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岩覺得了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著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教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胡雪岩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隻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隻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


    而此刻,卻想到哪裏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此念一動,不可抑製;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隻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岩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著那雙便鞋,也不著馬褂,徑自下樓而去。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裏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為胡雪岩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隻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擺一擺手,徑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閑步,意興闌珊;心裏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枕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岩有著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隻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奶奶呢?”他指著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裏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裏?”


    “沒有說。”


    “什麽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閑事。”


    “那,怎麽走的呢?”胡雪岩問:“為什麽沒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雇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雇的。”


    胡雪岩大為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麽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為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岩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裏?”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這神態亦頗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等把阿福喊來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雜貨店“白相”。那家雜貨店老夫婦兩個,隻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胡雪岩也見過,生得象“無錫大阿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笑口常開。阿祥情有所鍾,隻等胡雪岩一出門,便到那家雜貨店去盤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飯食的夥計兼跑街。“老爺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來。”


    “不必!”胡雪岩聽得這段“新聞”;心裏舒服了些,索性丟下阿巧姐來管阿祥的閑事,“照這樣說,蠻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兒,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說:“跟奶奶的小名一樣。”


    原來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興味盎然地笑著。


    “我跟阿祥說,你叫人家的時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樣子犯了奶奶的諱。做下人的不好這樣子沒規矩。”


    這是知書識禮的人才會有的見解,不想出現在兩條爛泥腿的轎班身上,胡雪岩既驚異又高興;但口中問的還是阿祥。“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問:“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訴我說,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兩個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麵前提起來,阿祥是說‘你們家大小姐’。”


    “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間,彼此都用“喂”字稱呼,辨聲知人,就決不是泛泛的情分了;隻不知道:“她父母對阿祥怎麽樣?”


    “她家父母對阿祥蠻中意的。”


    “怎麽叫蠻中意?”胡雪岩問:“莫非當他‘毛腳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麽點意思。”


    “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出來管管閑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爺買來的,凡事要聽老爺作主;我們怎麽敢管這樁閑事,再說,這樁閑事也管不了。”


    “怎麽呢?”


    “辦喜事要——。”


    胡雪岩會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來。”


    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來。臉上訕訕地,有些不大好意思;顯然的,他在路上就已聽阿福說過,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幾?”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躊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問:“‘他們家大小姐’幾歲?”


    這句對阿巧的稱呼,是學著阿祥說的;自是玩笑,聽來卻有譏嘲之意,阿祥大窘,囁嚅著說:“比我大兩月,我是九月裏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連人家的時辰八字都曉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為了維持尊嚴,不得不忍笑問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板對你怎麽樣?”胡雪岩說,“不是預備拿女兒給你?你不要難為情,跟我說實話。”


    “我跟老爺當然說實話。”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沒有說什麽;老板娘有口風透露了,她說:他們老夫婦隻有一個女兒,舍不得分開。要娶她女兒就要入贅。”


    “你怎麽說呢?”


    “我裝糊塗。”


    “為啥?”胡雪岩說:“是不肯入贅到魏家?”“我肯也沒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麽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滿意地點點頭,“我自有道理。”


    這當然是好事可諧了!阿祥滿心歡喜;但臉皮到底還薄,明知是個極好的機會,卻不敢開口相求,就此“敲打轉腳”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說話卻又感到僵手僵腳,一身不自在;於是搭訕著問道:“老爺恐怕還沒有吃飯?我來關照他們1接著便喊:“素香,素香1素香從下房裏閃了出來,正眼都不看阿祥;走過他麵前,低低咕噥了一句:“叫魂一樣叫!”然後到胡雪岩麵前問道:“老爺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裏,恍然大悟;怪不得問她阿祥在哪裏?她有點懶得答理的模樣!原來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說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祥倒辜負她了。


    這樣想著,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過事到如今,沒有胡亂幹預,擾亂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裝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飯了。”他囑咐阿祥:“你馬上到張老板那裏去,說我請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號?”“叫王寶和。”


    “我在王寶和等他。你去快點,請他馬上來。”“是!”阿祥如奉了將軍令一般,高聲答應,急步下樓。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來的茶,也就出門了。走到王寶和,朝裏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來,哈腰曲背地連連招呼:“胡大人怎麽有空來?是不是尋啥人?”“不是!到你這裏來吃酒。”


    王老板頓時有受寵若驚之感:“請!請!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來得巧了。”


    所謂雅座是凸出的一塊方丈之地,一張條案配著一張八仙桌;條案上還供著一座神龕,內中一方“王氏昭穆宗親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這陳設,越發勾起鄉思;仿佛置身在杭州鹽橋附近的小酒店中,記起與張胖子閑來買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開一壇如假包換的紹興花雕;您老人家嚐嚐看。”


    “隨你。”胡雪岩問:“有啥下酒菜?”


