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胡雪岩到了上海,仍舊在投大興客棧,行李還不曾安頓好,就寫條子叫客棧專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請古應春來相會。


    不到一個鍾頭,古應春親自駕著他的那輛“亨斯美”趕到大興客棧,一見麵叫應了,什麽話不說,先仔細打量胡雪岩的行李。


    “怎麽回事,老古!”


    “阿巧姐呢?”


    “沒有來!”胡雪岩說,“事情大起變化,你想都想不到的。”


    “怎麽樣呢?”


    “說來話長。回頭有空再談。喂,”他問,“五哥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古應春又問:“阿巧姐呢?怎麽事情起了變化?你要言不煩說兩句。”


    胡雪岩不知道他何以對阿巧姐特別關心,便反問一句:“你是不是派人到木瀆去談過?”


    “你先不用管這個,隻說阿巧姐怎麽樣了?”


    “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經理。不久,就是何學台的姨太太了。”接著,便講移植這株名花的經過,胡雪岩雖長於口才,但經過太曲折,三言兩語說不完,站著講了一刻鍾,才算說清楚。


    “這樣也好!”古應春拉著他的袖子說,“走!去晚了,七姐的急性子,我是曉得的,又要埋怨我。”


    “慢來,慢來!”胡雪岩按住他的手說,“我的話告訴你了,你一定也有話,怎麽不告訴我?”


    “當然要告訴你的。到家再說。”


    等坐上馬車,古應春承認曾派人到木瀆去談過阿巧姐的事,但一場無結果,派去的人下會辦事,竟連未能成功的原因何在,都弄不清楚。


    “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場驚嚇,由此讓我還交了三個朋友,都是蘇州的闊少,有一大筆款子要我替他們用出去。”胡雪岩笑道:“老古,我這一趟蘇州,辛苦真沒有白吃,談起個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談不完。”


    事情大多,東一句,西一句,扯來扯去,古應春一時也聽不清楚,隻知道他這趟大有收獲。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關,胡雪岩有辦法,他自然也感到興奮。


    轉眼間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馬蹄聲音是她聽熟的,親自下樓來開門,老遠就在喊:“小爺叔,你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胡雪岩說:“先告訴你一樁開心的事,你總說蘇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帶了一大簍來,放在‘石灰缸,裏,包你半年都吃不完。”


    “謝謝,謝謝!”七姑奶奶口中是對胡雪岩說話,眼睛卻看著古應春。


    “阿巧姐不來了!”古應春輕聲對她說,“她也不會姓胡了。”


    “怎麽鬧翻了?”


    “不是,不是。你不要亂猜,回頭再跟你說。總而言之,可以放心了!”


    “嗯,嗯!”七姑奶奶很高興地拍拍胸。


    胡雪岩聽他們這番對答,越覺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聲音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什麽事可以放心?”


    “現在不會‘白板對煞,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爺叔,快上樓來,看看哪個來了?”


    上樓掀簾一看,合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岩驚喜之餘,恍然大悟所謂“白板對煞”作何解。


    “你是怎麽來的?”


    “我跟三叔一起來的。”芙蓉說,“一到就住在七姐這裏。本來要寫信告訴你,七姐說不必,你就要回來的。”


    “那麽三叔呢?”


    “他就住在不遠一家客棧。”古應春笑道:“這位先生真是妙人!從他一來,你曉得哪個最開心?”


    “哪個最開心?”胡雪岩想了想說:“照我看,隻有他自己。”


    大家都笑了,“還有一個,”古應春指著七姑奶奶:“她!”


    這一說,胡雪岩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姐最開心?”


    “你想呢?我們這位姑奶奶一刻都靜不下來的,現在聽了你小爺叔的話,要學做千金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叫她怎麽坐得住?劉三爺一來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處去逛,看了希奇古怪的花樣,回來講給她聽,真好比聽大書。”


    “聽大書都沒有聽劉三叔說笑話來得發噱。”七姑奶奶也爽郎地笑著,“這個人真有趣。”


    “來了,來了!”古應春說,“他的腳步聲特別。”


    因為有此一句話,胡雪岩便先注意門簾下的腳,原來劉不才著的是一雙隻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閃閃發亮。身上隻穿長袍,未著馬褂,那件袍子純黑,非綢非緞,細細看去,才知是洋人用來做禮服的呢子,劉不才別出心裁,做成長袍,配上水鑽的套扣,顯礙相當別致,也相當輕佻。


    “喔!”劉不才先開口,“你總算回來了!人象胖上點。”


    胡雪岩先答他的話,忍著笑將他從頭看到底,“劉三爺,”他又似嘲弄,又似佩服他說:“你真正時髦透頂了!”


    “劉三爺真開通。”古應春也說:“叫我就不敢穿了這一身奇裝異服,招搖過市。”


    “這有啥要緊?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幫劉不才說話,“‘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劉三爺這身打搶真叫俏!看上去年紀輕了十幾歲。”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閑話少說,”古應春問道:“我們是下館子,還是在家吃飯?”


    “在家吃吧!”胡雪岩說,“我不想動了。”


    於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廚房去指揮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岩開始暢談此行的經過,因為有劉不才在座,關於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隱諱的。


    “照此看來,劉不才來得正好,”等聽完了,古應春異常興奮他說,“五月初七去接陸芝香,就請劉三爺去。”


    “是的。”胡雪岩點點頭,“我也這麽想,將來陪他們吃喝玩樂,都是劉三爺的事。何學使經過上海,也歸劉三爺接待。”


    “好的!”劉不才欣然答應,“都交給我。包管伺候得他們服服帖帖。”


    “你這身衣服,”古應春說,“陸芝香或許不在乎,在何學使一定看不順眼。”


    “我懂,我懂!”劉不才說,“陪啥人穿啥衣裳,我自己有數。”


    “我在想,”胡雪岩說,“將來劉三爺跟官場中人打交道,甚至到家裏去的機會都有,有個功名在身上,比較方便得多。我看,捐個官吧?”


    “最好不捐。一品老百姓最大。”


    胡雪岩很機警,聽出劉不才的意思,不捐官則已,要捐就要捐得象樣,不過自己也不過“州縣班子”,不能替劉不才捐個“知府”,所以這樣說道:“我們是做生意,不是做官,大小不在乎,隻為了做生意方便。譬如說逢關過卡,要討個情,一張有官銜的名帖投進去,平坐乎起,道弟稱兄,比一品老百姓,就好說話很多了。”


    “小爺叔的話不錯,我也想捐一個,捐他個正八品的縣丞,”


    “那也不必,都是州縣班子好了,弄個‘大老爺’做做。”


    接著胡雪岩的話,那邊笑了;七姑奶奶手裏捧著一瓶洋酒,高聲說道:“各位‘大老爺,請上桌吧!”


