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船到望仙橋,恰正是周少棠舌戰黃八麻子,在大開玩笑的時候,螺螄太太午前便派了親信,沿運河往北迎了上去,在一處關卡上靜候胡雪岩船到,遇船報告消息。


    這個親信便是烏先生。他在胡家的身分很特殊,即非“師爺”,更非“管事”,但受胡雪岸或螺螄太太的委托,常有臨時的差使。這個人當螺螄太太與胡雪岩之間的“密使”,自然是最適當的人選。


    “大先生,”,他說:“起暴風了。”


    不說起風波,卻說“起暴風”,胡雪岩的心一沉,但表麵不露聲色,隻說:“你特為趕了來,當然出事了。什麽事?慢慢說。”


    “你在路上,莫非沒有聽到上海的消息?”


    等烏先生將由謝雲青轉到螺螄太太手裏的電報,拿了出來,胡雪岩一看色變,不過他矯情鎮物的功夫過人,立即恢複常態,隻問:“杭州城裏都曉得了?”


    “當然。”


    “這樣說,杭州,亦會擠兌?”


    “羅四姐特為要我來,就是談這件事”


    烏先生遂將謝雲青深夜報信,決定卑康暫停營業,以及螺螄太太親訪德馨求援,德馨已答應設法維持的經過,細說了一遍。


    胡雪岩靜靜聽完,第一句話便問:“老太太曉得不曉得?”


    “當然是瞞牢的。”


    “好!”胡雪岩放心了,“事情已經出來了,著急也沒有用。頂要緊的是,自己不要亂。烏先生,喜事照常辦,不過,我恐怕沒有工夫來多管,請你多幫一幫羅四姐。”


    “我曉得。”烏先生突然想起:“羅四姐說,大先生最好不要在望仙橋上岸。”


    胡雪岩上船下船,一向在介乎元寶街與清河坊之間的望仙橋,螺螄太太怕惹人注目,所以有此勸告。但胡雪岩的想法不同。


    “既然一切照常,我當然還是在望仙橋上岸。”胡雪岩又問:“羅四姐原來要我在啥地方上岸?”


    “萬安橋。轎子等在那裏。”烏先生答說:“這樣子,我在萬安橋上岸,關照轎子仍舊到望仙橋去接。”


    胡雪岩的一乘綠呢大轎,華麗是出了名的,抬到望仙橋,雖然已經暮色四合,但一停下來,自有人注目。加以烏先生了解胡雪岩的用意,關照來接轎的家人,照舊擺出排場,身穿簇新棉“號褂子”的護勇,碼頭上一站,點起官銜燈籠,頓時吸引了一大批看熱鬧的行人。


    見此光景,胡雪岩改了主意。


    往時一回杭州,都是先回家看娘,這一次怕老娘萬一得知滬杭兩處錢莊擠兌,急出病來,更加不放心。但看到這麽多人在注視他的行蹤,心裏不免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阜康的客戶,又會作何想法?


    隻要一拋開自己,胡雪岩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能先回家!多少人的血汗錢托付給卓康,如今有不保之勢,而阜康的老板居然好整以暇地光顧自己家裏,不顧別人死活,這口氣是咽不下的。


    因此船一靠岸,他先就詢問:“雲青來了沒有?”謝雲青何能不來?不過他是故意躲在暗處,此時閃出來疾趨上前,口中叫一聲:“大先生!”


    “好,好!雲青,你來了!不要緊,不要緊,阜康仍舊是金字招牌。”


    他特意提高了聲音說,“我先到店裏。”


    店裏便是阜康。轎子一到,正好店裏開飯,胡雪岩特為去看一看飯桌,這種情形平時亦曾有過,但在這種時候,他竟有這種閑情逸致,就不能不令人驚異了。


    “天氣冷了!”胡雪岩問謝雲青說:“該用火鍋了。”


    “年常舊規,要冬至才用火鍋。”謝雲青說:“今年冬至遲。”


    “以後規矩改一改。照外國人的辦法,冬天到寒暑表多少度,吃火鍋,夏天,則多少度吃西瓜。雲青,你記牢。”


    這是穩定“軍心”的辦法,表示阜康倒不下來,還會一年一年開下去。


    謝雲青當然懂得這個奧妙,一疊連聲地答應著,交代“飯司務”從第二天起多領一份預備火鍋的菜錢。


    “阜康的飯碗敲不破的!”有人這樣在說。


    在聽謝雲青的細說經過時,胡雪岩一陣陣胃冷中,越覺得僥幸,越感到慚愧。


    事業不是他一人能創得起來的,所以出現今天這種局麵,當然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過失,但胡雪岩雖一想起宓本常,就恨不得一口唾沫當麵吐在他臉上,但是,這種念頭一起即消,他告訴自己,不必怨任何人,連自己都不必怨,最好忘記掉自己是阜康的東家,當自己是胡雪岩的“總管”,頗雪岩已經“不能問事”,委托他全權來處理這一場災難。


    他隻有盡力將得失之心丟開,心思才能比較集中,當時緊皺雙眉,閉上眼睛,通前徹後細想了以後說:“麵子就是招牌,麵子保得住,招牌就可以不倒,這是一句總訣。雲青,你記牢!”


