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市麵更壞了,是受了法國在越南的戰事的影響。


    法國凱覦越南,由來已久。同治元年,法皇拿破侖第二,以海軍大舉侵入越南。其時清廷正因洪楊之變自顧不暇,所以越南雖是清王朝的屬國,卻無力出兵保護,越南被迫訂了城下之盟,割讓慶和、嘉定、定祥三省。嘉定省便是西貢,法國人在那裏竭力經營,作為進一步侵略越南、進窺中國雲南的根據地。


    同治十一年,越南內亂,頭目叫做黃崇英,擁眾數萬,用黃旗,號稱“黃旗軍”。法國人勾通了黃崇英,規取“東京”,渡漢江。攻取廣西鎮南關外的諒山,廣西巡撫是湘軍宿將劉長佑,派兵助越平亂,同時邀請劉永福助剿——劉永福是廣西上思州人,本是個私梟,鹹豐年間,洪楊起事,劉永福卻另有心胸,率領部下健兒三百人,出鎮南關進入越南保勝。此地本為一個廣東人何均昌所占領,為劉永福起而代之,所部用黑旗,號稱“黑旗軍”。既受劉長佑的邀請,複又受越南王的招撫,與廣西官兵夾擊法軍,威震一時,但越南內部意見分歧,最後決定議和,所派遣的大臣三名,為法軍拘禁,被迫訂了二十二條的《西貢條約》,割地通商以外,承認受法國的保護。為了安撫劉永福,授職為三宣副提督。劉永福便在邊境深山中,屯墾練兵,部下聚集至二十萬之多,其中勁旅兩萬人,年齡在十七以上,二十四以下,一個個麵黑身高,孔武有力,越林超澗,輕捷如猿,士氣極其高昂,因而為法軍視如眼中釘,曾經懸重金買他的首級。


    自從《西貢條約》訂立以後,越南舉國上下,無不既悔且憤,越南王阮福時,決意重用黑旗兵。不道法國先下手為強,以重兵陷河內。於是在順化的阮福時遂予黑旗軍驅逐法軍的任務。


    越南有失,廣西、雲南便受威脅,而且法國已正式向中國提出通商的要求。朝中議論,分為為戰、主和兩派,主戰派以李鴻藻為首,除了支持雲貴總督岑毓英支持劉永福以外,且特起曾國荃為兩廣總督,部署海防。此外左宗棠亦力主作戰,清議更為激昂,但主和派的勢力亦不小.當然,李鴻章是主和的,駐法公使曾紀澤亦不主張決裂,但對其中的利害得失,看得最清楚的是曾經使法的郭嵩燾。這年光緒九年正月,李鴻章與法國公使寶海,本已達成“中國撤兵、法不侵越”的協議,不意法國發生政潮,內閣改組,新任外務部長拉克爾是個野心家,一麵將寶海撤任、推翻成議,一麵促使法國增兵越南。於是朝旨命丁憂守製之中的李鴻章迅往廣東督辦越南事宜,節製兩廣雲南防軍。就表麵看,是派李鴻尊去主持戰局,而實際上並非如此。此中消息為郭嵩燾所參透,特意從他的家鄉、湖南湘陰派專差送了一封長信給李鴻章,以為“處置西洋,始終無戰法”,他說,洋人意在通商,就跟他談通商好了。隻要一答應談判通商,越南的局勢自然就會緩和。如今派李鴻章出而督師,大張旗鼓,擺出一決雌雄的陣勢,是逼迫法國作戰。法國本無意於戰,逼之應戰,是兵法上的“不知彼”。


    如果真的要戰,又是“不知己”,他的話說得很沉痛:“用兵三十餘年,聚而為兵,散而為盜,蔓延天下,隱患方深。重以水旱頻仍,吏治調敝,盜賊滿野,民不聊生,而於是時急開邊畔,募兵以資防禦,曠日逾時,而耗敝不可支矣。”這是就軍費者言,說中國不能戰。


    就算戰勝了,又怎麽辦?戰勝當然要裁兵,將剛招募的新兵遣散,結果是“遊蕩無所歸”,聚集“饑困之民圖逞”,是自己製造亂源。


    接下來,他轉述京中的議論:“樞府以滇督援甲厲兵,而粵督處之泰然,數有訾議,是以屬中堂以專征之任。”看起來是因為岑毓英想打,而曾國莖袖手旁觀,前方將帥意見不一,需要一個位高權重的李鴻章去籠罩全麵,主持一切。事實上呢“京師議論,所以屬之中堂,仍以議和,非求戰也”。


    李鴻章雖然在守製之中,但朝中情形,毫不隔膜,他在京師有好幾個“坐探”,朝中一舉一動,無不以最快的方法,報到合肥,知道恭王子和戰之際,遊移不決,而主戰最力的是“北派”領袖李鴻藻及一班清流,尤其是左副都禦史張佩綸。


    因此,李鴻章縱有議和之意,卻不敢公然表示,因為清議的力量很大,而且劉永福的黑旗軍打得很好,更助長了主戰派的聲勢,此時主和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所以遲遲其行,到上海以後,與接替寶海的新任法國公使德理固,談了幾次,態度不軟亦不硬,掌握了一個“拖”字訣。


