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五點鍾,隻聽樓下人聲,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來說:“胡老爺來了。”


    羅四姐沒有想到是他來接;好在都已經預備好了,不妨請他上樓來坐。於是走到樓梯口說道:“胡大先生,怎麽勞你的駕?要不要上來坐一坐。”


    “好啊!”影隨聲現,羅四姐急忙閃到一邊。江浙兩省,男女之間的忌諱很多,在樓梯上,上樓時必是男先女後;下樓正好相反,因為裙幅不能高過男人頭頂,否則便有“晦氣”。羅四姐也是為此而急忙閃開;等胡雪岩上了樓梯,她已經親自打著門簾在等了。


    胡雪岩進了門,先四周打量一番,點點頭說:“收拾得真幹淨,陽光也足,是個旺地。”


    “寡婦人家,又沒有兒子,哪裏興旺得起來?”


    胡雪岩沒想到她一開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話,一時倒不知該持何態度?便隻好笑笑不答。


    這時小大姐已倒了茶來,羅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禮。將高腳果盤中的桂圓、荔枝、瓜子、鬆子糖之類,各樣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麵前,一個說:“不好吃。”一個連聲:“謝謝。”“羅四姐,有點小意思。你千萬要給我一個麵子。”胡雪岩又說:“跟我來的人,手裏有個拜匣,請你關照小大姐拿上來。”


    取來一個烏木嵌銀絲的拜匣,上麵一把小小的銀絲,銀匙就係在搭扣上,打開來看,裏麵是三扣“經折”,一個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兩扣,一麵遞給羅四姐,一麵交代:“一個是源利的,一個是汪泰和的。”


    源利與汪泰和是上海有名兩家大商號,一家經營洋廣雜貨,一家是南北貨行。羅四姐接過經折來看,戶名是“阜康錢莊”;翻開第一頁,上麵用木戳子印著八個字:“憑折取貨,三節結帳。”意思是羅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憑折到這兩家商號隨便索取;三節由阜康付帳。


    這已經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經折,羅四姐不由得心頭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折,存銀一萬兩,戶名叫做“維記。”


    “本來想用‘羅記’,老早有了;拆開來變‘四維記’,哪曉得這個戶名也有了,隻好把‘四’字擱起,單用‘維記’。


    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個圖章。”


    羅四姐接過經折與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辭謝,亦未表示接受,隻說:“胡大先生,你真的闊了。上萬銀子,還說小意思。”


    “我不說小意思,你怎麽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爭,空費精神。”羅四姐說:“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這三個經折,一顆圖章,就放在我這裏好了。”


    她做事說話,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認為不必再勸,便即說道:“那末,你把東西收好了,我們一起走。”“怎麽走法?”


    “你不去就曉得了。”


    胡雪岩是坐轎子來的,替羅四姐也備了一乘很華麗的轎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還加了一頂小轎,是供好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還帶了三個跟班,簇新的藍布夾袍,上套玄色軟緞坎肩,腳下薄底快靴。由於要騎馬的緣故,夾袍下擺都掖在腰帶中,一個個神情軒昂,禮節周到。羅四腳也很好麵子,心裏不由得在想:出門能帶著這樣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顯得威風了。


    正要上轎時,羅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還得回進去一次。原來她是想到應該備禮送古家,禮物現成,就是繡貨。送七姑奶奶的是兩床被麵、一對枕頭、一堂椅披、兩條裙子;這已經很貴重了,但還不如送古應春的一條直幅。是照宋徽宗畫的孔雀,照樣繡下來的。是真正的“顧繡”。到得古家,展現禮物,七姑奶奶非常高興;“你這份禮很重,不過我也不客氣了。”她說:“第一,我們的日子還長,總有禮尚往來的時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歡。”當時便先將繡花椅披,陳設起來,粉紅軟緞,上繡牡丹,顯得十分富麗。“七姐,”羅四姐說:“你比一比這兩條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繡的。”


    一條是紅裙,上繡百蝶,色彩繁豔,令人眩目,“好倒是好,不過我穿了,就變成‘醜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說:“這條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來,將來給我女兒。”


    “啊!”胡雪岩從椅子上一下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應春,你要請我吃紅蠶了?”


