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到了鬆江,船泊秀野橋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張羅。尤家常年備著好些客房,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約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堅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頓,隨即去見老太爺。


    因為裘豐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兒,老太爺十分客氣,叫人取來長袍馬褂,衣冠整齊,肅然陪坐。這一下不但裘豐言大為不安,連胡雪岩亦頗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說會道,親切隨和,才把僵硬的氣氛改變過來。


    說過一陣閑話,七姑奶奶談到正事,“老太爺,”她說,“今天我有樁大事來稟告你老人家。不過,有點說不出口。”


    老太爺已經看出來,裘豐言跟她也相熟,這樣,自己說話,就無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鮮話把戲!”他似笑非笑地說,“你還有啥說不出口的話!”


    “老太爺也是,就看得我那樣子的老臉厚皮。”七姑奶奶笑著站了起來,“我先進去跟老姑太太談談,請小爺叔代我說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爺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聾口拙,沒有什麽可談的,七姑奶奶無非是托詞避開,好讓胡雪岩談她的親事。


    七姑奶奶沒有一個歸宿,原是者太爺的一樁心事,所以聽得胡雪岩細談了經過,十分高興。尤其是聽說王有齡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紆貴,認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義妹,更覺得是件有光彩的事。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來,飲水思源,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同時因為裘豐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與王家之間,要由他來從中聯合安排,所以老太爺又向裘豐言拜托道謝。言出至誠,著實令人感動。


    “老太爺,”胡雪岩最後談到他自己的請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這裏,要勞動你老人家替我調兵遣將了!”


    “噢!”老太爺一疊連聲地說:“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說明,要派兩個人護送,料想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不道老太爺竟沉吟不語。


    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問:“老太爺,莫非有什麽難處?”


    “是的。”老太爺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爺也是一見如故的好友,這件事說不巧真不巧,說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說它了,隻說巧的是,虧得你跟我說,不然,真要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了。”


    聽得這話,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豐言的飽經世故,都察出話中大有蹊蹺,兩人麵麵相覷,交換了一個眼色,自然還是胡雪岩開口。


    “老太爺既當我們是自己人,那麽,是怎麽的‘不巧’?何妨也說一說!”


    “不必說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這裏,在這裏就不會有這件事。”老太爺平靜地問道:“裘老爺預備什麽時候走?”


    “我的貨色還在上海,雇船裝貨,總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聽老太爺的吩咐!”


    “吩咐不敢當。”老太爺說,“你明天就請回上海去預備。今天四月十四,準備四月二十開船,我們四月十九,在上海會齊。”


    “怎麽?”胡雪岩不解“我們”兩字,“莫非”


    “是的。”老太爺說,“我送了裘老爺去!”


    “那怎麽敢當?”裘豐言跟胡雪岩異口同聲地說。


    “不!”老太爺做了個很有力的手勢,“非我親自送不可。”說著,嘴唇動了兩下,看看裘豐言,到底不曾說出口來。


    “對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態嚴重,也就顧不得了,徑自直言:“你請外麵坐一坐,我跟老太爺說句話。”


    “是,是!”裘豐言也會意了,趕緊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爺請這裏坐!”老太爺起身又道歉:“實在對不起!我跟我們胡老弟說句‘門檻裏’的話。不是拿你當外人,因為有些話,說實在的,裘老爺還是不曉得的好。”


    交代了這番話,老太爺陪著胡雪岩到佛堂裏去坐,這是他家最莊嚴、也最清靜的一處地方,胡雪岩很懂這些過節,一進去立刻擺出極嚴肅的臉色,雙手合十,先垂頭低眼,默默地禮了佛,才悄悄在經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爺在他側麵坐了下來,慢慢吞吞地說道:“老弟台,我不曉得這件享有你‘軋腳’在內,早曉得了,事情就比較好做。現在,好比生了瘡,快要破頭了,隻好把膿硬擠出來!”


    胡雪岩很用心地聽著,始終猜不透,裘豐言押運的這一批軍火,跟他有何關係?但有一層是很清楚的,老太爺的處境相當為難,隻是難在何處,卻怎麽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講究彼此為人著想,所以胡雪岩在這時候,覺得別樣心思可以暫時不想,自己的態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爺,”他說,“我曉得你拿我這麵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既然這樣子,我們就當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著辦。如果難處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過去,即使能夠辦通,我也不願意。”


    “老弟台!”老太爺伸出一隻全是骨節老繭的手,捏著胡雪岩的手腕說:“我真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我把事情說給你聽。”


    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事情說巧真巧,說不巧真不巧”,這一批軍人跟他的一個“同參弟兄”有關,這個人名叫俞武成,地盤是在揚州、鎮江一帶。


    這時太平軍雖已退出揚州,但仍留賴漢英扼守辰州,與清軍刑部左侍郎雷正誠的水師,相持不下。太平軍全力謀求打開局麵,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買到一批軍火。


    “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爺說:“浙江買的那批洋槍,原來洋商是答應賣給‘長毛’的,已經收了人家的定洋,約期起運,由英國兵艦運了去。哪知道事情變了卦,聽說替浙江方麵出頭交涉的人,手腕很靈活”


    “老太爺,”胡雪岩很高興地搶著說,“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未來的‘七姑爺’古應春。”


    “噢!我不曉得。老五這兩個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絕了。這且不去說他,先說我那個同參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賴漢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禮,賴漢英托出俞武成來,預備等這批軍火從上海起運,一入內河,就要動手截留。由於是鬆江漕幫的地盤,所以俞武成專程到鬆江來拜訪他這位老師兄,很客氣地打了招呼。


    “這怪我一時疏忽。”老大爺失悔地說,“我是久已不管閑事,一切都交給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當年一炷香一起磕頭的弟兄!五十年下來,同參的隻剩了三個人,這個交情,我不能不買。哪曉得大水衝了龍王廟!如今說不得了,隻好我說了話不算!”


    “那怎麽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雖是你老的同參,但是答應過他的,也不能臉一抹,說是自己人的東西,不準動!光棍不斷財路,我來想辦法。”


    “老弟台!沒有叫你傷腦筋的道理。我是因為當你自己人,所以拿門檻裏的話告訴了你,照規矩是不能說的。”老太爺又說:“我隻請你做個參讚,事情是我的,無論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請裘老爺放心好了。”


    “怎麽放得下心!”胡雪岩說,“如今隻有‘按兵不動’,那批洋槍先放在那裏,等跟俞老談好了再說。”


    老太爺不答,身往後一靠,雙眼望空,緊閉著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開這難題的神氣。


    胡雪岩見此光景,頗為不安,心裏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參弟兄”,事情就好辦,若是這批軍火,不是落到太平軍手裏,事情也好辦。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輕易鬆手,槁成了軟硬都難著力的局麵,連他都覺得一時真難善策。


    “難!”老太爺說,“想來想去,隻有我來硬挺。”


    “硬挺不是辦法。”胡雪岩問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麵的交情如何?”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江湖上走走,一句話就是一句話,他答應了人家,我又答應了他,反正不管怎麽樣,這票東西,我不讓他動手,我們弟兄的交情就算斷了。”


    “話不能這麽說!”胡雪岩腦際靈光一閃,欣然說道:“我倒有個無辦法中的辦法,我想請你老派個專人,將俞老請來,有話擺在台麵上說:兩麵都是自己人,不能幫一麵損一麵。事情該怎麽辦?請俞老自己說一句。““這叫什麽辦法?”老太爺笑道:“那不就表示:這閑事我管不下來,隻好不管嗎?”


    “正就是這話!”胡雪岩點點頭,“你老不肯管這閑事,俞老怨不著你。而在我們這麵,就承情不盡了。”


    老太爺略想一下問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請官兵保護,跟武成硬碰硬較量個明白?”


    “我哪能這麽做?”胡雪岩笑道,“我這樣一做,將來還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麽,你是怎麽辦呢?”


    “我想跟俞老談了再說。”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實說明白,這票貨色,如果不是太平軍那麵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麵的戶頭承買,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現在可不行,這是請俞老不要管閑事。至於那麵送了怎樣一筆重禮,我照送就是。”


    “聽說是一萬銀子。”


    “一萬銀子小事,我貼也貼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見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勸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幫長毛。為人忠逆之辨,總不可以不分明。”


    聽到最後一句,老太爺很注意地望著他,好久,才點點頭說:“老弟台,你雖是空子,漕幫的來龍去脈,清清楚楚,說句實話,二百年下來,現在的時世,不是翁、錢、潘三祖當年立家門的時世了。長毛初起,我們漕幫看得兩‘秀’很重。哪曉得越來越不象話,天下還沒有到手,倫常名教倒已經掃地了。什麽拜天地不敬父母,什麽‘男行’、‘女行’,烏七八糟一大堆。現在小刀會劉麗川也在拜天地了,這些情形我也看不慣。所以,你如果能勸得武成回心轉意,不幫長毛,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義氣有虧缺。不過,我不曉得你要怎麽勸他?”