    “啊呀!”古應春突然說道,“我倒忘記了,有位仁兄應該請了他來。”


    “誰啊?”胡雪岩問。


    “裘豐言。”


    “喔,他也來了。這可真有得熱鬧了。”胡雪岩笑著說了這一句,卻又搖搖頭:“不過今天不必找他。我們還有許多事要談。”


    生意上的許多機密,隻有他們倆可以知道,連劉不才都不宜與聞,因此飯桌上言不及義,隻聽劉不才在大談這天下午所看的西洋馬戲,馬背上的金發碧眼的洋美女,如何婀娜多姿,大露色相。別人倒都還好,英蓉初涉洋場,聽了目瞪口呆,隻是不斷他說:“哪有這樣子不在乎、不顧臉麵的?我不信!”


    “百聞不如一見。”胡雪岩說,“你明天自己去看一次就曉得“對的!”七姑奶奶的興致也來了,“明天我們也去看一場,”


    “女人也許看嗎?”


    “女人難道不是人?為啥不許!”


    “有沒有女人去看?”英蓉問她三叔。


    “有,有。不但有,而且還跟不認識的男人坐在一起”


    “三叔又要瞎說了。”芙蓉老實不客氣的指責,“這話我絕對不信。”


    “我話沒有說完,你就怪我!”劉不才說,“我說的是西洋女人。”


    古應春銜杯在口,忍俊不住一口酒噴了出來,虧得臉轉得快,才沒有噴到飯桌上,但已嗆了嗓子,又咳又笑好半天才能靜下來。


    “小爺叔!”七姑奶奶也笑著對胡雪岩說:“我們這位劉三爺跟‘酒糊塗’裘大老爺,真正是‘寶一對’,兩個人唱雙簧似他說起死後來,簡直把人肚腸都要笑斷。我情願每天備了好酒好菜請他們吃,聽他們說說笑話,消痰化氣、延年益壽。”


    “你倒真闊!”古應春笑道,“請兩位州縣班子的大老爺做清客。”


    “我倒想起來了。”七姑奶奶問道:“剛才你們在談,是不是劉三爺也要捐個官做?”


    “老古也是!”胡雪岩接口,“老古槽通洋務,現在剛正吃香的時候,說不定將來有人會借重,真的掛牌出來,委個實缺。七姐,那時候你就是掌印夫人了。”


    “謝謝!”七姑奶奶撇著嘴說,“我才不要做啥官太太。”


    “老古!”胡雪岩先是當笑話說,轉一轉念頭,覺得倒不是笑話,“說真的!考古,我看你做官,倒是蠻好一條路子。於你自己有益,對我們大家也有好處。”


    七姑奶奶口快,緊接著問:“對老古自己有沒有益處,且不去說它,怎麽說對大家都有好處?”


    “自然羅!”胡雪岩答道,“你隻看王雪公,他做了官,不是我們都有好處?”


    “喔,我懂了,是仰仗官勢來做生意。既然如此,老古為朋友,倒不妨打算打算。”


    “你啊!”古應春歎口氣說,“得著風,就是雨。曉得的人,說你熱心,不曉得的人,當你瘋子。”


    七姑奶奶聽了胡雪岩的勸,脾氣已改得好多了,受了古應春的這頓排揎,笑笑不響。


    “小爺叔!”古應春轉臉又說,“我樣樣佩服你,就是你勸我做官這句話,我不佩服。我們現在槁到興興頭頭,何苦去伺候貴人的顏色?”


    胡雪岩很知趣,見這上頭話不投機,就不肯再說下去,換了個話題說:“從明天起,我們又要大忙特忙了。今天早點散吧!”


    “對!”七姑奶奶看一看胡雪岩和芙蓉笑道,“你們是小別勝新婚,早點去團圓,我也不留你們多坐。吃了飯就走好了。”


    於是止酒吃飯。古應春拿起掛在門背後的一支西洋皮馬鞭,等在那裏,是預備親自駕車送他們回大興客棧的樣子。


    “你住得近,不必忙走!就在這裏陪七姑奶奶談談閑天解解悶。”胡雪岩向劉不才說。


    雖然七姑奶奶性情脫略,但道理上沒有孤身會男客的道理,所以劉不才頗現躊躇,而古應春卻懂得胡雪岩的用意,是怕劉不才跟到大興棧去,有些話就不便談了。因而附和著說:“劉三爺,你就再坐一會好了。”


    既然古應春也這麽說,劉不才勉強答應了下來。古應春陪著胡雪岩和芙蓉下樓,戴著頂西洋鴨舌帽的小馬伕金福,已經將馬車套好,他將馬鞭子遞了過去,命金福趕車,自己跨轅,以便於跟胡雪岩談話。


    “先到絲棧轉一轉,看看可有什麽信?”


    先到裕記絲棧,管事的人不在,古應春留下了話,說是胡大老爺已從蘇州回到上海,如有他的信,直接送到大興客棧。然後上車又走。


    到了客棧,芙蓉便是女主人,張羅茶煙,忙過一陣,才去檢點胡雪岩從蘇州帶回來的行李。胡雪岩使向古應春問起那筆絲生意。


    剛談不到兩三句,隻聽芙蓉在喊:“咦!這是哪裏來的?”


    轉臉一看,她托著一方白軟緞繡花的小包袱走了過來,包袱上是一給頭


    發,兩片剪下來的指甲。


    “頭發上還有生發油的香味,”芙蓉拈起那一絡細軟而黑的頭發,聞了一下說,“鉸下來還不久。”


    胡雪岩很沉著地問:“你是在哪裏尋出來的?”


    “你的那個皮包裏。”


    不用說,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時,有意留置的“私情表記”,胡雪岩覺得隱瞞、分辯都不必要,神色從容地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回頭細細告訴你。”


    芙蓉看了這兩樣東西,心裏自然不舒服,不過她也當得起溫柔賢慧四個字,察言觀色,見胡雪岩是這樣地不在乎,也就願意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仍舊收好原物,繼續整理其他的行李。


    “洋人最近的態度,改變過了。”古應春也繼續談未完的生意,“聽說,英國人和美國人都到江寧城裏去看過,認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樣,不成名堂,所以有意跟我們的官場,好好坐下來談。苦的是‘上門不見土地’。”


    “這叫什麽話?”


    “找不著交涉的對手。”古應春說,“曆來的規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打交道,凡有洋務,都歸兩廣總督兼辦,所以英國、美國公使要見兩江總督,督署都推到廣州,拒而下見。其實,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何以見得?”


    “這是有布告的。英、美、法三國領事,會銜布告,通知他們的僑民,不準接濟小刀會劉麗川。”古應春又說,“我還有個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國公使麥蓮,從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訪江蘇藩司吉爾杭阿,當麵聲明,並無助賊之心。隻是想整頓商務、稅務,要見兩江怡大人。此外又聽說英、美、法三國公使,會銜送了一個照會,為了上海新設的內地海關,提出抗議。”


    “這是什麽意思?”


