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後,羅四姐接到了家信;羅大娘照她的話,是請烏先生代寫的。這烏先生是關帝廟祝,為人熱心,洞明世事,先看了羅四姐的來信,心頭有個疑問,何以回信要指定他來寫。再原羅大娘眉飛色舞地談胡雪岩來看她的情形,恍然大悟,羅四姐大約不能確定,胡雪岩會不會親自來看羅大娘,所以信中不說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帶。不過胡雪岩的動靜,在她是很關心的;既然如此就要詳詳細細告訴她。她之指明要自己替羅大娘寫回信,她正是這個道理。


    這完全猜對了羅四姐的心思,因此,她的信也就深符她的期待了。烏先生的代筆,淺顯明白;羅四姐先找老馬來念給她聽過,自己也好好下了一番工夫,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才揣著信支看七姑奶奶。


    “七姐,”她說,“我有封信,請你給我看看。”“哪個的信?”


    “我娘的信。我一看信很長,當中好象提到胡大先生,我怕有要緊話在裏頭,不方便叫老馬給我看。”


    “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見得看得懂。不過,不要緊,一客不煩二主,當初你是托應春替你寫的,現在仍舊叫他來看好了。’“七姐夫在家?”


    “在家。”七姑奶奶答說:“有個洋人來看他,他在等。”於是古應春找了來,拿信交了給他;他一麵看,一百講:“東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還送了一份很厚的禮,一共八樣,火腿、茶葉、花雕——”


    “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問道:“他信裏稱小爺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爺叔的,都是這樣叫他的。”“好!你再講下去。”


    “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親,非常客氣,坐了足足有一個時辰,談起在上海的近況——”講到這裏,古應春笑笑頓住了。


    “咦!”七姑奶奶詫異地問:“啥好笑?”


    “信上說,你母親知道你認識了我們兩個,說是‘欣遇貴人’。”古應春謙虛著,“實在不敢當。”


    “我娘的話不錯。你們兩位當然是我的貴人。”羅四姐問道:“七姐夫,信上好象還提到我女兒。”


    “是的。你母親說,胡大先生很喜歡你女兒,問長問短,說了好些話。還送了一份見麵禮,是一又絞絲的金鐲子。”“你看!”羅四姐對七姑奶奶說,“大先生對伢兒們,給這樣貴重的東西,不過,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麽會將這雙鐲子帶在身邊?莫非他去之前,就曉得我有個女兒?”“不見得。”七姑奶奶答說,“我們小爺叔應酬多,金表、雜七雜八的東西很多,遇到要送見麵禮,拿出來就是。”“原來這樣子的。”羅四姐的疑團一釋,“開姐夫,請你再講。”


    “你娘說,你說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或者她到上海來看你。”


    羅四姐還未開口,開姑奶奶先就喊了出來,“來嘛!”她說,“把你娘接了來歇夏,住兩三個月再回去。”“上海是比杭州要涼快些。”羅四姐點點頭:“等我來想想。”


    “後麵還有段話,是烏先生‘附筆’,很有意思!”古應春微笑著,“他說,自從胡大先生親監府上以後,連日‘廟中茶客議論紛紛’,都說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貴人’,亦未可知。”


    這話觸及羅四姐心底深處,再沉著也不由得臉一紅;七姑奶奶非常識趣,故意把話扯了開去,“什麽‘廟中茶客’?”她問:“什麽廟?”


    “關帝廟,就在我家鄰近。替我娘寫這封信的烏先生,是那裏的廟祝,靠平常擺桌子賣茶、說大書,關帝廟的香火才有著落。”


    正談到此處,洋人來拜訪古應春了。在他會客時,羅四姐與七姑奶奶的話題未斷,她也很想接她母親來住,苦夫便人可以護送。七姑奶奶認為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寫信給胡雪岩就是。


    “不好!”羅四姐隻是搖頭,卻不說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問時,她才答說:我欠他的情太多了。”“已經多了,何防再欠一回”


    “我怕還不情。”


    “那也有辦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還是不必說得太露骨,羅四姐也沒有再問,這件事就暫且擱下來了。


    談了些閑話,到了上燈時分,七姑奶奶提議,早點吃晚飯;飯後去看西洋來的馬戲。羅四姐答應在她家吃飯,但不想去看馬戲;因為散戲已晚,勞她遠送回家,於心不安。“那還不好辦?你住在我這裏好了。我們還可以談談。”