    “那自然見機行事。此刻連我自己都還不曉得該怎麽說?”


    談到這裏,就該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來,老太爺不知道他此刻在何處?但漕幫的聲氣甚廣,隻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碼頭,旦夕皆知,自會找出人來,而況俞武成亦非無名小卒,找起來更容易。隻是要看他是近是遠,在近處來得快,在遠處來得慢,日子無法預定。


    “我曉得你心裏急,不過急也無用,事情是總可以擺平的。”老太爺說,“難得相聚,且住兩日再說。”


    “當然,當然。”胡雪岩說,”多的日子也耽擱下來了,不爭在這兩天。”他是如此,裘豐言更不在乎,這一夜照樣開懷暢飲,聽老太爺談他當年走南闖北,涉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聞異事,直到深宵不倦。


    談來談去談到俞武成,“鬆江是‘疲幫’,他們那一幫是‘旺幫’,所以武成在我們這夥人當中,是花花公子,嫖賭吃著,樣樣來,樣樣精。”老太爺不勝感慨地說,“哪曉得快活了一輩子,老來苦!”


    “這都是叫長毛害的。”胡雪岩說,“不鬧長毛,他好好在楊州、鎮江,何至於此?所以俞老跟‘他們’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見了武成,這些話要當心。他有樣壞毛病:不肯認錯!不說還好,一說偏偏往錯裏走。除非他老娘說他,他不敢不聽,不然,天王老子說他一句錯,他都不服。”


    “這樣看起來,倒是位孝子!”裘豐言說,“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為此。”老太爺說,“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歲的老娘麵前,還會撒嬌。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問:“她娘還在?”


    “還在!”


    “在鎮江?還是揚州?”


    “不!那兩個地方怎麽還能住?”老太爺說,“搬在蘇州。去年到杭州燒香,路過鬆江,在我這裏住了幾日。”


    “九十歲的老太太,還能出遠門燒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爺說,“這位老太太,當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帶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門去,見麵就是一刀!出來就到衙門,縣官倒是好官,說她替夫報仇,當堂開釋。那時她還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來就是武成。”


    “原來俞老是遺腹子!怪不得孝順。”


    “他也不敢不孝順。”老太爺又說,“武成後來管幫,也虧得我這位俞三嬸。當時俞三叔一死,還沒有兒子,幫中公議,由他家老五代管。遺腹子生下來,如果是女的,不必說,是男的,到二十歲,俞老五‘推位讓國’。哪曉得俞老五黑心,到時候不肯讓出來。又是俞三嬸出麵,告到僧運總督那裏,官司打贏,武成才能夠‘子承父業’。”


    “照此說來,這位老太太對外頭的事情,也很明白?”


    “當然!是極明白的人。”


    “也管他們幫裏的事嗎?”


    “早先管,這幾年不大管了。”老太爺又說,“早先不但管他們幫裏的事,還管江湖上的閑事,提起俞三寡婦,真個是響當當的字號。”


    就在這一番閑談之中,胡雪岩已籌劃好一條極妥當的計策,不過欲行此計,少不得一個人,先要跟這個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爺去談。


    這個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經深夜,不便驚動。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便喚過來伺候他的小廝,進去通知,立請七姑奶奶有要緊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說是請胡雪岩、裘豐言到她屋裏去談。“小姐”的閨房,又有芙蓉在,裘豐言自然不便入內。


    “不要緊!我們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聽聽,省得回頭我再說一遍。”


    聽得這話,裘豐言隻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間屋子,堂屋裏已經擺好了一桌早飯,鬆江人早餐吃硬飯,裘豐言頗感新奇,不但有飯還有酒,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舉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點,今天還有事!”


    “什麽事?”七姑奶奶接口說道,“裘老爺來,沒有啥款待,隻有酒。小爺叔,你不要攔他的高興。”


    “老裘不會不高興,我一說出來就曉得了。七姐,我問你個人,你曉不曉得?”胡雪岩說,“俞三寡婦!”


    “是不是俞師叔的老娘?”


    “對。”


    “現在不叫俞三寡婦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見過的,去年到鬆江來,說要收我做幹女兒,後來算算輩分不對,才不提起的。”


    “好極了!照此說,她很喜歡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蘇州去一趟。”


    說到這一句,裘豐言恍然大悟,高興地端起一大杯燒酒:“這下我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卻是莫名其妙,於是胡雪岩約略將俞武成打那票槍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爺如何為難的情形,略略談了些。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再講下去,也就明了他們的用意了。


    “小爺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來,硬壓俞師叔?”


    “是的,意思是這個道理。不過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說,“我動到這個腦筋,主要的是不讓老太爺為難。我想這樣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備一筆重禮,跟裘豐言倆肅具衣冠,去拜訪俞三婆婆,見麵道明來意,要說老太爺因為已經答應了俞武成,不便出爾反爾。萬般無奈,隻有來求教俞三婆婆,應該怎麽辦?請她說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爺叔這樣子尊敬她,我再旁邊敲敲邊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麵幹預。隻要她肯說一句,俞師叔不敢不依。好的,我準定奉陪,什麽時候走?”


    “我先要跟老太爺談一談。請你先預備,我們說走就走。”


    “我沒有啥好預備的。”七姑奶奶說,“倒是送三婆婆的禮,小爺叔你是怎麽個打算?”


    這一層,胡雪岩自燃已有打算,分派裘豐言去辦,請他當天趕到上海,轉告劉不才,采辦兩支吉林老山人參,另外再配三樣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禮物,由裘豐言帶到蘇州,仍舊以閶門外的金閶客棧為聯絡聚集的地點。


    於是,裘豐言跟著胡雪岩到了老太爺那裏,開口說到“辭行”,老太爺不解所謂,深為詫異。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麵前為難。”胡雪岩說。


    “我跟老裘,好比焦讚、孟良,預備把餘太君去搬請出來。不過你老要跟我們唱出雙簧。”


    這出雙簧,在老太爺這麵輕而易舉,隻要找了俞武成來,當麵跟他說明:胡、裘二人,上門重托,他因為答應俞武成在先,已經拒絕。同時告訴他,說俞三婆婆派人來尋過,留下了話,叫他立即趕回蘇州,有緊急大事要談。


    聽胡雪岩講完,老太爺兜頭一揖:“老弟台,你這條計策,幫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們白頭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過雖拿餘太君把他壓了下去,他的難處也要替他想想,這歸我來辦。你們不必管了。”


    “這也沒有叫老太爺勞神的道理。”胡雪岩說,“老實奉告,洋槍上是有一筆回扣的,我們就拿這筆錢交俞老一個朋友,在蘇州見著了他,我當麵跟他談,一定可以擺平。反正你老隻要假裝糊塗好了。”


    “裝糊塗我會。”老太爺問道:“你們啥時候動身?”


    “裝就要裝得象。我們明天就走,回頭也不再到你老這裏來了。怕一見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這樣說,我就不留你們了。不過,在蘇州把事情說妥當了,無論如何再要到鬆江來往兩天。”


    “一定,一定!”


    兩人辭了出來,裘豐言當即動身到上海。胡雪岩心裏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蘇州之行。既然有此機會,阿巧姐的糾葛,應該理個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個擋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問芙蓉:“你要不要到蘇州去玩一趟?”


    “我懶得動,而況你們兩三天就回來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談得來,我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當著尤五嫂的麵,不便多說什麽,隻好向七姑奶奶使個眼色。


    這個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當時就說:“小爺叔,你有話盡管說,怕啥?”


    “七姐!”胡雪岩無可奈何,隻好這樣說:“你請過來,我有句話說。”


    一說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認為芙蓉跟著到了蘇州,阿巧姐一見,當然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這是個極好的擋箭牌。於是悄悄勸尤五嫂,不必強留。至於芙蓉,聽說有此關係,隨即也改了主意,願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蘇州。於是連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眾,胡雪岩和兩位堂客之外,另外帶了個後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蘇州去送過俞三婆婆的壽禮,所以帶著他做“向導”。


    到了蘇州可熱鬧了,在金閶棧的,有原來住在那裏的周一鳴,隨後來的裘豐言,還有跟了來“軋鬧猛”的劉不才,分住了兩座院落,卻都集中在胡雪岩那裏,聽他發號施令。


    “七姐!你帶著阿土是第一撥,見著三婆婆,先替我們問好,再說要去拜訪她。如果她問:為什麽不跟著你去?你就說怕她嫌我們冒昧不見。然後問她,明天一早去見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來通知。”


    “我曉得了。小爺叔,”七姑奶奶問道,“三婆婆一定會問,為啥要去看她,我怎麽說?”


