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回到大興客棧,阿巧姐一麵收拾隨身動用什物,一麵問起胡雪岩此行的目的,這沒有什麽隱瞞的必要,而且也深知她不是那種無知無識,不懂輕重的婦女,所以他把實話都告訴了她。


    “學台是個啥個官?”


    “專管考秀才的。”


    “有沒有外快?”


    “這我倒不大懂了。”胡雪岩說,“聽說四川學台、廣東學台是肥缺。江蘇就不曉得了。照我想,現在兵荒馬亂,好些地方連去都不能去。地盤一小,就有外快也有限。”


    “如果是這樣子,要請何學台去謀幹一個好地方的官,隻怕不成功。”


    “怎麽呢?”


    “要錢呀!”阿巧姐笑一笑又說,“我是不懂啥!有一次一個候補道台汪老爺在怡情院請客,大講官場的生意經,說是京裏的大老倌那裏,都要送錢的。錢越多,越容易升官。”


    “嗯,嗯!”胡雪岩被提醒了,暗地裏打了主意,卻不願說破,因為其中出入關係甚大,即令是對阿巧姐這樣的人,也是不說的好。


    “總還要送點禮啊!”阿巧姐又說。


    “那有了,備了四色洋貨。”


    “何學台哪裏人?”


    “雲南。”


    “那不如送雲南東西”


    “啊,對!”胡雪岩大力讚賞:“阿巧,你的腦筋真不錯。”


    於是第二天一早,胡雪岩便去尋古應春,要覓雲南土產,結果找著一個解銅到江蘇藩司衙門的雲南候補州判,在他那裏轉讓了四佯雲南土產。這四樣土產是宣威火腿、紫大頭菜、雞蹤菌和鹹牛肉幹,可惜數量不多,但也正因為數量不多,便顯得物以稀為貴了。


    中午在怡情老二那裏吃了飯,彼此約定,互不相送。等古應春替他安排護送的那個人一到,胡雪岩很客氣地請教了“尊姓台甫”,然後一起上船,船是小火輪拖帶的一條“無錫快”,胡雪岩帶著阿巧姐住後艙,前艙止給護送的那個人住。


    此人名叫周一鳴,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師中當哨官,因為喜歡喝酒鬧事,一次打傷了長官的小舅子,被責了二十軍棍,開革除名。但同一鳴的酒德雖不好,為人倒極豪爽重義氣,由於在水師當差,認識的船戶頗不少,所以起先是跑碼頭、打秋風,大家也樂予周濟,有時托他帶個把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一定確確實實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戶的“茶會”上幫忙。各行各業的茶會,猶如同業公所,或者按頭生意,或者與官場打交道,或者同業中有糾紛“吃講茶”,都在茶會上商談,周一鳴就成了船戶茶會上的一名要角,特別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麵上硬壓下來的公事,都由周一鳴出麵去接頭。這次也是有公事到蘇州,古應春跟他相熟,正好把胡雪岩托了他,連雇船帶護送,都歸他包辦,講好送二十兩銀子。


    胡雪岩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個紅封套,裝了一張三十兩銀子的銀票,當麵雙手奉上。周一鳴還要客氣,禁不住胡雪岩言詞懇切,他千恩萬謝地收了下來。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


    胡雪岩出門一向不喜歡帶聽差,於是周一鳴自告奮勇,到了蘇州雇轎子,提行李,下客棧,都由他一手經理。客棧在閻門外,字號就叫“金閻”,等安置停當,周一鳴要告辭了。


    “胡大老爺!”因為胡雪岩是捐班候補知縣,所以他這要稱呼他,“我在蘇州有個‘門口’,現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師衙門去投文辦事,中午過來伺候。你老看,行不行?”


    “我有個不情之請。”胡雪岩說,“有四件東西,一封信,想拜托你此刻就送一送。”


    “是了。”周一鳴問,“送到哪裏?”


    “送給何學台。還得先打聽一下,何學台公館在哪裏?”


    “這容易,都交給我好了。”


    於是胡雪岩托金間棧的帳房,寫了個手本,下注:“寓閶門外金閻棧第三進西頭”,連同四樣雲南土儀和一封王有齡的信,都交了給周一鳴。信是胡雪岩密封了的,內中附著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作為王有齡送何桂清的,這封信當然重要,所以胡雪岩特別叮囑:“老周,還要麻煩你,務必跟何公館的門上說明白,討一張有何學台親筆的回片。”


    “是!”周一鳴問,“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來?”


