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我現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訴你;第一是稱呼,下人都叫你太太;第二進門磕一個頭,以後都是平禮;第三生了兒子著紅裙。這三樣,是老太太交代下來的。”


    羅四姐老慮了一會,覺得就此三事而言,再爭也爭不出什麽名堂來,不如放漂亮些,換取對方在它處的讓步。於是她說:“七姐這麽說,我聽七姐的。不過我進他家的門,不曉得是怎麽個進法?”


    七姑奶奶心想,這是明知故問。妾待進門,無非一乘小轎抬進門,在紅燭高燒之下,一一磕頭定稱呼。羅四姐問到這話,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轎進門呢?


    當然,照一般的辦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決無坐花力轎之理。七姑奶奶覺得這才真的遇見難題了。


    想了又想,七姑奶奶隻能這樣回答:“這件事我來想辦法,總歸要讓我麵子上看得過去。你明天倒問問烏先生,看他有啥好辦法?”


    正事談到這裏,實在也可以說是很順利了。做媒本來就要往返磋商,一步一步將雙方意見拉近來;羅四姐也很明白事緩則圓的道理,因而很泰然地答說:“事情不急,七姐盡管慢慢想。”


    “你是不急,小爺叔恐怕急著要想做新郎倌。”七姑奶奶笑著將她的臉扳向亮處,“不曉得你扮成新娘子,是個啥樣子?”


    這話說得羅四姐心裏不知是何滋味?說一句:“七姐真會尋開心。”一閃站起身來,“烏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沒有?”“我們一起下去看看。”


    兩人攜著手複回樓下,隻見古應春陪著烏先生在賞鑒那些西洋小擺設。七姑奶奶少不得問些吃飽了沒有之類的客氣話,然後問到烏先生下榻之處。


    “客棧已經定好了。”古應春問道:“不知道羅四姐今天晚上,是不是還有事要跟烏先生談?”


    “今天太晚了。”羅四姐答說:“有事明天也可以談。”“那末,我送烏先生回客棧。明天一早我會派人到客棧陪了烏先生到羅四姐那裏。下午我陪烏先生到各處逛逛。”


    等古應春送客回來,七姑奶奶還帶沒有睡,等著要將與羅四姐談論的情形告訴他,最後談到羅四姐如何“進胡家的門”。


    “一頂小轎抬進門,東也磕頭,西也磕頭,且不說羅四姐委屈,我們做媒人的也沒有麵子。”


    “為小爺叔,沒有麵子也就算了。”古應春說:“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擺進去,那一來事情就越發擺不平了。”


    “好!那末羅四姐,總要讓她的麵子過得去。”“這有點難辦。又要裏子,又要麵子,世界上恐怕沒有那麽便宜的事情。”七姑奶奶也覺得丈夫的話不錯,不過已經答應羅四姐要讓她“麵子上過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睡吧!我累了。”


    古應春計算所途勞頓,一上床,鼾聲即起;七姑奶奶卻無法合眼,最後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而且自己覺得很得意,很想喚醒古應春來談,卻又不忍,隻好悶在心裏。


    第二天一早,古應春正在漱洗時,七姑奶奶醒了,掀開珠羅紗的帳子,控頭說道:“不要緊了!我有法子了。”沒頭沒腦一問話,說得古應春愣在那裏,好一會才省悟,“你是說羅四姐?”他問。


    “對。”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忪,但臉上別有一種興奮的神情,“他們的喜事在上海辦,照兩頭大的辦法,一樣可以坐花轎、著紅裙。”她問:“你看呢?”


    “小爺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無人不知,人家問起來怎麽說?”


    “兼祧!”七姑奶奶脫口回答:“哪個去查他們的家譜?”“這話倒也是。不知道小爺叔肯不肯?”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們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說:“我想他也不會不肯的。”


    古應春考慮了一會,同意了她的辦法,隻問:“回到杭州呢?”


    “照回門的辦法,先到祖宗堂磕頭,再見老太太磕頭。”“這不是啥回門辦法,是‘廟見’,這就抬舉羅四姐的身分了。”古應春深深點頭:“可以!”