    “多設一道海關,多收一次稅,洋商自然不願。”


    胡雪岩很用心地考慮了一會,認為整個形勢,都說明了洋人的企圖,無非想在中國做生意,而中國從朝廷到地方,有興趣的隻是穩定局勢,其實兩件事是可以合起來辦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麵平靜,要求市麵平靜,當然先要在戰事上取勝,英美法三國公使,禁止他們的僑民接濟劉麗川,正就是這個意思。當今最好的辦法,是開誠布公,跟洋人談合作的條件。


    當他陳述了自己的意見,古應春歎口氣說:“小爺叔,要是你做了兩江總督就好了,無奈官場見不到此,再說一句,就是你做了兩江總督也不行,朝廷不許你這樣做也是枉然,我們隻談我們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說:“新絲快要上市了。”


    新絲雖快上市,不準運到上海與洋人交易,則現有的存貨,依然奇貨可居。疑問是這樣的情勢,究竟可以維持多久?板高不售,一旦禁令解除,絲價下跌是一可慮,陳絲品質不及新絲,洋人要買一定買新絲,陳絲的身價更見下跌,說不定賣不出去是二可慮。胡雪岩意會到此,矍然而驚,當即問道:“考古,照你看,我們的貨色是賣,還是不賣?”


    古應春不作聲。這個決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現出很鄭重的態度,才能說動胡雪岩,所以他的沉默,等於盤馬彎弓,實際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視。


    “你說一句啊!”胡雪岩催促著。


    “這不是一句話可以說得盡的,貴乎盤算整個局勢,看出必不可易的大方向,照這個方向去做,才會立於不敗之地。”


    胡雪岩一麵聽,一麵點頭,“不錯。”他說,“所謂眼光,就是要用在這上頭。照我的看法洪楊一定失敗,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對!我也是這樣的看法。既然看出這個大方向,我們的生意應該怎麽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遲早要合作的,不如放點交情緒洋人,將來留個見麵的餘地。”胡雪岩很明確他說:“老古,絲我決定賣了!你跟洋人去談。價錢上當然多一個好一個。”


    古應春隻點頭,不說話。顯然的,怎樣去談,亦須有個盤算。


    古應春想了想說:“這樣做法,不必瞞來瞞去,事情倒比較容易辦。不過‘操縱’二字就談不到了。”


    這句話使得胡雪岩動容了,他隱隱然覺得做生意這方麵,在古應春麵前象是差了一著,然而那股好勝之心,很快地被壓了下去。做生意不是鬥意氣!他這樣在想,見機最要緊。


    “‘操縱,行情,我何嚐不想?不過當初我計算的時候,沒有想到最要緊的一件事,這件事,洋人占便宜,我們吃虧。所以要想操縱很難,除非實力厚得不得了。”


    “哪一件事!”古應春間,“洋人占便宜的是,開了兵船來做生意”


    “著啊!”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我說的就是這件事,洋人做生意,官商一體,他們的官是保護商人的,有困難,官出來擋,有麻煩,官出來料理。他們的商人見了官,有什麽話也可以實說。我們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恤商艱,商人也從來不敢期望官會替我們出麵去論斤爭兩。這樣子的話,我們跟洋人做生意,就沒有把握了,你看這條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場中另出一個花樣,變成前功盡棄。譬如說,內地設海關,其權操之在我,有海關則不便洋商而便華商,我們就好想出一個辦法來,專找他們這種‘不便’的便宜,現在外國領事提出抗議,如果撤消了這個海關,我們的打算,豈不是完全落空?”


    胡雪岩知道他在動腦筋,這筆生意,腦筋不靈活是無法去做的,跟洋人打交道已經不容易,還有一批絲商散戶要控製。主意是胡雪岩所出,集結散戶,合力對付洋人,並且實力最強的龐二這個集團,亦已由於胡雪岩的交情和手腕,聯成了一條線。而指揮這條線的責任,卻落在古應春的身上。以前為了說服大家一致行動,言語十分動聽,說是隻要團結一致,迫得洋人就範,必可大獲其利,如今這句話必得兌現,倘或絲價不如預期之高,一定要受大家的責難。其中還有一部分是墊借了款子的,絲價不好,墊出去的錢不能十足收回,就非吃賠帳不可。


    這樣考慮了好一會,盤算了壞的這方麵,又盤算了好的這方麵,大致決定了一個做法,“小爺叔”,他說,“我想先跟洋人去談,開誠布公說明白,大家一起來維持市麵,請他們開個底價給我。這個底價在我們同行方麵,不宜實說,留下一個虛數,好作討價還價的餘地。你看我這樣子做,是不是妥當?”


    “洋人這方麵的情形,我沒有你熟。”胡雪岩說,“不過我們自己這方麵的同行,我覺得亦用得著‘開誠布公’這四個字。”


    “你是說,洋人開價多少,我們就實說多少?”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胡雪岩說,“這趟生意,我們賺多賺少在其次,一定要讓同行曉得,我們的做法是為大家好,決不是我們想利用小同行發財。”


    “小爺叔是眼光看得遠的做法,我也同意。不過,”古應春說,“當初為了籠絡散戶,墊出去的款子,成數很高,如今賣掉了絲,全數扣回,所剩無幾,隻怕他們有得羅嗦。”


    “不要緊!”胡雪岩說:“我在路上已經算過了,有龐家的款子,還有蘇州潘家他們的款子,再把這票絲賣掉,手上的頭寸極寬裕,他們要借,就讓他們借。”


    “慢慢!”古應春揮著手說:“是借,是押,還是放定金?”


    這句話提醒得恰是時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貨色抵押,放定金就得“買青”——買那些散戶本年的新絲。同樣一筆錢,放出去的性質不一樣,胡雪岩想了想說:“要看你跟洋人談下來的情形再說,如果洋人覺得我們的做法還不錯,願意合作,那就訂個合約,我們今年再賣一批給他們。那一來,就要向散戶放定金買絲了。否則,我們改做別項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號,一定要在上海開起來。”


    “那是並行不悻的事,自己有了錢莊,對做絲隻有方便。”


    “這樣子說,就沒有什麽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覺得可以做主的,盡由自己做主。”


    將胡雪岩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古應春發覺自己所顧慮的難題,突然之間,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開誠布公去談,商量好了一個彼此不吃虧的價錢,然後把一條線上的同行、散戶都請了來,問大家願不願意賣?願意賣的最好,不願意賣的,各自處置,反正放款都用棧卑抵押,不至於吃倒帳。生意並不難做。


    這樣想了下來,神色就顯得輕鬆了,“小爺叔,”他笑道,“跟你做事,真正爽快不過。”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細說。總而言之,我看人總是往好處去看,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壞人。沒有本事才做壞事,有本事一定會做好事。既然做壞事的人沒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們了。”


    古應春對他的這套話,在理路上一時還辨不清是對還是錯,好在這是閑話,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辭,要一個人去好好籌劃,明天如何踉洋人開談判?