    “拖”下去會有什麽結果呢?這是李李鴻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過他在暗中大下功夫,想消除幾個議和的障礙,第一個左副都禦史張佩綸,他是清流的中堅,能把他疏通好,主戰的高調不是唱得那麽響,議和便較易措手。


    另一個是駐法公使曾紀澤,他不主張交涉決裂,但並不表示他主張對法讓步,尤其是在從俄國回到巴黎以後,眼看法國的政策亦在搖擺之中,主戰的隻是少數。因此特地密電李鴻章及總理衙門,建議軍事援越,對德理固的交涉不妨強硬。李鴻章對曾紀澤的意見,不置可否,但卻致書郭嵩燾,暗示希望他能影響曾紀澤。郭嵩燾與曾紀澤的關係很深,而且駐法是前後任,他的言論一定能為曾紀澤所尊重。


    就在這“拖”的一兩個月中,法國與越南的情勢,都起了變化,法國的政策已趨一致,內閣總理茹斐理向國會聲稱,決心加強在越南的軍事行動,同時派出九千人援越,另遣軍艦十二艘東來,水師提督古拔代陸軍提督布意為法軍統帥。


    越南則國王阮福時去世,由王弟阮福升繼位,稱號為“合和王”。由這稱號,便知他是願意屈服於法國的,即位隻有一個月,便與法國訂立了二十七條的《順化條約》,正式承認越南為法國的保護國,而又仍舊尊重中國為宗主國,原來每年進貢,取道鎮南關循陸路進京,今後改由海道入貢。


    這一法越《順化條約》,促成了法國政策的一致,同時也賦予了法軍名正言順得以驅逐黑旗軍的地位。因此,越南政府中的主戰派大為不滿。弑合和王而另立阮福吳,稱號是“建福王”。


    盡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鴻章仍與法國公使在談判越南的主權,而事實上中法雙方劍拔弩張,開仗幾不可免,尤其是特命彭玉鱗辦理廣東軍務,消息一傳,上海的人心越發恐慌。其時在九月中旬,正當螺螄太太由上海回到杭州時。


    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天,江寧派了個專差來,身穿紅裝,風塵滿麵,但頭上一頂披滿紅絲穗的緯帽,高聳一粒紅頂子,後麵還拖一條花翎,身後跟著四名從人,亦都有頂戴。他們是由陸路來的,五匹高頭大馬,一路沙塵滾滾、轡鈴當當、威風凜凜,路人側目。一進了武林門,那專差將手一揚,都勒了馬,其中一個戴暗藍頂子的武官,走馬趨前,聽候吩咐。


    “問問路!”


    “喳!”那人滾鞍下馬,一手執韁,一手抓住一個中年漢子問道:“來、來,老兄,打聽一個地名,無寶街在哪裏?”


    “啊!你說啥?”


    原來那武官是曾國藩的小同鄉,湖南話中湘鄉話最難懂,加以武夫性急,說得很快,便越發不知他說些什麽了。


    還好,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一字一句地答道:“元寶街。”說著還雙手上捧,作手勢示意元寶。


    “喔、喔、喔,你老人家是說元寶街!”那人姓卜,是錢塘縣“禮房”的書辦,不作回答,卻反問:“請問,你們是從哪裏來的?江寧?”


    “不錯。”


    “這樣說,到元寶街是去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那人一愣,旋即想到:“不錯,不錯,胡大先生就是胡雪岩胡大人。”


    卜書辦點頭,趨前一步,手指著低聲問道:“馬上那位紅頂子的人,是什麽人?”


    那武官有些不耐煩了,天下人走天下路,問路應是常事,知道而熱心的,詳細指點,知道而懶得回答的,說一聲“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而又熱心的,會表示歉意,請對方另行打聽,不知道而又懶得回答的,隻字不答,掉臂而去。象這樣問路而反為別人所問,類似盤查,卻還是第一次遇見。


    卜書辦看那武官的臉色,急忙提出解釋:“你老人家不要嫌我羅嗦,實在是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我不敢怠慢,曉得了身分,好稟報本縣大老爺,有啥差遣,不會誤事。”


    原來是這樣一番好意!那武官倒覺得過意不去,但卻不知如何回答——那專差本名高老三,投效湘軍時,招募委員替他改名“樂山”來諧音,“仁者樂山”而又行三,因而又送他一個別號叫“仁叔”。


    這高樂山原隸劉鬆山帳下,左宗棠西征,曾國藩特撥劉鬆山一營隸屬於左,時人稱為“贈嫁”。劉鬆山在西征時,戰功彪炳,左宗棠大為得力。左曾不和,在才氣縱橫的左宗棠眼中,曾國藩無一事可使他佩服,唯獨對“贈嫁”劉鬆山,心悅誠服,感激不已。因為如此,左宗棠對劉鬆山,亦總是另眼看待。這高樂山原是劉鬆山的馬弁,為人誠樸,有一次左宗棠去視察,宿於劉營,劉鬆山派高樂山去伺候,徹夜巡更,至曉不眠,為左宗棠所賞識,跟劉鬆山要了去,置諸左右,每有“保案”,在“密保”中總有高樂山的名字,現在的職銜是“記名總兵加提督銜”,在“綠營”中已是“官居極品”,但實際的職司,仍是所謂“材官”,僅奔走之役,在左宗棠的部屬中,他的身份猶如宮中的“禦前侍衛”。