    胡雪岩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周一鳴人既重義氣,又是有來曆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隻寫收到,那就不必來了,明天再說。”


    等周一鳴一走,胡雪岩的迫不及待的想跟阿巧姐去觀光。蘇州不比上海,雖然婦女喜歡小廟燒香,凡有出會報賽等等人聲鼎沸的場麵,都要去軋個熱鬧,但一男一女不論是出現在玄妙觀,還是虎丘山塘,總是招搖過市、惹人物議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鄉本土,難免遇見熟人,尤須顧忌,因此,她更覺為難。


    就在這軟語相磨,未定行止之際,隻見周一鳴把頂紅纓帽捏在手裏當扇子扇,跑得滿頭大汗,卻是笑容滿麵,胡雪岩當是何桂清有什麽話交代,趕緊迎了出去。


    “送到了!”周一鳴說,“回貼在這裏。”


    接過回貼來一看,隻見上麵寫著一行字:“王太守函一件,收訖。外隆儀四色,敬領謝謝。”貼尾又有一行字,“敬使麵致。”


    “胡大老爺,真要謝謝你挑我。”周一鳴垂著手打個千說:“何學台出手很闊,賞了我二十兩銀子。”


    聽這一說,胡雪岩覺得很有麵子,便說:“很好,你收下好了。”


    “我特為跟你老來說一聲,何學台住在蘇州府學。”


    “喔,你見著何學台沒有?”


    “見是沒有見著。不過聽他們二爺出來說,學台很高興。”


    高興的是收到五千兩銀子,還是四色雲南土產,或則兩者兼而有之?胡雪岩就不知道了。不過不管怎麽樣,都算是得阿巧姐的力。


    因為如此,他便依從了她的意思,不勉強她一起出遊。但打算一個人出去逛逛,這得先跟阿巧姐請教,正在談著蘇州城裏的名園古刹,突然發現金閻棧的掌拒,行色匆匆,直奔了進來。


    “胡大老爺,胡大老爺!”掌櫃說道:“何學台來拜,已經下轎了。”


    聽這一說,胡雪岩倒有些著慌,第一,沒有聽差“接貼”,第二,自己該穿公服肅迎,時間上來不及了。所以一時有手足無措之感。


    還是阿巧姐比較沉著,“何學台穿啥衣服來的?”她問。


    “穿的便服。”


    “這還好!”胡雪岩接口說道:“來不及了,我也隻好便服相迎。”說著,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趕緊將屋裏剛剛倒散未曾歸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窗口張望,隻等何桂清一到,便要回避。


    何桂清是走到第二進中門遇著胡雪岩的。雖然穿的便衣,但跟著兩名青衣小帽的聽差,便能認出他的身分,胡雪岩卻還下敢造次,站住腳一青,這位來客年紀與自己用仿,生得極白淨的一張臉,這模樣與王有齡所形容的何桂清的儀表,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錯了。


    “何大人!”他迎麵請個安說:“真不敢當。”


    “請起,請起!”何桂清拱拱手說:“想來足下就是雪岩兄了?”


    “不敢當此稱呼!我是胡雪岩。”


    “幸會之至。”說著,何桂清又移動了腳步。


    於是胡雪岩引路,將何桂清引到自己屋裏。就這幾步路,做主人的轉了好些念頭,他發覺情況很尷尬,二品大員拜訪一個初交,地點又是在客棧裏,既沒有象佯的堂奧可以容納貴客,又沒有聽差可以供奔走之役。這樣子就很難講官場的儀節了。


    索性當他自己人!胡雪岩斷然作了這樣一個決定,首先就改了稱呼,何桂清字根雲,便仿照“雪公”的例,稱他“雲公”。


    接入客座,他這樣說道:“公雲,禮不可廢,請上坐,讓我這個候補知縣參見!”


    這是打的一個“過門”,既是便服,又是這樣的稱呼,根本就沒有以官場禮節參見的打算,何桂清是絕頂聰明的人,一聽就懂,再替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這別出一格的處置,因而笑道:“雪岩兄,不要說殺風景的話。我聽雪軒談過老兄,神交已久,要脫略形跡才好!”


    “是!恭敬不如從命!”胡雪岩一捐到地,站起身來說:“請裏麵坐吧!”這才真的是脫略形跡,一見麵就延入內室,何桂清略一躊躇,也就走了進去。一進門卻又趕緊退了出來,因為看到一具閨閣中用的鏡箱,還有兩件女衣。


    “寶眷大此,不好唐突!”


    “不妨,不妨。”胡雪岩一麵說,一麵便喊:“阿巧,你出來見見何老爺。”


    何桂清還在遲疑之際,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著走幾步路如風擺楊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岩問道:“怎麽稱呼?是如嫂夫人?”