    “你說可以就定規了。下半天,你問問烏先生,看他怎麽說。”


    “能這樣,烏先生還有什麽話說?至於你說,‘定規’,這話是錯了,要小爺叔答應了才能定規。”


    “你這麽說,那就快寫信去問。”


    古應春覺得不必如此匆促。不過,這一點他覺得也不必跟愛妻去爭;反正是不是寫了信,她也不會知道,所以答應著說:“我會寫。”


    烏先生上午去看了羅四姐;下午由古應春陪著他,坐了馬車支觀光,一圈兜下來,烏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來吃晚飯,為的是談羅四姐的親事。


    “我跟她談過了,她說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曉得。不過,既然我是媒人,她說有些話,要我跟七姑奶奶來商量。”“是的。烏先生你說。”


    “第一件,將來兩家是不是當親戚來往,現在暫且可以不管。不過,她的女兒,要胡太太認做幹女兒;將來要到胡家來的,下人要叫她‘幹小姐’。”


    “胡太太的兒女,還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補充著,極有把握地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二件比較麻煩,她說七姑奶奶答應籽她的,要我請問七姑奶奶,不曉得是啥辦法?”


    “辦法是想到一個,不過,還不敢作主。這個辦法,一定要胡大先生點了頭才能算數。”


    “是的,做媒本來要雙方自己原意,象七姑奶奶這樣爽快有擔當,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難得。”烏先生可說:“不過,先談談也不要緊。”


    這件事很有關緊,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說錯了一句話,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不如讓她丈夫去談,自己在一旁察言觀色,適時加以糾正或者補充,比較妥當。


    於是古應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講他們夫婦這天清早商量好的辦法。講得一點不錯,七姑奶奶認為無須作何修正。倒是烏先生的態度,讓她奇怪;隻見他一麵聽、一麵事鎖緊眉頭——她不知道這是烏先生中用心思索一件事時慣有的樣子,隻當他對這樣的辦法還不滿意,心裏不免大起反感。於是古應春講完了,她冷冷地問:“烏先生覺得這個辦法,還不啥欠缺的地方?”


    “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當。”


    這就連古應春都詫異了,烏先生,請你說個道理看。”他問“何以不妥當。”


    “胡大先生現在是天下聞名的人,佩服他、讚成人的很多;妨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萬一京裏的禦史老爺參上一本,不得了。”


    “參上一本?:參胡大先生?”


    “這我就不懂。”開姑奶奶接著也說,“犯了啥錯?禦史要參他。”


    “七姑奶奶,請你耐心,聽我說——”


    原來烏先生的先世是州府錢塘縣的弄房書辦,已曆四代,現在由烏先生的長史承襲:“大清律便“是他的家學,對“戶婚律”當然亦很熟悉,所以能為古應春夫婦作一番很詳細的解釋。


    他說,以“兼祧”為娶“兩頭大”的借口,是習俗如此,而律無明文;不過既然習俗相沿,官府亦承認的,隻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規矩,如俗語所說的“兩房合一子”,方準兼祧,這在胡雪岩的情形,顯然不合。


    “你們兩位請想,既稱‘胡大先生’就是‘胡二先生’;好比合服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鴻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繼給他無子的叔伯,何用他來兼祧?”


    “這話說得有道理,‘胡大先生’這信稱呼,就擺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應春對他妻子說:“兼祧這兩個字,無論如何用不上。”


    “用不上就不能娶兩房正室。一定要這麽辦,且不說大清律上怎麽樣,論官常先就有虧了,這叫做‘寵妾減妻’,禦史老爺一本參上去,事實俱在,逃都逃不了的。”一聽這話,七姑奶奶嚇出一身冷汗,“真是虧得烏先生指點,”她說,“差點做錯了事情,害我們小爺叔栽個筋鬥。”“筋鬥倒也栽不大,不過麵子難看。”烏先生又說:“講老實話,胡大先生還在其次,我先要替羅四姐想一想;倘或因為她想坐花轎、穿紅裙,弄出來這場麻煩,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興,說風涼話的人就會說:‘一進門就出事,一定是個掃帚星。’開姑奶奶你倒想,羅四姐以後帶好做人?”“烏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見識真正高人一等,”開姑奶奶由衷的佩服,“而且人家本來不知道羅四姐是啥身分,這一來‘妾’的名聲就‘賣朝報’了。”