    “是,我懂。”


    “你跟螺螄太太商量定規,今天早晨不開門,這一點對不對,我們不必再談。不過,你要曉得,拆爛汙的事情做不得。”


    “我不是想拆爛汙”


    “我曉得。”胡雪岩搖搖手阻止他說:“你不必分辯,因為我不是說你。不過,你同螺螄太太有個想法大錯特錯,你剛才同我說,萬一撐不住,手裏還有幾十萬款子,做將來翻身的本錢。不對,抱了這種想法,就輸定了,永遠翻不得身。雲青,你要曉得,我好象推牌九,一直推得是‘長莊’,注碼不管多少都要,你輸得起,我贏得進,現在手風不順,忽然說是改推‘鏟莊’,盡多少銅錢賭,自己留起多少,當下次的賭本,雲青,沒有下次了,賭場裏從此進不去了!”


    謝雲青吸了口冷氣,然後緊閉著嘴,無從讚一詞。


    “我是一雙空手起來的,到頭來仍舊一雙空手,不輸啥!不但不輸,吃過、用過、闊過,都是賺頭。隻要我不死,你看我照樣一雙空手再翻起來。”


    “大先生這樣氣概,從古到今也沒有幾個人有。不過,”謝雲青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做生意到底不是推牌九。”


    “做生意雖不是推牌九,道理是一樣的,‘賭奸賭詐不賭賴’。不卸排門做生意,不講信用就是賴!”


    “大先生這麽說,明天照常。”


    “當然照常!”胡雪岩說:“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拿存戶的帳,好好看一看,有幾個戶頭要連夜去打招呼。”


    “好。我馬上動手。”


    “對。不過招呼有個打法,第一,一向初五結息,現在提早先把利息結出來,送銀票上門。”


    “是。”


    “第二,你要告訴人家年關到了,或者要提款,要多少,請人家交代下來好預備。”


    “嗯、嗯、嗯。”謝雲青心領神會地答應著。


    能將大戶穩定下來,零星散戶,力能應付,無足為憂。胡雪岩交代清楚了,方始轉回元寶街,雖已入夜,一條街上依舊停滿了轎馬,門燈高懸,家人排班,雁行而立,仿佛一切如常,但平時那種喧嘩熱鬧的氣氛,卻突然消失了。


    轎子直接抬到花園門口,下轎一看,胡太太與螺螄太太在那裏迎接,相見黯然,但隻轉瞬之間,螺螄太太便浮起了笑容,“想來還沒有吃飯?”她問:“飯開在哪裏?”


    這是沒話找話,胡雪岩根本沒有聽進去,隻說:“到你樓上談。”他又問:


    “老太太曉得不曉得,我回來了。”


    “還沒有稟告她老人家。”


    “好!關照中門上,先不要說。”


    “我曉得。不會的。”胡家的中門,仿佛大內的乾清門一般,禁製特嚴,真個外言不入,螺螄太太早已關照過了,大可放心。


    到得螺螄太太那裏,阿雲捧來一碗燕窩湯,一籠現蒸的雞蛋糕,另外是現沏的龍井茶,預備齊全,隨即下樓,這是螺螄太太早就關照好了的。阿雲武守在樓梯口,不準任何人上樓。


    “事情要緊不要緊?”胡太太首先開口。


    “說要緊就要緊,說不要緊就不要緊。”胡雪岩說:“如今是頂石臼做戲,能把戲做完,大不了落個吃力不討好,沒有啥要緊,這出做不下去,石臼砸下來,非死即傷。”


    “那麽這出戲要怎樣做呢?”螺螄太太問說。


    “要做得台底下看不出我們頭上頂了一個石臼,那就不要緊了。”


    “我也是這樣關照大家,一切照常,喜事該怎麽辦,還是該怎麽辦。不過,場麵可以拿銅錢擺出來的,隻怕笑臉擺不出來。”


    “難就難在這裏。不過,”胡雪岩加重了語氣說:“再難也要做到,場麵無論如何要好好兒把它繃起來,不管你們用啥法子。


    胡太太與螺螄太太相互看了一眼,都將這兩句話好好地想了一下,各有會心,不斷點頭。


    “外頭的事情有我。”胡雪岩問說:“德曉峰怎麽樣?”


    “總算不錯。”螺螄太太說:“蓮珠一下午都在我這裏,她說: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德藩台。”


    “晚上,恐怕不方便。”


    “晚上才好細談。”


    “好,我等一下就去。”


    胡雪岩有些躊躇,因為這時候最要緊的事,並不是去看德馨,第一件是要發電報到各處,第二件是要召集幾個重要的助手,商量應變之計。這兩件事非但耽誤不得,而且頗費功夫,實在抽不出空去看德馨。


    “有應春在這裏就好了。”胡雪岩歎口氣,頹然倒在一張安樂椅,頭軟軟地垂了下來。


    螺螄太太大吃一驚,“老爺!老爺!”她走上前去,半跪著搖撼著他雙肩說:“你要撐起來!不管怎麽樣要撐牢!”


    “胡雪岩沒有作聲,一把抱住她,將頭埋在她肩項之間,“羅四姐,”他說,“怕要害你受苦了,你肯不肯同我共患難?