    原來古應春夫婦,隻有一個兒子;七姑奶奶卻一直在說,要想生個女兒。胡雪岩看她腰很粗,此刻聽她說這話,猜想是有喜了。


    古應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認了;羅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說:“七姐,恭喜、恭喜!幾個月了?”


    七姑奶奶輕聲答了句:“四個月。”


    “四個月了!唷、唷,你趕快給我坐下來,動了胎氣,不得了。”


    “不要緊的。洋大夫說,平時是要常常走動、走功,生起來才順利。”


    “唷!七姐,你倒真開通,有喜的事,也要請教洋大夫。”羅四姐因為七姑奶奶爽朗過人,而且也沒有外人,便開玩笑地問:“莫非你的肚皮都讓洋大夫摸過了。”


    “是啊!不摸怎麽曉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說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羅四姐撟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卻顯得毫不在乎。


    “這沒有啥好稀奇的,也沒有啥好難為情的。”“叫我,死都辦不到。”羅四姐不斷搖頭。


    “羅四姐!”古應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當,她是故意逗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過是個女的。”


    “我說呢!”羅四姐舒了口氣,“洋人那隻長滿黑毛、好比熊掌樣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會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條裙子料子看;月白軟緞,下繡一圈波浪,上麵還有兩隻不知名的鳥。花樣很新,但也很大方。


    “這條裙子我喜歡的,明天就來做。”七姑奶奶興致勃勃地說:“穿上在身上,裙幅一動,真象潮水一樣。羅四姐,你是怎麽想起來的?”


    “也是我的一個主顧,張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緣,去了總有半天好談。有一天不知道怎麽提起來一句古話,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裏一動,回來就配了這麽一個花樣。月白緞子不耐髒,七姐,我再給你繡一條,替換了穿。”


    “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數也不多。”


    這時古應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顧繡”,開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變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觀玩不盡。胡雪岩便說“何不配個框子,把它掛起來?”


    “說得是。”古應春立刻叫進聽差來吩咐:“配個紅木框子,另外到洋行裏配一麵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接著又看被麵、看枕頭,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說是“倒象看嫁妝。”惹得婢仆們都笑了。


    “餓了!”胡雪岩問:“七姐,快開飯了吧?”“都預備好了,馬上就開。”


    席麵仍舊象前一天一樣。菜是古應春特為找了個廣東廚子來做的,即好又別致,羅四姐不但大快朵頤,而且大開眼界;有道菜是兩條魚,一條紅燒、一條清蒸,擺在一個雙魚形的瓷盤中,盤子也很特別,一邊白、一邊黃,這就不僅羅四姐,連胡雪岩都是見所未見。


    “這叫‘金銀魚’,”古應春說,“進貢的。”胡雪岩大為詫異,“哪個進貢?”他問,“魚做好了,送到宮裏,不壞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宮裏,現做現吃。”古應春說,“問到是什麽人進貢,小爺叔隻怕猜不到,是山東曲阜衍聖公進貢的。”“啊!”胡雪岩想來了,”我聽說衍聖公府上,請第一等的貴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這種菜?”


    “一點不錯。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樣;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樣菜都用特製的盤碗來盛。餐具也分好幾種,有金、有銀、有錫、有瓷;少一樣,整桌台麵都沒用了,所以衍聖公府上請貴客,專有個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那末進貢呢?當然是用金台麵?”