    “賣朝報”是句杭州的俗話,還是南宋時候傳下來的,老麵姓的名字忽然在“朝報”上出現,一定出了新聞,“賣朝報”的人為廣招徠,必然大聲吆喝,以致於大街小巷,夫人不知。如果胡雪岩因為“寵妾減妻”而奉旨申斥,上諭中就會有羅四姐的名字——清朝的“官門抄”就是南宋的“朝報”;所以開姑奶奶的這個譬喻,十分貼切。


    “是啊!”烏先生說,“那一來,不但杭州上海,到處都知道了,真正叫做‘求榮反辱’。我想我隻要一說明白,羅四姐一定也懂的。”


    “是,是!”古應春急忙接口,“那就拜托烏先生跟羅四姐婉言解釋。隻要這一層講通了,我想我們的這個媒就做成功了。”


    羅四姐自然能夠體諒其在的苦哀,但總覺得快快有不足之竟;不過對七姑奶奶極力幫她講話出主意,非常感激,因而也就更覺得可以說知心話,所以反而拿烏先生向她解釋的話,來跟七姑奶奶商量。


    “四姐,我想勸你一句話,英雄不怕出身低,一個人要收緣,結果好,才是真正的風光。你不是心胸不開闊的人,不要再在這上頭計較了。”七姑奶奶又說:“我當你陪嫁的媽媽,送了你去,你看好不好?”


    江浙風俗,富家小姐出閣時,貼身的侍女、哺育的乳母,往往都陪嫁到夫家,而且保留著原來的稱呼;羅四姐聽七姑奶奶用這樣的說法,表示就算委屈,她亦願意分擔,這份情意,求之於同胞姊妹,亦未見得必有,應該能夠彌補一切了。“七姐,”羅四姐眼圈紅紅地說:“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魚,今生才會認識你。”


    “認識我沒有啥了不得,倒是你嫁我們小爺叔,真是前世修來的。”七姑奶奶說:“做個女人家,無非走一步幫夫運;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製的,丈夫是個阿鬥太子,哪怕你是諸葛亮,也隻好歎口氣。我們小爺叔的本事,現在用出來的,不過十之二、三,你能再把他那六、七分挖出來,你就是女人家當中第一等人物。何在乎名分上頭?”


    聽這一說,頓時激起羅四姐的萬丈雄心,很興奮地說:“七姐,我同你說心裏的話,我自己也常也想,我如果是個男的,一樣有把握創一番名堂出來,隻可惜是個女的。如今胡大先生雖說把個家交給我,我看他倒也並非一定隻限製我把家當好了就好了;在生意上頭,如何做法,他也會聽我的,我倒很想下手試一試。”


    “是的。”七姑奶奶很婉轉地說:“不過,這到底在其次,你出了主意,是好的,他一定會聽,那就等於你自己在做,並不一定要你親自下手。照我看,你的頂大的一樁生意是開礦,開人礦。這話你懂不懂?”


    “不懂。七姐,”羅四姐笑道:“你的花樣真多。”“我是實實在在的話,不是要花樣。我剛剛說道,你要把我們小爺叔沒有用出來的六、七分本事,把它控出來。如果你做得到,你就是開著了一座金礦!別的都算小生意了。”


    羅四姐先當七姑奶奶是說笑話,聽完了細細思量,方始逐漸領悟,莊容說道:“七姐,你的這番道理我懂了。不過,以前我沒有想到這一點,隻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現在才曉得,我要逞本事,一定要從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對啊!”七姑奶奶高興地拍著說:“你到底聰明,想得透,看得透。”