    等古應春一走,胡雪岩才能把全副心思擺到英蓉身上。小別重逢,自然有一番體己的話,問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也問起他的兄弟。芙蓉告訴他,決計叫他兄弟讀書上進,附在一家姓朱的書香人家讀書,每個月連柬脩和飯食是三而銀子,講好平日不準回家。


    胡雪岩聽見這話,大為驚異,想不到芙蓉那樣柔弱的性情,教養她的兄弟,倒有這樣剛強的處置。


    “那麽小兔兒呢?”他問,“一個人住在朱家,倒不想家?”


    “怎麽不想?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來,讓我一頓手心又打回去了,”


    “你倒真狠得下這個心?”


    “你曉得我的心,就曉得我狠得下來了!”


    “我隻曉得你的心好,不曉得你心狠。”胡雪岩已估量到她有個很嚴重的說法,為了不願把氣氛弄得枯燥嚴肅,所以語氣中特地帶著點玩笑的意味。芙蓉最溫柔馴順不過,也猜到胡雪岩在這時刻隻願享受溫情笑謔,厭聞什麽一本正經的話,所以笑笑不響,隻把從湖州帶來的小吃,烘青豆、酥糖之類擺出來供他消閑。


    她將他的心思倒是猜著了,但也不完全對,胡雪岩的性情是什麽時候都可以說笑話,也什麽時候都可以談正經,而且談正經也可以談出諧謔的趣味來,這時便又笑道:“你是啥個心,怎麽不肯說?是不是要我來摸?”說著順手撈住芙蓉的一條膀子,一摸摸到她胸前,芙蓉一閃,很輕巧地避了開去。接著便發現窗外有人疾趨而過,看背影是大興客棧的夥計。顯然的,剛才他的那個輕桃的動作,已經落入外人眼中,即令芙蓉溫柔馴順,也忍不住著惱,手一甩塵到一邊,扭著頭不理胡雪岩。


    一時忘形,惹得她不快,他自然也感到歉疚,但也值不得過去賠笑說好話,等一會事情也就過去。所以隻坐著吃烘青豆,心裏在想著,湖州有哪些事要提出來問她的?


    偶然一瞥之間,發覺芙蓉從腋下鈕扣押出一條手絹,正在擦眼淚,不由得大驚失色,奔過去,捧有她的臉一看,可不是淚痕宛然?


    “這,這是為什麽?”


    “沒有什麽!”芙蓉醒醒鼻子,擦擦眼淚,站起來扯了扯衣襟,依舊坐了下來,要裝得沒事人似的。


    “一定有緣故。”胡雪岩待為這樣說:“你不講,我要起疑心的。”


    “我自己想想難過!不怨別人,隻怨自己命苦。”她將臉偏到一邊,平靜他說,“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婦,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不會這樣動手動腳,叫不相幹的人看輕了我,”


    越是這樣怨而下怒的神態,越使得胡雪岩不安,解釋很難,而且也多餘,唯一的辦怯是認錯。


    “我不對!”他低著頭說,“下次曉得了。”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釋了,“我也不是說你不尊重我,不過身分限在那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又說,“你現在應該想得到了,我為什麽對小兔兒狠得下心來,我要他爭氣!要他忘記了有我這樣一個姐姐!”


    “這”胡雪岩頗感不安,“你也把這一點看得太重了!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我又沒有看輕過你。”


    “話不是這麽說。”芙蓉也覺得這身分上的事,再談下去也無味,所以避而不談,隻談她兄弟,“我一個人前前後後都想過了,小兔兒在我身邊,一定不會有出息,為啥呢,第一,不愁吃,不愁穿,他要啥,我總依他,隻養不教,一定不成材;第二,有三叔在那裏,小兔兒學不到好樣,將來嫖賭吃著,一應俱全。我們劉家就再沒有翻身的日子了!”


    這番話說得胡雪岩半晌作聲不得,口雖不言,心裏卻有許多話,最想說的一句是:“我把你看錯了!”他一直看芙蓉是個“麵人兒”,幾塊五顏六色的粉,一把象牙刻刀,要塑捏成怎樣一個人,就是怎樣一個人。此時方知不然!看似柔弱,其實剛強,而越是這樣的人,用的心思越深,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越是出人意外。從今以後,更不可以小覷任何人了!不然就可能會栽大跟鬥。


    由於這樣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輕易答腔,站起來一麵踱方步,一麵回味她的話,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說出來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難為你想得這麽深!”他站定了腳說,“不過,我倒要勸你,你這樣子不是福相!我實在替你擔心。你什麽事放不開,一個人在肚子裏用功夫,耗心血的,怪不得人這麽瘦!”


    芙蓉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麽樣在肚子裏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腦筋略為一轉,就憑這兩句話,便可以想見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說出來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結發糟糠,小兔兒這個小舅子,他就會當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負起教養之責,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隻有靠她做姐姐的,自己要有決斷。


    隻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會有辦法!莖蓉這樣在想,先不必開口,且聽他說些什麽?


    “這是我不對!我沒有想到小兔兒。不過,話說回來,是我沒有想到,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實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隻怕也沒有工夫來管。所以,你不要怨我,隻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辦法,盡責任。”胡雪岩停了一下說,“你就隻有這麽一個親骨肉,隻要你舍得,事情就好辦了,你倒說,你希望小兔兒將來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總巴望他能夠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種不願說而又非說不可的神態,“無論如何,不要象三叔那種樣子。”


    胡雪岩明白,這是她感懷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種感慨。如果不是劉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話,生來是偏房的命,但不能為人正室,不嫁也總可以!隻力有了一個兄弟,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養侄兒成人,終於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小兔兒。其情哀,其誌苦,胡雪岩對她不但同情,而且欽佩,因而也愈感到對小兔兒有一份必須要盡的責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說,“你三叔雖不是敗子回頭金不換,也有他的道理,將來會發達的。你不要太看輕了他。”


    “我不是看輕他,他是我叔叔,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我總尊敬他的。不過”芙蓉忽然搖搖手,“這也不去說他了。我隻望你拿小免兒當自己人。”


    “當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岩說、“閑話少說,你倒說,你將來希望小兔兒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榮宗耀祖。”


    “榮宗耀詛,隻有做官。象我這樣捐來的官不希奇,要考場裏真刀真槍拚出來的才值錢。”胡雪岩平靜他說,“隻要小兔兒肯替你爭氣,事情也很好辦,我替你請個最好的先生教他讀書。”


    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岩當時就要筆墨紙張,給王有齡寫信,請他代為托“學老師”,覓一個飽學秀才“坐館”。當然,他也還有許多事要跟王有齡談,文墨上的事,胡雪岩不大在行,有些話,象跟何桂清見麵的經過,又非親筆不可,所以這封信寫到鍾敲十二下,還沒有寫完。


    芙蓉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先是當他有些負氣,後來看看不象,長篇大套在寫,當然是談別的事。不過因頭總是由小兔兒身上而起,這樣慎重其事,未免令人難安。


    “好歇歇了!”她溫柔他說,“蓮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點心睡吧,明天再說。”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胡雪岩頭也不抬他說。


    說是這樣說,仍舊又很費勁地寫了一個鍾頭才罷手,他把頭一張信紙,遞了給芙蓉。


    芙蓉是識得字的,接過來念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閣下,敬稟者,”


    念到這裏笑了,“好羅嗦的稱呼!”