    “你隻說我們尋俞老尋不著,隻好來見三婆婆,她若問起尋俞老又是何事?你隻說不曉得,不過決無惡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說完,立刻帶著阿土離去。


    “老周!你即刻上觀前去一趟,替我辦一身七品服色!從上到下,全套都要。”


    “啊呀!”裘豐言說,“我也沒有帶袍褂來。”


    “那容易,一共辦兩身。”等周一鳴一起,胡雪岩對劉不才說,“三爺,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帶些錢,進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個最好的地方‘開盤子’,要做闊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幹好事。”


    “好事壞事,不去說它!”劉不才問道,“這是為了啥?你說了,我心裏好有個數。”


    “是為了過幾天好請客。”胡雪岩說:“聽說俞武成是個‘老白相’,嫖賭吃著,式式精通,等他一來,我就把他交給你了!”


    “這一說,倒是我來對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來,歸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說完,劉不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調兵遣將已畢,胡雪岩笑著對芙蓉和裘豐言說:“今天沒有事了,我們到哪裏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豐言說,“等事情辦妥了,再去逛也不遲。”


    “咦!”胡雪岩問道:“你一向是天塌下來都不擔心的人,這回怎麽放不下心來?”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裘豐言說,“這件事,我通前徹後想過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長毛夾在裏頭,隻怕俞老身不由己!”


    這一說,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話對,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又說,“事不宜遲,趕快給鬆江寫封信回去。老裘,你來動筆!”


    這是裘豐言責無旁貸的事,一麵親自搬出文房四寶來,一麵問胡雪岩,這封信如何寫法?


    信中拜托老太爺,等俞武成到了鬆江,務必設法探明跟賴漢英那方麵訂下了怎樣的約定,原來的計劃是如何動手?還有最要緊的一層,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賴漢英的挾製脅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樣?


    剛把信寫完,阿土已經回到客棧,跑得氣喘籲籲地說:“七姑奶奶叫我趕緊回來通知,三婆婆的孫子,馬上要來拜會,他是個‘總爺’。”


    綠營武官中有‘千總”、“把總”的名目,是低級武官,所以老百姓見了綠營兵丁,都尊稱一聲“總爺”。胡雪岩覺得這不值得重視,倒是三婆婆有此禮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見了,值得高興。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認為阿土在蘇州已無用處,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煩你立刻回鬆江,拿這封信送給老太爺。你跟老太爺說,信中所談的事,一有結果,立刻給我回信。就勞駕你再辛苦一趟。”說著,又喊芙蓉,取出十兩銀子送他做盤纏。


    就這時,隻見金閶棧的夥計引進一名武官來,後麵還跟著四名馬弁。一看這氣派,不象“總爺”、胡雪岩眼尖,趕緊向裘豐言說道:“是個水晶頂子。”


    頂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員,裘豐言失聲說道:“啊!是守備。糟了,便衣接見,似乎失禮。”


    失禮也無可補救了,隻見夥計已經高舉名帖,拉長了聲音唱道:“俞老爺拜!”


    裘豐言比較熟於官場儀注,拉一拉胡雪岩,掀開門簾,踱著方步,迎到外屋,隻見“俞老爺”帶著馬弁站在門外,便閃開了視線,從夥計手裏接過名帖來看,上麵寫的是:“侍晚俞少武頓首拜。”不用說,是俞武成的兒子。


    “不敢當,不敢當!請你替我們擋俞老爺的駕,身在客邊,未帶公服,不敢褻慢!”


    夥計還未接話,俞少武已經跨了進來,兩手一揮,將馬蹄袖放了下來,接著便請了個安。雖說武職官兒品級不值錢,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豐言都覺得相當尷尬。


    幸好,俞少武不敘官階敘世誼,站起來口稱:“兩位老世叔!”他說,“家祖母特意命少武來請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勞動兩位老世叔光降,有什麽吩咐,告訴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豐言拱手答道:“世兄,諸先坐了敘說。敝姓裘,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薪又見了禮,坐定攀談,裘豐言有一番官場中請教“功名”的話頭,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進士,授職守備,派在兩江“督標”當差。督標中軍知道他是漕幫子弟,又見他儀容出眾,言語靈便,特為報請總督,行文兵部,將他補了一名“提塘官”,專駐京城,接理兩江總督衙門的奏折呈遞事宜。最近是請假回籍省親,還有個把月的勾留。


    “原來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豐言翹一翹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時勢,前程如錦,可喜可賀。”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來意,請示有何吩咐!這是談到了正經上頭,裘豐言使個眼色,讓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請教令尊。隻為令尊行蹤不定,特意來求三婆婆。”胡雪岩說:“未盡道理,不便啟齒,我想煩世兄回去稟告令詛母,我跟裘兄準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謁,務必請三婆婆容我們晚輩,有個申訴的機會。”


    “實在不敢當。”俞少武站起身來答道:“家祖母說,現在住在蘇州,亦是寄人籬下,隻怕接待簡慢,不敢勞駕,有話還是請這時候吩咐。”


    “這是三婆婆體恤我們晚輩,做晚輩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賢。”胡雪岩又說,“我跟鬆江尤五哥如同親弟兄一樣,他不當我‘門檻’外頭的人看待,說起來等於一家人,我們豈有不去給三婆婆請安的道理?準定這樣,明天一早到府上。雖有話要申訴,決不會讓老人家操心為難,請放心!”


    俞少武聽得這樣說,隻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兩位老世叔的大駕!”


    說完,請安告辭。胡雪岩和裘豐言送出客棧大門,又開發了四名馬弁的賞錢,眼看客人騎馬走了,兩個人在門口就談了起來。


    “想不到俞武成有這樣一個好兒子!”胡雪岩讚歎著說,“上頭又有那麽一位老娘替他遮風雨,我倒著實羨慕他的福氣。”


    “閑話少說。”裘豐言熟於官場的種種,提醒胡雪岩說:“明天去見三婆婆,著實該有一番重的禮節,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則封的命婦。”


    “喔!”胡雪岩倒想起來了,從他捐了官以後,一直就想替父母請個封典,也算是榮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聽裘豐言提到此事,特感興趣,“老裘,我正要請教你,這封典是怎麽請法?”


    “到裏頭去談。”


    回到裏麵,丟下俞家的事,裘豐言細講封典,照《會典》規定,文武官員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兩代,妻子、父母,八、九品隻封妻子,未入流就談不到封典了。


    人子為盡孝心,將妻子的封典讓出來,讓求改封上人,叫做“敗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員,可以請求敗封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請求敗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來說,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請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從前很慎重的,軍興以來也濫了,跟捐官一樣,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興趣,“怎麽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職,可以加捐品級。”


    “那好!捐個‘一品夫人’什麽價錢?”


    裘豐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來的,捐加品級,也有個限製,象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個‘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說:“明天我們去見她,勢必至於要穿公服,也勢必至於要磕頭。這雖是禮書所不載,但比照下屬見上官的禮節,應該如此!”


    “不但要行大劄,”胡雪岩說:“江湖上的人,最講究麵子,我還想捧一捧這位老太太。譬如說我們借一副‘導子’擺了去,讓她家熱鬧,你看行不行?”


    “這也沒有什麽不行,不過嫌俗氣而已。隻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後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個的?”


    “當然是借縣官的。吳縣孫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導子一定借得到。不過巡鑼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狹,塞得實實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這話也是,等老周回來了再說。”


    周一鳴還沒有來,七姑奶奶卻從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來接芙蓉去相會的。據她告訴胡雪岩,說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當是她兒子跟浙江官麵上有什麽糾葛,特意派兩名“差官”來“辦案”。後來俞少武回去一說,提到胡雪岩的聲明,決不讓她“操心為難”,才知他們此來,並無惡意。


    “三婆婆聽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說:‘照規矩,他們兩位既然特為武成而來,就是我家的貴客,該盡地主的道理。不過我是女流,不便出麵,少武又是晚輩。隻好這樣了,把胡家姨太大先請了來,也算是個做東道的意思’。小爺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誠懇,就讓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許諾:“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領。這樣,”他轉臉對芙蓉說:“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順便先把我們的禮帶了去。”


    芙蓉有些躊躇,她拙於交際應酬,又聽說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樣一個“狠角色”,心裏有種異樣的畏憚。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勵她說:“不要緊!一切有我。”


    “對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駕,你怕什麽?”