    羅四姐想了一下,終於接受邀約。飯後看馬戲回來,古應春也剛剛到家。


    “阿七,請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說:今天來的洋人,是德國洋行新來的總管。他說要專程到杭州去拜訪小爺叔,順便逛西湖,我隻好陪他一趟。”


    “怎麽?”七姑奶奶高興地說:“你要到杭州!好極,好極!你把羅四姐的老太太帶了來。”


    古應春楞了一下,想到羅大娘信中的話,方始會意,欣然答說:“好、好!我一定辦到。”


    他們夫婦已經這樣作了決定,羅四姐除了道謝,別無話說。接著便談行程;古應春計算,來到約須半個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來住,我們來去也方便。”她說:“尋房帶搬家,有半個月。盡夠了。”


    “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來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麽熟人的房子,或租,或買,一切方便;思索了一回,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她問,“完工了沒有?”“老早完工了。”


    “他那條弄堂,一共廿四家,算是條很長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轉臉對羅四姐說:“老宓是阜康的二夥,現在也發財了。是他的房子,隻要一句話,就可以搬進去住。”“看看,看看!’羅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尋,比較好。”“為啥呢?”


    羅四姐不答,隻是搖頭,七姑奶奶終於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關係,正當微妙的時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著痕跡。


    七姑奶奶覺得四羅姐人雖精明能幹,而且也很重義氣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遇到這種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斬亂麻的手法,是羅四姐所做不到的。“我不管你那顆玲瓏七巧心,九彎十轉在想點啥?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你搬家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買下來,我來替你作主,你不必管。”


    羅四姐反倒服帖了,“七姐,”她說:“我就聽你的話,一切不管,請你費心。”


    於是七姑奶奶獨斷獨行,為她買了阜康錢莊二夥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這條弄堂名叫富厚裏,二十四戶,望衡對宇,兩麵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戶,坐北朝南,樓下東西廂房,大客廳;後麵是“灶披間”、下房、儲藏室。扶梯設在中間,樓上大小五個房間,最大的一個,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個套房,足供妖。另外四間一間起坐,一間飯廳,兩間客房具擺設藏家具擺飾,亦都是七姑奶奶親自挑選,布飾得富麗堂皇,著實令人喜愛。


    前後不過十天工夫,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馬車將羅四姐接了來,告訴她說: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現在陪你去看看。”


    一看之下,羅四姐又驚又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不斷地說:“太好了,太好了。隻怕我同有福氣,住這麽好的房子。”


    七姑奶奶不理她這話,光是問她還有什麽不滿意之處,馬上可以改正;羅四姐倒也老實說了,還應該加上窗簾。“窗簾已經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著又問:“你哪天搬?”


    “慢點!”羅四姐拉著她並排坐下,躊躇了一下說道:七姐,說實話,房子我是真歡喜。不過,我怕車量辦不到,房子連家具,一起在內,總要四千銀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細帳在那裏。”七姑奶奶說:“你現在不必提心買不起。這幢房子現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給我住;到你買得起了,我照原價讓給你。”


    “世界上有這樣的好事嗎?”


    “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來,吳鐵口的話要應驗了。”


    羅四姐記得很清楚,吳鐵口斷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會“嫁一個克一個”。假使不願“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會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麵那四個字的“財”、“官”、“印”、“食”,自然都談不到了。所以隻有心甘情願“做小”,才會有福氣。這樣一想,七姑奶奶話中的意思,也就很明顯了。


    話雖如此,羅四姐卻不願表示承認,可也不願表示否認。這一來,唯一辦法便是裝作未聽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餘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蠻麻煩的事,恐怕——”


    “你用不著顧前想後。這裏家具擺設都有了;你那裏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沒人可送,叫個收舊貨的來,一腳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飾、動用器具,不過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煩?“這那班客戶呢?”