    “不是!”胡雪岩說:“雲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


    就這對答間,阿巧姐已經含笑叫一聲:“何老爺!”同時盈盈下拜。


    “不敢當,不敢當!請起來。”


    男女授受不親,不便動手去扶,到底讓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來說一聲:“何老爺請坐!”然後翩然走了出去,聽她在喊客棧裏的夥計泡蓋碗茶。真是當做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就不再拘束,坐在窗前上首一張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岩道謝:“多蒙專程下顧,隆儀尤其心感。天南萬裏,何況烽火,居然得嚐家鄉風味,太難得了。”


    “說實話,是阿巧姐的主意。”


    “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視線又落在正在裝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


    “沒有好東西請何老爺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個果碟子走過來說,四個果碟子是她帶在路上的閑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棗、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昆山附近的黃埭瓜子。


    “謝謝!”何桂清目光隨著她那一雙雪白的手轉,驀然警覺,這忘形的神態是失禮的,便收攏眼光,看著胡雪岩說:“雪岩兄是哪天到的?”


    “今天剛到。”


    “從杭州來?”


    “不,到上海有幾天了。”胡雪岩說,“本想請個人來送信。因為久慕雲公,很想見一見,所以專誠來一趟。”


    “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清拱拱手,“不知道雪岩兄有兒日勾留?”


    不說耽擱說勾留,這些文縐縐的話,胡雪岩是跟嵇鶴齡相處得有了些日子,才能聽懂,因而也用很雅飭的修辭答道:“此來專為奉謁。順道訪一訪靈岩、虎丘,總有三、五日盤桓。”


    “老兄真是福氣人!”何桂清指著阿巧姐說:“雋侶又攜,載酒看山,不要說是這種亂世,就是承平時節,也是人生難得之事。”


    阿巧姐聽不懂他說的什麽,但估量必是在說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話。再看這位“何老爺”,是“白麵書生”的模樣,不道已經戴上了紅頂子,說來有些叫人不能相信,轉念又想,“說書先生”常常講的,落難公子中狀元,放作“七省巡按”,隨帶上方寶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怕正就是象眼前“何老爺”這樣子的人。


    心裏如此七顛八倒的在想,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便不住看著何桂清。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麵書生”,心裏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同時不斷在想:她是什麽路數,與胡雪岩是怎麽回事?因為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岩在講些什麽?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覺,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則神魂顛倒,不知會有什麽笑話鬧出來?


    “我告辭!”他說,“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請教。”


    “不敢當。”


    “雪岩兄!”何桂清很認真地說,“我不是客套。雪軒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說你‘足智多謀,可共肝膽’,我有好些話,要跟老兄商議。”


    “既如此,我就遵命了。”


    “這才好。”何桂清欣然又說,“我不約別人,就是我們兩個。回頭我具柬貼來。”


    於是胡雪岩將何桂清送了出門,等他上了轎,回到自己屋裏,看見阿巧姐在收拾果盤,想起她剛才跟何桂清眉來眼去的光景,心裏便有些酸溜溜地,不大得勁。


    “這位何老爺,”阿巧姐說,“看上去年紀比你還輕。”


    “是啊!”胡雪岩說,“我看他不過比你大兩三歲,正好配得上你。”


    “瞎三話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


    她不再說話,胡雪岩也懶得開口,一個人歪在床上想心思,想東想西,百無聊賴。看看天快黑下來了,外麵又有掌櫃的聲間,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爺,胡大老爺!”


    這聲音喊得人心慌,趕緊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隻見前麵是掌櫃,後麵跟著個戴紅纓帽的聽差,手裏夾一個“護書”,見了胡雪岩,搶上兩步打個千說:“小的何福,給胡大老爺請安。敞上特地叫小的來迎接,轎子在門口,請胡大老爺就動身吧!”說著遞了一份貼子上來。


    貼子寫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謹訂。”


    “喔!好,我就走。”胡雪岩回到屋裏,隻見阿巧姐已取了一件馬褂,作勢等他來穿。


    “留你一個人在客棧裏了!”胡雪岩說了這一句,忽起試探的念頭,“等我到了那裏,請何老爺派人來接你好不好?”


    這應該算作絕頂荒唐的念頭,主客初會,身分不同,離通家之好還有十萬八千裏,就算一見如故,脫略形跡,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遲一步而論,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內親眷派人來接,怎麽樣也不能說由“何老爺”來邀堂客!


    因此,阿巧姐的表情應該是驚異,或者笑一笑,照蘇州人的說法:“虧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下理,表示無可與言,亦在意中。而她什麽都不是,隻這樣答說:“不好意思的!”