    “這是一定的。”古應春又說:“宮裏有喜慶大典,象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後四十歲整生日,衍聖都要進京去道喜,廚子、餐具、珍貴的材料都帶了去。須先請台,預備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時候做好送進宮;有的菜是到宮裏現做——這要先跟總管太監去商量,當然也要送門包。好在衍聖公府上產業多,不在乎。”


    胡雪岩聽了大為向往,“應春,”他問:“你今天這個廚子,是衍聖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廣東人,不過,他的爺爺倒是衍聖公府出身。這裏麵有段曲折,談起來蠻有趣的。”說著,他徐徐舉杯,沒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爭,“有趣就快說,不要賣關子!”“我也是前兩天才聽說,有點記不太清楚了,待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羅四姐挾了塊魚敬他,“講故事要有頭才好聽。”


    “好!先說開頭,乾隆末年——”


    乾隆末年,畢秋帆當山東巡撫;阮元少年得意,翰林當了沒有幾年,遇到“翰詹大考”,題目是乾隆親自出的,“試帖詩”的詩題是“眼鏡”。這個題目很難,因為眼鏡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付入中土。所以古人詩文中,沒有這個典故;而且限韻“他”字,是個險韻,難上加難,應考的無不愁眉苦臉。


    考試結果,阮元原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為第一;說他的賦做得好,其實是詩做得好,內中有一聯:“四目何須此,重瞳不用他”,為乾隆激賞,原來乾隆得天獨厚,過了八十歲還是耳聰目明,不戴眼鏡,平時常向臣下自詡。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來恭維他,意思是說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著借助於眼鏡。


    大考第一,向來是“連升三級”,阮一下子由編修升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東學政,年紀不到三十,繼弦未娶。畢秋帆便向阮元迎養在山東的“阮老太爺”說:“小女可配衍聖公,請老伯做媒;衍聖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衍聖公府上的飲饌,是非常講究的,因為孔子“食不厭精”,原有傳統。隨孔小姐陪嫁過來的,有四名廚子,其中有一個姓何,他的孫子,就是古應春這天邀來的何廚。“那末,怎麽會是廣東人呢?”胡雪岩問。


    “阮元後來當兩廣總督,有名的肥缺,經常宴客;菜雖不如府菜,但已經遠非市麵上所及。不過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滿漢全席’。總督衙門的廚子,常常為人借了去做菜;這何的爺爺,因此落籍,成為廣東人。”


    正談到這裏,魚翅上桌;隻見何廚頭戴紅纓帽,列席前來請安。這是上頭菜的規矩,主客照例要犒賞,胡雪岩出手豪闊,隨手拈了張銀票,便是一百兩銀子。


    “這盤魚翅,四個人怎麽吃得下?”羅四姐說,“我真有點替七姐心痛。”


    魚翅是用二尺五徑口的大銀盤盛上來的,十二個人的分量,四個人享用,的確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個計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她說:“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還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兩小碗,摩腹說道:“我真飽了。”接著又問:“這何廚我以前怎麽沒有聽說過?”“最近才從廣州來。”古應春答說:“自己想開館子,還沒有談擾。”


    “怎麽叫還沒有談攏?”


    “有人出本錢,要談條件。”


    “你倒問問他看,肯不肯到我這裏來。”胡雪岩說,“我現在就少個好廚子。”


    “好的。等我來問他。”


    吃完飯圍坐閑談,鍾打九點,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羅四姐回家。在城開不夜的上海,這時還早得很;選歌征色、紙醉金迷的幾處地方,如畫錦裏等等“市麵”還隻剛剛開始。不過,胡雪岩與羅四姐心裏都明白,這是七姑奶奶故意讓他們有接近的機會,所以都未提出異議。


    臨上轎時,七姑奶關照轎案,將一具兩屜的大食盒,納入轎箱;交代羅四姐說:“我們家人請人吃夜飯有規矩的,接下來要請吃宵夜。今天我請我們小爺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請。食盒裏一瓷壇的魚翅,是先分出來的,不是吃剩的東西。”“謝謝,謝謝,”羅四姐說:“算你請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隨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個是主,哪個是客,你們自己去商量。”


    於是羅四姐開發了傭人的賞錢,與胡雪岩原轎歸去。到家要忙著做主人,胡雪岩將她攔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豈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說你叫人泡壺好茶,我們談談天最好。”“那麽,請到樓上去坐。”


    樓上明燈燦然,春風駘蕩,四目相視,自然逗發了情思;羅四姐忽然覺得胸前有透不過氣的感覺,急忙挺起胸來,微仰著臉,連連吸氣,才好過些。


    “你今年幾歲?”她問。


    “四十出頭了。”


    “看起來象四十不到。”羅四姐幽幽地歎了口氣,“當初我那番心思,你曉得不曉得?”