    但一品武官不過是個“高等馬弁”,這話說出去,貶損了高樂山的紅頂子,所以那藍頂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說:“是左大人特為派來看胡大先生的。”


    “我就猜到,”卜書辦又拍手、又翹拇指,“一定是左大人派來的。好、好、好,元寶街遠得很,一南一北,等我來領路。你請等一等,等我去租匹馬來。”


    武林門是杭州往北進出的要道,運河起點的拱宸橋就在武林門外,所以城門口有車有轎有騾馬,雇用租賃,均無不可。卜書辦租賃了一匹“菊花青”,洋洋得意地在前領路。


    那匹“菊花青”是旗營中淘汰下來的老馬,馴順倒很馴順,但腳程極慢——馬通靈性,為人雇乘太久,出發時知道負重任遠,一步懶似一步,因為走得越快越吃虧,及至回程,縱不說如渴驥奔泉,但遠非去路可比,昂首揚鬃,急於回槽。那匹菊花青,正是這樣一個馬中的“老油條”。


    當書辦的,十之八九是“老油條”,這一下“老油條”遇著“老油條”,彼此得其所哉。卜書辦款款徐行,後隨五名武官,亦步亦趨,倒象是他的跟馬。杭州的文武官員,品級最高的是“將軍”,其次是巡撫,本身雖都是紅頂子,但出行的隨從,從無戴紅頂子的。


    因此,卜書辦滿臉飛金,得意之狀,難描難畫,尤其是一路上遇著熟人,在馬上一會兒抱拳揚臂,一會兒彎腰點頭,同時一定要高聲加一句,“我帶他們去看胡大先生。”有幾次得意忘形,幾乎掉下馬來,急急扳住馬鞍上的“判官頭”,才能轉危為安。這樣醜態百出,惹得路人笑逐顏開,而高樂山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了。


    快到元寶街時,卜書辦在轉角之時,向前揚一揚手,示意暫停,自己卻雙腿夾一夾馬腹,催快往前,直到胡府大門前勒住了馬。


    “老卜,”胡家門前的下人中,有一個認得他,“你來作啥?”


    “我來報信,兩江總督左大人,派了紅頂子的武官來看胡大先生,一進城門,是我領路來的。”


    “在哪裏?”


    “在後麵。”


    那人抬眼一看,果然有五匹馬在後麵,紅藍頂子在明亮的秋陽中看得很清楚。這一來,胡家門前的十幾個人都緊張了。


    原來左宗棠派紅頂子的戈什哈傳令是常事,但當初是陝甘總督,公私事務派專差隻到上海轉運局。直接派到胡家卻是頭一回,少見自然多怪,頓時便有機靈的,不看熱鬧,搶先報到上房。


    螺螄太太一聽嚇一跳。原來胡家為了紅頂子,花了好大的氣力,胡雪岩本身是道員加按察使銜,三品頂戴藍頂子,倘或胡雪岩肯做官,放一任實缺的道員,左宗棠保他加布政使的銜,是一定辦得到的事,無奈胡雪岩隻能做一個“官商”,如果真的“商而優則官,”必須“棄商從官”,不但“做此官,行此禮,胡,雪岩受不了那種拘束,而且也決不會是一個出色的官。這一點不但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凡是愛護他的,亦莫不認為胡雪岩要是真的去做官,便是舍長就短,最為不智。


    因為如此,要擺官派,隻有拿錢來做官,本身捐官有限製,到三品便是“官居極品”,但父母的榮銜,卻是花錢可以買體麵的,十餘年來每逢水旱災荒,胡雪岩總是用胡老太大的名義,捐銀、捐米、捐棉衣、捐藥材,好不容易才得了個“一品夫人”的封典,胡雪岩“子以母貴”也能戴紅頂子了。


    紅頂子是如此珍貴,在螺螄太太的記憶中,紅頂子的文武大員登門拜訪,沒有幾次,每一次都是事先得到信息,如何迎接、如何款待、如何打發從人,都要好幾天籌劃,臨時鄭重將事。象這樣突然來了個紅頂子的武官,自然要嚇一跳,緊張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胡雪岩卻是司空見慣的,高樂山又是熟人,不妨從容以禮款接。當下先交代了螺螄太太一番,換了官服到花廳相見。


    一個稱“雪翁”,一個稱“高軍門”,平禮相見,又到走廊上向高樂山的從人,請教了姓樂,寒暄了一陣,另外派人接待,然後說道:“請換便衣吧!”


    話剛說完,已有一名聽差,捧著衣包,進屋伺候——官場酬酢,公服相見是禮,便衣歡敘是情,但總是客人忖度與主人的交情,預料有此需要,自己命跟班隨帶衣包,象這樣由主人供應便衣的情形,高樂山不但是第一次經驗,而且也是聞所未聞。


    不過,想到胡雪岩以豪闊出名,那麽類此舉動,自亦無足為奇。當下說道:“雪翁亦請進去換衣服吧!”