    是怎麽樣的不好意思,就頗耐人尋味了。胡雪岩便報以一笑,不再說下去了。等坐上轎子,心裏還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態度,他很冷靜,就當估量一筆有暴利可圖,但亦可能大蝕其本的大生意那樣,不動感情,純從利害去考慮。


    考慮到轎子將停,他大致已經有了主見,暫且擱下,抖擻精神來對付這個新交的貴人。


    何桂清是借住在蘇州府學的西花廳,廳中用屏風隔成三間,最外一間,當作“簽押房”,接見是在第二間,書房的格局,布置得雅潔有效。胡雪岩到時,他正在寫大字,放下未寫成的對聯,歡然待客。但見他穿一件棗紅寧綢的夾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軟緞坎肩,戴一頂六角形的折帽,一種象扇子樣,可以折起來,置入衣袋中的爪皮小帽,這副打扮,哪裏象個考秀才的學台?倒象洋場中的紈袴。


    “雪岩兄!”何桂清瀟灑的將手一擺,“你看,就你我倆,無話不可談。”作此表示,非同尋常,胡雪岩相當感動,但也格外慎重,“雲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說,“雪公把信交給我的時候,特別叮囑,雲公如果有什麽吩咐,務必照辦。這句話,我亦不肯隨便出口,因為怕力量有限辦不到。如今我不妨跟雲公說,即使辦不到,我覺得雲公一定也會體諒,所以有話盡請吩咐。”


    這話已經說到頭了,何桂清也就無所顧慮,很坦率他說:“黃壽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現在聽說他有調動的消息,論資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軒為我設謀,倒也不妨計議計議。不過,費了好大的勁,所得的如果是‘雞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麽樣?”


    胡雪岩不懂“爵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作何解?不過整段話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問浙江巡撫這個缺分的好壞。


    “浙江當然不如江蘇,不過,有一點比江蘇好!到底還不曾打仗。”


    “雖未打仗,替江南大營辦糧台,還有安徽的防務,也得幫忙,為人作嫁,頗不上算。”


    “這也不見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個清閑無事的缺,隻怕雲公亦未必肯屈就。”


    “這倒是真話。”何桂清頗有深獲我心之感,“我這個江蘇學政,照承平時候來說,也就僅僅次於‘提督順天學政’,這是因為京畿之地,論人才,又何嚐及得上貴處江南?所以江蘇學政的是否得人,關乎國家的氣運,人才的消長。誰知兩百年來,我適逢其會,遇上這麽個用兵的時候,如今是隻講戰備,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淪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懶,但此時不講培育,戰亂一年,人才中斷,那就是我的誤國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輾轉跋涉,自覺也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江蘇百姓了。”


    胡雪岩也曾聽說過,何桂清這個江蘇學政做得相當起勁,本職以外,常有奏疏論軍務,本意以為他越俎代庖,跡近多事,現在聽他談到“借地科考,輾轉跋涉”,才知道未喬所職,心裏不覺浮起敬意。但這方麵他無可讚一詞,唯有凝神傾聽,不斷點頭而已。


    “老爺!”有個丫頭走來說,“請客人入席吧。”


    “請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說,“而且是借花獻佛。”


    果然,六樣菜倒有四樣的材料,出自胡雪岩送的那四色雲南土產,當中一個一品鍋,揭開來看,形式與眾不同,中間“朝天一柱”,多出個嘴了,裏麵是一鍋雞塊,湯汁極清,微帶糟香,不覺就在喉間咽了一口唾沫。


    “這大概就是‘汽鍋雞’了。”胡雪岩說,“久聞其名,還是初次見識。”


    “這雞也就是喝點湯。做法並不麻煩。難得的是家夥,這汽鍋,我曾托人到宜興仿製,怎麽樣也不合適。”何桂清說到這裏,忽然問道:“雪岩兄到敝處去過沒有?”


    “沒有。不過我久慕昆明是侗夭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岩又說,“俗語道得好,人傑地靈,有這樣的好地方,才能出雲公這樣的人物。”


    “過獎,過獎!”何桂清說,“你總聽雪軒說過,我不是雲南土著。”肯提到這一點,也就表示不諱他的身世,胡雪岩轉念到此,便理解到何桂清真的是拿自己當知心朋友看待。不過,自己卻不便透露已盡知他的底細,所以這樣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雲公的。”


    “我跟他的交情不同,你跟他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後你不要見外才好。”


    “是!是!承蒙雲公不棄,我敬雲公亦象敬雪公一樣。”


    “敬則不敢,但願你不分彼此。來‘相見歡’,請幹了這一杯。”


    兩個人都幹了照杯。然後低斟慢飲,繼續談浙江的情形。胡雪岩認為已不需慫恿他作何打算,隻就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風土,盡其所知地細細陳述。何桂清聽得很仔細,偶爾也發一兩句問,問的都是地方的形勢,胡雪岩聽得出來,他的興趣是在軍務上,倘或防守沒有把握,他對浙江巡撫這個缺,就不見得會有興趣。


    談到最後,何桂清對他的出處,作了透露:“我這個學政是一定不幹了。以後於什麽,卻還打不定主意。”


    官場上的花樣,胡雪岩所了解的,隻到府縣為止,省裏的事,還可以猜得出來。至於京官以後許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對何桂清的話,無可置答。


    “你知道,我們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現在算是最得意了。這是因為當年穆相國的提拔,穆相國你知道吧?”