    “怎麽不曉得?”胡雪岩說:“我隻當我們沒有緣分;哪曉得現在會遇見,看起來緣分還在。”


    “可惜,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人老珠黃不值錢’。”“這一點都不對,照我看,你比從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從前又青又硬,現在又紅又軟。”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來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羅四姐瞟了他一眼,笑著罵了句:“饞相!”


    “羅四姐,”胡雪岩問道:“你記不記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會錢去,隻有你一個人在家——”


    羅四姐當然記得,在與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憶過;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薩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燈,留她一個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闖了進來。“你怎麽來了?”


    “我來送會錢。”胡雪岩說:“今天月底,不送來遲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緊。你們家人呢?”


    “都看荷花燈去了。”羅四姐又說:“其實,你倒還是明天送來的好。因為我這筆錢轉手要還人家的,左手來,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來,過一夜,大錢不會生小錢說不定晚上來個賊,那一來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早知如此,我無論如何要湊齊了,吃過中午就送來。”胡雪岩想了一下說:“這樣子好了,錢我帶回去,省得害你擔心。這筆錢你要送給哪個,告訴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這樣太好了。”羅四姐綻開櫻唇,高興地笑著,“你替我賠腳步,我不曉得拿啥謝你?”


    “先請我吃杯涼茶。”


    “有,有!”


    原來是借著插在地上的蠟燭光,在天井中說話;要喝茶,便須延入堂屋。她倒了茶來,胡雪岩一吸而盡,抹抹嘴問道:“你說你不曉得拿啥謝我?”


    “是啊!你自己說,隻要我有。


    “你有,而且現成。”胡雪岩涎著臉,“羅四姐,你給我親個嘴。”


    “要死!”羅四姐滿臉緋紅,“你真下作!”


    如果羅四姐板起臉叫他出去,事便不諧;這樣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過讓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亂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個猛虎撲羊勢,摟住了羅四姐;她掙紮著說:“不要,不要!我的頭發。”


    一聽這話,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強,略略鬆開手說道:“不會,不會。不會把你的頭發弄亂。”


    說著,手在她腰上緊一緊,將嘴唇湊了上去;哪知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喊:“羅四姐,羅四姐!”


    羅四姐趕緊將他一推,自己退後兩步,抹一抹衣衫,答應一聲:“來了!”同時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來的是鄰居,來問一件小事;羅四姐三言兩語,在門外把他打發走了。等回進來時,站得遠遠地;胡雪岩再要撲上來時,她一閃閃到方桌對麵。


    “你好走了。剛剛那個冒失鬼一叫,我嚇得魂靈都要出竅。”羅四姐又說:“快,快,快點走。”


    倆人都回憶著十年前的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現了不自覺笑意,隻是羅四姐的笑意中,帶著明顯可見的悵惘與落寞。


    “這句話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羅四姐答說:“那年我十六歲。”“那麽,欠了十一年的債好還了。”胡雪岩笑道:“羅四姐你欠我的啥,記得記不得?”


    “不記得了。”羅四姐又說:“就記得也不想還。”“你想賴掉了?”


    “也不是想賴。”“羅四姐說,“是還不到還的時候。”“要到啥時候呢?”


    “我不曉得。”羅四姐忽然問道:“你看我的本事,就隻配開一家繡莊?”