    “這倒比較麻煩。”七姑奶奶沉吟了一會說:“我勸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羅四姐搶著說道:“不光是為我自己。人家也是養家活口的一項行當,我不能不管。”


    “那也容易,你找個能幹的人,做你的替手。說不定,還可以要一筆‘頂費’。七姑奶奶又說:“新舊交替,難免接不上頭,老馬可以慢慢搬過來。或者老馬投了新東家,你就更加省事了。”


    聽七姑奶奶為她的打算,簡捷了當卻又相當周到,羅四姐實在無話可說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說:“如今隻剩下一件事:挑日子。”


    “對。”七姑奶奶說:“到我那裏去,一麵挑日子;一麵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為歇一歇,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曆來挑日子。很不巧,一連八、九天都不宜遷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後。“那時候老太太已經來了。”七姑奶奶說:“我的想法是:頂好這三、四天以內就搬停當,老太太一來就住新房子,讓她老人家心裏也高興;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說呢?”


    “話自然不錯。不過,日子不好,沒有辦法。”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有辦法。俗語道得好:揀日不如撞日。撞法哪天是那天,你說好不好?”


    “怎麽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這裏歇一歇腳,馬上進屋;你也把要緊東西先搬運了來,晚上擺兩桌酒,叫一班髦兒戲,熱鬧熱鬧,順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風,不是一舉兩得。”


    羅四姐覺得這樣安排也很好,便即問道:“七姐夫不曉得哪天回來?”


    “快了。大概還有四、五天工夫。”


    古應春回來了。便得羅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親沒有來,倒是烏先生來了。


    那烏先生有五十多歲,身材矮胖,滿頭白發,長一個酒糟鼻了,形容古怪,但那雙眼睛極好,看人時,眼中兩道光芒射過來,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覺得此人可親且可信賴。因此,七姑奶奶一會便對他有好感。


    在古應春引見以後,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問到羅四姐的母親何以不來,烏先生乘機道明了來意。“羅四姐的娘因天氣太熱,又是吃‘觀音素’,到上海來作客,種種不方便,所以不來。不過她娘倒有幾句要緊話,要我私下跟她說,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攜帶我到上海來開開眼界。”


    “蠻好,蠻好。”七姑奶奶說:“羅四姐,我跟她一見如故,感情象親姊妹一樣;烏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這裏,一切不必客氣。現在,烏先生看,是把羅四姐接了來呢?還是你支看她。”


    “她娘還有點吃的、用的東西給羅四姐,還是我去好了。”“那末,我來送你去。”


    “不敢當,不敢當,決不敢當。”


    “烏先生,你不要客氣。為啥要我親自送你去呢?這有兩個緣故。”說到這裏,七故奶奶轉眼看著丈夫說:“你恐怕還不曉得,羅四姐搬家了。是老宓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好快!”古應春說了這一句,便又對烏先生說:“羅四姐的新居在哪裏,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內人送你去不可了。”“我送了烏先生去,順便約一約羅四姐,今天晚上替烏先生接風,請她作陪。”


    聽得這麽說,烏先生除了一再道謝以外,再無別話,於是舍車會轎,一起到了羅四姐那裏。七姑奶奶把人帶到,又約好羅四姐晚上陪烏先生來吃飯,隨即匆匆忙忙趕回家,因為她急於要聽古應春談此行的經過。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爺’——”


    原來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閑,便與老母妻子談羅四姐的事。本來娶小納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羅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關係的事,都要預先談好,最要緊的,第一是虛名,第二是實權。杭州官宦人家的妾待,初進門稱“新姑娘”,一年半載親黨熟悉了,才會稱姓,假如姓羅,便叫“羅四姑娘”;三年五載以後,才換稱“姨奶奶”的稱呼。至於熬到“姨太太”總要進入中年,兒女成長以後。可是胡雪岩卻為羅四姐提出要求,一進門就要稱“太太”。“那末,”胡老太太問道:“你的元配呢?這個也是‘太太’,那個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個?”


    “一個叫了‘二太太’好了。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會道:她怎麽說呢?”胡老太太用手遙指,這“她”是指胡太太。


    “我還沒有跟她談到這上頭。先要娘準了,我再跟她去說。”


    胡老太太知道,媳婦賢惠而軟弱,即便心裏不願,亦不會貿然反對;但她作為一家之主,卻不能不顧家規,所以一時不便輕許,隻說:“我要好好兒想一想,總要在台麵上說過去才可以。”