    “是,是,換了衣服細談。”


    等胡雪岩換了衣服出來,隻見高樂山已穿上簇新的一身鐵灰的結夾抱、上套珊瑚扣的貢緞馬褂,頭上一頂紅結子的青緞小帽,而且剛洗了臉,顯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衣服倒還合身?”


    “多謝,多謝。比我自己叫裁縫來現製還要好,我也不客氣了,雪翁,多謝,多謝!”說著高樂山又連連拱手。


    “左大人精神還好吧?”


    聽這一說,高樂山的笑容慢慢收斂,“差得多了。”他說:“眼力大不如前,毛病不輕。”


    “請醫生看了沒有呢?”


    “請了。”高樂山答說:“看也白看!醫生要他不看公事,不看書,閉上眼睛靜養。雪翁,你想他老人家辦得到嗎?”


    “那麽,到底是什麽病呢?”


    “醫生也說不上來。左眼上了翳,右麵的一隻迎風流淚。”


    “會不會失明?”


    “難說。”


    “我薦一個醫生。”胡雪岩說:“跟了高軍門一起去。”


    “是。”高樂山這時才將左宗棠的信拿了出來。


    信上很簡單,隻說越南軍情緊急,奉旨南北洋的防務均須上緊籌劃,並須派兵援越,因而請胡雪岩抽工夫到江寧一晤,至於其他細節,可以麵問高樂山。


    胡雪岩心想,這少不得又是籌械籌餉,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自己並未受兩江總督衙門的任何委任,倘需效勞,純粹是私人關係,這一層不妨先向高樂山說明白。


    “高軍門曉得的,左大人說啥就是啥,我隻有‘遵辦’二字。不過,江寧不是陝甘,恐怕有吃力不討好的地方。”


    “是的。”高樂山答道:“左大人亦說了,江寧有江寧的人,胡某替我辦事,完全是交情,論到公事,轉運局是西征的轉運局,我隻有跟他商量,不能下劄子。這就是要請雪翁當麵去談的緣故。”


    “喔,不曉得要談點啥?”胡雪岩問:“是錢,是械?”


    “是槍械。”


    “嗯,嗯。”胡雪岩稍稍放了些心,“不談錢,事情總還好辦。”


    “雪翁預備哪天動身?”


    “這還要跟內人商量起來看。”胡雪岩率直回答,他所說的“內人”,自然是指螺螄太太,接下來又問:“左大人預備派哪位到廣西?”


    “是王大人。”


    “王大人?”胡雪岩一時想不起來,左宗棠手下有哪個姓王的大將。


    “是,王閬帥。”


    “幄,是他。”


    原來高樂山指的是王德榜,他踉高樂山一樣,有個很雅致的別號叫閬青,是湖南永州府江華縣人,這個偏僻小縣,從古以來也沒有出過什麽出色的人物,但王德傍在湘軍中卻是別具一格,頗有可稱的宿將。


    此人在鹹豐初年,毀家練鄉團,保衛家鄉頗有勞績,後來援江西有功,早在威鹹七年,便敘文職“州同”,改隸左宗棠部下後,數建奇功,是有名的悍將,賜號“銳勇巴圖魯”,賞穿黃馬褂,同治四年積功升至藩司,從左宗棠征新疆,功勞不在劉鬆山叔侄之下,但始終不得意,藩司虛銜領了六、八年,始終不能補實缺。


    原來王德榜是個老粗,當他升藩司奉召入覲時,語言粗鄙,加以滿口鄉音,兩宮太後根本不知道他說些什麽,因而名為藩司,當的卻是總兵的職司。光緒元年丁憂回籍,六年再赴新疆,不久左宗棠晉京人軍機,以大學士管兵部,受醇王之托,整頓旗營,特地保薦王德榜教練火器、健銳兩營,他的部下興修畿輸水利,挑泥浚河,做的是苦工而毫無怨言,因而亦頗得醇王賞識。


    左宗棠當然深知他的長處,但他的短處實在也不少,隻能為將,不能做官。這回彭玉麟向左宗棠求援,他想起王德榜,認為可以盡其所長,因而奏請赴援兩廣,歸彭玉麟節製,並答應接濟軍械,找胡雪岩去,便是商量這件事。


    了解了經過情形,胡雪岩心裏有數了,“高軍門,”他說,“你在這裏玩兩天,我跟內人商量好了,或許可以一起走。”


    “如果雪翁一起走,我當然要等,不然,我就先回去複命了。左大人的性子,你知道的。”


    “你想先回去複命亦好。哪天動身。”


    “明天。”


    當下以盛筵款待,當然不用胡雪岩親自相陪,宴罷連從人送到客房歇宿,招呼得非常周到。第二天要動身了,自然先要請胡雪岩見一麵,問問有什麽話交代。


    傳話進去,所得到的答複是,胡雪岩中午請他吃飯,有帶給左宗棠的書信麵交。到了午間,請到花園裏,又是一桌盛筵,連他的從人一起都請,廳上已擺好五份禮物,一身袍褂,兩匹機紡,一大盒胡慶餘堂所產的家用良藥,另外是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兩個。額外送高樂山的一個打簧金表,一支牙柄的轉輪手槍。


