪岩等得不耐煩,便即催問:“你怎麽不來睡?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來了,來了!”


    於是阿巧姐移燈到梳妝台前,洗臉卸妝,又檢點了門窗,才披了一件夾襖,掀開帳子,跟胡雪岩並頭睡下。


    “你曉得我剛才在做啥?”


    “我怎麽曉得?”


    “你看!”她伸手從夾襖口袋中掏出一個金表交到胡雪岩手裏。表是他的,卻多了一條金鏈子,正就是她在禪臣洋行自己花錢買的那一條。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著浮起滿懷的喜悅和感動,把表鏈子上墜著的那隻小金羊,湊近眼前,仔細觀玩,才領悟她特為挑選這一條鏈子的深意,她是屬羊的,這隻玲瓏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懷中相伴,片刻不離,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邊皆甜。


    “喏!”她又塞過來一個紙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絲絛子,好好帶回去,不然胡太太問起來,設法交帳。”


    她猜得一點不錯,原來係表的一條黑絲絛,是胡太太親手所織,難為她想得這麽周到。


    “這條絲絛子,齷齪是齷齪得來!”阿巧姐皺著眉說,“本來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會問,是哪個洗的?就露了馬腳了。男人決不會想到,拿這條絲絛子洗洗幹淨!”


    心細如發,人情透切,胡雪岩對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著“小金羊”,一手輕撫著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領略到了溫柔鄉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問道:“你把我當作什麽人?”這話的意思欠明確,阿巧姐隻有這樣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還是好壞的好?”


    “好壞的好。”


    “那種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說,“我是說,你把我當作你的什麽人?”這話就更難回答了,如果說是客人,則私贈表記,變作籠絡客人的虛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認,若說是心上人,又覺得肉麻礙口,想了想有個說法:“你是胡老爺,我自然當你老爺!”


    “老爺”的意思是雙關,下人稱男主人為老爺,妻妾稱男主人亦是老爺。阿巧姐這樣回答,要自己去體會,才有意味,胡雪岩當然懂,但為了逗樂,有怠誤解。


    “你罵我‘赤佬’?”


    上海話稱“鬼”為“赤化”,蘇州人則對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之類,為了忌諱,有時亦稱“老爺”,意義與上海話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這樣歪纏。


    “啥人罵你?”阿巧姐真的罵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爺也不必。”胡雪岩涎著關臉道,“阿巧,我做你的‘姘頭’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蘇州話嬌嗔著,“閑話阿要難聽!”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覺得樂不可支,調笑閑話,幾乎鬧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則還在呼呼大睡。


    也不過是她剛剛漱洗好,有人來敲門,開開一看,是尤五和古應春。


    “怎麽?”尤五探頭一望,脫口問道:“小爺叔到此刻還不起來!你們一夜在幹什麽?”阿巧姐臉一紅,強笑道:“我是老早起來了,哪個曉得他這麽好困?”


    古應春走了過來,摸一摸那隻洋瓷臉盆,餘溫猶在,笑一笑說道:“對!阿巧姐老早起來了。”


    謊話拆穿,阿巧姐更窘,不過她到底經驗豐富,不至於手足無措,依舊口中敷衍,手頭張羅,把客人招待到外麵坐下,然後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鬆的胡雪岩,還戀著宵來的溫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懷裏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罵:“人家已經在笑了,你臉皮厚,我可吃不消!”


    “誰,誰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來了,坐在外頭,你快起來吧!”阿巧姐又說,“說話當心些。”一麵說,一麵服侍他起床,胡雪岩隻是回憶著昨夜的光景又發愣、又發笑、傻兮兮的樣子,惹得阿巧姐更著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這樣,人家越會跟你開玩笑。”


    “怕什麽!”胡雪岩說,“你不理他們就是了。”


    見了麵還是有一番調笑,甚至可說是謔,尤五和古應春這一雙未來的郎舅,象逼問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風情。急得裏屋的阿巧姐,暗地裏大罵“殺千刀”!幸好胡雪岩一問三不知,隻報以滿臉笑容,阿巧姐總算不至於太受窘,當然,對胡雪岩這樣的態度是滿意的,同時也對他有了深一層的認識,嘴上盡管不聽她的勸,做出事來,深可人意,是要這樣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終於開了口,“再說下去,有人要板麵孔了。我請你們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餞行。”


    古應春未曾應聲,先看一看尤五,兩人相視一笑,又微微點頭,是莫逆於心的樣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們搗什麽鬼?”