    “蟶子剛上市。還有鞭筍;嫩得很。再就是醬鴨,糟雞。”“都拿來好了。另外要兩樣東西,‘獨腳蟹’,油炸臭豆腐幹。”


    “獨腳蟹”就是發芽豆,大小酒店必備;油炸臭豆腐幹就難了,“這時候,擔子都過去了。”王老板說,“還不知有沒有?”“一定要!”胡雪岩固執地說,“你叫個人,多走兩步路去找,一定要買來!”


    “是,是!一定買來,一定買來!”王老板一疊連聲地答應,叫個小徒弟遍處去找,還特地關照一句:“快去快回。”


    於是,胡雪岩先獨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單取一樣發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樂的滋味。心裏是說不出的那種既辛酸、又安慰的雋永向往的感覺。


    一抬眼突然發覺,張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麵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問道:“吃了飯沒有?”“正在吃酒,阿祥來到。”阿胖子坐下來問道:“今天倒清閑;居然想到這裏來吃酒?”


    “不是清閑,是無聊。”


    張胖子從未聽他說過這種泄氣的話,不由得張大了眼想問:但燙來的酒,糟香撲鼻,就顧不得說話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說;嘖嘖地咂著嘴唇,“嫡路紹興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們在鹽橋吃燒酒的味道好。”“嘔!”張胖子抬頭四顧,“倒有點象我們常常去光顧的那家‘純號’酒店。”


    “現在也不曉得怎麽樣了?”胡雪岩微微歎息著;一仰臉,幹了一碗。


    “你這個酒,不能這樣子喝!要吃醉的。”張胖子停杯不飲,愁眉苦臉地說:“啥事情不開心?”


    “沒有啥!有點想杭州,有點想從前的日子。老張,‘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來,我敬你!”張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觸?惴惴然看著他說:“少吃點,少吃點!慢慢來。”


    還好,胡雪岩是心胸開闊的人,酒德甚好;兩碗酒下肚,隻想高興的事。想到阿祥,便即問道:“老張,前麵有家雜貨店,老板姓魏,你認不認識?”


    “我們是同行,怎麽不認識?你問起他,總有緣故吧?”“他有個女兒,也叫阿巧,長得圓圓的臉,倒是宜男之相。你總也很熟?”


    聽這一說,張胖子的興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了,睜了眼睛看著胡雪岩,一麵點頭,一麵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總要到我店裏來一趟。”


    “為啥?”


    “她老子進貨,到我這裏來拆頭寸;總是她來。”“這樣說,他這個雜貨店也可憐巴巴的。”


    “是啊,本來是小本經營。”張胖子說,“就要他這樣才好。如果是殷實的話,銅鉀銀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麽?”胡雪岩不懂他的話。


    “問你啊!不是說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會;一口酒直噴了出來,趕緊轉過臉去,一麵嗆,一麵笑。將個張胖子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啊老張,你一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你想到哪裏去了?”


    “你,”張胖子囁嚅著說,“你不是想討個會養兒子的小?”“所以說,你是自作聰明。哪有這回事?不過,談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還是要請你去做。”接著,胡雪岩便將阿祥與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說給了張胖子聽。“好啊!”張胖子秀高興地,“這個媒做來包定不會‘春梅漿’!”


    “春梅漿”是杭州的俗語,做媒做成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糾紛,責成媒人去辦交涉,搞得受累無窮,就叫“春梅漿”。老張說這話,就表示他對這頭姻緣,亦很滿意;使得胡雪岩越發感到此事做得愜意稱心。一高興之下,又將條件放寬了。