    問到這句話,胡雪岩的綺念一收,“我們好好來談一談。”他說,“你的本事,十幾歲我就曉得了,那時候‘搖會’,盤利息,哪個都沒有你精明。說實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請你管錢莊。”


    “賣高帽子不要本錢的。”羅四姐笑道,“不過你說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錢莊,這話我倒不大服氣。”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想說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這樣子漂亮,下麵的夥計為了你爭風吃醋,我的錢莊就要倒灶了。”


    “要死!”羅四姐的一雙腳雖非三寸金蓮,但也是所謂“前麵賣生薑,後麵後麵賣鴨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腳,笑得有些立足不穩,伸出一隻手去想扶桌沿,卻讓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說夥計,”胡雪岩笑道:“就是我,隻怕也沒心思在生意上頭了;一天到晚擔心,哪個客人會把你討了去。”杭州人叫“娶親”為“討親”;這最後一句話,又勾起羅四姐的心事,“不要說了!”她奪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說:“總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難過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遲兩年討老婆就好了。”


    “哼!”羅四姐微微冷笑,“你嘴裏說得好聽。”“好聽不好聽,你等著看將來。”胡雪岩說道:“言歸正傳,你說你的本事不止於開一爿繡莊,那麽,還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說來我聽聽看。”


    羅天姐不作聲,低著頭看桌麵,睫毛不住眨動,盤算得好象出神了。


    “明天再說。”羅四姐抬眼說道:“你明天來吃便飯好不好?”


    “怎麽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點來,好多談談。”“不!你明天來吃中飯,下半天早一點走。晚上總不方便。”胡雪岩想了一下說:“明天中午我有兩個飯局;有一個是要談公事,不能不到。這倒麻煩了。”


    “那麽後天呢?”


    “後天中午也有應酬,不過可以推掉的。”“那就後天。”胡雪岩無奈,隻好答說:“後天就後天。”


    “後天我弄兩個杭州菜給你吃。”羅四姐又說:“現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請你吃宵夜。”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會麵,便有些不舍之意,借吃宵夜盤桓一會也好,便點點頭:“不必費事!”


    “現成的東西。”羅四姐說,“到樓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樓上小酌才夠味,但那一來比較費事,變成言行不符,隻好站起身來,跟著羅四姐下樓。“你吃什麽酒?”


    “隨便。”胡雪岩說:“又不會吃酒,完全陪你。”


    “謝謝。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藥酒。”“喔,我倒想起來了——”


    “慢點!”羅四姐說:“等我把桌子擺好了再說。”


    桌子上擺出來四個碟子,火腿、脆鱔、素雞糟白鯗是七姑奶奶送的。羅四姐另外捧來一個白瓷壇,倒出來的藥酒,顏色不佳,但香味撲鼻,發人酒興。


    “你這酒看樣子不壞,有沒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歲酒。你要,我抄一個給你。”“有這種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說,“我想開一家藥店,將來要賣藥酒。”


    羅四姐不由得詫異,“怎麽忽然想起來開藥店?”她問。“其中有好些緣故。有個緣故是有人要我辦各樣成藥,數量很大;我心裏在想,不如自己開一家藥店,即方便,又道地。”


    “這個人是哪個?要那許多成藥,做啥用場?”


    原來左宗棠的西征將士,已發現有水土不服的現象,寄信到上海轉運局,要采辦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觸發了胡雪岩自己設一座大規模的藥鋪的構想。目前已請了一道陝甘總督衙門所發、請予免稅的公文,派人到生藥最大的集散地,直隸安國縣采辦道地藥材去了。


    對於這個計劃,胡雪岩最感興趣,認為是救世濟民、鼓勵士氣最切實的一件事;一談起來,滔滔不絕,羅四姐很用心地傾聽著,遇有他說得欠明白之處,會要言不煩地提出疑問。這表示她不但能夠領會他的計劃,而且也關心他的事業,胡雪岩便越加興奮了。


    一談談到三更天,胡雪岩發現左右鄰居看她家半夜裏燈火輝煌,門前轎班高聲談笑,都好奇地在張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連。


    “好了,後天中午再來。”胡雪岩站起身來說:“再談下去,鄰居要罵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錢莊辦事;有人告訴他說,“維紀”來提了九千兩銀子,開出數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張莊票,胡雪岩記在心裏,並未多問。


    由於那天到羅四姐家,自覺太招搖了,這天隻帶了一個跟班,亦未乘轎,而是坐了一輛“亨斯美”馬車,在羅家弄口下車,將馬車打發回去,步行赴約。本未過午,羅家客廳裏還坐著七、八個客戶在等候發落。


    “胡大先生請坐。”羅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我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我盡管請治公。”


    胡雪岩捧著一杯茶,悄悄坐在一邊,看羅四姐處事,口講指劃,十分明快;她的客戶似乎也服她,說如何便如何,絕無爭執,所以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都打發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實在能幹。”“能幹不能幹還不曉得。等我替你買的地皮漲了價,你再恭維我。”


    胡雪岩摸不著頭腦,“羅四姐,”他問:“你在說啥?”