    “你看下去。”


    於是芙蓉又念:“套言不敘。今有內弟劉小兔,”到這裏,芙蓉又笑了,“你怎麽把小兔兒的小名也寫了上去?”


    “那要什麽緊,又不是官場裏報履曆,我跟王大老爺通家至好,就寫小名也不要緊。”


    恩想也不錯,她便笑道:“說來說去,總說不過你。”


    “不用你說,我自己曉得,你看,”他指著“內弟”二字。“這你總沒話說了吧?”


    這是不拿芙蓉視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卻不便有何表示,隻靜心看下去,見胡雪岩對聘師的要求是學問好、性情好,年紀不宜過大,如願就聘,柬脩從優。這見得他是真為自己跟小兔兒打算,心頭由熱而酸,不知不黨的滾下兩滴眼淚。


    “我想想又不對了!”她揩一揩眼睛說,“怕小兔兒福薄,當不起!再說,這樣費事,我心也不安。”


    這話讓胡雪岩沒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過一個人也不要太迷這些花樣。”他搔搔頭說,“你樣樣都好,就是這上頭看不開。”


    “我看,還是先附在人家館裏的好。”


    “為啥呢?”


    為來為去,還是為了芙蓉怕小兔兒沒有那種專請一位先生來教導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連自己的終身,都相信是注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岩意會到此,便有了辦法。


    “我看這樣,你先去替小兔兒排個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注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話做,不然就隨便你。”


    “這話說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個八字看。”美蓉去找了一張紅紙,“勞動你把小兔兒的生辰八字寫下來。”


    寫完小兔兒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沈頭上,芙蓉還有一樁“官司”要審,就是那方白緞繡花小包袱中,包著的一綹黑發,兩片指甲。“這是哪裏來的?”她說,“你用不著賴,也用不著說假話。”


    “聽你的口氣,當我一定要賴,一定要說假活。那,我就最好不說話,說了真話,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說不過你!”芙蓉有些著惱,“你不說,那包東西我不還你。”


    “你盡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燒掉、摔掉,我決不過問。”


    “你不覺得心疼?”


    “心疼點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當麵燒給你看!”


    “唉!”芙蓉歎口氣說,“‘癡心女子負心漢’,我真替那個送你這些東西的人難過。”


    這句話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為不安,“你說”我別樣,我都不在乎,就是這一樣不能承認。”他加重語氣分辯,“我決不是沒有良心的人,對朋友如此,對喜歡過的女人,也是如此。”


    “這樣說起來,你對這個女人是喜歡過的?”


    “不錯。”胡雪岩已經從芙蓉的語氣,料準了她不會吃醋,覺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說,“就是前不久,我喜歡過,現在已經一刀兩斷。她不知道怎麽,忽然‘冷鑊裏爆出熱栗子’,在我決不能撿‘船並舊碼頭,的便宜。所以對這兩樣東西,我隻當做不曾看見。”


    “你的話我弄不明白。”芙蓉問,“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裏的,七姑奶奶也見過。”


    芙蓉深為詫異:“七姑奶奶這樣直爽的人,跟我無話不談,怎麽這件事不曾提起?”


    “你說話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該不管說得說不得,都要亂說?”胡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傑,不要看她瘋瘋癲癲,胸中著實有點丘壑,你不要看錯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話扯開去。你倒講講看,你們怎麽樣好法?”


    “就是這佯子!”胡雪岩翻個身,一把抱住芙蓉。


    “哼!”芙蓉冷笑,“看你這樣子,心裏還是忘不掉她,拿我來做替身!”說著,便要從他懷抱中掙紮出來,無奈他的力氣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緊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來跟她比一比。”他說,“她的腰沒有你細,皮膚沒有你滑。說真的,我還是喜歡你。”


    這兩句話等於在醋罐裏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衝淡了,“少來灌米湯!”她停了一下又說,“你把跟她的事,從頭到尾,好好講給我聽。”“講起來話長!”胡雪岩從枕頭下掏出表來看了一下說,“兩點鍾了!再講就要講到天亮,明天再說。”


    “你不講就害我了!”


    “這叫什麽話?”


    “你不講,害我一夜睡不著。”


    “好,我講。”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葉講完,胡雪岩又說,“這一來,你可以睡得著了,不許再羅嗦!”


    “問一句話可以不可以?”


    “可以。不過隻許一句。”


    “照你看,”芙蓉問,“事情會不會起變化?“


    “什麽變化?”


    “阿巧姐隻怕不肯嫁何學台了。”芙蓉從容分析,“照你的說法,她先對你也不怎麽樣,等到見了年紀輕、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學台,心裏就有了意思。照規矩說,她自己也要有數,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麵前要避嫌疑,怎麽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時候,私底下放了這兩樣‘私情表記,?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來。這你難道看不出來,她的心又變過了。”


    “我怎麽看不出來?不理她就是了。”


    “你倒說得容易!可見你不懂女人的心。”


    這一下,胡雪岩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約,往下追問:“女人的心怎麽樣?”


    “男人是沒良心的多,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女人不同,一顆心飄來飄去,不容易有著落,等到一有著落,就象根繩子一樣,捆得你緊緊地、再打上個死結,要解都解不開。現在你是讓她捆住了,自己還不曉得,說什麽‘不理她就是’,有那麽容易?你倒試試看!”芙蓉訕笑地又說,“真正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


    這一番話把胡雪岩的瞌睡蟲趕得光光的,睜大了眼,望著帳頂,半晌做聲不得。


    “你說,我的話錯不錯?”


    “豈但不錯!還要謝謝你,虧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問,“你看,該怎麽辦?”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來。”


    這是句反話,如果在平時,胡雪岩一定又會逗她拈酸吃醋,開開玩笑,此時卻無這種閑逸的心情,一本正經他說:“這是決不會有的事。我現在就怕對何學台沒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裏不痛快,對我生了意見,說都說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試探,看他這樣表示,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劃:“你現在要搶在前麵,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麵叫明了,事情就會弄僵,人人要臉,樹樹要皮,話說出口,她怎麽收得回去?”


    “這話對!”胡雪岩說,“我現在腦筋很亂,不曉得怎麽快法?”