    “你跟魏老板去說,入贅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兒是宜男之相,不怕兒子不多,將來他自己挑一個頂他們魏家的香煙好了。至於阿祥,我叫他也做雜貨生意;我借一千銀洋給他做本錢。”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板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謝什麽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談到這裏,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幹;胡雪岩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幹倒吃得起勁!”胡雪岩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裏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裏;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地去拜訪老和尚,要嚐一嚐,一嚐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豆腐幹,也就仿佛是這樣一種意思。”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著又問:“現在你嚐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參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這話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張胖子說。“從前也不曉得吃過多少回,從來沒有聽你說過,發芽豆、臭豆腐幹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說;想法子去弄好吃的來吃。空口說白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老胡,我們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的本性。這就難怪了!你由學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從錢莊大夥計弄到開小雜貨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張胖子,忽然大生感觸,麵有抑鬱之色。胡雪岩從他的牢騷話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難貧賤之交,心裏自然也很難過。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劉不才與古應春所商量的計劃,不久聯絡好了杭州的小張和嘉興的孫祥太,預備大舉販賣洋廣雜貨,不正好讓張胖子也湊一股?股本當然是自己替他墊;隻要他下手幫忙;無論如何比株守一爿小雜貨店來得有出息。


    話已經要說出口了,想想不妥;張胖子嘴不緊,而這個販賣洋廣雜貨的計劃,是有作用的,不宜讓他與聞。要幫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個主意,“老張,”他說,“我也曉得你現在委屈。不過時世不對,暫時要守一守。我的錢莊,你曉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斷,就沒有源頭活水了!現在也是苦撐在那裏的局麵。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擺功夫下去。你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老胡,實在對不起,飯莊飯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從前那個東家,我那樣子替他賣力,弄到臨了,翻臉不認人。如果不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吃官司都有份。從那時候起,我就罰過咒,再不吃錢莊飯!自己小本經營,不管怎麽樣,也是個老板。”說到這裏,張胖子自覺失言;趕緊又作補充:“至於對你,情形當然不同。不過我罰過咒,不幫人家做飯莊;這個咒是跪在關帝菩薩麵前罰的,不好當耍。老胡,千言萬語並一句:對不對你!”說完,舉杯表示道歉。


    “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兩句話請問你,你罰咒,是不幫人家做錢莊?”“是的。”


    “就是說,不給人家做夥計?”


    “是的!”張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張,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請你做阜康的夥計。”“做啥?”張胖子愕然相問。


    “做股東。等於你自己做老板!這樣子,隨便你罰多重的咒,都不會應了。”


    “做股東!”張胖子心動了,“不過,我沒有本錢。”“本錢我借你。我劃一萬銀子,算你的股份;你來管事,另外開一份薪水。”胡雪岩說,“你那家小雜貨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盤給阿祥,他自然並到他丈人那裏。你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這樣的條件,這樣的交情,照常理說,張胖子應該一諾無辭;但他仍在躊躇,因為第一,錢莊這一行,他受過打擊,確實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將心換心,惟其胡雪岩如此厚愛,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後,沒有把握打開局麵,整頓內部,讓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辭謝,還可以保全交情。當然,他說不出辭絕的話,而且也舍不得辭絕;考慮了又考慮,說了句:“讓我先看一看再說。”


    “看?你用不著看了!”胡雪岩說:“阜康的情形比起從前王雪公在世的時候那樣熱鬧,自然顯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實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著實有餘。阜康決沒有虧空,放款出去的戶頭,都是靠得住的;幾個大存戶亦都殷實得很,不至於一下子都來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原來請的那個大夥,人既老實,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氣沉沉,沒有起色。你去了,當然會不同;等我來出兩個主意,請你一手去做,同心協力拿阜康這塊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閃亮。”


    照這樣說,大可一幹;不過,“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說,“錢莊的規矩,你是曉得的。”


    錢莊的規矩,大權都在大夥手裏,股東不得過問;胡雪岩原就有打算的,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我來說,你是股東;對阜康來說,你是大夥。你不是替人家做夥計,是替自己做。”


    這個解釋很圓滿,張胖子表示滿意,毅然決然地答道:“那就一言為定。主意你來出,事情我來做;對外是你出麵,在內歸我負責。”


    “好極!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慢來。”張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問:“原來的那位老兄呢?”


    “這你不必擔心。他身體不好,而且兒子已經出道;在美國人的洋行裏做‘康白度’,老早就勸他回家享福。他因為我待他不錯,雖然辭過幾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現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張胖子釋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飯碗!”他又生感慨,“我的東家不好;不能讓他也在背後罵東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種人?”胡雪岩問道,“老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此刻起,我們就算合夥了!倒談談生意經;你看,我們應該怎麽個做法?”