    “等等吃飯的時候再同你講。你請坐一坐,我要下廚房了。”


    廚房裏菜都預備得差不多了,爐子上燉著魚頭豆腐;“件兒肉”在蒸籠裏;涼菜鹽水蝦、蔥燜鯽魚和素雞,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鍋炸個“響鈴兒”,再妙一個薺菜春筍,就可以開飯了。


    “沒有啥好東西請你。”羅四姐說:“不過我想,你天天魚翅海參,大概也吃膩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幾樣家常菜,或許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飯。”


    “一點不錯。”胡雪岩欣然落座,“本來沒有啥胃口,現在倒真有點餓了。”


    羅四姐笑笑不作聲,隻替他斟了一杯藥酒,然後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勁,羅四姐當然也很高興。


    “你剛才說什麽地皮不地皮,我沒有聽懂。請你再說一遍。”


    羅四姐點點頭,“你給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兩銀子。”她問,“你曉得不曉得?”


    “他們告訴我了。”


    “從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來了,外國人辦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馬路修到哪裏,地價漲到哪裏,可惜我沒有閑錢來買地皮。前兩個月還有人來兜我,說山東路——”


    “慢點!”胡雪岩問道:“山東路在啥地方?”“就是廟街。”


    原來英租街新造的馬路,最初方便他們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領事館集中之處,名為consteroad;江海關所在地名為custlomsroad。上海在戰國時,原為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邑,當時為了鬆江水患,要導流入海,春申君開了一條浦江,用他的姓,稱為黃浦江,或稱黃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種種上海的別稱,都由此而來。後人為了崇功報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稱春申君廟,但年深月久,遣址無處可尋。


    相傳建於明朝,地在三茅閣橋,供春“三茅真君”的延觀,原來就是春申君廟,英國人便將開在那裏的一條馬路,稱為templestreet,譯成中文便是:“廟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亂,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統一起來,將界內的馬路,分為兩類,橫的一類從東到西,用中國主要的城市命名,縱的自南至北,以中國的省名命名,因此領事館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個大城市是南京,便將外灘公園向西延伸的馬路,改名南京路。


    廟街是南北向,改名山東路。那是前兩年的事,胡雪岩未嚐留意於此,所以羅四姐提起這個新地名,他茫然莫辨。廟街他是知道的,“呃,”他問:“有人兜你買廟街的地皮?”“廟街現在是往南在造馬路,那裏的地皮,一定會漲價,所以我提了九千兩銀子出來,買了二十多畝地皮,已經成交了。”


    胡雪岩大為詫異,求田問舍,往往經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騙不成?羅四姐看他的臉色,猜到他的心裏,“你不相信?她問。“不是我不相信,隻覺得太快了。”胡雪岩問:“你買的地皮,有沒有啥憑證?”


    “怎麽沒有,我有‘道契’,還有‘權柄單’。”胡雪岩更為驚異,“你連‘小過戶’都弄好了?”他說:“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東西給你看。”


    於是羅四姐去取了三張“道契”來。原來鴉片戰爭失敗,道光二十二年訂立南京條約,開五口通商,洋人紛紛東來,但定居卻成了疑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國的土地是不能賣給洋人的,這就不能不想個變通辦法了。


    於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國領事跟上海道訂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規定了一種“永租”的辦法。洋人土地業主接頭,年納租金若幹,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給業主約相當於年租十倍的金額,稱為“押手”,實際上就是地價。


    租約成立後須通知鄰近的地主,由地保帶領,會同上海道及領事館所派人員,會同丈量,確定四至界限,在契紙上附圖寫明白,由領事轉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不誤,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蓋印信,交承租人收執,這就是所謂“道契”。