    “說來慚愧。我還不大清楚。”


    “這也怪你不來,你不是我們這一路上的人”


    何桂清接下來更為胡雪岩“穆相國”——道光朝的權相穆彰阿。乙未科會試,是他的大主考,十五年工夫,盡是提拔門生,內而軍機部院,外而巡撫藩桌,遍布要津,所以穆彰阿雖在當今鹹豐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來,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經豐滿,個個可以振翅高飛,不但不受老師垮台的影響,而且老師反因門生的力量,僅僅得了個革職的處分,不曾象當年“和坤跌倒”那樣,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慘結局。


    “所以,”何桂清話鋒一轉,談到自己,“我不能輕棄機會,動是總要動的,現在不是承平之世,學政沒有幹頭。如果說想到浙江去,變成控黃壽臣的根,同年相好,說不過去。叫我回去當禮部侍郎的本缺,亦實在沒有意思。我在想,象倉場侍郎之類的缺分,倒不妨過個渡。”


    “倉場侍郎”這個官稱,胡雪岩倒是知道,因為與漕運有關,聽王有齡和嵇鶴齡都談過。倉場侍郎駐通州,專管漕糧的接收、存貯,下麵有十一個倉監督,是個肥缺,做兩三年下來,外放巡撫,便有了做清官的資格,因為宦囊已豐,不必再括地皮。


    胡雪岩的腦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運,從王有齡到嵇鶴齡,海運局的麻煩還很多,有許多核銷的帳目,要靠通州方麵的幫忙,如果何窪清能夠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於是他說:“雲公,你這個打算,真正不錯!說到這上頭,我倒有微勞可效。天下的漕糧重在江浙,浙江方麵的海運,隻要雲公坐鎮通州,說什麽便是什麽,一定遵照雲公的意思辦理。”


    “喔,”何桂清問:“浙江的海運,雪軒已經交卸了,你何以有這樣的握握?”


    “雪公雖已交卸,現在的坐辦嵇鶴齡,跟雪公仍舊有極深的淵源。嵇某人是我拜把的兄弟。”


    “原來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驚異,覺得事情真有這麽湊巧,倒是意想不到。


    “至於江蘇方麵的海運,雲公想必比我還清楚,而且由江蘇調過去,不論誰來辦,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說話。”說到這裏,胡雪岩作了一個結論:“總而言之,雲公去幹這個缺,是人地個宜。”


    “能人地相宜,就可以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說,“我本來隻是隨便起的一個念頭,不想跟你一談,倒談出名堂來了。我已寫了信到京裏,想進京去一趟,‘陛見’的上諭,大概快下來了,準定設法調倉場。”何桂清肯說到這樣的話,便見得已拿胡雪岩當作無話不談的心腹。聽話的人了解,人與人之間,交情跟關係的建立與進展,全靠在這種地方有個紮實的表示。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會變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岩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雲公!我敢說,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遲,就該放手進行。不過,有句話,我不知道說得冒昧不冒昧?”


    “你不曾說,我怎麽知道?”何桂情剝著指甲,眼睛望著他自己的手,是準備接受他那句“冒昧”話的神氣。


    “聽說藩司進一趟京,起碼得花兩萬銀子,可是有這話?”


    “這也不能一概而論,中等省份夠了,象江蘇這樣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夠。僅僅陛見述職夠了,如果有公事接頭,或者請款,或者報銷,那‘部費’就沒得底,兩萬銀子哪裏夠?”


    “照這樣說,有所謀幹,就更不夠了。”


    “這也要看缺分、看聖眷、看朝裏有人無人而定。象我這趟去,就花不了多少錢。”


    “那麽,”胡雪岩斂眉正視,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問:“到底要多少呢?”


    何桂清不即回答,亂眨著眼,念念有詞地數著指頭,好久才說:“若有一萬五千銀子,盡足敷用。”


    “雲公,”胡雪岩一笑,又放正了臉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錢莊,我們這行生意,最怕‘爛頭寸’,你老這趟進京,總要用我一點才好。”


    這一說,何桂清的表情便很複雜了,驚喜而兼困惑,仿佛還不十分懂他的話似地,是有點不懂,細想一想才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釋對不對,所以話說得不很利落。


    “雪岩兄,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筆款子給我?”


    “是的。”胡雪岩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萬五千銀子的帳給雲公。利息特別克己,因為我的頭寸多,總比爛在那裏好。”


    “期限呢?”