    這一下,將張胖子問住了。他是錢莊學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夥,講內部管理,要看實際情形而定;談到外麵的發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麵。如要他憑空想個主意出來,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會,他說:“現在的銀價上落很大;如果消息靈通,兌進兌出一轉手之間,利息不小。”


    “這當然。歸你自己去辦,用不著商量。”胡雪岩說:“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年以後,大局一定,怎麽樣能夠飛黃騰達,一下子竄了起來。”


    “這——”張胖子笑道,“我就沒有這份本事了。”


    談生意經,胡雪岩一向最起勁;又正當微醺之時,興致更佳,“今天難得有空,我們索性好好兒籌劃一番。”他問:“老張,山西票號的規矩,你總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錢莊、票號看來是同行,做法不同。”張胖子在胡雪岩麵前不敢不說老實話,“而且,票號的勢力不過長江以南;他們的內幕,實在沒有機會見識。”“我們做錢莊,唯一的勁敵就是山西票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這方麵,我平時很肯留心。現在,不妨先說點給你聽。”


    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號原以經營匯兌為主;而以京師為中心。這幾年幹戈擾攘,道路艱難,公款解京,諸多不便;因而票號無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庫與省庫的職司,公款並不計息,匯水尤為可觀,自然大獲其利。還有各省的巨商顯宦,認為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莫如京師;所以多將現款,匯到京裏,實際上就是存款。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極輕。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頭寸爛在那裏,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的。”胡雪岩說,“山西票號近年來通行放款給做京官的,名為‘放京債’;聽說一萬兩的借據,實付七千——”“什麽?”張胖子大聲打斷,“這是什麽債,比印子錢還要凶!”


    “你說比印子錢還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黴!”


    “怎麽呢?”


    “你想,做官借債,拿什麽來還?自然是老百姓替他還。譬如某人放了你們浙江藩司,京裏打點,上任盤費;到任以後置公館、買轎馬、用底下人,哪一樣不用錢?於是乎先借一筆京債;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筆款子還掉,隨後慢慢兒彌補;不在老百姓頭上動腦筋,豈不是就要鬧虧空了?”“這樣子做法難道沒有風險!譬如說,到了任不認帳?”“不會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據;如果賴債,到都察院遞呈子,禦史一參,賴債的人要丟官。第三、自有人幫票號的忙,不準人賴債。為啥呢,一班窮翰林平時都靠借債度日;就盼望放出去當考官,當學政,收了門生的‘贄敬’來還債;還了再借,日子依舊可以過得下去。倘若有人賴了債,票號聯合起來,說做官的沒有信用,從此不借;窮翰林當然大起恐慌,會幫票號討債。”


    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要論風險,隻有一樣;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丟官。不過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氣的,照樣會一肩擔承。”


    “怪不得!”張胖子說:“這幾年祁、太、平三幫票號,在各省大設分號。原來有這樣的好處!”他躍躍欲試地,“我們何不學人家一學?”


    “著啊!”胡雪岩幹了一杯酒,“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號的辦法,辦兩項放款。第一是放給做官的。由於南北道路艱難,時世不同,這幾年官員調補升遷,多不按常規;所謂“送部引見”的製度,雖未廢除,卻多變通辦理;尤其是軍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員,盡有當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錢穀、司法的大員,而未曾進過京的。由京裏補缺放出來,自然可以借京債;如果在江南升調,譬如江蘇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沒有一筆盤纏與安家銀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債的辦法,幫幫這些人的忙。


    “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餘補不足。自從開辦厘金以來,不曉得多少人發了財;象這種得了稅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會吃倒帳。我們的做法是要在這些戶頭上多賺他些,來彌補倒帳。話不妨先說明白,我們是‘劫富濟貧’的做法。”“劫富濟貧!”張胖子念一兩遍,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第二項呢?”


    “第二項放款是放給逃難到上海來的內地鄉紳人家。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過日子的,一早拎隻鳥籠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覺;晚上‘擺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三百天是這樣子。這種人,恭維他,說他是做大少爺;講得難聽點,就是無業遊民。如果不是祖宗積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將軍’了。當初逃難來的時候,總有些現款細軟在手裏,一時還不會‘落難’;日久天長,坐吃山空,又是在這個花天酒地的夷場上,所以這幾年下來,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爺,快要討飯了!”


    這話不是過甚其詞,張胖子就遭遇到幾個;境況最淒慘的,甚至倚妻女賣笑為生。因此,胡雪岩的話,在他深具同感;隻是放款給這些人,他不以為然,“救急容易教窮難!”他說,“非吃倒帳不可!”