    “不與你相幹。”古應春說,“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動身。”


    “怎麽回事?”胡雪岩更要追問。


    “跟洋人還有點事要談。”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沒有理由不相信,說過拋開,重申前請,邀他們倆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應春說,“一起去吧!”


    “謝謝!”裏麵高聲應答,蘇州話最重語氣,阿巧姐的聲音,峭而直,一聽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卻夷然不以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聲音說,“既然你不肯去,那麽轉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這一下她的聲音緩和了,“我本來要轉去的。”一麵說,一麵走了出來,手裏捧著長袍、馬褂。胡雪岩倒也會享福,隻張開雙手,讓她替他穿好,為他一粒一粒扣紐子。然後拘出表來看了一下說:“走吧,一點鍾了。”


    “咦!”古應春眼尖,“這條表鏈,怎麽到了你手裏?”


    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向古應春使個眼色,表示回頭細談,果然,在番菜館裏,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細說了給他們兩人聽。


    “小爺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鴻運了,到處都有這種豔福。”


    這一說,胡雪岩的臉色反嚴肅了,“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辦了?”他說,“你們倒替我出個主意看。”


    尤五和古應春又相視而笑,“事綴則圓!”古應春答道,“等我蘇州回來再說,如何?”


    “你哪一天回來?”


    “現在還說不定,會見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見不著麵,又何必我自己去?”


    “這話也不錯,不過我希望你早點回來,”胡雪岩緊接著說,“倒不是為這件事,怕洋人那裏有什麽話,你不在這裏,接不上頭。”


    “不要緊。我托了個人在那裏,尤五哥也認識的,如果洋人那裏有什麽話,他會來尋尤五哥,不會耽誤。”話說到這裏,西息已端來了“尾食”,吃罷算帳,是一桌魚翅席的價錢,而尤五卻說未曾吃飽。


    “番菜真沒有吃頭,又貴,又不好。”尤五笑道,“情願攤頭上一碟生煎饅頭,還吃得落胃些。”


    當然,這也不過口發怨言而已,沒有再去吃一頓的道理,出了番菜館,訪友的訪友,辦事的辦事,各自分手,約定晚上在恰情院吃花酒。


    胡雪岩這兩天的心有點野了,正經事雖有許多,卻懶得去管,仍舊回到客棧,打算靜下心來,將公私雜務,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進屋,非常意外地,發現陳世龍在坐等。


    “咦!你怎麽來了?啥辰光到的?”


    “來了不多一會。”陳世龍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記絲棧,說胡先生搬到這裏來了,”


    “坐,坐!湖州怎麽樣?”胡雪岩問道,“到上海來作啥?”


    “王大老爺叫我來的。有封信在這裏。”


    拆開信一看,又是求援。為了漕米改為海運,原來糧船上的旗丁水手,既無口糧,又少人約束,所以往往聚眾鬧事,甚至發生搶案,黃宗漢頗為頭湧。由於王有齡在籌辦海運時,對這方麵曾有建議,要為旗丁水手,妥籌生計,所以黃宗漢仍舊責成他設法安撫。


    王有齡在信中說,如果當初照他的條陳,撥出一筆費用來辦理這事,比較容易收功,因循未辦,如今看形勢不妙,再來安撫,顯得是受了此輩的威脅挾製,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時湖州的團練,正在密鑼緊鼓地編練,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兩處防務,又相當重要,經常要去察看,他實在無力來顧及此事。本來想推給嵇鶴齡,再又想到,推給了嵇鶴齡,他仍舊要求助於胡雪岩,與其如此,不如直接寫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請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為漕幫的情誼,設法排解。


    “王大老爺叫了我去,當麵跟我說,他也曉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開身,叫我陪了尤五爺去。”


    “這件事有點麻煩。他們槽幫裏麵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幫的頭腦,是不是有交情,還不曉得。說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說,“你鬱四叔怎麽說?”