    “台麵上是說得過去的。為啥呢”胡雪岩正好談“實權”,他說:“目下這種場麵,裏頭不能沒有一個人來‘抓總’,媳婦太老實,身子又不好;以至於好事,還要老太太來操勞,做兒子的心裏不安。再說句老實話,外頭的情形,老太太並不清楚,有時候想操心,也無從著力。我想來想去,隻有把羅四姐討了來當家,既然當家,不能沒有名分,這是所謂“從權辦理”。台麵上說得過去的。”


    “你要她來當家,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總曉得,當家人是很難做的。”


    “我曉得。羅四姐極能幹,這個家一定當得下來。”“不光是能幹。”胡老太太說:“俗語說:‘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做當家人要吃得起啞巴虧。丫頭老媽子、廚子轎班,都會在背後說閑話,她也有沒有這份肚量,人家明明‘當著和尚罵賊禿’,她隻當沒有聽見臉上有一點懊惱的神氣都沒有?”


    “這一點——”胡雪岩說:“我當然要跟她說清楚,她一定會答應的。”


    胡老太太大搖其頭,“說歸說,答應歸答應,到時候就不同了。”她說:“呢菩薩都有個土性,一個忍不住鬧了起來,弄得家宅不和,那時候你懊悔嫌遲了。


    這是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見過羅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麵貌都記不清楚了,當然隻就一般常情來推測;胡雪岩心想,這不是一下子可將老母說服的,惟有多談一談羅四姐的性情才具,漸漸地讓母親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


    就在這時候,古應春陪著洋人到了杭州,談妥公事,派人陪著洋人去逛六橋三竺,古應春才跟胡雪岩詳談羅四姐所托之事,以及烏先生代筆信中的內容,認為事機已成熟,可以談嫁娶了。


    “我們老太太還有顧慮。”胡雪岩說,“老太太是怕她隻能任勞,不能任怨。”


    “那末,小爺叔,你看呢?”


    “這要先看我們怎樣子待人家,”胡雪岩說:“羅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總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討她做大太太,而隻有做小。做小稱太太,隻讓她掌權;她隻要這樣想一想,就算有閑言閑語難聽,一口氣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氣和了。”


    “小爺叔的話很透徹。”古應春自告奮勇,“我來跟老太太說。”


    說當然有個說法,根本不提胡雪岩,隻談七姑奶奶跟羅四姐如何投緣,以及羅四姐如何識好歹,因為七姑奶奶待她,所以言聽計從,情如同胞姊妹。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難之交的古應春夫婦,對開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與信心,當時便說:“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會錯的。這個媒要請七姐來做,我也要聽了七姐的話才算數。”


    一樁好事,急轉直下,看來成功在望了。但古應春心思細密,行事謹慎,覺得樂觀的話以少說為宜。


    “老太太也不要太高興,不家肯不肯,還在未知之數。”


    古應春接下來細談七姑奶奶陪羅四姐去算命,幾乎與吳鐵口吵架的趣事;當然,他決不會透露,這是他們夫婦事先跟吳鐵口說通了的秘密。


    胡老太太聽得很仔細,而且越聽笑意越濃,“原來她有這樣一副好八字,看來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著又說:“這種人的脾氣是這樣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說的話,一定有一句、算一句。”


    “小爺叔,”古應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嬸娘的意思怎麽樣?”


    “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談過了,她要我作主,現在,七姐夫,這樁事情,我就拜托你了。”


    “隻要老太太作主,嬸娘也不會埋怨,我同阿七當然要盡心盡力把這件事辦圓滿來。”


    於是古應春為胡雪岩策劃,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防請烏先生承乏。胡雪岩自然同意,便發了一份請帖,請烏先生吃飯。


    這在烏先生自有受寵若驚之感,準時到胡家來赴宴;做主人的介紹了古應春與其他的陪客,敬過一杯酒,托辭先離席了。


    席間閑談,不及正事;飯罷到客座喝茶,古應春才將烏先生邀到一邊,笑著說道:烏先生,你我神交已久。”


    烏先生愕然,及至古應春提到彼此為羅四姐一家代筆的事,烏先生方始明白,人雖初識,筆跡早熟,這就是神交,因為如此,一切都好談了。


    “照此看來,事情已經定局了。”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這烏先生看起來很關心羅四姐,不曉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裏是怎麽想?”