    “無非早早跟何學台說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飯,還有啥話好說。”


    “話是有道理。不過官場裏有樣規矩你不懂,做哪個地方的官,不準娶哪個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煩就在這裏。”


    談到官場的規矩,芙蓉就無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見解對胡雪岩仍舊是個很大的幫助。第二天一早醒來,首先想到的也就是這件事,大清早的腦筋比較清醒,他很冷靜地考慮下來,認為“生米”雖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飯”,但米隻要下了鍋,就不會再有變化,於今為計,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說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會死心,這就是將“生米”下鍋的辦法。


    不過,這件事還要個居問奔走的人。現成有個周一鳴在那裏,不然還有劉不才,也是幹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時還下會生變,不妨等周一鳴回來了再說。


    等把這個難題想通了,胡雪岩覺得心情相當輕鬆,盤算了一下,古應春這天一定在忙著眼洋人接頭,不必去打擾他,隻有找劉不才一起盤桓,不妨一麵出去遊逛,一麵看看可有合適的地皮,為潘叔雅買下來建新居。


    想停當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妝已畢,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時間起這天要辦些什麽事?


    “等你三叔來了再談。”胡雪岩說,“我想帶你去逛逛。”


    “我不去。拋頭露麵象啥樣子?”


    “那麽你做點啥呢?”


    “我還是到七姑奶奶那裏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遠是熱鬧的。”


    “就你們兩個人,怎麽熱鬧得起來?我看不如約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問道,“你說了她什麽?她好象有點賭氣的樣子,古老爺常常勸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悶出病來,她說什麽也不肯。”這話胡雪岩在前一天也聽見過,當時不以為意,現在聽芙蓉提到,才知道七姑奶奶真的發憤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


    “我不過勸她,要象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哪知道她這樣認真。”胡雪岩說,“賭氣是決不會有的事,她最佩服我,還有大事要我幫忙,賭什麽氣?”


    “這倒是真的,”芙蓉點點頭,“提起你來總是小爺叔長,小爺叔短。我看,”芙蓉笑道,“隻有一個人不佩服你。”


    “哪個?”


    “梅玉的娘。”


    昨天是為了阿巧姐生醋意,這時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岩心裏不免有些厭煩,所以默不作聲。


    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見他是這樣的態度,便不再往下說,聊些別的閑天,等著劉不才。


    結果劉不才不曾來,來了個古應春,帶了由絲棧裏轉來的兩封信,一封是尤五的,由陳世龍代筆,說杭州漕幫鬧事,經過調處,已經平息。隻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飲宴酬醉無虛日,所以還得幾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齡的,這封信就長了。


    王有齡校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從蘇州寫給他的信,加上陳世龍帶去的口信,都要在這紂信中答複,所以足足寫了七張紙,認得出是他的親筆。這樣一個浙江官場中的紅人及能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居然能抽出工夫來寫這麽一封洋洋灑灑的信,就顯得交情確是與眾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說是“既感且愧”,因為尤五會同鬱四,將浙江漕幫的糾紛,順順利利地處置停當,感情已是可感,而且還承他送了許多禮物,實在受之有愧。至於認七姑奶奶作義妹一節,君子成人之美,而況又是舊雨新知雙重的交情,自然樂從。問七姑奶奶什麽時候到浙江,他好派專差來迎接。


    “你看!”胡雪岩將前麵兩張信遞了給古應春,接著又往下看。下麵提到何桂清,說是接到他從蘇州寄會的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蹤。何桂清認為能結識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萬銀子,這下是王有齡來讚揚胡雪岩了,說他的處置“高明之至”,這一萬兩銀子,請胡雪岩替他記入帳下,將來一起結算。


    此外還有許多瑣碎的事,其中比較重要的是,催促裘豐言早日回杭州,因為現在有個“優差”的機會,他可以設法謀取,“遲則為他人捷足先登,未免可惜。”


    “對了!”胡雪岩放下信問道,“‘酒糊塗,住在哪裏?他的事辦得怎麽樣了?昨天我倒忘了問你。”


    “都弄好了,就因為五哥不在這裏,略上沒有交代好,不敢啟運。”古應春又說,“劉三爺知道你要跟他碰頭,去約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這樣吧,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到七姐那裏去,留下口信請他們來。”


    “那又何必在外頭吃?還是到我們那裏去。”


    於是古應春和胡雪岩坐馬車,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車招搖過市,另雇一頂小轎走。轎慢車快,等她到時,隻見七姑奶奶正笑容滿麵地在跟胡雪岩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麽?”芙蓉驚喜地問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他說,“我哥哥在做知府,我為啥不去。”這一節,也就象阿巧姐那件事一樣,是無話不談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談到的少數“秘密”之一。不談阿巧姐是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煩,不談胡雪岩居間拉攏,認王有齡作義兄,是七姑奶奶自覺身分懸殊,不相信現任知府的王大老爺肯降尊纖貴,認此義妹。事情不成,徒落話柄,所以她不願告訴芙蓉。


    誰知王大老爺居然答應了,而且仿佛認此義妹,是件極可高興的事,當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見投緣,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態。聽她自己約略說明緣由,芙蓉也替她高興,“恭喜,恭喜!”她笑著說,“從今以後,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興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爺叔的光。來!”七姑奶奶一把拉著她走,“到廚房裏幫幫我的忙。”


    古應春是廣東人,講究飲饌,七姑奶奶閑著無事,也就在烹調上消磨辰光,所以家裏沒有客來,飯菜也很豐腆,廚房裏早已預備得差不多了,還有一個娘姨,一個小大姐,四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地把飯開了出來。


    主客四人一麵吃飯,一麵還是談湖州之行。剛剛隻談了一半,胡雪岩決定親自送七姑奶奶去,現在要談的是動身的日期。


    這是個難題,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來,“五月初七以後就不行了,蘇州的人要來。再等下去,天氣太熱,又不相宜。”他躊躇著說,“而且一去一來至少要半個月的工夫“小爺叔抽不出工夫,隻好等秋涼以後再說。”七姑奶奶不願強人所難,這樣很爽快地表示了態度。


    “那不行。耽誤了你們的好事。”胡雪岩又說,“再者,陳世龍也要做親了。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總有辦法,等我慢慢來想。”


    話題中斷,接下來是古應春談他上午跟洋人見麵的情形,談到一半又被打斷了,劉不才和裘豐言連翩而至,兩個人臉上紅著,是喝了酒來的,但也不妨再來幾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豐言說,“隻等尤五哥來就動身。”


    “他還有些日子才能回來。”胡雪岩說,“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不必,不必!”裘豐言指著劉不才說,“我跟劉三哥在一起,寫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處逛逛,這種逍遙自在的日子,難得遇到,尤五哥盡管慢點回來好了。”


    胡雪岩又好氣,又好笑,“你真正‘酒糊塗’!一則要早早交差,人家等著洋槍在用,采運軍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遙自在?真是‘急驚風遇著慢郎中’!再則,”他把王有齡的信拿給他看,“雪公一番熱心,你不要錯過機會。”


    等把信看完,裘豐言點點頭說,“雪公的盛意,著買可感。不過,尤五哥不來,我也沒辦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隻好讓人家捷足先登了!”


    這話也不錯,於是胡雪岩又遇到一個難題。七姑奶奶看他們愁顏相向,忍不住要問:“小爺叔!到底為了啥?”