    “雲公自己說。”


    何桂清又答不上來了,他要好好盤算一下,卻又無從算起,因為隻知道倉場侍郎的缺不錯,一年到底有多少進帳並不知道。


    看他遲疑,胡雪岩便說,“我替雲公出個主意,在京城裏,我替雲公介紹一家票號,雲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裏,看情形辦,錢多多還,錢少少還,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


    “好,好,就是這麽辦。不過我不必用那麽多,隻要一萬就可以了。”


    胡雪岩知道,五千已有著落,還是自己聽了阿巧姐的話,親手封進去的銀票,但不便說破,怎麽呢?不還差五千嗎?他故意這樣問。


    何桂清也不肯說破,王有齡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銀子,隻是這樣答道:“不敷之數,我另外找人湊一湊,也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肚子裏雪亮,便點點頭說:“那麽,請雲公的示,我那一萬銀子,送到哪裏?”


    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應該是極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競開不得口!因為這件事說起來未免令人覺得突兀而驟難相信。一萬銀子不是小數,初次見麵,三言兩語便大把捧出來借與人,不要中,不要保,還不必講利息和期限,這不太少見?


    這樣茫然想著,忽有領悟,胡雪岩這樣做法,固可解釋為王有齡的交情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圖謀呢?生意人的算盤,無論如何是精明的,還是先問一問清楚的好。


    “雪岩兄”,他很吃力他說,“你真的是所謂‘爛頭寸’?”


    問到這話,胡雪岩覺得不必再說假話,因而這樣模棱地答道:“就算頭寸不爛,雲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勞。”


    “感激得很。隻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為報?”


    話是一句普通見情的話,但他的眼神不同,雙目的的地望著胡雪岩,是等候回話的神態。這一下,玲瓏剔透的胡雪岩就了然了,這句活不僅是內心感激的表示,還帶著“問條件”的意味。條件自然有,但決不能說,說了就是草包。同時明雪岩也覺得他的這一問,未免看輕了他自己跟王有齡的交情,所以意中微有不滿。


    “大公說的是哪裏的話?我不曾讀過書,不過《史記》上的《貨殖列傳》、《遊俠列傳》也聽人講過。區區萬金,莫非有所企圖,才肯出手?”


    “是,是!”何桂清大為不安,連連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岩兄,我真還想不列。你是讀書有得的人。”


    胡雪岩心裏好笑,自然也得意,聽嵇鶴齡講過幾個漢朝的故事,居然把翰林出身的學台大人都唬住了,將來跟玉有齡、嵇鶴齡他們談起來,倒是一件值得誇耀之事。


    “哪裏,哪裏,雲公這話,等於罵我。”他一半實話,一半謙虛的話。


    而何桂清卻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軒佩服你。”他說,“雪軒以前雖不得意,卻也是眼高於頂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許可,獨獨對你不同,原來你果然不同。”


    胡雪岩報以矜持謙虛的微笑,拿話題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萬銀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備妥,是寄了來,還是怎麽樣?”


    “不必寄來。”何桂清想了想說,“等我進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則路上比較平靖,再則也看看海運的情形。到了上海,我們見麵再說。那時少不得還有麻煩你的地方。”


    “好,好”胡雪岩自告奮勇:“雲公什麽時候進京,先給我一封信,在上海備公館,定船艙都歸我辦差。”


    “‘辦差’兩個字請收回。”何桂清又躊躇著說:“倒是有一件,我動身至快也得端午前後,那時候,恐怕你已回杭州了。”


    “我從杭州趕回上海。”胡雪岩答得極其爽利,“而且,我上海也有人,一切不需雲公費心。”


    談話到此,酒也夠了,胡雪岩請主人“賞飯”,吃完略坐一坐,隨即起身告辭,何桂清仍舊用轎子將他送回金閶棧。阿巧姐正燈下獨坐,在守候他回來。


    “你吃了飯沒有?”


    “吃過。”阿巧姐說,“一直想吃陸稿薦的醬豬肉,今天總算到口了。”說著,她服侍他卸衣洗腳,一麵問起何桂清那裏的情形。胡雪岩不便將那些如何進京活動調任的話告訴她,但除此以外,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因為何家的內眷親屬,他一個也不曾看到。


    等上了床,阿巧姐在枕頭上問他:“明天怎麽樣?想到哪裏去?”


    “正事都辦完了。明天哪裏去逛一天?到蘇州一趟,總不能說虎丘都不曾到過。”


    聽他這一說,阿巧姐頗有意外之感,“我原以為你的事,總得有幾天,才能辦完。”她說,“這一來”


    “怎麽呢?”胡雪岩見她欲言又止,同樣地感到詫異。


    “我本來想回木瀆去一趟。現在看來不成功了。”


    “這倒無所謂。”胡雪岩問,“你去幹什麽?”


    “咦,你這話問得怪!我家在木瀆,到了蘇州不回去,說得過去嗎?”


    “喔!”胡雪岩脫口說:“你是去看老公?”


    “說得可要難聽!”阿巧姐有些氣急敗壞地,“我是回娘家。”


    看她的神氣,這不是假話,既然如此,胡雪岩覺得倒不妨問了下去:“你娘家還有什麽人?”