    “怎麽不肯?我同你共過富貴,當然要同你共患難。”說著,螺螄太太眼淚掉了下來,落在胡雪岩手背上。


    “你不要哭!你剛才勸我,現在我也要勸你。外麵我撐,裏麵你撐。”


    “好!”螺螄太太抹抹眼淚,很快地答應。


    “你比我難。”胡雪岩說:“第一,老太太那裏要瞞住,第二,親親眷眷,還有底下人,都要照應到,第三,這樁喜事仍舊要辦得風風光光。”


    螺螄太太心想第一樁還好辦,到底隻有一個人,第二樁就很吃力了,第三樁更難,不管怎麽風光,賀客要談煞風景的事,莫非去掩住他們的嘴?正這樣轉著念頭,胡雪岩又開口了,“羅四姐,”他說:“你答應得落答應不落?如果答應不落,我”等了一會不聽他說下去,螺螄太太不由得要問:“你怎麽樣?”


    “你撐不落,我就撐牢了,也沒有意思。”


    “那麽,怎麽樣呢?”


    “索性倒下來算了。”


    “瞎說八道!”螺螄太太跳了起來,大聲說道,“胡大先生,你不要讓我看不起你!”


    胡雪岩原是激勵她的意思,想不到同時也受了她的激勵,頓時精神百倍地站起身來說:“好!我馬上去看德曉峰。”


    “這才是。”螺螄太太關照:“千萬不要忘記謝謝蓮珠。”


    “我曉得。”


    “還有,你每一趟外路回來去看德藩台,從來沒有空手的,這回最好也不要破例。”


    這下提醒胡雪岩,“我的行李在哪裏?”他說:“其中有一隻外國貨的皮箱,裏頭新鮮花樣很多。”


    “等我來問阿雲。”


    原來胡雪岩每次遠行,都是螺螄太太為他收拾行李,同樣地,胡雪岩一回來,行李箱亦照例卸在她這裏,所以要問阿雲。


    “有的。等我去提了來。”


    那隻皮箱甚重,是兩個丫頭抬上來的,箱子上裝了暗鎖,要對準號碼,才能打開。急切間,胡雪岩想不起什麽號碼,怎麽轉也轉不開,又煩又急,弄得滿頭大汗。


    “等我來!”螺螄太太順手撿起一把大剪刀,朝鎖具的縫隙中插了下去,然後交代阿雲:“你用力往後扳。”


    阿雲是大腳,近尺蓮船抵住了皮箱,雙手用足了勁往後一扳,鎖是被撬開了,卻以用力過度,仰開摔了一交。


    “對!”胡雪岩若有所悟地自語:“快刀斬亂麻!”


    一麵說,一麵將皮紙包著的大包小包取了出來,堆在桌上,皮箱下麵鋪平了的,是舶來品的衣料。


    “這個是預備送德曉峰的。”胡雪岩將一個小紙包遞給螺螄太太,又加了一句:“小心打碎。”


    打開來一看,是個乾隆年間燒料的鼻煙壺,配上祖母綠的蓋子。螺螄太太這幾年見識得多,知道名貴,“不過,”她說:“一樣好象太少了。”


    “那就再配一隻表。”


    這隻表用極講究的皮盒子盛著,打開來一看,上麵是一張寫著洋文的羊皮紙,揭開來,是個毫不起眼的銀表。


    “這隻表”


    “這隻表,你不要看不起它,來頭很大,是法國皇帝拿破侖用過的,我是當古董買回來的。這張羊皮紙是‘保單’,隻要還得出‘報門’不是拿破侖用過,包退還洋,另加罰金。”


    “好!送蓮珠的呢?


    “隻有一個金黃寇盒子。如果嫌輕,再加兩件衣料。”


    從箱子下麵取出幾塊平鋪著的衣料出來,螺螄太太忽生感慨,從嫁到胡家,什麽綾羅綢緞,在她跟毛藍布等量齊觀,但一摸到西洋的衣料,感覺大不相同。


    這種感覺形容不出。她見過的最好的衣料是“貢緞”,這種緞子又分“禦用”與“上用”兩種,“禦用”的貢緞,後妃所用,亦用來賞賜王公大臣。皇帝所用,才專稱為“上用”。但民間講究的人,當然亦是世家巨族,用的亦是“上用”的緞子,隻是顏色避免用“明黃”以及較“明黃”為暗的“香色”,“明黃”隻皇帝、太上皇帝能用,“香色”則是皇子專用顏色,除此以外,百無禁忌,但爭奇鬥妍,可以比“上用”的緞子更講究,譬如上午所著與晚間所著,看似同樣花樣的緞袍,而暗花已有區分,上午的花含苞待放,下午的花已盛開。這些講究,已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飯”的人家所矜重,但是,比起舶來品的好衣料來,不免令人興起絢爛不如平淡之感。


    螺螄太太所揀出來的兩件衣料,都是單色,一件藏青、一件玄色,這種衣料名叫“嗶嘰”,剛剛行銷到中國,名貴異常,但她就有四套嗶嘰襖褲,穿過了才知道它的好處。


    這種在洋行發售,內地官宦人家少見,就是上海商場中,也隻有講時髦的闊客才用來作袍料的“嗶嘰”,在胡家無足為奇。胡雪岩愛纖足,姬妾在平時不著裙子,春秋佳日用“嗶嘰”裁製夾襖夾褲,穩重挺括,顏色素雅,自然高貴。她常說:“做人就要象嗶嘰一樣,經得起折磨,到哪裏都顯得有分量。”此時此地此人,想到自己常說的話,不由得淒然淚下。


    幸好胡雪岩沒有注意,她背著燈取手絹醒鼻子,順便擦一擦眼睛,將揀齊了的禮物,關照阿雪用錦袱包了起來,然後親自送胡雪岩到花園的西側門。”