    “請尤五爺去排解,就是鬱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的說,“那就不錯了。走!我們到恰情院去。”


    於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裏,尤五還沒有回來,胡雪岩便趁此機會,向陳世龍細問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為洋莊可能不動,時世又不好,養蠶的人家不多。不過陳世龍又說了他的看法,認為這是一時的現象,如果有錢,可以放給蠶農,明年以新絲作抵,倒是一筆好生意。


    “有錢,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還談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說,“你這趟回去,先打聽今年的行情,湖屬有多少人養蠶?大概能出多少絲?打聽確實了,趕緊寫信來。這什事要做得秘密,請人去辦,不可省小錢。”


    “是的。”陳世龍接著提起他的親事,說嶽家已經跟他談過,日子想挑在端午節前後,問胡雪岩的意思怎麽樣?


    “那時候不正是新絲上市嗎?”


    “我也是這麽說,生意正忙的時候辦喜酒,‘又是燈籠又是會’,何必夾在一起?他們說,如果不是端午前後,就要延後到秋天。”


    “與其延後,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長的口吻說:“你們早點‘圓房’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馬虎,一定要把嫁妝辦好。除非”陳世龍說,“胡先生說一句。”


    “說一句還不容易,你早跟我說了,我早就開口了。這趟你回去跟他們老夫婦說,生意要緊,家也要緊,趁新絲上市以前讓你辦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結,豈不是兩全其美?”胡雪岩又說,“今年秋天局麵會變動,我的場麵也要扯得更大,那時人手越嫌不夠,一辦喜事,忙上加忙,這把算盤打不通。”


    他說一句,阿世龍應一句,也不過剛剛談完,尤五和古應春聯訣而至,跟陳世龍寒暄了一番,問起來意,陳世龍隻有目視胡雪岩示意。


    “尤五哥,你的麻煩來了!”胡雪岩將浙江漕幫不遵約束,聚眾滋事的情形,以及王有齡的要求都說給他聽。


    “事情很麻煩!”尤五說了這一句,緊接著表示:“不過上刀山我也去。”


    “尤五爺真是夠朋友。”陳世龍立即表現了不勝傾眼的神態。


    在胡雪岩,覺得他這樣豪爽地答應,倒不無意外之感,想到尤五去杭州,古應春去蘇州,上海剩下自己一個人,與洋人言語不通,萬一有事,雖說古應春托有一個人在這裏,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隻有古、尤二人清楚,自己還是等於孤立無助,此事十分不妥。


    “老古!”他當機立斷他說:“上海一定要你坐鎮。我跟你換一換,我到蘇州去看何學台,你留在上海。”


    這番變化將古應春和尤五的“密謀”完全推翻,說起來也是很掃興的一件事,是尤五的提議,認為鬱四他們在湖州為胡雪岩謀娶芙蓉這件事,確是夠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製,古應春特為遲一天走,就是要等著看胡雪岩和阿巧姐的態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應春就預備趁去蘇州之便,專誠到木瀆去訪阿巧姐的夫家跟娘家,拿大把銀子來為他們結成連理。剛才他們就是從怡情院來,據怡情老二說,阿巧姐不但已經點頭答應,而且還提供了許多情況,指出著手進行的辦法,“火到豬頭爛”,最多花上三五百銀子,就可買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岩這一說,豈非無趣?


    “怎麽回事?”胡雪岩看他態度有異,追問著說:“老古,你有什麽難處?”


    “唉!”古應春笑著歎口氣,“好事多磨!”


    “怎麽呢?”