    “老裘要運洋槍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隻要一進浙江地界就不要緊了。”胡雪岩說,“上次也是這樣。一定要等五哥來,說妥當了才敢走。”


    “是這樣一樁事情!為啥早不跟我說?”


    一聽這話,胡雪岩和裘豐言精神一振,齊聲說道:“七姐!你有辦法?”


    “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應春,“你知道這件事,也放在肚裏不說,真正氣數。”


    “一時疏忽,也是有的。”古應春笑道,“閑話少說,你有辦法就拿出來!”


    七姑奶奶的辦法很簡單。尤五手下幾個得力的人,她無不相熟,隻要找到其中之一個,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湊巧的是,古應春親自去跑了一遍,竟一個也不曾找到。


    “不要緊!”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漢的氣概,毫不遲疑地說,“這段路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都曉得我。我送了裘老爺去。”


    這真是語驚四座了!首先古應春就擔心,“一船軍人,不是好玩的事!”他說,“千斤重擔你挑不挑得下來,自己要想一想。”


    “我想過了。不要緊的。”


    語氣雖平靜,而胡雪岩卻聽得出,愈平靜愈顯得倔強,他是深知她的脾氣的,發現美蓉也想說話,急忙拋過去一個阻止的眼色,然後裝出歡然的神情好:“好極,好極!有七姐出馬,一定一路順風。老裘,就讓七姐送你去好了。”


    裘豐言知道胡雪岩這樣說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應地也裝出興奮和感激的神態,拱拱手說:“多謝七姑奶奶,隻是勞動玉步,於心不安。”


    “沒有多少路,隻當到嘉興去玩一趟。”


    “慢點!”胡雪岩靈機一動,“我倒有個辦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把那件大事辦了它。”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時還想不通,“那麽,小爺叔你呢?”


    “我是對不起,這趟不能陪你了”


    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認義兄,尤五一定要到場,來了又去,徒勞跋涉,而自己算來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機會,早早辦了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長去說媒。至於尤家兄妹與王有齡之間,要有個人從中傳話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托裘豐言。


    裘豐言當然樂意效勞。七姑奶奶和古應春也覺得這樣安排十分妥帖。隻是一船軍火,真個托付七姑奶奶保險,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誰也覺得大不妥當。


    找個機會,古應春將胡雪岩和裘豐言拉到一邊說道:“小爺叔,你真的信任我們那口子?她是‘女張飛’,你是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妙算不敢說,打算是有的。要我親自跑一趟鬆江,我到‘老太爺’那裏去搬救兵。”


    “妙,妙!”古應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輕點!輕點!”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氣你曉得的,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來,有一晝夜的工夫就夠了。”


    “那麽,你預備啥時候走?”


    “今天就走。”


    “我陪你去。”裘豐言說,“我也久慕‘老太爺’的名,想見見他。”


    “也好!不過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陸路,為了趕辰光我騎馬去,你行不行?”


    裘豐言不會騎馬,無法同行,隻得快快而罷。及至回到屋裏,隻見劉不才正為七姑奶奶在開備辦禮物的單子,芙蓉則是七姑奶奶的參讚,兩人商量著說一樣,劉不才便提筆寫一樣。


    開完長長的一張單子,七姑奶奶接到手裏看了一遍,自言自語他說:“備齊總得六七百丙銀子。”接著便叫一聲:“小爺叔!”


    “怎麽樣?”


    “你有沒有空?”她問,“我是說能不能抽出兩天的工夫來?”


    胡雪岩麵有難色,便先問一句:“你要我替你辦什麽事,說來商量。”


    “我想請你陪我回一趟鬆江。”


    這一說,古應春不由得就要問:“回鬆江幹什麽?”


    “要去拿東西,天氣熱了,我的單衣夾服還在家裏,還有些首飾,到杭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著小爺叔陪你去啊?”


    “這件大事,我總要跟老太爺說一聲,還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應春詫異地,“我自己倒不曉得!”


    “你真是木頭人!”七姑奶奶恨恨地說,“小爺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爺?”


    “原來是這件事!”古應春笑著答道:“你不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怎麽知道?”


    談到這裏,裘豐言大為高興地說了句:“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話,胡雪岩便一半解釋,一半掩飾地說:“老裘跟我提過好幾次,想去見見老太爺,一直沒有機會。現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問道:“小爺叔,那麽你呢?”


    胡雪岩還不曾開口,古應春和裘豐言相視而笑,神態詭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睜圓了一雙眼,直瞟著古應春。


    “說實話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誤會,揭破了真相,“我原來就想去見老太爺,跟他要兩個人,送老等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辦法,是因為我覺得千斤重擔,何必放在你肩膀上?萬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說:‘老七是心熱,做事為了朋友,不計後果。你們怎麽也不仔細想一想。’這話我就沒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體諒我跟老裘的處境!”


    “那沒有什麽!隻要把事情辦通就是。小爺叔用不著這樣子來解釋的。”


    聽她如此諒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說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轉臉去問芙蓉:“你呢?”


    “我們說好了。”七姑奶奶搶著答道:“一起到鬆江去玩一趟。現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曆來看,第二天就是宜於長行的好日子,時間是太局促了些,但以芙蓉在這些上頭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為了遷就她,隻好大家趕一趕。


    “你沒事,替我們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這樣吩咐古應春。聽得七姑奶奶這一聲,古應春賽如奉了將軍令,答應著轉身就走。


    “等等,等等!”劉不才慌不迭地站起來,“我跟你一起走。”


    這下芙蓉開了口,“三叔!”她也是極匆遽的語氣,“你不要走!這裏有好多事,要請你辦。”


    劉不才無可奈何地站定腳,轉身答道:“你快說!我有要緊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緊事,三叔,你倒說!”


    “哎呀!”他著急地,“姑奶奶,你就少問了,隻說要我辦什麽事就是。”


    “我也要買點零碎東西帶走,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


    “那就這樣。你請雪岩開單子,我一下就回來,替你去買。夷場上市麵遲,都買得到。買不齊的,明天上午再補。”


    芙蓉見他行蹤詭秘,還要留住他說個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過,阻住了芙蓉,於是劉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著古應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噥著說,“我這三叔,盡做些別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樣。”


    “算了,算了!”胡雪岩說,“我要去看兩個錢莊朋友,你要買點啥,我替你帶來。其實你不說我也曉得,無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實用的洋貨。”


    “對!我要送人的。不過,千萬不要太貴,貴的你買來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氣一點的,聽了你的話會怎麽想?送人的禮,不要貴的,原來是弄些不值錢的東西送人!”