    這道門平時關閉,隻有胡雪岩入夜“微行”時才開,坐的當然也不是綠呢大轎,更沒有前呼後擁的“親兵”,隻有兩個貼身小跟班,前後各擎一盞燈籠,照著小轎直到藩司衙門。由於預先已有通知,德馨派了人在那裏等候。胡雪岩下了轎,一直就到簽押房。


    “深夜過來打攪曉翁,實在不安。胡雪岩話是這麽說,態度還是跟平時一樣,瀟灑自如,毫不顯得窘迫。


    “來!來!躺下來。”剛起身來迎的德馨,自己先躺了下去!接過丫頭遞過來的煙槍,一口氣抽完,但卻用手勢指揮,如何招待客人。


    他指揮丫頭,先替胡雪岩卸去馬褂,等他側身躺下來,丫頭便將他的雙腿抬到擱腳凳上,脫去雙梁鞋,然後取一床俄國毯子蓋在腿上,掖得嚴嚴的,溫暖無比。


    “雪岩,”德馨說道:“我到今天才真佩服你!”


    沒頭沒腦的這一句話,說得胡雪岩唯有苦笑,“曉翁,”他說:“你不要挖苦我了。”


    “不是我挖苦你。”德馨說道:“從前聽人說,孟嚐君門下食客三千,雞鳴狗盜,到了緊要關頭,都會大顯神通。你手下有個周少棠,你就踉孟嚐君一樣了。”


    周少棠大出風頭這件事,他隻聽謝雲青略為提到,不知其詳,如今聽德馨如此誇獎,不由得大感興趣,便問一句:“何以見得?”好讓德馨講下去。


    “我當時在場,親眼目睹,實在佩服。”德馨說道:“京裏有個醜兒叫劉趕三,隨機應變,臨時抓限是有名的,可是以我看來,不及周少棠。”接著德馨眉飛色舞地將周少棠玩弄黃八麻子於股掌之上的情形,細細形容了一遍,胡雪岩默默地聽著,心裏在想,這周少棠以後有什麽地方用得著他。


    “雪岩,”德馨又說:“周少棠給你幫的忙,實在不小。把擠兌的那班人哄得各自回家,猶在其次,要緊的是,把你幫了鄉下養蠶人家的大忙,大大吹噓了一番。這一點很有用,而且功效已顯出來了,今兒下午劉仲帥約我去談你的事,他就提到你為了跟英國人鬥法,以至於被擠,說應該想法子維持。”


    劉仲帥是指浙江巡撫劉秉璋,他跟李鴻章雖非如何融洽,但總是淮軍一係,能有此表示,自然值得珍視,所以胡雪岩不免有興奮的語氣。


    “劉仲帥亦能體諒,盛情實在可感。”


    “你先別高興,他還有話;能維持才維持,不能維持趁早處置,總以確保官款為第一要義。雪岩,”德馨在枕上轉臉看著胡雪岩說:“你得給我一句話。”


    這句話自然是要胡雪岩提供保證,決不至於讓他無法交代。胡雪岩想了一下說:“曉翁,我們相交不是一天,你看我是對不起人的人嗎?”


    “這一層,你用不著表白。不過,雪岩,你的事業太大了,或許有些地方你自己都不甚了了。譬如,你如果對你自己的虛實,一清二楚的話,上海的阜康何至於等你一走,馬上就撐不住了?”


    這番話說得胡雪岩啞口無言,以他的口才,可以辯解,但他不想那樣做,因為他覺得那樣就是不誠。


    “雪岩,你亦不必難過。事已如此,隻有挺直腰杆來對付。”德馨緊接著說:“我此刻隻要你一句話。”


    “請吩咐。”


    “你心裏的想法,先要告訴我。不必多,隻要一句話好了。”


    這話別具意味,胡雪岩揣摩了半天,方始敢於確定,“曉翁,”他說。


    “如果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一定先同曉翁討主意。”這話的意思是一定會維護德馨的利益,不管是公、是私?


    “好!咱們一言為定。現在,雪岩,你說吧,我能替你幫什麽忙?”


    “不止於幫忙,”胡雪岩說:“我現在要請曉翁拿我的事,當自己的事辦。”


    這話分明一也很重,德馨想了一下說:“這不在話下。不過,自己的事,不能不知道吧?”


    “是,我跟曉翁說一句,隻要不出意外,一定可以過關。”


    “雪岩,你的所謂意外是什麽?”


    “凡是我抓不住的,都會出意外。”胡雪岩說:“第一個是李合肥。”


    說到這裏,他不由得歎了一口報導,“唉!原以為左大人到了兩江,是件好事,哪曉得反而壞了。”


    “喔。這一層,你倒不妨談談。”


    談起來很複雜,也很簡單,左宗棠一到兩江,便與李鴻章在上海的勢力發生衝突。如果左宗棠仍有當年一往無前籠罩各方的魄力,加上胡雪岩的精打細算,則兩江總督管兩江,名正言順,李鴻章一定會落下風。無奈左宗棠老境頹唐,加以在兩江素無基礎,更糟糕的是對法交涉,態度軟硬,大相徑庭,而李鴻章為了貫徹他的政策,視左宗棠為遇事掣時、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釘,而又以剪除左宗棠的黨羽為主要手段,這一來便將胡雪岩看作保護左宗棠的盾牌,集矢其上了。


    “我明白了。”德馨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李合肥那方麵要設法去打個照呼。這一層,我可以托劉仲帥。”


    “這就重就拜托了。”胡雪岩問:“劉仲帥那裏,我是不是應該去見一見?”