    “不會的。”胡雪岩說,“這就要放開眼光來看;長毛的氣數快盡了!江浙兩省一光複,逃難的回家鄉,大片田地長毛搶不走;他們苦一兩年,仍舊是大少爺。怎麽會吃倒帳?”“啊!”


    張胖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照你的說法,我倒有個做法。”


    “你說!”


    “叫他們拿地契來抵押。沒有地契的,寫借據,言明如果欠款不還,甘願以某處某處田地作價抵還。”


    “對!這樣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還有!”張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長談,啟發良多,也變得聰明了;他說:“既然是救窮,就要看遠一點。那班大少爺出身的,有一萬用一萬,不顧死活的;所以第一次來抵押,不可以押足,預備他不得過門的時候來加押。”


    這就完全談得對路了,越談越多,也越談越深;然而僅談放款,又哪裏來的款子可放?張胖子心裏一直有著這樣一個疑問,卻不肯問出來;因為在他意料中,心思細密的胡雪岩,一定會自己先提到,無須動問。


    而胡雪岩卻始終不提這一層,這就逼得他不能不問了:“老胡,這兩項放款,期限都是長的;尤其是放給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複了,才有收回的確期,隻怕不是三兩年的事。這筆頭寸不在少數,你打算過沒有?”


    “當然打算過。隻有放款,沒有存款的生意,怎麽做法?我倒有個吸收存款的辦法;隻怕你不讚成。”


    “何見以得我不讚成?做生意嘛,有存款進來,難道還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態顯得很詭秘;這讓張胖子又無法捉摸了。他心裏的感覺很複雜,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覺得胡雪岩花樣多得莫測高深,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終於開口了;胡雪岩問出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話:“老張,譬如說:我是長毛,有筆款子化名存到你這裏,你敢不敢收?”


    “這——,”張胖子答:“這有啥不敢?”


    “如果有條件的呢?”


    “什麽條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來提,隻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麽樣,要如數照付。”


    “當然如數照付;還能怎麽樣?”


    “老張,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也還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總曉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財寄頓在別處,照例是要追的。現在就是說,這筆存款,即使將來讓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請問你敢不敢擔這個風險?”


    這一說,張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搖其頭,“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官府來追,不敢不報,不然就是隱匿逆產,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來提款,你怎麽應付?”


    “我曉得你不敢!”胡雪岩說:“我敢!為啥呢?我料定將來不會追。”


    “喔,何以見得?你倒說個道理我聽所。”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岩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著長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括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隻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是怎麽樣一場劫?”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台。一垮台,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隻要局麵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隻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談到這裏,張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著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這也不足為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為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他怎麽說,我們怎麽做,這就是守法。他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著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分?”“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老張,老張!”胡雪岩喝口酒,又感歎,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隻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不講良心講啥?”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張胖子點點頭,喝著酒沉思;好一會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為啥沒好奸士、奸農、奸工、隻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麽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隻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麵想,一麵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分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隻要守法就夠了!”


    “老張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這樣才算是真正想通。”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著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岩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為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什麽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藤鐲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幹?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岩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台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裏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裏;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岩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象倒黴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釘,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慧能幫男人的。就為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麽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岩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隻風藤鐲子,交到我手裏:‘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隻鐲子是我娘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這不象雪岩的為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你以為鐲子擺在我這裏,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什麽時候?”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台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那末鐲子怎麽還在你手裏呢?”


    “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裏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決不是當時的五兩銀了;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隻鐲子留在我這裏,要我有啥為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帶金帶翠,也不在乎一個風藤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為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麽一套說法?”“他說,他幫你的忙,是為了同行的義氣;再說男人在外頭的生意,不關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劃帳’;鐲子叫我仍舊收著,他將來總要替我做件稱心滿意的事,才算補報了我的情。”


    “話倒也有道理。雪岩這個人夠味道就在這種地方,明明幫你的忙,還要教你心裏舒坦。閑話少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這爿雜貸店怎麽樣交出去了”張胖子皺著眉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人欠欠人的帳目,雞零狗碎的,清理起來,著實好有幾天頭痛。”


    “頭痛,為啥要頭痛?人欠欠人都有帳目的,連店址帶貨色‘一腳踢’;我們‘推位讓國’都交給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還不輕鬆?”


    張胖子大喜,“對!還是你有決斷。”他說,“明天雪岩問我盤這爿店要多少錢?我就說,我是一千六百塊洋錢下本,仍舊算一千六百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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