    “也好!”芙蓉終於點點頭,“我總歸寸步不離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們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憐。閑話少說,你快換衣裳,我們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們第二天的部署,告訴了七姑奶奶。凡是這種擺虛場麵的事,從中必要有個“讚禮”的人,穿針引線,素昧平生的雙方,禮尚往來,才會若合符節。七姑奶奶是玲瓏七竅心,當然心領神會,一口應承,包管主客雙方,不但不至於會在禮節上出現僵窘,而且皆大歡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來。吃到一半,又有人來通知,說七姑奶奶和芙蓉,這天都讓俞三婆婆留著,住在俞家了。這種種情誼相孚的跡象,都顯示著明天見了俞三婆婆,一切難題都可迎刃而解。現在隻望阿土能趕快送個信來,說俞武成不會受到賴漢英那方麵的挾製,大功便近乎合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裝扮,胡雪岩和裘豐言一個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周一鳴當跟班,捧著拜匣,另外裘豐言的一名聽差,挾著衣包和紅氈條,跟在轎子後頭,一直進城,直奔鐵瓶巷俞家。


    俞家從七姑奶奶那裏得知梗概,也早有準備,大門洞開,俞少武候在門口,等轎子一到,命轎夫抬了進去,到大廳滴水簷前下轎。


    彼此作揖招呼過後,胡雪岩便說:“把老人家請出來吧!我們好行禮。”


    “實在不敢當!”俞少武垂手彎腰答道:“家祖母有話,請兩位老世叔換了便衣,到後廳待茶。”


    “禮不可失!”裘豐言說道:“初次拜謁,一定要‘堂參’的!”


    謙辭再三,俞少武說了句:“恭敬不如從命!”便轉到大理石屏風後麵去了。


    於是周一鳴和裘豐言的聽差,一起動手,移一張太師椅正中擺好,椅前鋪下紅氈條,靜等俞三婆婆出臨。


    不久,聽得腳步隱隱,望見去裙衫綽約,是七姑奶奶親自攙著俞三婆婆,顫巍巍地走了出來。胡、裘二人,一齊站起,在下首並立。胡雪岩定睛凝視,一見了俞三婆婆的麵,不免詫異,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的名聲,想來必是象山東婦女的那種剛健高大的體魄,誰知她生得又矮又小,而且百褶紅裙下,渾如無物,料想必是一雙三寸金蓮。這樣纖弱的一個婦人,怎能叫無數江湖好漢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臉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處。那張臉皺得象橘皮一樣,口中牙齒大概掉完了,癟得很厲害,但是一雙眼睛,依然十分靈活,顧盼有神,視線轉到客人身上,她側臉問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爺叔?”


    “個子高的那位。”


    胡雪岩便踏上一上,“我是胡雪岩!”他說,“特地來給三婆婆請安。”


    “哎呀!這話折煞我了。胡老爺你千萬不要這樣說。”


    “三婆婆!”七姑奶奶說,“小爺叔跟師叔一輩,你請坐下來,好讓小爺叔跟裘老爺行禮。”


    “喔,還有裘老爺,更不敢當了!”


    謙之又謙,讓之又讓,俞三婆婆隻肯站在椅子旁邊,受了兩位“大老爺”的頭,由他的孫子,磕頭還禮。


    “兩位老世叔,請換了便衣,後麵坐吧!”


    於是俞三婆婆仍舊由七姑奶奶攙著,先回了進去,胡雪岩和裘豐言換去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接到二廳款待,八個幹濕果盤,銀托了的蓋碗茶,排場相當講究。


    “真正不敢當!胡老爺、裘老爺這麽隆重的禮數,又賞了那麽貴重的東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俞三婆婆說到這裏,又轉臉對七姑奶奶說,“我的耳朵不好,回頭兩位有什麽吩咐,你替我仔細聽著!”


    這就顯得俞三婆婆是個角色了!她明朗耳聰目明,卻偏這樣子交代,為的是留下一個退步,等胡雪岩有所幹求而無法辦到時,便好裝聾作啞,得有閃轉騰挪的餘地。


    因為如此,胡雪岩越發不敢大意,要盲不煩地敘明來意,一方麵表示不願使鬆江漕幫為難,開脫了老太爺的窘境,一方麵又表示不願請兵護運,怕跟俞武成發生衝突,傷了江湖的義氣。


    這番話真如俗語所說“綿裏針”,表麵極軟,骨子裏大有講究。俞三婆婆到底老於江湖,熟悉世麵,聽胡雪岩說到“不願請兵護運”這句話,暗地裏著實吃驚。話中等於指責俞武成搶劫軍械,這是比強盜還重的罪名,認起真來,滅門有餘。


    “胡老爺,裘老爺!”俞三婆婆裝出氣得不得了的樣子,“我這個兒子,真正無法無天!活到六十多,實在還不及我這個孫子懂事。兩位看我老婆子的麵上,千萬不必生氣,等我找了他來問。”她回頭拄一拄拐杖,厲聲吩咐俞少武:“趕快多派人,把你那個糊塗老子找回來!”


    不管她是真的動氣,還是有意做作,來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岩急忙相勸,“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們也是道聽途說,事情還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於敵友不分。我們的來意,是想請三婆婆做主,就算沒有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們。”


    聽得這一說,俞三婆婆的臉色和緩了,轉眼對七姑奶奶說:“這倒還罷了!我想你師叔也不至於這麽糊塗!”略停一下,她又對客人說道:“既承兩位看得起我,武成理當效勞。他心直口快,外麵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他的謠言,虧得兩位賢明,決不會誤聽人言。事情好辦,請兩位在蘇州玩個兩三日,我一定叫兩位高高興興回杭州。”


    胡雪岩將她的話,一字一句,聽得明明白白,心裏著實佩服俞三婆婆,就這麽輕描淡寫地,將俞武成意圖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話是從自己口裏說出去的:“道聽途說”、“不知真假”,即使將來翻臉,要想改口,已是不能。真正薑是老的辣!自己竟糊裏糊塗被她騙了一句話去、可以說是這一年多一帆風順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鬥。然而,這個跟鬥栽得不能不服輸。


    “多謝三婆婆,我們不敢打攪了。靜聽好音!”胡雪岩站起身說:“不過,我們還有句話,實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來了,務必請三婆婆派人給我們個信,我們好當麵跟俞大哥解釋。”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釋?”俞三婆婆說,“兩位抬舉武成,我們母子祖孫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來,我馬上叫他給兩位去請安。”這幾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岩和裘豐言,心滿意足,但要告辭,卻被留住了。


    “無論如何,要讓我們租孫,盡一點意思,吃了便飯再請回去!”俞三婆婆又說:“看見兩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還要重托。”


    俞三婆婆的話,其實是留客的托詞。筵席是早就預備好的,俞家還請了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師兄弟。不管是何身分,對胡、裘二人的禮數,都極恭敬。好在胡雪岩長於詞令,裘豐言為人風趣,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覺,快談豪飲,頗為酣暢。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個罪,回到二廳,那裏也有一桌豐盛筵席,是俞三婆婆親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這一桌就不如外麵那樣輕鬆自如了,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為首席,深感不安,過於矜持。


    俞少武一進來,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稱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他也學了京裏的規矩,將“姨”字念成“亦”子,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馬之交,一個叫”七姐”,一個叫“大弟弟”。這一番周旋過後,俞少武才攙著祖母到大廳向官客來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輩,胡、裘二人亦以晚輩自居,所以一齊起身離座,再三謙辭。結果由俞三婆婆總敬一杯,然後向他孫子說道:“少武,你要向胡老爺、裘老爺磕頭道謝。這兩位真正夠義氣!”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親的所作所為,倘或認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連聲答應著,要來行禮。胡雪岩和裘豐言,自然不肯受這個頭。遜席相避,於是俞三婆婆又說話了。


    “兩位請聽我說。我就是這個孫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們這種人家,也算榮宗耀祖了。不過,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場難免合不攏,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總想托個人照應,說實話,官場中也認識幾位,不是人家看不起我們,就是自己覺得高攀不上。難得兩位賞麵子,再說句放肆的話,我也看得兩位跟官場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講義氣。所以,今天當著大家的麵,我把我這個孫子,托付給兩位,要讓少武磕了頭,我才放心。”