    烏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從房子看到擺設,在他心目中無一不新,無一不精,想不到她如此闊氣,隻以有七姑奶奶這個初會麵的堂客在,不便現於形色,怕人家笑話他沒有見過世麵;此時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毫不掩飾地顯出豔羨驚異的神態。


    “羅四姐,我真沒有想到,你年紀輕輕一個女人家,會闖出這樣一個場麵來!上海我也來過兩回,說實話,這樣漂亮的房子,我還是頭一回見。”他緊接著又說:“古家當然是有身分的人家,房子雖比你的大,不過沒有你的新;擺設家具也比你多,可惜有細有粗,有好有壞,不比你的整齊。”


    聽他這樣誇讚,羅四姐心思有種說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無過於從小相親的熟人,看到此人肯爭氣、有出息、青雲直上,刮目相看。她此時的心情,亦大有衣錦還鄉之感,不過緊接著而來的感覺,卻是美中不足的空虛。“房子、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哪裏就到得了能這樣子擺場麵的地步?”


    這話在烏先生並不覺得全然意外,略想一想說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即使用了,就算是你的了。”“也不是他,是七姑奶奶的。”


    “七姑奶奶?”烏先生詫異,“你們羅家哪裏跑出來這樣一位姑奶奶?”


    “烏先生你纏到哪裏去了?”羅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娘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我叫她七姐。”“啊,啊,原來是她。”烏先生眨著眼想,越起越糊塗,“那末,古家兩夫婦,怎麽叫胡大先生‘小爺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爺叔’,胡大先生怎麽會是他們的小叔叔?”“其中有個緣故,我也是前幾天才聽七姑奶奶談起,她的哥哥行五——”


    羅四姐告訴他說,尤五是鬆江漕幫的當家。尤五的師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漕幫中人,極重家規,所以尤五年齡雖比胡雪岩大,卻尊他為長輩,七姑奶奶和古應春亦都跟著尤五叫胡雪岩為小爺叔。


    “照姑奶奶說,鬆江的漕幫稱為‘疲幫’。他們這一幫的漕船很多,是大幫,不過是個空架子;所以當家的帶幫很吃力,虧得胡大先生幫他們的忙。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這條水路上很吃得開,就因為鬆江漕幫的緣故。”烏先生聽得很仔細,一麵聽,一麵在心裏想他自己的事。他雖受托來做媒,但仔細想想,不是什麽明媒正娶,他這個媒人也沒有什麽麵子;所以一種上抱定一個主張,如果羅四姐本人不甚願意,或者胡雪岩的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風評不佳,那就說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來,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實際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談正事了。“羅四姐,”他說:“你曉不得,我這趟為啥來的?”


    這樣問法,羅四姐不免有些發窘,不過這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能因為羞於出口,以致弄成誤會,所以很沉著說z:“是不是我娘有什麽話,請烏先生來跟我說?”“是的。我原來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來,寫信給你,也是一樣;你娘不讚成。她的話也不道理,寫信問你,等你的回信,一來一去個把月,倒不如我來一趟,直接問信明白。”“娘要問我的是什麽話?”


    “問你對胡大先生怎麽樣?”


    這一下,羅四姐的臉有些紅了,“什麽怎麽樣呢?”她用埋怨來遮掩羞澀,“烏先生你的話,說得不清不楚,叫我怎麽說?”


    烏先生在關帝廟設座賣茶,一天見過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閱曆甚豐,不過做媒人卻是第一次,因而有時不免因惑,心想,大家都說“媒人的嘴”是最厲害的,成敗往往在一句話上;到底如何是一言喪邦、一言興邦,卻始終無法模擬。不想,此時自然就懂了—他在想:隻要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討你做小。”羅四姐必然羞且惱,一怒回絕,好事就難諧了。


    如果烏先生對胡雪岩的印象不佳,他就會那樣說;但此刻已決心來牽這根紅線,便要揀最動聽話來說:“羅四姐,胡大先生要請你去當家。”


    這話讓她心裏一跳,但卻不大敢相信,“哪裏有這回事?”她說:“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財神’,他家那樣子大的排場,我怎麽當家。”


    “羅四姐,我勸你不要客氣。你的能幹,從小就看得出來的;胡大先生向來最識人,他說要請你去當家,當然看準了你挑得起這副擔子。”


    看來不象是隨口玩笑的話,羅四姐不由得問一句:“真的?”