    除了“親迎”的花轎以外,其餘盡量照“六禮”的規矩來辦,先換庚帖,然後下聘;聘禮是兩萬現銀,存在杭州阜康錢莊生息,供羅四姐為老娘養老之用;當然還有一座房子,仍舊置在螺螄門外。羅四姐在上海的新居,亦已過戶在她名下;七姑奶奶所墊的房價及其他費用,自然是由胡雪岩結算。聘禮最重首飾,隻得四樣,不過較之尋常人家的八樣,還更貴重,新穿的珠花、金剛鑽的鐲子、翡翠耳環、紅玉簪子,其實是羅四姐自己挑的——胡雪岩關照古應春,請七姑奶奶陪羅四姐支先定了,叫珠寶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錢莊,驗貨收款。


    “四姐,應春昨天跟我說:你們情同姊妹,這一回等於我們嫁妹子,應該要備一份嫁妝。這話一點不錯。”七姑奶奶說:“我想,仍舊你自己支挑;大家的麵子,你盡管揀好的挑,不要客氣。說老實話,幾千兩銀子,應春的力量還有。”


    羅四姐心想,隻要嫁到胡家,將來一定有許多機會幫古應春的忙,借為補報,所以不必說客氣話。不過,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多跛費,因而這樣答說:“七姐跟姐夫這番意思,我不能不領。不過,東西也在乎貴重,隻要歡喜就好,你說是不是?”


    “正是。”七姑奶奶說:“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空。”


    “那就明天下半天。仍舊到昌發去好了。”


    昌發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羅四姐新居的家具,就是在那裏買的,“好!就是昌發。”羅四姐說,“今天家裏會有客人來,我要走了。”


    等七姑奶奶用馬車將她送到家,羅四姐立即關照老馬,另雇一輛馬車,要帶小大姐到南市去辦事。


    到得南市在昌發下車;老板姓李,一見老主顧上門,急忙親自迎了出來招呼:“羅四小姐,今天怎麽有空?請裏麵坐,裏麵坐。”


    “我來看堂木器。”


    “喔,喔!’阿老板滿臉堆笑,“是哪裏用的?”“房間裏。”


    所謂“房間裏”是指臥房,首要的就是一張床,但既稱“一堂”,當然應該還有幾椅桌凳之類,李老板便先問材料,“羅四小姐喜歡紅木,還是紫檀?”


    “當然是紫檀?”


    “羅四小姐,你既然喜歡紫檀,我有一堂難得的木器,不可錯過機會。”


    “好!我來看看。”


    我老板將她領入後進一個房間,進門便覺目眩,原來這些紫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眩目。細細看去,華麗精巧,實在可愛,“這好象不是本地貨色。”羅四姐說:“花樣做法都不同。”


    “羅四姐,到底是頂呱呱的行家,”李老板說:“一眼就識透了。這堂木器是廣東來的,廣東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廣東來的不稀奇,另外還有來曆;說出來,羅四小姐,你要嚇一跳。”


    “為啥?”


    “這本來是進貢的——”


    “進貢?”羅四小姐打斷他的話說:“你是說,原來是皇帝用的。”


    “不錯。”


    “李老板,”羅四姐笑道:“你說大話不怕豁邊?皇帝用的木器,怎麽會在你店裏?”


    “喏,羅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當然有個道理,你請坐下來,等我講給你聽。”


    李老板請羅四姐在一張交椅上坐了下來,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會做生意,用的夥、徒弟亦很靈活,等羅四姐剛剛坐定,現泡的蓋碗茶與四個高腳果碟,已經送了上來。羅四姐存心要來買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對昌發的款侍,坦然接受,連道聲謝都沒有。


    “羅四小姐,請你先仔細看看東西。”


    她原有此意。因為所坐的那張交椅,小巧玲瓏,高低正好,靠背適度,一坐下來雙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細看一看,聽以聽得這話,便低頭細細賞鑒,工料兩精,毫無瑕疵。


    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長方套幾,一共三層,推攏了不占地位;拉開了頗為實用,一碗茶、四隻果碟擺在上麵,一點都不顯得擠。


    “東西是好的。”羅四姐說:“不過花樣不象宮裏用的;宮裏用的應該是龍鳳,不應該是‘五福捧壽’。”“羅四小姐,你駁得有道理;不過你如果曉得用在哪裏,你就不會駁了。宮殿有各式各樣的宮殿,何止三宮六院?看地方,看用場,陳設大不相同,通通是龍鳳的花樣,千篇一律,看都看厭了。你說,是不是呢?”