    這一套長篇大論,旁人隻覺得俞三婆婆是特別看重兩位貴客,在胡雪岩卻聽出弦外之音,拜托照應俞少武,實在是拜托回護俞武成。照此看來,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極深,處處在防備自己這方麵會動用官麵上的力量來對付她的兒子。有此疑忌存在,總不是件妙事。


    為了消釋可能會有的誤會,胡雪岩不肯說謙辭的話,“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我們倒不能不老著臉受少武一個頭。”他說,“三婆姿,從今天起,少武的事,就等於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樣。”


    “胡老爺,你的話錯了!”俞三婆婆平靜地說:“是你侄兒的事。”


    “侄兒也罷,兄弟也罷,隻當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極欣慰地說:“你聽見沒有?還不快磕頭!你說想調回來,跟在我身邊,胡老爺一定會替你想法子。”


    這一說,俞少武更是心甘情願地跪了下來,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禮。


    江湖上重然諾,經此當筵一拜,俞少武的窮通富貴,便與胡雪岩息息相關了。而父子的安危禍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麽難題,胡雪岩由於對俞少武有責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這著棋,實在高明,然而也隻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對鬆江的消息,特感關心。為了不願讓裘豐言擔心,他隻好獨任其憂,在肚子裏默默做功夫,將俞武成的情況,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計。想得越多,疑慮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無消息,他覺得不能再因循株守,坐失時機了。


    於是約了俞少武在吳苑茶館見麵,找個僻靜之處,悄悄問道:“你曉不曉得令尊此刻在哪裏?”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說,“不瞞老世叔說,家父在那裏有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幾家大賭場,是家父喜歡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請人分頭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會有消息的。”


    “我倒要問問你,令尊跟賴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動那票‘貨色’,你知道不知道?”


    這一問,俞少武的臉色顯得異常認真,用一種近乎要賭咒的語氣答道:“在老世叔麵前,我不敢說一個字的假話,我一點都不曉得。家父不會跟我說,我也不便去問。而且我一直在京城裏,回來還不到半個月,一共見過家父兩麵,談不了幾句話。如果我曉得有這件事,無論如何要想法子,勸家父打消了它!”


    話說得很誠懇,也相當坦率,胡雪岩覺得跟他談論,不必象對他祖母那樣,要加幾分小心,便直抒所感,“這件事,照我看有麻煩。令尊客居異地,手下的弟兄都不在這裏,雖然出頭來主持,無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難,不是憑一句話就可以罷手的。如果脫不得身,怎麽辦?”


    俞少武是現任的武官,當然能夠領會胡雪岩所說的話,想一想果然,截掠軍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調兵遣將,如何下手,得手以後,如何將這批槍械運交賴漢英?官軍派出大隊攔截剿辦,又如何應付?自然得有一番布置,而入不是自己的人,中途變卦,想憑一句話就撤消原有的布置,哪有這麽容易的事?


    這樣一層一層想下來,臉上頓現愁雲;“事不宜遲!”他說,“及早勸阻,還容易著手。我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見他如此果斷,胡雪岩深感安慰,不過他的計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按著他的手說:“你不宜去!因為雖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容易讓人起疑。而且,隻要令尊是在青浦,這時候就一定到了鬆江,你去了也是撲空。”


    “那麽,老世叔說怎麽辦,我聽命。”


    “我想我馬上趕回鬆江去看看。你派個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岩緊接著說,“令祖母有什麽話交代,最好也由這個人帶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說,“我馬上回去告訴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下坐坐?”


    “不必!”胡雪岩答道:“我先回金閶棧料理,在那裏等你的信息。再托你轉告七姑奶奶,小妾煩她照應。”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極談得來,就請她在舍下玩兩天,一切我們都會伺候,老世叔請放心!”


    “打攪不安。隻有等我回來,再給三婆婆道謝了。”


    於是就在吳苑分手,各奔東西。胡雪岩轎去如飛,到了金閶棧,隻見裘豐言一個人在那裏獨酌。裘豐言見他進來,便站起身來說,“你到哪裏去了?劉三爺和老同又不在,我一個人又不敢走開,無聊之極,隻有借酒遣悶。”


    胡雪岩雖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麽憂煩都不肯現於詞色的人,便笑笑調侃他說:“沒有哪個不準你吃早酒,何必還要想套話來說?”


    剛說到這裏,隻見劉不才腳步輕飄飄地走了進來,裘豐言一見,便趁著酒興向他這位諧謔慣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爺,春風得意?”他說,“我真羨慕,老胡委派了你那麽好一個差使。說說看,溫柔鄉中是何風光?”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尋芳問豔,劉不才不辱所命,連走數家,到底訪著了一處極出色的妝閣,主政是金閶的一朵名葩。


    “你先說,芳名叫啥?”


    “你看!”


    劉不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局票”,黃箋紙印著一個銀元寶,隻字皆無。連胡雪岩那樣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麽用意?


    “我是問那個姑娘的花名,你弄這張紙頭給我們看幹什麽?”裘豐言把局票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兩遍,交還劉不才。


    劉不才不接,“你再仔細看看,”他說,“這張局票上就隱著她的名字。”這一指點,胡雪岩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黃?”


    “對!叫做黃銀寶。”


    “妙!說穿了一點不錯。”裘豐言仔細欣賞那張局票,角上有“北京琉璃廠榮寶齋精製”的字樣,不由得又誇一聲:“似俗而雅,倒也難得。”


    “一點不錯!似俗而雅。”劉不才撫掌說道,“名字俗氣,人倒雅得很,象朵菊花似地。


    “那麽你就是陶淵明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裘豐言笑道,“昨天晚上采了花沒有?”


    “哪有這麽容易的事,你看得她們太不值錢了。”


    “那麽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幹鋪?”胡雪岩說,“剛剛頭一夭肯借幹鋪,也就不錯的了。”


    “照這樣說,你今天就該‘報效’了!”裘豐言興致勃勃地說,“今天晚上吃你的‘鑲邊酒’!我替你看看客人看,老胡一個,俞少武一個”


    “慢點,慢點!”胡雪岩打斷他的話,“不要算上我,我馬上要到鬆江”這下是裘豐言打斷了他的話:“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擺在一邊再說。”胡雪岩略頓一下,毅然說道:“我們先商量正經。”


    先是不願他人分憂,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禍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顧慮。裘豐言已有先見,經驗也多,倒還不怎麽樣,劉不才從前是紈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陣拳仗,一往無前,但聽得這種隱伏殺機的勾當,頓時臉色大變,連黃銀寶都置諸腦後了。


    胡雪岩一見他這樣子,趕緊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說:“沒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蘇州。”


    “就沒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這話不錯。”裘豐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沒有袖手閑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攔在前頭,”我沒工夫跟你們爭論,現在辦事要緊,你們要聽我的,不要亂了陣腳。”


    這是所謂徒亂人意,裘豐言和劉不才不敢再開口。於是胡雪岩又估計情勢,分析出三種情況,三種難處。


    三種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楊合作,調兵遣將,已經布置就緒,而且身不由己,無形中受了挾製。其次,雖已布置就緒,但收發由心,仍可化幹戈為玉帛,隻是一筆遣散的費用,相當可觀。最後一種情況,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說不幹就不幹,至多將已收的酬金退還給對方而已。


    “凡事總要作最壞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種情形,我倒也是個逢盤。”裘豐言略一躊躇,“老胡,你先說,是哪三種難處?”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實在厲害,如今這件‘濕布衫’好象糊裏糊塗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處處要顧著俞武成,這是最大的難處。”


    “是的。”裘豐言深深點頭,“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牽涉到鬆江漕幫,無論如何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這麽想。所以我初步有這麽個打算,倘或是第一種情形,至少要想法讓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麵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賴漢英一定要蠻幹,就是我們自己來對付?”


    “對!我們要替俞武成找個理由,讓那方麵非許他抽身不可。”


    “這容易想。難的是我們自己如何對付?”裘豐言說,“照我看到那時候,非請兵護運不可。”


    “難就難在這裏,目前請兵不容易,就請到了,綠營的那班大爺,也難伺候,開拔要錢,安營要錢,出隊要錢,陣亡撫恤,得勝犒賞更要錢”


    “算了,算了!”裘豐言連連搖手:“此路不通!不必談了。”


    “那麽談第三種難處。譬如能夠和平了結,他們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們當然要籌筆錢送過去。錢在其次,萬一有人告我們一狀,說我們‘通匪’,這個罪名,不是好開玩笑的!”


    裘豐言瞿然而驚,“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他是那種做了噩夢而驚醒的欣慰:“虧得你想得深!”


    在旁邊半天不曾開口的劉不才,聽得滿腹憂煩,忍不住插了句口:“隻聽你們說難!莫非真的一籌莫展?”