    “等明天‘上院’見了他再說。”德馨又說:“你倒想一想,李合肥如果要跟你過不去,會用什麽手段?”


    “別的我都不在乎,”胡雪岩說:“最怕他來提北洋屬下各衙門的官款,提不到可以封我的典當,那一來就要逼倒我了。”


    “封典當,影響平民生計,果然如此,我可以說話。”


    “正要曉翁仗義執言。不過後說不如先後,尤其要早說。”


    “好!我明天就跟劉仲帥去談。”


    “能不能請劉仲帥出麵,打幾個電報出去,就說阜康根基穩固,請各處勿為謠言所惑,官款暫且不提,免得逼倒了阜康。”


    “說當然可以說。不過,劉仲帥一定會問:是不是能保證將來各處的官款,分文不少?”德馨又加一句:“如果沒有這一層保證,劉仲帥不肯發這樣子的電報。”


    胡雪岩默然半晌,方始答說:“如果我有這樣的把握,也就根本不必請劉仲帥發電報了。”


    這下是德馨默然。一直等將煙癮過足,方又開口:“雪岩,至少本省大小衙門存在阜康的官款,我有把握,在一個月之內不會提。”


    “隻要一個月之內,官款不動,就不要緊了。”胡雪岩說:“我在天津的絲,可以找到戶頭,一脫手,頭寸馬上就鬆了。”


    “上海呢?”德馨問道:“你在上海不也有許多絲囤在那裏嗎?”


    “上海的不能動!洋人本來就在殺我的價錢,現在看我急需周轉,更看得我的絲不值錢。曉翁,錢財身外之物,我不肯輸這口氣,尤其是輸給洋人,更加不服。”


    “唉!”德馨歎口氣,“大家都要象你這樣子爭氣,中國就好了。”


    正在談著,閃出一個梳長辮子的丫頭,帶著老媽子來擺桌子,預備吃消夜。胡雪岩本想告辭,轉念又想,應該不改常度:有幾次夜間來訪,到了時候總是吃消夜,這天也應該照常才是。


    “姨太太呢?”德馨問說,“說我請她。”


    “馬上出來。”


    原來蓮珠是不避胡雪岩的,這天原要出來周旋,一則慰問,再則道謝。及至胡雪岩剛剛落座,聽得簾鉤微響,扭頭看時,蓮珠出現在房門口,她穿的是件旗袍,不過自己改良過了,袖子並不太寬,腰身亦比較小,由於她身材頎長,而且生長北方,穿慣了旗裝,所以在她手握一方繡花手帕,一搖三擺地走了來,一點都看不出她是漢人。


    “二太太!”胡雪岩趕緊站起來招呼。


    “請坐,請坐!”蓮珠擺一擺手說:“胡大先生,多謝你送的東西,太破費了。”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說:“初五那天,二太太你要早點來。”


    “胡大先生,你不用關照,我擾府上的喜酒,不止一頓,四姐請我去陪客,一前一後,起碼擾你三頓。”


    原來杭州是南宋故都,婚喪喜慶,有許多繁文褥節,富家大族辦喜事,請親友執事,前期宴請,名為“請將”,事後款待,稱為“謝將”。蓮珠是螺螄太太特為邀來陪官眷的“支賓”。


    “雪岩!”德馨問道:“喜事一切照常?”


    胡雪岩尚未答話,蓮珠先開口了,“自然照常。”她說:“這還用得著問?”


    “你看!”德馨為姨太太所搶白,臉上有點掛不住,指著蓮珠,自嘲地向胡雪岩說:“管得越嚴了,連多說句話都不得。”


    “隻怕沒有人管。”胡雪岩答說:“有人管是好事。”


    “我就是愛管閑事,也不光是管你。”蓮珠緊接著又說:“胡大先生的事,我們怎麽好不管,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到了好日子那天,要約了劉撫台去道喜!”


    這正是胡雪岩想說不便說,關切在心裏的一句話,所以格外注意德馨的反應,隻聽他答了一句:“當然非拉他去不可。”頓覺胸懷一寬。


    “胡大先生,我特為穿旗袍給你看,你送我的嗶嘰衣料,我照這樣子做了來穿,你說好不好看?”


    通家之好,到了這樣的程度,似乎稍嫌過分,胡雪岩隻好這樣答說:“你說好就好。”


    “好是好,太素了一點兒。胡大先生,我還要托你,有沒有西洋花邊,下次得便請你從上海給我帶一點來。”


    “有!有!”胡雪岩一疊連聲地答說:“不必下一次。明天我就叫人送了來。”他接著又說:“西洋花邊寬細都有,花式很多,我多送點來,請二太太自己挑。”


    “那就更好了。”


    “別老站著。”德馨親自移開一張凳子,“你也陪我們吃一點兒。”於是蓮珠坐了下來,為主客二人酌酒布菜,靜靜地聽他們談話。


    “雪岩,我聽說你用的人,也不完全靠得住。你自己總知道吧?”