    “話倒也不錯。那末,這堂木器是用在哪裏的呢?”“是要用在圓明園的——”


    “李老板,你真當我鄉下人了!哪個不曉得,洋鬼子把圓明園燒掉了。”


    “燒掉了可以重造啊。當然,真的重造了,這堂木器也不會在我這裏了。”


    據李老板說,有班內務府的人,與宮中管事的太監,因為洪楊之亂,已經平定;撚匪亦鬱打敗了,不足為患,因而慫恿慈禧太後說:“再過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親政’兩樁大典一過,兩宮太後應該有個頤養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將頤和園恢複起來。太後‘以天下養’,修個花園,不為過分。”


    慈禧太後心動了,十二、三歲的小皇帝更為起勁;風聲一傳,有個內務府出身、在廣東幹了好幾任肥缺的知府,得風氣之先,特製酸枝嵌螺甸的木器進貢,而在海道北運途中,事情起了變化。


    原來這件事,在私底下已經談了幾個月,當政的恭親王大不以為然,不過不便說破,隻是在兩宮太後每天例行召見時,不斷表示,大亂初平,百廢待舉,財政困難,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後自動打消這個念頭。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功夫時,忽然聽說有這樣一個知府,居然進貢木器,準備在頤和園使用,不由得大為光火,授意一個滿洲的禦史,臚列這個知府貪汙有據的劣跡,狠狠參了一本;恭王麵請“革職查辦”,慈禧太後不便庇護,準如所請,那知府就此下獄。貢品自然也就不必北運了,押運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將木器卸在上海變賣,是這樣歸於昌發的。“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廳,一堂書房,都賣掉了,現在剩下這一堂,前天有個江西來的候補道來看過,東西是歡喜得不得了,銀子帶得不夠,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沒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羅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別克已。”李老板又說:“我再說句實話,這堂木器,也沒有啥人用得起,你們想,房間裏用這樣子講究的木器,大廳、花廳、書房應該用啥?這就是我這堂木器,不容易脫手的道理。”


    羅四姐心想,照他的話看這堂木器似乎也隻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還有那麽一個闊氣和江西候補道,轉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補道,莫非是他叫人來看過?於是姓問:“那個江西候補道姓啥?看來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板又說:“朱道台想買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總督的老太太的。”


    羅四姐心中一動,隨即問說:“你這堂木器啥價錢?”“照本賣,一千五百兩銀子,其實照本照本賣,已經把利息虧在裏頭了。好在另外兩堂,我已經賺著了,這一堂虧點本也無所謂。”


    “李老板,我還你一個整數。”


    “羅四小姐,”李老板苦笑著說:“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殺價也殺得太凶了。”


    本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對折攔腰摜’”的生意還多的是。“


    “羅四小姐,聽你口音是杭州人?““不錯。你問它作啥?““你們杭州人殺價厲害,’對折攔腰摜’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裏有這種生意。羅四小姐,你總要高升高升吧?“高升又高升,講定一千二百兩銀子。羅四姐是帶了銀票來的,取了一張四百兩的,捏在手中,卻有一番話交代。“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話,我們這筆交易才會成功,明天我帶個人來看,問你啥價錢,你說八百兩銀子。”“這為啥?”


    “你不要管。”羅四姐說:“你要一千二百兩,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羅四姐又說:“你要在收條上寫明白,一定照我的話;不照我的話,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


    “是,是!我照辦。”


    於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條。等羅四姐走後不久,又來了一個老主顧。


    “唷,唷!古太太,我財神又臨門了。今天想看點啥?”“看了再說。”


    李老板領著她一處一處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腳問:“這堂木器啥價錢?”