    “你倒說,有什麽好辦法?事情是真難!”裘豐言看著胡雪岩,“老胡,我看隻有照我的辦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說,留下時間好讓人去猜。可是連胡雪岩那樣的腦筋,亦不得不知難而退:“老裘,你說吧!看看你在死棋肚裏出了什麽仙著?”


    “依我說,這票貨色,拿它退掉!”他撇眷京腔說,“大爺不玩兒了!看他們還有轍沒有?”


    “這,這叫什麽話。”劉不才是跟他開慣玩笑的,便尖刻地譏嘲:“天氣還沒有熱,你的主意倒有點餿了!”


    “三爺,話不是這麽說!出的主意能夠出其不意,就是高著。真的如此,叫他們自費心思一場空,倒也不錯。不過,為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妨這麽辦。現在,我們是在打開下,就決不能這麽退縮。麵子要緊!”


    這個麵子關乎胡雪岩的信譽,裘豐言的前程,還有王有齡的聲望。非繃了起來不可。說來說去還是得照胡雪岩的辦法,初步找個理由讓俞武成脫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這個理由太容易找了!”裘豐言說:“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盡人皆知。如今者太太說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難違,不是很好的理由嗎?”


    胡雪岩還未及答言,隻見又是四名馬弁出現,隨後便見俞少武陪著一個人進來,這個人的形象生得極其奇特,一張圓臉上眉眼鼻子湊得極近,年紀有六十了,一張癟嘴縮了上去,越顯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見一個人,是我大師兄楊鳳毛。”


    看楊鳳毛年紀一大把,胡雪岩總當他是俞少武的父執輩,如今聽說是“大師兄”,知是俞武成的“開山門了的徒弟,大概代師掌幫,是極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趕緊走上去拉著他的手說:“幸會,幸會!”


    哪知楊鳳毛年紀雖大,腰腳極其輕健,一麵口中連稱“不敢”,一麵已跪了下去磕頭。胡雪岩謙謝不遑,而楊鳳毛“再接再勵”,對裘豐言和劉不才都行了大禮。


    “這是怎麽說?”胡雪岩很不安地,“這樣子客氣,叫我們倒難說話了。”


    “是我們三婆婆交代的,見了胡老爺跟胡老爺的令友,就跟見了師父一樣。”楊鳳毛垂手說道:“胡老爺,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鬆江去。”接著張目四顧,顯得很踟躕似地。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話是連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雖然裘、劉在座共聞,決不會泄漏,不過“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楊鳳毛既然有所顧忌,不如單獨密談的好。


    於是他招招手說:“楊兄,我們借一步說話!”


    “告罪,告罪!”楊鳳毛又向裘豐言、劉不才作了兩個大揖,才跟著胡雪岩走到套間,地方太小,兩個人就坐在床沿上說話。


    “胡老爺!三婆婆跟我說,胡老爺雖在‘門檻’外頭,跟自己人一樣,關照我說話不必敘客套,有什麽說什麽。所以,我有句老實話,不曉得該不該說?”


    這樣招呼打在前頭,可知那句“老實話”,不會怎麽動聽。隻是胡雪岩不是那麽喜歡聽甜言蜜語的人,便點點頭說:“沒有關係!你盡管說好了。”


    “我也打聽過,胡老爺是了不起的人物。不過隔道門檻就象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爺怕沒有經過。”楊鳳毛略停一下又說:“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象唱戲那樣,出了上場門就不容你再縮回去了。”


    “我知道。這出戲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現在這出戲不容易唱,‘九更天帶滾釘板’!”楊鳳毛滿臉誠懇地說,


    “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聽這話,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動那批洋槍,顯然的,楊鳳毛也是參預其事的一個,而且以他們的關係來說,必還是一個重要角色。雖然三婆婆極其漂亮,俞少武相當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隻有眼前的這個楊鳳毛,才是對自己此行成敗,大有關係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場來說,是敵是友,還不分明,倒要好好應付。


    因此,他很謹慎地答道:“多謝老兄的好意。事出無奈,不要說是‘九更天’,就是‘遊十殿’我也隻好去。不過,‘花花轎兒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這出戲,總要處處顧得到她老人家。”


    這番表白,似軟實硬,意思是不著三婆婆的麵子,就要硬碰硬幹個明白。至於“花花轎兒人抬人”這句俗話是反著說:“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們就好意思讓我下不去?”


    楊鳳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幫手,見多識廣,而且頗讀過幾句書,此來原是先要試探試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夠分量、能經得起大風大浪的人?如果窩窩囊囊不中用,或者雖中用是個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現在試探下來,相當佩服,這才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將稱呼都改過了,“既然你老能體諒我們這方麵,願意擔當,那麽我就掏心窩子說實話。事情相當麻煩。”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計的第一種情形。這當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氣,自覺失去了鎮江一帶的地盤,寄人籬下,不是滋味,同時漕幫弟兄的生計甚艱,他也必須得想辦法,為了急謀打開困難,以致身不由己,受到挾製。


    “胡大叔,”楊鳳毛說,“我師父現在身不由己。人是他們的一切布置也是他們的,不過抬出我師父這塊招牌,擋住他們的真麵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們從鎮江、揚州那方麵派人過來?不怕官軍曉得了圍剿?”


    “這就要靠我師父幫他們遮蓋了。”楊鳳毛答道,“鎮江、楊州派來的人倒還不多,一大半是小刀會方麵的。周立春的人本來已經打散,現在又聚了攏來了。”


    “如果你師父不替他們遮蓋呢?”胡雪岩問:“那會變成啥樣子?”


    “變得在這一帶存不住身。”


    這就是對方非要絆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顯了,俞武成是騎虎難下,縱能從背上跳下來,亦難免落個出賣自己人的名聲。江湖上最著重這一點,所以俞三婆婆的話,有沒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終能做個百依百順的孝子,都大成疑問。


    想是這樣想,話不妨先說出來:“‘蘿卜吃一截剝一截’,我想第一步隻有讓你師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麵都不幫。這總可以辦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來看。”


    “怎麽呢?”


    “那方麵如果不放,勢必至於就要翻了臉。”楊鳳毛說,“翻了臉能夠一了百了,倒也罷了,是非還在!胡大叔,請問你怎麽對付?除非搬動官軍,那一來是非更大了。”


    這就是說,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張牙舞爪,如何打虎,仍舊是個難題。就這處處荊棘之際,胡雪岩靈機一動,不自覺地說出來一句話。


    “做個伏虎羅漢,收服了它!”


    楊鳳毛不懂他的話,愕然問道,“胡大叔!你說點啥?”


    胡雪岩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語,“喔,”他笑道,“我想我心裏的事。有條路或許走得通,我覺得這條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條路。”


    “隻要走得通,我們一定拚命去走。胡大叔,你說!”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說話作興觸犯忌諱,不過”


    “唉,胡大叔!”楊鳳毛有些不耐,“我們沒有拿你老當空子看。胡大叔,你何需表白。”


    “好!那我就實說。”胡雪岩回憶著老太爺的話,從容發言:“你們漕幫的起源,我也有些曉得,洪楊初起,你們都很看重的,哪曉得長毛做出來的事,不倫不類,跟聖經賢傳上所說的大道理,全不對頭,簡直可以說是逆天行事,決計成不了氣候。既然如此,無需跟他們客氣。再說,你們鎮江、揚州的地盤,就失在他們手裏。有朝一日光複了,你們才有生路。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是的!”楊鳳毛深深點頭,憂鬱地說:“我師父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著!老兄,”胡雪岩撫著他的背說,“我替你們師弟想條路子!小刀會這方麵的情形,我也有點曉得,周立春他們那班人,亦不過一時鬼摸頭,心裏何嚐不懊悔?隻不過摸不到一條改邪歸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們師弟兩個。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麵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經聚攏,何不拿他們拉過來?”


    一聽這話,楊鳳毛那張癟嘴閉得越緊,以至於下巴都翹了起來,一雙眼睛眨得很厲害,不過眼中發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說‘招安’這批人?”