    “事情有緩急,”尤五搶著對古應春說,“你就守老營吧。過些日子專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麽。”


    “那也隻好如此。”


    “你們講啥?”胡雪岩大惑不解,“何妨說出來大家商量!”


    “說出來就沒有味道了。”古應春搖搖頭。


    尤五也是微笑不作聲。這就很明顯了,雖不知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必與他跟阿巧姐有關。理解到這一點,不免又把這段倘來豔福思量了一下,誠然,阿巧阻的情味,與他過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說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種福氣人,什麽事都不必做,席豐履厚,多的是閑情,專門可以消耗在阿巧姐這種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來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雖然也能欣賞阿巧姐的好處,並且有辦法使得阿巧姐這樣的人,心甘情願隨自己擺布,然而到底不是“正業”,不可為她耗費工夫,更不可為她神魂顛倒,忘記了自己應該是幹什麽的!


    這樣想著,覺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內心相當不安,從到上海以來,似乎一直迷戀著阿巧姐,還不曾好好辦過一件正經事。因此,他收斂笑容,正色說道:“兩位的心思,我有點猜到了。我不是味著良心說話,這不過逢場作戲,要看機緣,總要順乎自然,不可強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點冒失,現在還有麻煩,當然,說句狂話,什麽麻煩我都不怕,但要工夫來料理,我現在少的就是工夫。”


    這段話頗引起尤五的警惕,古應春的臉色也不同的,“我們曉得了。”他說,“聽你的意思辦,目前按兵不動。”


    “這樣最好。到我覺得可以辦了,‘我一定拜托你們費心。”胡雪岩忽然想到,“五哥,你這趟正好把七姐帶了去,將我們所議的那件事辦一辦。”


    這件事就是請王有齡與七姑奶奶認作義兄妹。機會倒是好機會,但事先要談妥當,行禮要有胡雪岩在場,就這樣帶了去,登門認親,未免太冒昧了。


    尤五說了他的意思,古應春亦以為然,胡雪岩也就不再多說。但這一下倒提醒了尤五,認為這趟到杭州去,應該多備禮物結交王家,以為將來結幹親的地步,於是由此開始,商量杭州的行程,決定在第三天動身。


    “小爺叔,你呢?”


    “我隨時可走。沒有事的話,我明天就動身,早去早回。”


    “不行!”尤五說,“這條路上,不怎麽安靜,我叫人替你打聽一下,雇一隻專船,派人陪了你去。”


    “不要緊!”胡雪岩因為尤五此行,瑣瑣碎碎的事情也很多,不願再麻煩他,這樣說道:“這條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請他幫忙,你就不必管了。”


    “對!”古應春立即應聲,“這件事交給我,包管妥貼。”


    這樣說定了,各自散去。陳世龍住在裕記絲棧,胡雪岩先把他送到那裏,有許多話叮囑他,主要的是為尤五,他是王有齡請去排難解紛的上客,但在官麵上的身分不同,而且將來還要結成幹親,所以為了雙方的麵子,決不可叫尤五受了委屈,他關照陳世龍當麵將這些情形跟王有齡講清楚。


    “頂要緊的一句話,尤五爺這趟去,完全是私人麵子,所以他隻是王大老爺一個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麵上,不必交結。這一點,你要跟王大老爺說清楚,省得尤五爺受窘。”


    陳世龍心領神會,諾諾連聲。等胡雪岩說完要走,陳世龍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麽回事?”


    “說來話長,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岩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說。”


    “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曉得輕重,”


    回到大興客棧,阿巧姐正在燈下理燕窩,用心專注,竟不蘿發覺胡雪岩。她已經卸了妝,解了髻,一頭黑發,鬆鬆地挽成一條極粗的辮子,甩在一邊,露出雪白的一段頭頸。胡雪岩忍不住低頭聞了一下。


    這一下把阿巧姐嚇礙跳了起來,臉都急白了,看清是胡雪岩才深深透了口氣,拍著胸以白眼相向。


    “何至於如此!”胡雪岩歉意地笑道,“早知你這麽膽小,我不跟你鬧著玩了。”


    “‘人嚇人,嚇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著他一隻手在左胸上探試,果然心還在跳。


    “你膽這麽小,怎麽辦?”胡雪岩說:“後天我要到蘇州去兩三天,本來想留你一個人在這裏住,現在看起來,你還是回怡情院吧!”