    “本來想備船送你們回去,隻怕腳程太慢,說不得隻好辛苦各位老哥,仍舊騎馬回去了。”


    “雪翁這樣犒賞,實在太過意不去了。”高樂山連連搓手,真有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概。


    “小意思、小意思!請寬飲一杯。”


    高樂山不肯多喝,他那四個部下,從未經過這種場麵,更覺局促不安,每人悶倒頭扒了三碗飯,站起身來向胡雪岩打千道謝兼辭行。


    由於紅頂子的關係,胡雪岩自然開中門送客,大門照牆下一並排五匹馬,仍是原來的坐騎,不過鞍轡全新,連馬鞭子都是新的。胡雪岩自己有一副“導子”,兩匹跟馬將高樂山一行,送出武林門外,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點點,都知道是“胡大先生家的客人”。


    高樂山走後,胡雪岩與螺螄太太商量行止。


    “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再到江寧。”胡雪岩說,“好在王閬青也不過剛從京裏動身,我晚一點到江寧也不至於誤事。”


    “不好,既然左大人特為派差官來請,你就應該先到江寧,才是敬重的道理。至於上海這方麵,有宓本常在那裏,要付的洋款,叫他先到上海道那裏去催一催,等你一到上海,款子齊了,當麵交清,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上海的市麵,我也不大放心,想先去看看。”


    “那更用不著了,宓本常本事很大,一定調度得好好的。”螺螄太太說:“你聽我的話沒有錯,一定要先到江寧,後到上海,回來辦喜事,日子算起來正好,如果先到上海,後到江寧,萬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誤了喜期,就不好了。”


    在天津的李鴻章,經過深思熟慮,認為張佩綸才高誌大,資格又好,決心要收他做個幫手。張佩綸的父親在李鴻章的家鄉安徽做過官,敘起來也算世交,便遣人專程將他接了來,在北洋衙門長談了幾次。原來李鴻章也有一番抱負,跟醇王秘密計議過,準備創辦新式海軍。他自己一手創立了淮軍,深知陸軍是無法整頓的了,外國的陸軍,小兵亦讀過書,看重懂書麵的命令,中國的陸軍,連營官都是目不識丁,怎麽比得過人家?再說,陸軍練好了,亦必須等到外敵踏上中華國上,才能發生保國衛民的作用,不如海軍得以拒敵於境外。因此,李鴻章已悄悄著手修建旅順港,在北洋辦海軍學堂。這番雄圖壯誌,非十年不足以見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勢之下,方能按部就班,寸寸積功。


    這就是李鴻章力主對法妥協的原因,忍一時之忿,圖百年之計。張佩綸覺得謀國遠謨,正應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獻議,彼此談得非常投機。


    “老夫耄矣!足下才氣縱橫,前程遠大,將來此席非老弟莫屬。”


    這已隱然有傳授衣缽之意。張佩綸想到曾國藩說過,“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他當年遣散湘軍,扶植淮軍,便是找到了李鴻章作替手。想來,李鴻章以湘鄉“門生長”自居,顧念遺訓,找到他來作替手。這番盛意,關乎國家氣運,當仁不讓,倒不可辜負。


    由於有了這樣的默契,張佩綸在暗中亦已轉為主和派。同時有人為李鴻章設計,用借刀殺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將清流中響當當的人物,調出京去,賦以軍務重任,書生都是紙上談兵,一親營伍,每每僨事,便可借此收拾清流,而平時好發議論的人,見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箝製輿論的妙計。


    李鴻章認為是借刀殺人,還是登壇拜將,視人而異,象張佩綸便屬於後者,決定設法保他督辦左宗棠所創辦、沈葆禎所擴大的福建船政局,作為他將來幫辦北洋海軍的張本。此外就不妨借刀殺人了。


    但這是需要逐步布置,徐圖實現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張佩綸去壓低主戰的高調以外,最要緊的是,要讓主戰的實力派,知難而退,這實力派中,第一個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叫他支援彭玉麟的計劃,步步荊棘,怎麽樣也走不通,這就是李鴻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


    “左湘陰無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賑災派各省協濟,兩江派二十萬銀子,江寧藩庫,一空如洗,他到江海關來惜,我說要跟赫德商量。湘陰知難而退,結果是向胡雪岩借了二十萬銀子。湘陰如果沒有胡雪岩,可說一籌莫展。”


    “胡雪岩這個人,確是很討厭。”李鴻章說:“洋人還是很相信他,以致於我這裏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響。”


    “既然如此,有一個辦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說:“至少不如過去那樣相信他,”


    “不錯,這個想法是對的,不過做起來不大容易,要好好籌劃一下。”


    “眼前就有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便是胡雪岩為左宗棠經手的最後一筆借款,到了第二期還本的時候了!