    “過了這個風潮,我要好好整頓了。”胡雪岩答說:“曉翁說周少棠值得重用,我一定要重用。”


    “你看了人再用。”蓮珠忍不住插嘴,“不要光看人家的麵子,人用得不好,受害的是自己。”


    “是,是!二太太是金玉良言。”胡雪岩深為感慨,“這回的風潮,也是我不聽一兩個好友的話之故。”


    “其實你不必聽外頭人的話,多聽聽羅四姐的話就好了。”


    “她對外麵的情形不大明白。這一點,比二太太你差多了。”


    聽得這話,蓮珠頗有知己之感,“胡大先生,你是明白的。不比我們老爺,提到外麵的事,總說:‘你別管’。一個人再聰明,也有當局者迷的時候。剛才你同我們老爺在交談的情形,我也聽到了這一點兒。”說到這裏,她突然問道:“胡大先生,上海跟杭州兩處的風潮,左大人知道不知道?”


    “恐怕還不曉得。”


    “你怎麽不告訴他?”


    “告訴他?”胡雪岩有些茫然,多少年來,凡是失麵子的事,他從不告訴左宗棠,所以阜康的風潮一起,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過左宗棠。


    “為什麽不告訴他?”蓮珠說道:“你瞞也瞞不住的。”


    “說得不錯。”德馨也說:“如果左大人肯出麵,到底是兩江總督部堂!”這個銜頭在東南半壁,至高無上,但到底能發生什麽作用,卻很難說。


    哪知道蓮珠別有深心,“胡大先生這會心很亂,恐怕不知道該跟左大人說什麽好?”她隨即提出一個建議:“是不是請楊師爺來擬個稿子看看?”


    那楊師爺是蘇州人,年紀很輕,但筆下很來得,而且能言善道,善體人意,蓮珠對他很欣賞。德馨隻要是蓮珠說好就好,所以對楊師爺亦頗另眼相看,此時便問胡雪岩:“你的意思怎麽樣?”


    “好是好!不過隻怕太緩了。”


    “怎麽緩得了?發電報出去,明天一早就到了。”


    “我密碼本不在這裏。”


    “用我們的好了。”蓮珠接口。


    “對啊!”德馨說道,“請楊師爺擬好了稿子,就請他翻密碼好了。小妾也可以幫忙。”


    “這,怎麽好麻煩二太太?”


    “怕什麽,我們兩家什麽交情!”


    真是盛情難地,胡雪岩隻有感激的分兒。在請楊師爺的這段時間中,離座踱著方步,將要說的話都想好了。


    “楊師爺,拜托你起個稿子,要說這樣子幾點:第一,請左大人為了維持人心,打電報給上海道,盡力維持阜康。第二,請兩江各衙門,暫時不要提存款。第三,浙江劉撫台、德馨台很幫忙,請左大人來個電報,客氣一番。”


    “客氣倒不必。”德馨說道:“要重重托一托劉撫台。”


    “是!是!”楊師爺鞠躬如也地問:“還有什麽話?”


    “想到了,再告訴你。”蓮珠接口說道:“楊師爺,你請到外麵來寫,清靜一點兒。”


    蓮珠很熱心地引領著楊師爺到了外屋,悄悄囑咐了一番。他下筆很快,不到半個鍾頭,便將稿子送了上來,除了照胡雪岩所要求的三點陳述以外,前麵特為加一段,盛稱德馨如何幫忙,得以暫度難關,實在令人感激,同時也說了些德馨在浙江的政績。著墨不多,但措詞很有力量,這當然是蓮珠悄悄囑咐的結果。


    胡雪岩心裏雪亮,德馨曾透露過口風,希望更上層樓,由藩司升為巡撫,作一個真正的方麵大員,而目標是江西。


    這就需要兩江總督的支持了。原來所謂兩江是明朝的說法,安徽是上江,江蘇是下江,兩江總督隻管江蘇、安徽兩省,但江西與蘇皖密邇,兩江總督亦管得著,猶之乎直未總督,必要時能管山東。將來江西巡撫出缺,如果左宗棠肯保德馨,便有一言九鼎之力。所以電報中由胡雪岩出麵,力讚德馨如何幫忙,實際上即是示好於左宗棠,為他自己的前程“燒冷灶”。


    當然胡雪岩是樂於幫這個惠而不費的忙,而且電報稿既出於楊師爺之手,便等於德馨作了願全力維持的承諾,更是何樂不為!


    因此,他看完稿子,口中連聲說道:“好極,好極!楊師爺的一支筆實在佩服。”


    “哪裏,哪裏?”楊師爺遞過一支毛筆來,“有不妥的地方,請胡大先生改正。”


    “隻字不改!都是我心裏的話,為啥要改?”說著,接過毛筆來,寫了個“雪”字,表示同意。


    正談到裏,隻見阿福掀簾人內,悄悄地走到德馨身邊,送上一個卷宗,口中輕聲說道,“剛到的。”


    “喔!”德馨將卷宗掀開,內中隻有一張紙,胡雪岩遙遙望去,看出是一通電報,字跡卻看不清楚。


    “我的眼鏡呢?”德馨一麵說,一麵起身找眼鏡,借此走到間壁,楊師爺隨即跟了過去。


    胡雪岩有點心神不定,深夜來了電報,是不是有關阜康的消息?如果是阜康的消息,德馨應該告訴他才是。這樣想著,雙眼不由得一直注視裏間。


    “胡大先生,”蓮珠說道:“你不要著急,有什麽為難的事,你不便出麵,讓羅四姐來跟我說,我來告訴我們老爺。”


    “是,是,多謝二太太!”