    “娘老子,一個兄弟。”阿巧姐又說,“我看一看他們,有點錢帶到了,


    馬上回城。”


    “那得多少時候?”


    “一來一去,總要兩天。”


    “兩天?”胡雪岩想了想說,“你明天就去,後天回來,一回來我們就走。”


    “這樣,”阿巧姐歉然他說,“明天不能陪你逛虎丘了。”


    “這倒無所謂。阿巧,”胡雪岩問道,“你跟你夫家,到底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隻要有錢給他們,他們啥也不管。”阿巧姐用這樣鄙夷不屑的口吻回答。


    “錢是按月帶回去?”


    “有時一個月,有時兩個月。錢多多帶,錢少少帶,沒有一定。再也要看有沒有便人。常常要托人,真麻煩。”


    “與其如此,還不如一刀兩斷,也省得托人麻煩。”


    阿巧姐不響,看樣子是有些為難,胡雪岩便在猜度她的為難是什麽?


    “一刀兩斷是可以,就怕他們獅子大開口。”


    “你倒說說看,大到怎樣的程度?鄉下人開口來也不見大到哪裏去。”


    “總要兩千銀子。”


    兩千銀子倒是獅子大開口了,在上海“長三”中,娶個紅倌人也不過花到這個數目,而阿巧姐人雖不錯,身價到底不值這麽多。


    如果說一句“兩千就兩千”,這樣出手,不能博得豪闊之名,倒有些象洋場新流行的俗語,成了“洋盤”。當然,這是因為從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現出對“何老爺”有“意思”以後,胡雪岩對她的興趣已經打了折扣之故,否則他就不會有那樣做“洋盤”的感覺。


    於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說吧,手邊也沒有這麽多銀子。”


    其實他帶著三千銀票,這樣說是托詞,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覺得失望。一宿無話,第二天起身,他實踐前宵枕上的許諾,催阿巧姐回木瀆。


    “丟你一個人在客棧裏,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說,“要麽,你跟我一同去。”


    這算什麽名堂?鄉下風氣閉塞,阿巧姐這樣帶個“野漢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岩也覺得尷尬,所以搖著手說:“不要緊,不要緊!你一個人去好了。一個人在城裏逛逛也很好。”


    “那麽,我明天一早就動身回來。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


    說著,便托金閶棧代為雇一頂來回的轎子,胡雪岩想想讓她空手回去,自己一無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說是送她父母買補藥吃。阿巧姐自然高興,上轎時便越發有那種依依不舍的神情了。


    也不過是她剛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貼來,約他午間在獅子林小酌。


    胡雪岩正愁無處可去,自然是欣然許諾,給了回片,發了賞錢,坐轎進閶門,到玄妙觀裏喝了一碗茶,在廟市上買了幾樣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時分,就在廟前雇一頂小轎,去赴何桂清之約。


    獅子林以假山出名,據說是倪雲林親手所經營,曲折高下,詭異莫測,何桂清親自引導遊覽,隨處指點,極其殷勤。一圈逛下來,去了個把鍾頭,走得累了,便覺得飲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飽,話才多了起來。


    這種場合,自然不宜談官場,談商場則何桂清是外行,於是隻好談山水、談風月了。


    有了幾分酒意的何桂清,談興愈豪,話也更小顧忌,一談談到家庭,他忽然說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靦顏奉托。內人體弱多病,性情又最賢慧,常勸我置一房妾侍,可以為她分勞,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倒也覺得有此必要,隻是在江蘇做官,納部民為妾,大於禁例。這一次進京,沿途得要個貼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個?”


    “這容易得很。請雲公說說看,喜歡怎樣的人?”


    “就象阿巧姐那樣的,使是上選。”何桂清脫口而答。


    胡雪岩一愣,細看一看他的臉色,不象飾詞巧索,心裏使好過些了,“我知道了。”他點點頭,“總在雲公動身以前,我必有以報命。”


    “拜托,拜托!”何桂清說,“回頭我先送五百兩銀子過來。請雪岩兄在這個數目之內替我辦。”


    “用不了這麽多。”胡雪岩說:“雲公也不必送來,辦成了,我跟雲公一起算,順便還要討賞。”


    “言重,言重!該我謝媒。”


    答應是答應下來了,回到金閶棧,細想一想,要找象阿巧姐這樣的人,卻真還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頭的蔽境,解決了難題,卻帶來悵然若失的情懷。


    何必再去尋阿巧姐這樣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這一次撒手,跟放棄阿珠的感覺不大相同,當時移花接木將阿珠與陳世龍之間的那條紅絲聯係起來,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愜意之感,如今要將阿巧姐送入別人的懷抱,心裏卻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個人徘徊又徘徊,翻來覆去的在想,除此以外可還有更好的辦法?這樣蟻旋磨轉的一直到天快黑,聽得外麵有人在喊:“胡大老爺!”