    當邵友濂謁見李鴻章,談妥了以打擊胡雪岩作為對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時,胡雪岩不過剛剛到了江寧。


    原來胡雪岩與螺螄太太商量行程,螺螄太太力主先到江寧,後到上海。


    胡雪岩覺得她的打算很妥當,因為由於螺螄太太的誇獎,他才知道宓本常應變的本事很到家,這樣就方便了,在南京動靜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給宓本常去料理,欲去欲留,隨心所欲,決不會耽誤了為女兒主持嘉禮這一件大事。


    於是,他一麵寫信通知宓本常與古應春,一麵打點到江寧的行李——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儀。江寧候補道最多,有句戲言叫做“群‘道,如毛”。


    這些候補道終年派不到一個差使,但三品大員的排場,不能不擺,所以一個個苦不堪言,隻盼當肥缺闊差使的朋友到江寧公幹,才有稍資沾潤的機會。


    胡雪岩在江寧的熟人很多,又是“財神”,這趟去自然東西是東西、銀子是銀子,個個要應酬到。銀子還可在江寧阜康支用,土儀卻必須從杭州帶去,整整裝滿一船,連同胡雪岩專用的座船,由長江水師特為派來的小人輪拖帶,經嘉興、蘇州直駛江寧。


    當此時也,李鴻章亦以密電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麵談。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離職守,所以在密電中說明,總理衙門另有電報。關照他先作準備,等總理衙門的公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從杭州動身以後,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費時隻得兩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見到李鴻章時,胡雪岩還在路上。


    這南北洋兩大臣各召親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戰,積極籌劃南洋防務以外,全力支持督辦廣東軍務的欽差大臣彭玉麟。李鴻章則表麵雖不敢違犯清議,但暗中卻用盡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戰派的力量及聲勢。第一個目標是左副都禦史張佩綸,因為他是主戰派領袖大學士李鴻藻的謀主,製服他亦就是擒賊擒王之意。


    就壓製主戰派這個目的來說,收服張佩綸是治本,打擊胡雪岩是治標。


    可是首當其衝的胡雪岩,卻還睡在鼓裏,到了江寧,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館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館,但一年難得一到,江寧因為左宗棠的關係,這年是第二次來往。這個公館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舊院”釣魚巷的老鴇,運氣不佳,兩個養女,連著出事,一個殉情,一個私奔,私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卻連累老鴇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無罪被釋,心灰意懶再不願意吃這碗“把勢飯”了。


    既然如此,隻有從良之一途。這個王鴇,就象《板橋雜記》中所寫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樣,雖鴇不老,三十出頭年紀,豐韻猶存,要從良亦著實有人願量珠來聘。


    但秦淮的勾欄中人,承襲了明末清初“舊院”的遺風,講究飲食起居,看得騷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萬金之纏,身無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溫文爾雅,不免寒酸。因而空有從良之誌,難得終身之托。


    這是三年前的事,江寧阜康新換一個檔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調過來的,深通風月,得知有王鴇這麽一個人,延聘她來當“胡公館”的管家,平時作為應酬特等客戶的處所,等“東家”到江寧,她便是“主持中饋”的“主婦”。當然,這“主婦”的責任,也包括房幃之事在內。


    王鴇為胡公館的飲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胡雪岩到江寧,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雙鉤,纖如新月,一夕繾綣,真如袁子才所說的“徐娘風味勝雛年”,厚贈以外,送了她一個外號叫做“王九媽”,南宋發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賣油郎獨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鴇就叫王九媽。


    這王九媽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飲食方麵有預備以外,另外還打聽了許多新聞,作為陪伴閑談的資料。


    這些新聞中,胡雪岩最關切的,自然是有關左宗棠的情形。據說他衰病侵尋,意氣更甚,接見僚屬賓客,不能談西征,一談便開了他的“話匣子”,鋪陳西征的勳業,禦將如何恩威並用,用兵如何神奇莫測。再接下來便要罵人,第一個被罵的是曾國藩,其次是李鴻章,有時兼罵沈葆禎。這三個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舊部在江寧,尤其是曾國藩故舊更多,而且就人品來說,左宗棠罵李鴻章猶可,罵曾國藩則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國藩的舊部,每每大庭廣眾之間批評他說:“大帥對老帥有意見,他們之間的恩怨,亦難說得很。就算老帥不對,人都過去了,也聽不見他的罵,何必在我們麵前羅嗦。而且道理不直,話亦不圓,說來說去,無非老帥把持餉源,處處回護九帥,耳朵裏都聽得生繭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過半年未見左宗棠,何以老境頹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問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說:“江寧現在許多事辦不通。為什麽呢?左大人先開講,後開罵,一個人滔滔不絕,說到時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裏,外麵伺候的人馬上喊一聲‘送客’。根本就沒法子談公事。”


    “這是難得一次吧?”