    “對不起,古太太,剛剛賣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卻未死心,“賣給哪個?”她說,“哪有這麽巧的事?”


    見此光景,李老板心裏在轉念頭,他原來的話,還有一句:“就是羅四小姐買的。”哪知話未說完,讓“古太太”截斷了;看她的樣子,有勢在必得之意,如果說破“羅四小姐”,她一定會跟人家去商量情讓,那一來事情就尷尬了。“羅四小姐”人很厲害,少惹她為妙。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奶卻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賣給人家多少錢?”她問。“既然賣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問了。”


    “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臉來,“當場開銷,”她說:“問問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還是上了年紀,越老越糊塗?做生意哪有你這個做法的,問都問不得一句!”


    “古太太你不要罵我。”李老板靈機一動,頓時將苦笑收起,平靜地問道:’我先請教古太太兩句話,可以不可以?”“可以啊!有什麽不可以?”


    “古太太想買這堂木器,是自己用,還是送人?”“送人。”


    “送哪個?”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訴我了,或許有個商量。”


    “好。”七姑奶奶說:“喏,就是上回我同她來過的那位羅四小姐。”


    在這下,李老板會意了,“羅四小姐”所說要帶個人來看;此人就在眼前。於他笑著說道:“古太太,你說巧來真是巧!剛剛那個賣主,就是羅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來過了?”


    她急急問說:“買了你這堂木器?多少錢?”


    “八百兩。”


    七姑奶奶點點頭,“這個價錢也還公道。”她又問:“付了多少定洋?”


    “沒有付。”


    “沒有付?”七姑奶奶氣又上來了:“沒有付,你為啥不賣給我?”


    “做生意一句話嘛!羅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來頭,我當然相信她。”


    七姑奶奶覺得他這兩句話很中聽,不由得就說了實話;“李老板,我老實跟你說了吧!羅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買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願意我花錢,所以自己來看定了。這樣子,明天我陪她來,你不要收她的銀子;要收我的。”“是,是!”


    “還有,你答應她八百兩,當然還是八百兩,不過我要殺你的價。殺價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兩,明天我殺價殺到六百兩,你就說老主顧沒辦法,答應下來。這樣做,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麽不懂?羅四小姐交到你這種朋友,真正前世福氣,買木器陪嫁她,還要體諒她的心。這樣子厚道細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尋不出第二個。”


    七姑奶奶買了這堂好木器,已覺躊躇滿誌,聽了他這幾句話,越發得意,高高興興付了定洋回家,將這樁稱心如意的事,告訴了古應春。


    第二天,羅四姐來了,七姑奶奶一開口就說:“你昨天到昌發去過了?”


    羅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著地答說:“是的。”“你看中了一堂木器,價錢都講好了?”


    “是的。講定八百兩很子。”


    “那再好都沒有。”七姑奶奶說:“你真有眼光!我們走。”


    於是一車到了昌發;李老板早已茶煙、水果、點心都預備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羅四小姐說,價錢跟你講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羅四小姐,買現在是我買。”七姑奶奶說:“李老板,我們多年往來,你應該格外克已,我出你六百兩銀子。”“古太太,我已經虧本了。”


    “我曉得你虧本,無非多年往來的交情,硬殺你二百兩。”“下回我一定講交情。這一回,”李老板斬釘截鐵地說:“我的價錢,講出算數,決不能改。”


    如此絕情,七姑奶奶氣得臉色發白:真想狗血噴頭罵他一頓,但一則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則也是舍不得這堂好木器,隻好忍氣吞聲,連連冷笑著說:“好,好!算你狠。”說完,取出八百兩銀子的銀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請不要生氣,我實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來賠罪。”


    “哪個要你來賠罪。我告訴你,這回是一悶棍的生意。”說完掉頭就走,李老板追上來要分辯,七姑奶奶不理他,與羅四姐坐上馬車回家,一路氣鼓鼓的,話都懶得說;羅四姐也覺得好生無趣。