    “是啊!”胡雪岩說,“賴漢英那裏來的長毛,如果肯一起過來最好,不然就滾他娘的蛋,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楊鳳毛覺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處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來成為局外人,也隻是表麵如此看法,實際上是決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軍圍剿,事情鬧大了,江湖上還會批評他不夠朋友。所以唯有這樣子才是正辦,退一步說,招安不成,他總算為朋友盡過心力,對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這些道理,頓時將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來便磕了個頭。胡雪岩大驚,急忙避開,拉著他的胳膊說:“怎麽,怎麽,無緣無故來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師父一家,你老怕還不曉得,三婆婆幾十年沒有為難過,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著覺,在蘇州,我們是客地,這件事要鬧開來,充軍殺頭都有分!再說,她老人家又疼孫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師父做這件事,傳出去不斷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過,”楊鳳毛又賠笑說:“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曉得你老跟何學台有交情,招安的事,還要仰仗鼎力。”說著,又作了個大揖。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聽楊鳳毛一提醒,立刻在心裏喊一聲:妙!何桂清紙上談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現在能辦成這事,是大功一件,對於他進京活動,大有幫助。這樣看來,自己的這個主意,憑心而論,著實不壞。


    於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話!這樣好的事情不做,還做啥!”


    “多謝胡大叔!”楊鳳毛的臉色轉為嚴肅,“我聽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會聽話,聽出這是句表示謙虛的反話,實際上是楊鳳毛有一套話要說,所以這樣答道:“事情是你們師弟為頭,我隻要能盡力,決不偷半分的懶。不必客氣,該怎麽辦請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這話隻有你老跟我兩人曉得。”


    “當然!”胡雪岩說,“你們楊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請胡大叔聽我的消息,再去見何學台。”


    “那也是一定的。總要那方麵點了頭,才好進一步談條件。”


    “你老最明白不過,那我就不必多說了。”楊鳳毛說,“我馬上趕去見我師父,最多一晝夜的工夫,一定趕回來。”


    “你師父怕是在鬆江,我們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鬆江。”


    不在鬆江在哪裏呢?他不說,胡雪岩也不便問,不過心裏已經雪亮,俞武成的行蹤,楊鳳毛一定清楚。說是最多一晝夜定能趕回來,則隱藏之地亦決不會遠。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走。”楊鳳毛鄭重叮囑:“胡大叔!明天上午,請你無論如何不要走開,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楊鳳毛告辭,裘豐言自然要問起談話的情形。胡雪岩謹守約定,隻字不吐,隻笑著說:“你陪劉三爺去捧那個‘銀元寶’好了。幾台花酒吃下來,就有好消息了。”


    裘豐言寬心大放,喜滋滋地跟著劉不才走了。胡雪岩一個人靜了下來,將前後經過情形細想了一遍,覺得自己的路子走對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時,可見分曉,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陰如金,不該虛耗,正好將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終身,辦出個頭緒來。


    這就得找周一鳴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見他的麵,隻好留下話,如果來了,讓他在金閶棧等候,然後坐轎進城,先去拜訪何桂清。


    名帖一投進去,立刻延見,何桂清將他請到書齋,執手寒暄,極其殷勤,自然要問起如何又到了蘇州?


    “有幾件事,必得來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是一件是雲公吩咐的,辦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興地問;“是怎樣一個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將來體貼殷勤,一定沒話可說。”胡雪岩因為阿巧姐自己看中過何桂清,料想進了何家的門,必然馴順非凡,所以此時誇下這樣的海口。


    何桂清當然相信他的話,喜心翻倒,忍不住搓著手說:“能不能見一麵?”


    “請雲公稍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幾時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見麵。”到底身分是二品大員,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隻得強自按捺著那顆癢癢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氣快熱了。炎暑長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點走。算日子,也就在這幾天必有旨意。”


    “這樣說起來,總在五月中就可以動身了。”


    “對了。”


    “那我跟雲公暫且作個約定,以五月十五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這個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說:“你托我的事,我替你辦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們現在常有往來。承他的情,常有饋遺,想辭謝吧,是你老兄麵上的朋友,似乎不恭,隻好愧受了。”話中是很願屈尊交潘叔雅這樣一個朋友,而潘叔雅對他的尊敬,則從“常有往來,常有饋遺”這些話中,表現得明明白白。胡雪岩的願意,就是要替他們拉攏,所以聽得何桂清的話,當然感到欣慰。


    照規矩,他亦還需有所表示,“雲公愛屋及烏,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說。


    “哪裏,哪裏!”何桂清心裏在想,真叫“三日不見,刮目相看”,相隔沒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會掉文了!雖是尺牘上的套話,總算難能可貴,這樣想著,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幾何時,你的談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岩略有窘色,“叫雲公見笑!”他急轉直下地說:“有件事,想跟雲公請教。”說著,他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聽差。


    這是有要緊話說,何桂清便吩咐聽差回避,然後由對麵換到胡雪岩下首,側過頭來,等他發話。


    “我想請教雲公一件事,”胡雪岩低聲說道,“現在有一批人,一時糊塗,誤犯官軍,很想改過,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給他們一條自新之路?”


    “怎麽不能?這是件絕好之事!”何桂清大為興奮,“這批人是哪裏的?”


    問到這話,胡雪岩當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輾轉受人之托,來手做事很慎重,詳情還不肯說。不過,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過的。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心想雲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來請教。”他略停一下又說:“如今我要討雲公一句話,此事可行與否?朝廷可有什麽安撫獎勵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過自新,朝廷自然優容,所以安撫獎勵,都責成疆吏,相機處理。”何桂清又說,“我為什麽要問這批人在哪裏,就是要看看歸誰管,如果是蘇州以西,常州、鎮、揚一帶,歸江南、江北兩大營,怡製台都難過問。倘或是蘇州以東,許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說,諸事都好辦。”


    聽得這話,胡雪岩暗暗心喜,“那麽,等我問清了再回報雲公。不過,”胡雪岩試探著問:“我想,招撫總不外有官做、有餉領,雲公,你說是不是呢?”


    “給官做是一定的,看那方麵人數多少,槍械如何,改編為官軍,要下委劄派相當的官職。餉呢,至多隻能過來的時候,關一次恩餉,以後看是歸誰節製,自有‘糧台’統籌發放。”


    胡雪岩所想象的,亦是如此。隻是授官給餉,都還在第二步爭取,首先有句話,關係極重,不能不問清楚。


    “雲公,”他特意擺出擔憂的沉重臉色,“我聽說有些地方棄械就撫的,結果上了大當,悔之莫及。不知可有這話?”


    “你是說‘殺降’?”何桂清大搖其頭,“殺降不祥,古有明訓。這件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說,我也一定要當心。你想想,我無緣無故來造這個孽幹什麽?再說,我對你又怎麽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來作了個揖:“雲公厚愛,我自然知道,隻不過提醒雲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無有不好說的。不過,這件事要快,遲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這兩三天內,此事必有個起落。不過還有句話,我要先求雲公體諒。”胡雪岩說:“人家來托我,隻是說有這件事,詳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許別有變化,作為罷論,到那時候,我求雲公不要追究。”


    “當然。我不會多事的。”


    “還要求雲公不必跟人談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為罷論,我就當根本沒有聽你說過。總而言之,我決不會給你惹麻煩。”


    “雲公如此體恤,以後我效勞的地方就多了!”


    這句話中有深意,意思是說,隻要何桂清肯言聽計從,不是自作主張,他就會有許多辦法拿出來,幫何桂清升官發財。


    “正要倚重。”何桂清說:“老兄闤闠奇才,佩服之至。前幾天又接得雪軒的長函,說老兄幫了他許多忙。我跟雪軒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後要請老兄以待雪軒者待我!”


    於是由此又開始敘舊,一談就談得無休無止。許多客來拜訪,何桂清都吩咐聽差,請在花廳裏坐,卻遲遲不肯出見,盡自應酬胡雪岩。


    這讓客人很不安,同時也因為還有許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辭,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後還要留著吃晚飯,胡雪岩無論如何不肯。等到脫身辭了出來,太陽已快下山了。


    轎伕請示去處,胡雪岩有些躊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卻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閶棧,則出了城就無需再進城,這一夜白耗費在客棧裏未免可惜。左右為難之下,想到了第三個去處,去拜訪潘叔雅。


    不過天黑拜客,似乎禮貌有虧,而且一見要談到他所托的事,如何應付,預先得好好想一想,倉促之間,還是以不見麵為宜。


    於是又想到了第四個去處,“喂!”他問轎伕:“有個有名的姑娘,叫黃銀寶,住在哪裏,你曉不曉得?”