    “哪裏?可說天天如此。”江德源說,“左大人有點‘人來瘋’,人越多他越起勁。大先生亦不必講究禮節。‘上院,去見,不如就此刻在花廳或者簽押房裏見,倒可以談點正經。”


    原來督撫接見“兩司”——藩司、桌司以及道員以下的僚屬,大致五天一次,“衙參”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見之處,稱為“官廳”,而衙參稱之為“上院”。胡雪岩到的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聽江德源這一說,決定接受他的建議,當即換了官服,坐轎直闖兩江總督的轅門。


    轅門上一看“胡財神”到了,格外巴結,擅作主張開正門,讓轎子抬到官廳簷前下轎,隨即通報到上房,傳出話來:“請胡大人換了便服,在簽押房見麵。”


    於是跟班打開衣包,就在官廳上換了便服,引人簽押房,左宗棠已經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禮請安,左宗棠親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麵說話,一麵細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長了一層白翳,右眼見風流淚,非常厲害,不時拿一塊綢絹擦拭,於是找一個空隙說道:“聽說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為配了一副眼藥來,清涼明目,很有效驗,”說著,將隨手攜帶的一個小錦袱解開來又說:“還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藥,如果服得好,請大人交代書啟師爺寫信來,我再送來。”


    “多謝,多謝!”左宗棠說:“我現在多靠幾個朋友幫忙,不但私務,連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東鬧水災,兩江派助賑四十萬,藩庫隻拿得出一半,多虧你慷慨援手。不過,這筆款子,兩江還無法奉還。”


    “大人不必掛齒。”胡雪岩原想再說一句:“有官款在我那裏,我是應該效勞的。”但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這一回越南吃緊,朝命彭雪琴督辦廣東軍務,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況我奉旨籌辦南洋防務,粵閩洋麵,亦在我管轄之下,其勢更不能兼籌並顧。可恨的是,兩江官場,從曾湘鄉以來,越搞越壞,推拖敷衍,不顧大局,以致於我又要靠老朋友幫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應著。


    “王閬青已經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總要有四千支槍才夠用。江寧的軍械局,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塗,交上海製造局趕辦,第一是經費尚無著落,其次是時間上緩不濟急,所以我想由轉運局來想法了。雪岩,你說呢?”


    “轉運局庫存洋槍,細數我還不知道。不過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支,我無論如何要想法子辦齊。”


    “好!”左宗棠說:“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最痛快不過。”


    “光塘”胡雪岩稱名謙謝:“承大人栽培,不敢不盡心盡力伺候。”


    “好說,好說。還有件事,王閬青招來的兵,糧餉自然由戶部去籌劃,一筆開拔費,數目可觀,兩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幫兩江一個忙?”如果是過去,胡雪岩一定會問:“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說:“回大人的話,現在市麵上銀根緊得不得了,就是不緊,大人要顧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籌多少,到了陝甘接濟不上時,就變成從井救人了。”


    所謂“老部下”是指劉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轉運局的委員,在他的職司有主有從,如兩江籌餉是額外的差使,行有餘力,不妨效勞,否則他當然要顧全西征軍為主。


    左宗棠了解到這一點,便不能不有所顧慮,想了一下說道:“這樣吧,明天我再找藩司來想法子。如果真有難處,那就不能不仰賴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問道:“不知道什麽時候再來請示。”


    “請示”便是聽回音。左宗棠答說:“很快、很快,三兩天之內,就有信息。”


    於是胡雪岩起身說道:“我聽大人的指揮辦理,今天就告辭了。”


    “嗯,嗯。”左宗棠問:“今天晚上沒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飯,急說道:“今天晚上有個不能不去的飯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來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會派人來請你。”


    於是胡雪岩請安辭出。接著便轉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會,在座的都是江寧官場上提得起來的人物,消息特別靈通,胡雪岩倒是聽了許多內幕,據說李鴻章已向總理衙門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國實力不足,對越南之事應早結束,舍此別無良法。


    但總理衙門主張將法國對中國種種挾製及無理的要求,照會世界各國,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軍來犯,即與開戰。李鴻章雖不以為然,無奈他想談和,連對手都沒有,法國的特使德理固已轉往日本去了。


    “中國的若惱是,欲和不敢和,欲戰不能戰。”督署的洋務委員候補道張鳳池說:“現在是彼此‘耗’的局麵,就不知道誰耗得過誰了?”


    “那麽,照鳳翁看,是哪個耗得過哪個?”


    “這一層很難說。不過,在法國,原來隻有他們的外務部長最強硬,現在意見已經融洽了,他們的內閣總理在國會演說:決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們呢,朝廷兩大柱石,縱不說勢如水火,可是南轅北轍,說不到一起,大為可慮。”


    所謂“朝廷兩大住石”,自是指李鴻章與左宗棠。在座的雖以兩江的官員居多,但其中跟李鴻章淵源甚深的也不少,談到李、左不和,是個犯忌諱的話題,如果出言不慎,會惹麻煩上身,所以都保持著沉默。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此人是山東的一個候補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來在兩江候補,署道實缺,也當過好些差使,資格甚老,年紀最長,大家都叫他“王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於任事,本來是應該紅起來的一個能員,隻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運。這回是奉山東巡撫所派,到江寧來謁見左宗棠,商議疏浚運河,哪知來了半個月,始終不得要領,以致牢騷滿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開口了。


    “左、李兩公,勳業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過去的戰功是過去了,可以不談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何必呢?”


    這明明是在說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諱益甚,更沒有人敢置一詞。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隻當大家默許他的議論,因而就更起勁了,“如說打仗,兵貴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說空話,正事不隻,到得兵臨城下,還在大談春風已度玉門關,各位倒想,那會弄成怎麽一個局麵?”