    “當然是真的。沒有這句話,我根本不會來。”烏先生說:“名分上你已經吃虧了,沒有別的東西來彌補,你想我肯不肯來做這個媒?”


    烏先生的話說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經吃虧了”的說法,代替聽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羅四姐不知不覺便在心裏接受了。


    “你的意思到底怎麽樣?”烏先生催問著,“如果你沒有話,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去談了。當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會替你爭。”


    “怎麽?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談?”羅四姐問:莫非她是——”


    “她是男家的媒人。”


    “我娘的意思呢?”


    “你娘情願結這門親的。”


    羅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後,覺得有些話是連在烏先生麵前都難出口的,老慮了好一會說:“烏先生,你曉得的,七姑奶奶跟我象同胞姊妹一樣;我看,我自己來問問她。”“讓我做個現成媒人,那再好都沒有了。”烏先生說:“不過,羅四姐,你娘是托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談的辰光,不要忘記了替你娘留一條退路。”


    何謂“退路”?羅四姐不明白,便即問說:“烏先生,我娘是怎麽跟你說的?”


    烏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話是不應該說的。所謂“退路”是以羅四姐將來在胡家的身分,她母親不會成為“親家太太”,也就不會象親戚那樣往來;這樣,便須為她第一筆養老的款子,才是個“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說羅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會想到,他那句話便是多餘的了。因此,他就不肯再說實話,隻是這樣回答:“你娘沒有說什麽,是我想到的,養兒防老,積穀防饑,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


    “原來是這一層?”羅四姐很輕鬆地答說:“我當然有打算的。”


    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談好了。”


    為了替烏先生接風,古應春稍微用了些心思。烏先生既是生客,跟七姑奶奶可是第一次見麵,應該照通常規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個人,分做兩處,把交情都拉遠了,而且說話也不放便,因此古應春決定請烏先生“吃大菜。”在人家家裏“吃大菜”,烏先生還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話見得多,刀子割破舌頭雖是故甚其詞,拿洗手指的水當冷開水喝,卻非笑話。至於刀叉亂響,更是司空見慣之事,所以古應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備一雙筷子。選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類都先去骨頭;第三,調味少用西洋的佐料。不過酒是洋酒,也不分飯前酒、飯後酒;黃的、白的、紅的,擺好了幾瓶,請烏先生隨意享用。


    “烏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時就說:“自己人,我說老實話,用不慣刀叉,用筷子好了。”


    “是!是!恭敬不如從命。我就老實了。”烏先生欣然舉箸。


    “烏先生看見羅四姐的新房子了?”


    七姑奶奶有意將“子”字念得極輕,聽去象“新房”。在她是開玩笑烏先生卻誤會了,以為將來羅四姐會長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將來便是雙棲之處。心想如果是這樣子,又怎麽讓羅四姐去當家?


    心裏有此疑問,卻不暇細思,因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話,“好得很。”他說:“我聽羅四姐說,是古太太一手經理的。”“烏先生,”羅四姐不等他許完,便即說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


    “好!七姑奶奶,真是巾幗英雄!”


    “怎麽會想出這麽一句話來?”羅四姐笑道:“恭維嘛,也要恭維得象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麽叫巾幗英雄?”


    烏先生自己也覺得擬於不倫,便即說道:“我來之前,‘大書’說嶽傳,正說梁紅玉擂鼓破金兵,‘巾幗英雄’這句話聽得多了,才會脫口而出。”


    “烏先生喜歡聽大書,明天我陪你。”古應春愛好此道,興致勃勃地說:“城隍廟的兩檔大書,一檔‘英烈’,一檔‘水滸’,都是響檔。烏先生不可錯過機會。”


    “辦州話,”羅四姐說,“烏先生恐怕聽不懂。”“聽得懂。聽得懂。”烏先生接著用生硬的蘇白說道:“陰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烏先生不但懂,”古應春說:“而且是內行。”


    原來“陰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諧音;是書場裏挖苦刮皮客人的術語,有的陰陰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聽完一回書,名為“陰立”;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後麵,看跑堂的要“打錢”了,悄悄起身溜走,名為“白坐”。由於彼此同好,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談“大書”,以及說書人的流派。羅四姐見此光景,輕輕向七姑奶奶說道:“烏先生這頓酒會到半夜,我們離桌吧!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個空隙,打斷他們的談鋒,說了兩句做女主人應有的門麵話,與羅四姐雙雙離席。