    這種“道契”,產權清楚,責任確實,倘有糾葛,打起官司,是非分明,比中國舊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糾葛,涉訟經年,真是“有錢不置懊惱產”,悔不當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個辦法,請洋人出麵代領道契;這原是假買假賣的花樣,所以在談妥條件,付給酬勞以後,洋人要簽發一張代管產業,業主隨時可以自由處置憑證,名為“權柄單”。而這種做法,稱之為“掛號”,上海專有這種“掛號洋商”。地皮買賣雙方訂約成交之前,到“掛號洋商”那裏,付費改簽一張“權柄單”,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樣移轉給買方,一樣有效。這就叫“小過戶”。


    羅四姐這三張道契,當然附有三張“權柄單”,是用英文所寫;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識英文,一看洋人所簽的“抬頭”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羅四姐有“我替你買的地皮”的話。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將道契與權柄單拿到手中,“我叫人再辦一次‘小過戶’,過得你的名下。”“你也不必去過戶,過來過去,白白挑洋人賺手續費。不過,你把三張權柄單去拿給七姐夫看看,倒是對的。他懂洋文,洋場又熟悉,看看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辦交涉。”


    “我曉得了。”胡雪岩問道:“羅四姐,我真有點想不通,你哪裏學來的本事,會買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續都辦好了。說真的,叫專門搞這一行的人去辦,也未見得有你這麽快。”


    “沒有的話。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們雙方談好了,到他那裏去掛個號,簽個字就有多少銀子進帳,他為啥要推三阻四?不過搞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兩天;為啥呢?為的是顯得他的腳步錢嫌得辛苦。象我——”


    羅四姐拿她自己的經驗為證。談妥了山東路的那塊地皮,找個專門替人辦“小過戶”的人要去掛號,講妥十兩銀子的“腳步錢”,卻說須五天才能辦得好。羅四姐聽人講過其中的花樣,當即表示隻請他去當翻譯,他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腳步錢照付;果然,一去就辦妥當了。


    “我還說句笑話給你聽,那個洋人還要請我吃大菜。他說他那裏從來沒有看見我們中國的女人家上門過。他佩服我膽子大,要請請我。”


    “那麽,你吃了他的大菜沒有呢?”胡雪岩笑著問說。“沒有。”羅四姐說:“我說我有膽子來請他辦事;沒有膽子吃他的飯,同去的人翻譯給他聽了,洋人哈哈大笑。”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說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緊接著又說:“羅四姐,我現在才懂了,你是嫌開繡莊的生意太少,顯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這樣子說。”羅四姐反問一句:“胡大先生,你錢莊裏的頭寸很多,為啥不買一批地皮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買地。”


    胡雪岩說他對錢的看法,與人不同,錢要象泉水一樣,流動才好;買了地等漲價,就好比池塘裏的水一樣,要靠老天幫忙,我下幾場雨,水才會漲;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幹涸了。這種靠天吃飯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說法過時了。”羅四姐居然開口批評胡雪岩,“在別處地方,買田買地,漲價漲得慢,脫手也不容易,錢就變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現在外國人日日夜夜造馬路,一造好,馬路兩邊的田就好造房子,地價馬上就漲了。而且買地皮的人,脫手也容易,行情俏,脫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動產而是動產了。這跟你囤絲囤繭子有啥兩樣?”


    一聽這話,胡雪岩楞住了,想不到她有這樣高明的見解,真是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說:“吃飯吧!”


    羅四姐盛了淺淺一碗飯來,胡雪岩拿湯泡了,唏裏呼嚕一下子吃完;喚跟班上來,到弄口叫了一輛“野雞馬車”到轉運局辦公會客。晚上應酬完了。半夜來看古應春夫婦。“說件奇事給你們聽,羅四姐會做地皮生意,會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們看!”