    答複大出胡雪岩意外,“我不回去。”她說,聲音雖平靜,但每個字都象摸得出梭角似地。


    “怎麽?”胡雪岩問道:“是啥緣故。”


    “我已經算過工錢了,”阿巧姐說:“那種地方隻有出來的,沒有回進去的。”


    “好誌氣!”胡雪岩讚了她一句,心裏卻有些著急,阿巧姐決心從良,是跟定了自己了,這件事隻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來還有麻煩。


    “你到蘇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他說,“我一個人住在這裏好了。我隻怕人裝鬼嚇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


    “這又是你這時候說說。真的有鬼出現,怕不是嚇得你半死。”


    “我不相信鬼。總要讓我見過,我才相信。”


    “自然有人見過。”胡雪岩坐在她對麵,兩手支頤,盯著她看,“我講兩個鬼故事你聽!”


    “不要,不要!”阿巧姐趕緊站起身來,“看你這樣子瞪著人看,就怕人。吃了燕窩粥睡吧!”


    茶幾上有一隻“五更雞”,微微的幾星火,煨著一盂燕窩揀得一根毛都看不見,且不說滋補的力量如何,光是她這份細心料理,就令人覺得其味無窮了。


    兩人上了床,阿巧姐緊抱著他說:“現在你可以講鬼故事了。”


    “奇了!”胡雪岩笑著問:“何以剛才不要聽,現在要聽?”


    “現在?現在我不怕了!”說完,把他摟得更緊。


    這是胡雪岩所從未有過的經驗,太太是“上床”亦是“君子”,芙蓉的風情也適可而止,隻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鮮的。


    於是胡雪岩添枝加葉他講了兩個鬼故事,嚇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亂鑽。又怕聽,又膽小,原是聽講鬼故事的常情,隻不如她這般矛盾,胡雪岩也知道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厭。


    一宵繾綣,胡雪岩第二天仍舊睡到很晚才起身。這天他知道尤五去杭州之前,有許多雜物要安排,古應春替他去雇船找人護送,也在忙著,都不會到大興來。自己沒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懶得出門,願意在妝台邊守伺阿巧姐的眼波。


    “可有人會來吃飯?”阿巧姐說,“今天我們要開夥食了!”


    “那有多麻煩,館子裏叫了來就是了。”


    “那不象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隻籃子,“我上小菜場去,順便雇個小大姐來。”


    胡雪岩實在不願她離開,但又無法阻攔,隻好怏怏然答應。一個人在旅館裏,覺得百無聊賴,做什麽都沒有興致。勉強把煩躁的心情按捺了下來,靜坐著細想,突然發覺,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哪怕是王有齡到京裏,他被錢莊辭退,在家賦閑的那段最倒黴的日子,也沒有這樣意興闌珊過!


    “這是什麽道理?”胡雪岩喃喃自語,暗暗心驚,“怎麽一下子卸掉了勁道?”


    他在想,可能是自己太倦了。經年奔波,遭遇過無數麻煩,精力形成透支,實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這夷場上,十丈軟紅塵中,無法休息,最好是帶著阿巧姐,借一處西湖的別墅,安安靜靜住上兩個月,什麽事不做,什麽心不用,閑來劃劃船、看看山,到晚來弄條鮮魚,中段醋溜,頭尾做湯,燙一斤竹時青跟阿巧姐燈下對酌,那就是神仙生活了。


    這樣不勝向往地想著,忽又自笑,事業做得大了,氣局卻反變得小!剛得意的那一刻,曾經想過,要把現在住處附近的地皮都買下來,好好蓋座花園,日日開宴,座客常滿,大大地擺一番場麵。如今卻隻願跟阿巧姐悄悄廝守,這又是什麽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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