    七姑奶奶將她帶到樓上臥室。這間臥室一直為羅四姐所欣賞,因為經過古應春設計,改成西式,有個很寬敞的陽台,裝置很大玻璃門,門上另兩層帷幕、一展白紗、一層絲絨;白天拉開絲絨那一層,陽光透過薄紗,鋪滿整個房間,明亮華麗,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陽台上看萬家燈火,亦別有一番情趣;尤其是象這種夏天,在陽台上納涼閑談,是最舒服不過的一件事。


    你是喝中國茶是,還是喝洋茶?”


    所謂“喝洋茶”是英國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銀茶具,照英國規矩親自調製,而且親自為客人倒茶,頗為費事;羅四姐此刻要談正事,無心欣賞“洋茶”,便即說道:“我想吃杯菊花茶。”


    黃白“杭菊花”或以當茶葉泡來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著問道:“你大概心裏很亂。”


    “也不曉得啥道理,心裏一直煩躁。”


    “我們到陽台上來坐。”


    七姑奶奶挑到陽台上去密談,是替羅四姐設想,因為談到自己的終身大事,她難免靦腆,陽台上光線幽暗,可以隱藏忸怩的表情,就比較能暢所欲言了。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來,背光坐著的羅四姐幽幽地歎口氣說:“七姐,隻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


    “喔,”七姑奶奶問道:“胡家托烏先生來作媒了,他怎麽說?”


    “他說的話也不曉得是真是假?說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當家。”


    “不錯,這話應春也聽見的。”


    “這麽說,看起來是真的,”羅四姐心裏更加踏實;但心頭的疑慮亦更濃重,“七姐,你說,我憑啥資格支替他當家?”


    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顧慮者在此;羅四姐要爭者亦在此,足見者是厲害角色,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中要害。不過,她雖然已從古應春口中摸透了“行情”,卻不願輕易鬆口,因為不知道羅四姐還會開什麽條件,不能不謹慎行事。於是她試控地問道:“四姐,你自己倒說呢?要啥資格,才好去替他當家。”


    “當家人的身分;身分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說的話他左耳進右耳出,七姐,你說,這個家我怎麽當?”“是的這話很實在。我想,我們小爺叔,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他總有讓下人敬重你的辦法。”


    “啥辦法?”羅四姐緊接著問,“七姐夫怎麽說?”“他說,胡老太太托我來做媒。不過,我還不敢答應。”羅四姐又驚又喜,“原來是胡老太太出麵?”她問:胡太太呢?”


    “他們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賢慧不過,老太太說啥就是啥,百依百順的。”


    聽得這一說,羅四心頭寬鬆了些,不過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應做媒?這話她卻不好意思問。


    “我為啥不敢答應呢?”七姑奶奶自問自答地說:“因為我們雖然一見如故,象同胞姊妹一樣;到底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沒有跟我詳詳細細談過,我不曉得你心裏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應下來,萬一做不成這個媒,反而傷了我們感情。”“七姐,這一層你盡管放心。不管怎麽樣,你我的感情是不會傷的。”


    “有你這句話,我的膽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還有啥?請你一樣一樣告訴我。看哪一樣是我可以代為答應下來的;哪一樣我能替你爭的,哪一樣是怎麽樣也辦不到的。”“怎麽樣辦不到的事,我也不會說。”羅四姐想了一下說:“七姐,我頂為難的是我老娘。”


    她老娘何以會成為難題?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當親戚來往這件事,以她的看法,這件事是否為難,主要的是要看羅四姐自己的態度?倘或她堅持要胡老太太叫一聲:“親家太太。”這就為難了!否則胡家也容易處置。談到這裏,話就要明說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說:“還有啥,你一股腦兒說出來,我們一樣一樣來商量。”“還有,你曉得的,我有個女兒。”


    “你的女兒當然姓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說:“你總不見得肯帶到胡家去吧?”


    “當然,那算啥一出?”


    “既然不帶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麽安排,胡家都不便過問的。這件事可以不必談,還不啥?”“還有,我隻能給老太太一個人磕頭。”


    “是不是!”七姑奶奶馬上接口,“我不敢答應,就是怕你有這樣的話,叫我說都不便去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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