    一到家,在起坐間中遇見古應春。他一看愛妻神色不怡,便含笑問道:“高高興興出門;回業好象不大開心,為啥?”“昌發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聲音很大,“以後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你說要帶洋人到他那裏定家具,省省!挑別家。”


    “怎麽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說:“硬要我八百銀子。”“你照付了沒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預先付過“差價”,是告訴過古應春的;他心裏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雖精明,卻很講信用,似乎不至於硬吞二百兩銀子,其中或者另有緣故,隻是當著羅四姐,不便深談,隻好沉默。


    於是羅四姐便勸七姑奶奶:“七姐,東西實在是好的,八百兩銀子是真正不貴。你先消消氣;我要好好跟你商量,這堂木器有個用法。”


    七姑奶奶正要答話,讓小大姐進來打斷了。她是來通報,李老板來了,要見七姑奶奶。


    “不見。”


    “我見。”古應春接口,“等我來問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應春笑嘻嘻地回進來,手裏拿著個紅封套;七姑奶奶接過來一看,封套簽條上寫“賀儀’二字,下麵是李老板具名;賀儀是一張二百四十兩的銀票。“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應春說:“你不是告訴,羅四姐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賀禮。”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與羅四姐相顧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應春說下去,但古應春卻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氣。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說啊!”“怎麽不要好笑?這種事也隻有你們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來。”古應春看了羅四姐一眼,向妻子說道:“你曉得這堂木器多少錢?一千二百兩。”


    “唷!”羅四姐叫了起來,“七姐夫,李老板告訴你了?”“當然告訴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兩銀子的定洋,硬不認帳,這話怎麽交代呢?”


    ’啊?”羅四姐問說:“七姐,你已付過他二百兩?”


    七姑奶奶楞了一下,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反問一句:“你先付過他四百兩?”


    “是的。”


    “為啥?”


    “我不願意你太破費。”


    “兩個人走到一條路上來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曉得你不願意我太破費,所以預先付了他二百兩。我道呢,啊裏有這麽便宜的東西!”


    羅四姐也覺得好笑,“七姐夫說得不錯,心思用得太深,才會做出這種事來。你蟎我,我瞞你,大家都鑽到牛角尖裏去了。不過”她說:“李老板也不大對,當時他就讓二百兩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場氣。”


    “他也有他的說法。”古應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話照樣說一遍;他說:‘那位羅四小姐,看起來是很厲害的腳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條!上寫明白,報價隻能報八百兩改口的話,加倍退還定洋。萬一我改了口,羅四小姐拿出收條,一記“翻天印”打過來,我沒話說。所以我當時不鬆口,寧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後來賠罪。’”


    七姑奶奶前嫌盡釋,高肖地笑道:“這個人還算上路,還多送了四十兩賀禮。”說著將紅封套遞給羅四姐。“我不要。”羅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開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羅四姐窘笑著,仍舊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縮不回去,古應春說:“交給我。二百兩是退回來的定洋;四十兩送的賀禮,我叫人記筆帳在那裏。”


    於是七姑奶奶將紅封套交了給古應春;接著便盛讚那堂酸枝嵌螺句的家具,認為一千二百兩銀子,實在也不算貴。


    由此便談到這堂木器的來曆;它之貴重,已經不能拿銀子多寡來論了。羅四姐因此有個想法,覺得自己用這堂木器,雖說出於“陪嫁”,亦嫌過分,難免遭人議論,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商量,打算把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這個念頭,是聽了李老板的一句話才轉到的,他說,有個江西的朱道台,想買這堂木器孝敬一位總督的老太太。我心裏就在想,將來我用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裏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獻佛,做個人情。七姐,你不會怪我吧?”


    “哪裏,哪裏!”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地,“說實話,你這樣子會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雜,我真怕你自己覺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真了,會得罪人。”


    “得罪人是免不了的。隻要有幾個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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