    轎伕歉然賠笑:“這倒不曉得了。”


    “蘇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帶?”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轎伕建議:“我們抬了胡老爺到那裏問一問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訪豔,胡雪岩覺得無此閑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尋到了,無非陪著裘豐言吃一頓花酒,也幹不了什麽正經。這樣一想,便斷然決定了主意,回客棧再說。


    一到金閶棧,迎麵就看到周一鳴,一見胡雪岩如獲至寶,“胡先生,胡先生!”他說,“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隻見又閃出來一個後生,長得高大白皙,極其體麵,那張臉生得很清秀,而且帶點脂粉氣,胡雪岩覺得仿佛在哪裏見過似地,一時愣在那裏,忘了說話。


    “他叫福山。”周一鳴說,“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說好麵熟,象是以前見過!這就不錯了,你跟你姐姐長得很相象。”


    福山有些靦腆,“胡老爺!”那一口蘇州話中的脂粉氣更濃,然後,跪了下去磕頭。


    “請起來,請起來!”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關照過的,非磕頭不可,胡雪岩連拖帶拉把他弄了起來,心裏十分高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福山長得體麵,還是愛屋及烏的緣故。


    “我一大早到木瀆去了。特地把他帶了出來見胡先生。”周一鳴說。


    “怪道,早晨等你不來。”胡雪岩接著又轉臉來問福山:“你今年幾歲?”


    “十九歲。”


    “學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幾年了?”胡雪岩問,“滿師了沒有?”


    “滿師滿了一年了。”


    隻問了兩句話,倒有三處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記性極好,記得阿巧姐告訴過他的話,因而問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順嗎?”


    “是的。”福山答道,“進布店學生意,老板叫我福山,就這樣叫開了。”


    “我記得你姐姐說你今年十八歲,還沒有滿師。”


    “我是十九歲。我姐姐記錯了。”


    “那麽,你滿師不滿師,你姐姐總不會記錯的羅?”


    “也可以說滿師,也可以說不滿師。”周一鳴代為解釋:“他學生意是學滿了,照例要‘幫師三年’,還沒有幫滿。”


    “現在都弄妥當了?”胡雪岩看著周一鳴問。


    “早已弄妥當。”周一鳴答道,“‘關書’已經拿了回來。”


    “那好。”胡雪岩又問福山,“你姐姐拿你托付給我,我倒要問你,你想做點啥?”


    “要請胡老爺”


    “不要叫老爺!”胡雪岩打斷他的話說,“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覺得叫“老爺”礙口,所以欣然應聲:“先生!”


    “你是學布生意的,對綢緞總識貨羅?”


    “識是識。不過那爿布店不大,貨色不多,有些貴重綢緞沒有見過。”


    “那倒不要緊,我帶你到上海,自然見識得到。”胡雪岩又說,“做生意最要緊一把算盤。”


    “他的算盤打得好。”周一鳴插嘴說道:“飛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盤坐下來。”


    等福山準備好了,胡雪岩隨口出了一個題目,四匹布一共十兩銀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問每尺布合到多少銀子?他說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盤之外,還要考他的智慧。如果這些羅裏羅嗦的數目,聽一遍就能記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負所望,五指翻飛,將算盤珠撥得清脆流利,隻聽那“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聲音,就知道是好手。等聲音一停,報告結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總價十兩,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絲四忽掛零。”


    胡雪岩親自拿算盤複了一遍,果然不錯,深為滿意。便點點頭說:“你做生意是學得出來的。不過,光是記性好、算盤打得快,別樣本事不行,隻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時也說不盡。你跟著我,慢慢自會明白,今天我先告訴你一句話:要想吃得開,一定要說話算話。所以答應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應人家,答應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說,福山一路深深點頭,等胡雪岩說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聲:


    “我記牢了!”


    “你蘇州城裏熟不熟?”


    “城裏不熟。”


    “那麽,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問道,“先生要問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請你去跑一趟。有個姑娘叫黃銀寶,我有兩個朋友在那裏,一個姓裘,一個姓劉,你看看他們在那裏做什麽?回來告訴我。”胡雪岩緊緊接著又說,“你不要讓他們知道,有人在打聽他們。”


    “噢!”福山很沉著地答應著,站起身來,似乎略有躊躇,但終於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鳴微帶不以為然的語氣說:“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場’的本事,不過,他這種小後生,到那種地方去,總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陣’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緊的!我看他那個樣子,早就在迷魂陣裏闖過一陣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門徑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說:“少年入花叢,總比臨老入花叢好。我用人跟別人不同,別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紀輕的有才幹、有經驗,什麽事看過經過,到了要緊關頭,才不會著迷上當。”


    這番見解,在周一鳴不曾聽說過,一時無話可答,仔細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過,他在想,年輕後生,一個個都見過世麵,經過陣仗,學得調皮搗蛋,駕馭可就不容易了。


    “也隻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們。”周一鳴畢竟想通了,“旁人不敢象胡先生這樣子做法。”


    “對!”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過,”周一鳴又替福山擔心,“他身上沒有什麽錢,就找到了黃家,那種‘門口’怎麽踏得進去?”


    “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問你,阿巧姐怎麽樣?”


    “她仍舊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過得舒服。”周一鳴又說,“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來之前兩三天才辦好。如果你老不來,我已經帶著福山回上海。現在是怎麽樣一個情形,請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搖搖頭,”事情一樁接一樁,好象捏了一把亂頭發。你問的話,我現在無法告訴你,你跟福山先住下來再說。


    於是周一鳴到樓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個人倚枕假寢,心裏一樁一樁的事在想。發覺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因而想到一句話:“君子務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錢莊,第二是絲。錢莊現成有潘叔雅的一筆錢在那裏,絲則湖州方麵的新絲又將上市,今年是不是還做這生意?要做是怎麽個做法?得要趕快拿定主意,通知陳世龍去辦。這樣子專管閑事,耽誤了正經,將來是個不了之局。


    於是,他當機立斷,作了個決定,隻等明天楊鳳毛回來,看怎麽說,事情如果麻煩,隻好照裘豐言的辦法,把那批洋槍丟在上海再說,自己趕緊陪著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幹正經,閑事能管則管,不能管的隻好丟下再說。


    想停當了,便又另有一番籌劃,將能管的閑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個是劉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個是周一鳴,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來積壓在心頭的沉重之感,就由於這樣一轉念間,大見輕鬆,當然,劉不才和周一鳴去代他管那兩件閑事,決不會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實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許多了。心一橫,想起不知哪裏看來的兩句詩,脫口念了出來:“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然而三件閑事畢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顧慮便能周詳,心裏在想:何必路遠迢迢先回杭州,再轉湖州?由蘇州到湖州,現成的一條運河,算起位置來,蘇州在太湖之東,湖州在太湖之南,應該是條捷徑。


    “老周,”胡雪岩向他請教,“蘇州到湖州的水路怎麽走法?”


    “胡先生是問運河?”周一鳴答說,“這條路我走過,由蘇州到吳江叫北塘河,吳江到平望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兩支,一支往南到嘉興叫南塘河,往西經南潯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裏路。”


    於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燭磨墨,親筆寫好一封信,封緘完畢,福山也就回來了。


    “黃銀寶住在下塘水潭頭。”福山回報:“劉老爺、裘老爺都在那裏,劉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詫異,“跟哪些人在賭?”


    “都是那裏的人,娘姨、小大姐,擁了一屋子。”福山又說,“隻有裘老爺一個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個酒鬼,一個賭鬼,到哪裏都一樣。”


    “福山,”周一鳴問,“你是不是親眼看見的?怎麽曉得是他們兩位?”


    福山臉一紅,“那裏有個‘相幫’,我認識,”他說,“是我們木瀆人,我托他領我進去看的。”


    這就見得胡雪岩說他“在迷魂陣裏闖過一陣”的話,有點道理了。周一鳴笑笑不響。胡雪岩卻對福山誇獎了兩句。


    “你倒蠻能幹,在外麵自己會想辦法,很好,很好!”接著又問:“湖州,你去過沒有?”


    “沒有去過。”福山剛受了鼓勵,因而自告奮勇,“不過沒有去過也不要緊,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麵上,那個人你叫他鬱四叔好了。討了回信,立刻回來。”說著,胡雪岩將一封信,十兩銀子都交了給他,又加了一句話:“窮家富路,多帶點,用多少算多少。”


    這意思是,盤纏費用,實報實銷,周一鳴想指點他一句,轉念一想,怕胡雪岩是有意試他,不宜說破,便閉口不語。


    於是福山當夜便去打聽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擻精神,等候楊鳳毛的消息。趁這空檔中,他將阿巧姐與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細細作了交代,接著,劉不才與裘豐言在黃銀寶家宿夜歸來,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說笑,這就到了放午炮的時候了。


    楊鳳毛言而有信,正在他們團團一桌吃午飯的當兒,匆匆趕了回來。


    於是主客四人,一起離座,相邀共餐。楊鳳毛說是吃了飯來的,胡雪岩便不勉強,依舊是將他延入套房去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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