    蓮珠還有話要說,但德馨已經出來了,她跟胡雪岩都盯著他看,希望他宣布深夜來電報,是何事故。但德馨卻不作聲,坐了下來,舉杯徐飲。


    “哪裏來的電報?”蓮珠問說。


    “不相幹的事。”隻說了這句又沒話了。


    原來這個電報是寧波海關監督候補道瑞慶打來的,說他得到密報,上海阜康錢莊的檔手宓本常潛回寧波來籌現銀。阜康在寧波的聯號,共有兩家,一家叫通泉錢莊,一家叫通裕銀號。但因寧波市麵亦以越南戰事的影響,頗為蕭條,通泉、通裕都無從接濟阜康。而且通泉的檔手不知避匿何處,通裕銀號的檔手則自行請求封閉,因此,瑞慶即命鄞懸知縣查封通裕,請德馨轉知通泉、通裕的東主,即速清理。


    德馨對通泉、通裕的情況還不清楚,一時不知如何處置,因而就不便公開這通電報。直到胡雪岩告辭以後,才跟蓮珠商量。首先問她,這個消息暫且瞞著胡雪岩,是不是做錯了?”


    “當然錯了!”蓮珠問道:“你為什麽當時不說?”


    “我一說,雪岩當時就會要我複電請老瑞維持,通泉啟封,那兩家莊號的情形,我一點都不知道,現在一啟封,一定擠兌,撐不住出了事,還是要封,那又何苦?”


    “你把他看錯了,他決不會這麽冒昧,讓你做為難的事。”蓮珠又說:“你說那兩家莊號的情形一點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原主,知道啊!聽他說了,看要不要緊,再想辦法。你現在瞞著他不說,又不知道該怎麽辦,請問怎麽回複人家?公事哪有這樣子辦的?”


    一頓排揎,將德馨說得啞口無言。“看起來我是沒有做對。”他問:“如今該怎麽彌補?”


    “隻有我去一趟,去看羅四姐,就說你當時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沒有敢說,特為要我通知羅四姐,看是要怎麽辦才妥當。”


    “好!”德馨答說:“不過也不必今天晚上,明兒一大早好了。”


    “不!這跟救人一樣,耽誤不得。”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小事,你得給我一個底,我才好跟人家去談。”蓮珠又說:“我的意思是你能給他擔多少風險?”


    “這要看他們的情形,譬如說一二十萬銀子可以維持住的,我就打電報請寧波關代墊,歸藩庫歸還。窟窿太大,可就為難了。”


    “那麽,到底是十萬呢?還是二十萬?”


    “二十萬吧!”


    於是先遣阿福去通知,隨後一乘小轎,悄悄將蓮珠抬到無主街。其時三更已過,胡雪岩在百獅樓上與螺螄太太圍爐低語,談的卻不是阜康,也不是絲繭,而是年輕時候的往事。


    這是由扶乩談起來的,“烏先生接了你回來,你到阜康,他回家,順路經過一處乩壇,進去看了看,也替我們求了一求,看前途如何?哪曉得降壇的是一位大忠臣,叫什麽史可法。烏先生知道這個人,說是當初清兵到揚州時殉難的。”螺螄太太問道:“老爺,你曉得不曉得這個人?”


    “聽說過。”胡雪岩問:“史可法降壇以後怎麽說?”


    “做了一首詩。喏,”螺螄太太從梳妝台抽鬥中取出一張黃紙,遞給胡雪岩說:“你看。”


    黃紙上寫的是一首七絕:“江黑雲寒閉水城,饑兵守堞夜頻驚,此時自在茅簷下,風雨蕭蕭聽柝聲。”胡雪岩將這首詩吟哦數過,方始開口。“烏先生看了這首詩,有沒有給你破解?”


    “有的。烏先生說,這首詩一定是史可法守揚州的時候做的,情形是很危險,不過為人要學史可法,穩得住!管他後荒馬亂,自自在在睡在茅簷下,聽風聽雨,聽城頭上打更。”


    “他人是很穩,不過大明的江山沒有穩住。我看這首詩不是這個意思。”


    “那麽,老爺你說,是啥意思。”


    “那時候史可法手裏有幾十萬人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兵多沒有用,真正叫一籌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當元帥、帶兵馬,做個一品老者姓,肩上沒有千斤重擔,就困在茅簷下麵,自自在在一顆心是安逸的。”胡雪岩聲音淒涼地說:“羅四姐,如果當年你嫁了我,我沒有同王撫台的那番遭遇,憑我們兩個人同心協力,安安穩穩吃一口飽飯,哪裏會有今天的苦惱。”


    由此開始,細數往事,又興奮、又悲傷,但不管興奮悲傷都是一種安慰。正在談得入神時忽然得報,說蓮珠馬上要來,不由得都愣住了。


    蓮珠此來,目的何在,雖不可知,但可斷定的是,一定出於好意,而且一定有極緊要的事談。因此,要考慮的是在什麽地方接見,胡雪岩應該不應該在場。


    在這時候,當然不容他們從容商議,螺螄太太本想在那間專為接待貴客,裝飾得金碧輝煌的“藏翠軒”接見,但時已隆冬,即令現搬幾個在火盆過去,屋子也一時暖和不起來,所以稍想一想,當機立斷地對胡雪岩說:“你先從後樓下去,等一下從前樓上來。”


    胡雪岩點一點頭,匆匆而去。螺螄太太便下樓親自接了蓮珠上來,一大群丫頭圍繞著,捧鳳凰似地接蓮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張安樂椅上,手爐、腳爐、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麵前。螺螄太太顧不得跟她說話,隻是指揮著丫頭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頭都退了出去,她才開口。


    “有啥事情,打發人來通知我一聲,我去看你就是。這麽冷的天,萬一凍出病來,叫我們心裏怎麽過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與其請你來,多費一層周折,我也仍舊是耽誤工夫,倒不如我親自來一趟。”蓮珠四麵看了一下問:“胡大先生不在這裏?”