    聽得這番話,座客相顧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較深的,便很替他擔心,因為這話一傳到左宗棠耳朵裏,就一定會找上他去,如果隻是痛斥一頓倒還罷了,就怕找了他去質問:你說“兵臨城下”是什麽兵?是法國軍隊嗎?一怒之下,指名嚴劾,安上他一個危言惑眾、動搖民心士氣的罪名,起碼也是一個革職的處分。


    於是有人便亂以他語:“玉大哥、玉大哥,今宵隻可談風月,喝酒,喝酒。”


    王桂還想再說,作主人的張鳳池見機,大聲說道:“玉大哥的黑頭、黃鍾仲呂,可以醒酒,來,來,來一段讓我們飽飽耳福。”


    “對!”有人附和:“聽玉大哥唱黑頭,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場麵’呢?”


    文場、武場都現成,很快地擺設好了,“烏師”請示唱什麽,張鳳池便說,“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陰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後探陰山吧!”


    “不!”玉桂答說:“今天我反串,唱‘胡子’,來段《斬謖》。”


    等打鼓佬下鼓糙領起胡琴,過門一到,玉桂變了主意,“我還是唱《上天台》吧.”他說。


    原來玉桂編了一段轍兒,想罵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個蜀中大將,“言過其言,終無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過於囂張,實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為已甚。


    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頗有感觸,回想當年左宗棠意氣風發,連曾國藩都不能不讓他幾分,哪知如今老境頹唐,為人如此輕視,這樣轉著念頭,一麵為左宗棠悲哀,一麵也不免興起急流勇退的念頭。


    在江寧已經十天了,左宗棠始終沒有派人來請他去見麵。由於他事先有話,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見,隻有托熟人去打聽。但始終不得要領。


    好不容易左宗棠來請了,一見麵倒沒有廢話,開門見山地說:“雪岩,陝甘那麵我另有部署,你把轉運局的官款,撥二十五萬出來。”


    這筆款子自然是撥給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稱是以外,別無話說。


    “這筆錢能不能在這裏撥?”左宗棠問。


    “大人要在哪裏撥就哪裏撥!”


    “好,就在這裏撥好了。你替王閬青立個折子。”


    “是。”


    “你什麽時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對了,你要回去辦喜事?”左宗棠問:“令愛出閣,我已經告訴他們備賀劄了。你我是患難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中心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點什麽別致的賀禮。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氣。”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說,“如果有大人親筆的一副喜聯,那就真的是蓬蓽生輝了。”


    “這是小事。”左宗棠答說:“不過今天可來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會送到。”


    “大人公務太忙,我這個實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許了,我把喜堂最上麵的位置留下來了。”


    這是變相的堅約,左宗棠不可言而無信,否則喜堂正麵,空著兩塊不好看。左宗棠理會得這層意思,便喊一聲:“來啊!”


    “喳!”


    廳上一呼,廊下百諾,進來一名亮藍頂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胡大人的小姐出閣,我許了送一副喜聯,你隻要看我稍為閑一點兒,就提醒我這件事,免得失禮。”左宗棠又說:“你要不斷提醒我。”


    “是。”


    “好!就這麽說了。”左宗棠又問,“你是先到上海?”


    “是的。”


    “有什麽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裏不放心的是,那筆到期還本的洋債,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並無信來,諒想已經辦妥,就不必再請左宗棠費事了。


    “等有事再來求大人。”


    “好!”左宗棠說:“這回你來,我連請你吃頓飯的工夫都抽不出來,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大人太客氣了。”胡雪岩問:“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麽委辦的事沒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說:“就是王閬青的那四千支槍。


    “這件事,我一定辦妥當。”


    “別的就沒有了。”左宗棠說:“就要你那句話,想起來再托你。”


    胡雪岩告辭而去,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務必提醒喜聯那件事。當然,少不得還有一個上寫“別敬”的紅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寧荒廢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變了一個樣子,其所謂市麵蕭條,熟人一見了麵,不是打聽戰事,就是相詢何處避難最好?這些情形在江寧是見不到的。


    做錢莊最怕遇到這樣局勢,謠言滿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這種時候,有錢的人都相信手握現款是最妥當的事,因此,錢莊由於存款隻提不存,周轉不靈而倒閉的,已經有好幾家。阜康是塊金字招牌,所受的影響比較小,但暗中另有危機,隻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讓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為頭痛。首先是供應王德榜的四千支洋槍,轉運局的庫存僅得兩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支,需要現購,每支紋銀十八兩,連水腳約合三萬兩銀子,這倒還是小事,傷腦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麵前,已經大包大攬地答應下來,如果交不足數,信用有關。


    “小爺叔亦不必過分重視這件事,將來拿定單給左湘陰看就是了。”


    “應春,”胡雪岩說:“我在左湘陰麵前,說話從來沒有打過折扣,而且,這回也隻怕是最後一兩回替他辦差了,為人最要緊收緣結果,一直說話算話,到臨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說左湘陰保不定會起疑心,以為我沒有什麽事要仰仗他,對他就不象從前那樣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實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來的牌子,為這件小事砸掉。應春你倒替我想想,無論如何要幫我一個忙。”


    辦軍火一向是古應春的事,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句客氣話,忽然冒出來這麽一句“無論如何要幫忙”的話,古應春心裏當然也很不是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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