    聲音很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出門一看,才影綽綽的辨清楚,是周一鳴。


    “中午我來伺候,胡大老爺出去了?”


    “喔,對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學台約我逛獅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瀆去了。”胡雪岩又補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稱呼用不著。”


    這也算是碰了一個釘子,周一鳴答不上來了,沒話找話說了句:“胡大老爺怎不點燈?”


    “啊!”胡雪岩這時才醒悟,自己也覺得好笑,說了一半實話:“我大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們吃酒去。”


    “是!”周一鳴賠笑說道:“我本來就打算做個小東,請胡大老爺喝杯酒。隻怕胡大老爺不肯賞臉,不敢說。”


    “笑話!啥叫不肯賞臉?你說得太客氣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鳴,想跟他談談,便很懇切的說:“我擾你的。不過,下館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餞。第一,中午油膩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蘇州的小酒店是怎麽個光景,跟我們杭州有什麽不同。”


    “胡大老爺這樣說,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這種專門吃酒的酒店,玄妙觀前多得很,地方很幹淨,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們就走吧!”


    胡雪岩隨手套上一件馬褂,關照店夥計鎖了門,與周一鳴雇了一輛馬車進城。玄妙觀前燈火輝煌,十分熱鬧,江寧失守,蘇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區,文武官員,平空添了數百,大多不曾帶家眷,公餘無處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觀前,閑逛的閑逛,買醉的買醉,市麵要到二更才罷。


    酒店家家客滿,最後在一家字號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臨街的座頭,兩個人坐下來,要了紹興花雕,隨即便有兩三個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幹淨挺括的上了年紀的婦人,挽著籃來賣下酒的鹵菜。那些鴨頭和鴨翅膀,看樣子很不壞,但味道不怎麽樣,好在胡雪岩旨在領略蘇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過一巡酒,他放眼四顧,開始觀察,蘇州本地人雍容揖讓,文文氣氣,一望而知,他們問壁一桌就是,兩個都是白須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蘇州話,卻是其軟無比,隻聽他們高談闊論,也是一種樂趣。


    四外烽火連天,這“元大昌”中卻是酒溫語軟,充滿了逸興閑情,隔座那兩位白須老者,談的是嘉慶年問的舊話,談硯台、談宜興的“供春壺”、談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為什麽?”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過一生?”


    這句話問得周一鳴直著眼好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無從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說,象隔壁那兩位老太爺,”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大概是靠收租過日子的鄉紳。這樣的人家,我們杭州也很多,祖上做過官,掙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個敗家精,安分度日,總有一兩代好吃。本身也總有個把功名,好一點是進過學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兩銀子捐來的監生,也算場麵上的人物。一年到頭無事忙,白天孵茶館,晚上‘擺一碗’,逍遙自在到六七十歲,一口氣不來,回老家見閻王,說是我陽世裏走過一遭了。問他陽世裏做點啥?啥也不做!象這樣的人,做鬼都沒有意思。”


    這番不知是自嘲,還是調侃他人的話,周一鳴倒是聽懂了,此人也算是有誌向的人,所以對胡雪岩的話,頗有同感,“是阿!”他說,“人生在世,總要做一番事業,才對得起父母。”


    有這句話,胡雪岩覺得可以跟他談談了,“老周,”他問,“聽說你在水師,也是蠻有名的人物。”


    “名是談不到,人緣是不錯。”周一鳴喝了口酒,滿腹牢騷地說,“從前船戶都叫我‘老總’,見了客氣得很,現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幹。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舊想回水師?”


    “想也不行!”周一鳴搖搖頭,“從前我那個長官,現在官更大了,聽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話,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補個名字,除非移名改姓,從小兵幹起,那要幹到什麽時候才得出頭?想想隻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幫你的忙。”胡雪岩說,“想來水師管帶,官也不會大到哪裏去,我替你請何學台寫封信,你看怎麽樣?”


    “求得到何學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學台跟江蘇巡撫許大人是同年,有何學台的信,我投到‘撫標’去當差,比原來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說,“這上頭我不大懂。明天我帶你去見何學台,你當麵跟他說。”


    聽得這話,再想到何桂清對胡雪岩的客氣,料知他們交情極深,事必有濟,所以他極其興奮,連連道謝,應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兩碗“雙澆麵”,一碗是燜得稀爛的大肉麵,一碗是熏魚麵,兩下對換,有魚有肉,吃得酒醉飯飽,花不到五錢銀子,胡雪岩深為滿意。


    “錢不在多,隻要會用。”他說,“吃得象今天這麽舒服的日子,我還不多。”


    “這是因為胡大老爺曉得我做東,沒有好東西吃,心裏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說好。”


    “這就叫‘知足常樂’。”胡雪岩說,“凡事能夠退一步想,就沒有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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