    古應春看了道契跟權柄單,詫異地問道:“小爺叔,你托她買的。”


    “不是!”胡雪岩將其中原委,細細說一遍。


    “這羅四姐,”七姑奶奶說道:“真正是厲害角色。小爺叔——”她欲言又止,始終沒有再說下去。


    胡雪岩有點聽出來了,並未追問,隻跟古應春談如何再將這三塊地皮再過戶給羅四姐的事。


    “這個掛號的洋人我知道,有時候會耍花樣,索性花五十兩銀子辦個‘大過戶’好了。”


    胡雪岩也不問他什麽叫“大過戶”,隻說:“隨便你。好在托了你了。”


    “羅四姐的名字叫什麽?”


    這,把我問倒了。”


    “羅四姐就是羅四姐。”七姑奶奶說:“姓羅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說話,一刮兩響,真正有裁斷。”古應春也笑了,不過是苦笑,搭訕著站起來說:“我來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來。”


    等古應春走入書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輕聲說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從兩個小的,一場時疫去世以後,內人身子又不好,家務有時候還要靠老太太操心,實在說不過去。這羅四姐,我很喜歡他,不曉得——七姐,你看有沒有法子好想?”


    “我已經替你想過了,羅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爺叔,你是如虎添翼,著實還要發達。不過,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難說。”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氣?”


    “不光是探口氣,還要想辦法。”七姑奶奶問道:“‘兩頭大’?”


    “‘兩頭大’就要住兩處,仍舊是老太太操勞。”胡雪岩又說:“隻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餘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好!我有數了。我來勸她。好在嬸娘賢慧,也決不會虧待她的。”


    “那末——”


    “好了,小爺叔!”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再關照,這件事我比你還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羅四姐,幫她應付完了客戶,在樓上吃飯,隨意閑談,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氣中有著一種掩抑不住的仰慕與興奮,知道大有可為,便定了一計,隨口問道:


    “你屬蛇,我是曉得的。”七姑奶奶閑閑問道:“月份呢?”“月份啊?”羅四姐突然笑了起來,“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來六月裏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詭異,話又未完,便又問說:“你的小名怎麽樣?”


    “我小的時候,男伢兒都要跟我尋開心,裝出老虎吃人的樣子,嘴裏‘啊嗬’、‘啊嗬’亂叫;又說我大起來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這個小名。那時候,有人有啥事情來尋我幫忙,譬如來一腳會,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這樣子才把我羅四姐這個名字叫開來的。”


    “原來還有這麽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說起來,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綽號,至少人家曉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來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這種人。為啥要丈夫怕?”羅四姐搖搖頭,“從前的事不去說他了!現在更談不到了。”


    “也不見得。一定還會有人怕你。”


    羅四姐欲言又止,不過到底還是微紅著臉說了出來:七姐,你說哪個會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點點頭說:“人是一定有的,照你這份人材,普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怎麽叫白怕?”


    “怕你是因為你有本事。象你這種人,一看就是有幫夫運的;不過也要本身是塊好材料,幫得起來才能幫。本身窩窩囊囊,沒有誌氣,也沒有才具,你幫他出個一等一等的好主意,他懶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裏覺得虧欠你,一味的是怕,這種怕,有啥用處?”


    羅四姐聽得很仔細,聽完了還想了想,“七姐,你這話真有道理。”她說:“怕老婆都是會怕。”


    “就是這個道理。”七姑奶奶把話拉回正題,“運是由命來的,走幫夫運,先要嫁個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運無命,好比樹木沒有根,到頭來還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羅四姐說,“我小的時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說命好;你看我現在,命好在哪裏?”“喔,當初算你的命,怎麽說法?”


    “我也不大懂,隻說甲子日、甲子時,難得的富貴命。”“作興富貴在後頭。”


    “哪裏有什麽後頭,有兒子還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後為兒子中了狀元,總算揚眉吐氣了。我呢?有啥?”


    “你不會再嫁人,生一個?”七姑奶奶緊接著又說:“二馬路有個吳鐵口,大家都說他算的命,靈極了,幾時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你請他算過?”


    “算過。”


    “靈不靈呢?”


    當然靈。”七姑奶奶說,“他說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運’,果然應驗了。”


    “什麽叫‘比劫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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