    “話不是這麽說,”七姑奶奶向著芙蓉,“東西貴不一定好,賤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禮全在合用,要看人會不會買?”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現在真的很會說話了。”他說,“老古是好口才,總算在這上頭你拜著個好師傅。”


    “哪個要拜他師傅?除非你小爺叔,還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維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門。


    等他走了不久,劉不才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是極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賭“花會”去了,贏了二百多兩銀子。


    什麽叫“花會”,芙蓉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兩個字。七姑奶奶卻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過,因而便為芙蓉解釋,“花會”跟廣東的“白鴿票”相仿,上海設局賭花會的,亦以廣東省城和潮州兩地的人居多。賭法是三十六門開一門,其中兩門永遠不開,所以實際上是三十四門猜一門,猜中的一賠二十八。


    “這種賭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賠三十三,一賠二十八,等於多占五門。”七姑奶奶說,“後來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賭。這種賭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沒有知識的女人!”


    “本來嘛!”芙蓉這樣說,“好好的良家婦女到花會裏去賭錢,象什麽樣子?輸了錢,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還不光是輸錢,為了‘祈夢’,敗壞名節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麽?”芙蓉大為不解,“與‘祈夢’啥相幹?”


    芙蓉也是迷信這些花佯的,七姑奶奶覺得正好借此諷勸,便從頭講起:“花會的總機關叫‘總筒’,各地方設‘筒’,也有上門來兜攬的,叫做‘航船’。賭法是每天早晚各開一次,稱為‘早筒’、‘晚筒’。向例前麵兩筒開過的圍不開,所以三十六門實際上隻開三十四門。


    “三十六門是三十六個人,據說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響馬巨頭,但久而久之,宋江、吳用等等名字,完全改過了。三十六個人的身分,各個不同,另外每個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飛的、陸上爬的、水中遊的都有,象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條龍。


    “三十四門隻能挑一門,怎麽挑法?這樣也好,那樣也好,心裏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隻好祈夢了。夢見龍,當然押林太平,夢見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羅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問,“你曉得祈夢到哪裏去祈?”


    “自然是廟裏。”芙蓉答說。


    “不是!荒山野地的墳頭上。”


    芙蓉大駭,“是晚上?”她問。


    “當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夢的?”


    “晚上睡在墳頭上?”芙蓉不斷搖頭,“不嚇死人!”


    “為了錢,膽就大了,不但是墳頭上,而且越是新墳越好”


    這是由於“新鬼大,故鬼小”的說法,新墳則墓中人新死不久,魂靈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鐵鍋,拿鍋鏟空鏟一陣,據說鬼魂就會聞聲而至。然後根據夢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麽,靈不靈呢?”


    “怎麽會靈?”七姑奶奶說。“譬如你夢見黃狗,我夢見黑狗,各押各的,總有一個不靈。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夢,個個要靈,除非三十四門全開。哪有這個道理?”


    “講得透徹!”對賭之一道三折肽的劉不才,擊案稱賞,“賭錢全靠算!‘觸機’不足為據。”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又問:“那麽,怎麽說是敗壞名節呢?”


    “你想想,一個女人獨自睡在荒郊野外,還有個不被人糟踏的?”


    “啊!”芙蓉悚然,“這花會說起來真是害人無窮!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這種賭是不會賭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過喜歡賭,要會見識見識而已。”劉不才又說,“今天贏了二百多兩銀子,不足為奇。遇見一樁妙事,說起來,倒著實叫我佩服。”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首先就高興了,“快說,快說!”她捧杯茶給劉不才,“你說的妙事一定妙!”


    劉不才所講的,是他在一處“分筒”中親眼得見的一位人物。這處分筒,規模極大,賭客中頗多殷實富戶,下的賭碼極重,其中有個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會與眾不同,專打一門,這一門在三十六門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漢雲。奇的是她專打這一門。總筒中偏偏不開這一門。這樣一年多下來,已經輸了上萬的銀子。


    這天下午,她照例坐轎到了那裏,因為是大戶,自然殷勤接待,一盞茶罷,分筒執事便賠笑相問:“四太太,把條子交下來吧!”


    花會打那一門的那張“條子”照例是封緘的,要等總筒開出來才能揭曉。不如此則總筒可以統計每一門下注的數目,避重就輕揀注碼最少的一門開。話雖如此,弊端還是有的。梁四太太這時聽執事問到,便憤憤地說:“錢輸了,還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會中。我總要著一次才服氣。”


    “我勸四太太換一門的好!”分筒執事說,“賭上麵真是有鬼的,不開起來一定不開。”


    “今天開出來,我一定會中。你看,”梁四太太便從手巾包裏取出一把紙條來,“今天我打三十四門,莫非還不中?”


    “哪有這種賭法的?”分筒執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門,隻中一門,賠了你二十八,還要輸四門。這叫什麽算盤?”


    “當然下注有多少。開出來是我的重門,我就贏了。”梁四太太說:“總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執事,聽她的口風,這是最後一回來賭花會,平白失去這麽一個大戶,未免可惜。但此時亦不便相勸,隻拿筆來記每一門所下的注碼。


    一注注寫完,卻隻有三十三門,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細想一想說道:“下轎的時候我還數過的,是三十四張條子,大概是數弄掉了一張,你們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執事,工於心計,而且日夕從事,對於這上麵的舞弊,精到極點,當時心裏就打算好,這張條子就尋著了,也不能夠給她。


    果然在門檻下麵找到了,但回複梁四太太卻是如此:“到處找過,沒有!”


    “沒有,就算了!莫非偏偏就開那一門?我想,世界上沒有那麽巧的事!”


    分筒一則要“統吃”梁四太太,再則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來,於是便革開那一門,打開撿到的那張條子,看是第三十五門張九官,當即通知總筒,開出張九官來。


    “我跟這位梁四太太前後腳到。”劉不才說,“眼看她的三十三張條子拆封,第一封拆開來就是張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斷他問:“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還多呢!你不要心急,聽我說!”劉不才又說:“拆開第二封,還是張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問,“莫非也是張九官?”


    “這還用說!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張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贏了一萬兩千多銀子,一年多輸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贏錢!”


    這個故事的謎底揭開來,將芙蓉聽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說:“真想得出這種惡刻的法子?”


    “這梁四太太的腦筋,可以跟小爺叔比了!”七姑奶奶不勝向往他說,“我們真想結識結識她!”


    “那也容易,”劉不才說,“隻要到那處分筒去幾回,一定遇得見她。”


    “省省吧!”芙蓉趕緊勸阻,“這種花會,害人不淺,這樣子猜心思,壽命都要短幾年,你既然已經戒掉了,千萬別去。”


    “這話也是!”劉不才大有懺悔之意,“賭這樣東西,不賭心思沒有趣味,要賭心思,真叫‘強中自有強中手’,永遠不會有啥把握。想想真沒意思!”


    “照這樣子說,劉三爺,你也要洗手戒賭了?”


    “你聽他的!”芙蓉撇撇嘴,對七姑奶奶說,“我們三叔說要戒賭,總有十七八回了。”


    劉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為他解嘲:“雖然沒有戒掉,總常常想著在戒,這就蠻難得的了!”


    “怎麽難得?”門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轉臉看時,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來的裘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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