    “去通知他了,馬上就會來的,”


    “趁胡大先生不在這裏,我先跟你說了吧!胡大先生在我們那裏,不是來了個電報嗎?是寧波打來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們者爺怕他剛回杭州,心境不好,沒有敢告訴他,特為讓我來一趟,跟你來談。”


    螺螄太太心裏一跳,但不能不強自鎮靜,“多謝,多謝!”她還要再說下去時,隻聽樓梯上有腳步聲,便停了下來。


    “老爺來了!”有個丫頭掀開門簾說。


    “羅四姐!”蓮珠問說:“要不要當著他的麵談?”


    “瞞也瞞不住的。”


    “好!”


    其時胡雪岩已經衣冠整齊地一路拱手、一路走進來說道:“失迎,失迎!二太太這麽晚還來,當然是為我的事,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麽說了!”


    “自己人不必說這些話。”蓮珠說道:“剛剛寧波來的電報,沒有拿給你看的緣故,我跟羅四姐說過了,她說不必瞞你,那就請你先看電報。”


    寧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謂變起不測,因為宓本常在那裏,他維持不住上海的阜康,莫非連寧波的“兩通”都會撐不起來?


    但因此使他想到,這或許是宓本常的運用,亦未可知,雖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過有一點是很明顯的,宓本常本來就已有“拆爛汙”的跡象,如果自己再出頭去管寧彼的事,越發會助長他“天塌下來有長人頂”的想法,因此,他覺得如今首要之著,是借重寧波官場的勢力,逼一逼宓本常,讓他的把所有的力量拿出來。


    於是他說:“不瞞二太太說,這回的事情,總怪我有眼無珠,用錯了人。上海阜康的檔手叫宓本常,他是寧波人,瞞著我私下同他的親戚做南北貨生意,聽說有兩條沙船在海裏,叫法國兵船打沉了,虧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數目雖然不大,而在目前銀根極緊的當口,就顯得有關係了。此刻他人在寧波,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來的,我不敢說。不過,以他的手麵,要維持通泉、通裕是辦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墊二十萬銀子,實在感激不盡,不過二太太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說實話,徒然連累好朋友,並不是好辦法,做事要做得幹淨、徹底,我胡某人最好麵子,如今麵子撕了一條縫,補起來容易,就怕這裏彌補了,那麵又裂開,所以我現在的想法是,先要保住沒有裂開的地方。二太太,請你先替我謝謝藩台,同時請你把我的意思,同藩台說一說。”


    聽他長篇大套地在談,蓮珠不斷點頭,表示完全能領會他的意思,等他說完,隨即答道:“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對的,我一定把你的話,同我們老爺說到,幫你的忙,要從大處去落墨。不過,寧波的事,你還沒有說出一個辦法來!”


    “是。”胡雪岩答說:“宓本常在寧波,找到宓本常,就可以責成他來維持。請藩台就照意思擬複電好了。”


    “如果宓本常不聽呢?”蓮珠問說:“是不是什麽手段都可以用?”這便是說,是否可以拘禁到訊?螺螄太太對宓本常猶有好感,深恐他吃虧便即說道:“打狗看主人麵,他雖做錯了事,到底是我們的人。這一點”她頓住了,不知道該怎麽說。


    “這一點,我們都很明白。不過,人家不知道,電報當中也很難說得清楚。”蓮珠想了一下說:“是不是胡大先生請你的師爺擬個稿子,我帶回去,請我們老爺照發?”


    胡雪岩答應著,下樓而去。蓮珠目送他走遠了,執著螺螄太太的手,欲言又止,臉上是萬般無奈的神情,讓螺螄太太反過來不能不安慰她了。“我曉得你替我們難過,不過,你請放心,不要緊的,船到橋門自會直。”


    “羅四姐,”蓮珠歎口氣說:“我同我們老爺,真是恨不得能平空發一筆大財!”


    “你不要這樣子說。”螺螄太太極其感動,也緊握著她的雙手,“我同胡大先生最難過的,也就是連累藩台同你替我們擔心。這份人情債,隻怕要欠到來生了。”


    聽得這話,蓮珠懷然動容,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方始問道:“羅四姐,你到底有什麽打算?”


    螺螄太太愕然,好一會才明白她的意思,“你倒說說看,”她反問一句:“應該怎麽個打算?”


    “我不知道。我總覺得到了這個時候,總應該仔細想一想。羅四姐,”蓮珠是極冷靜的語氣,“我們是自己人,旁觀者清,我見到了不能不提醒你。”


    這話大有文章了,螺螄太太急急問說:“是不是藩台有什麽消息?”


    “不是他有什麽消息,如果他有了什麽消息,事情隻怕就來不及了。”


    螺螄太太心一沉,怔怔地思索了好一會問說:“藩台是不是有什麽話?”


    “話是沒有。不過他著急是看得出來的。”


    迂回吞吐,說了好一會,螺螄太太方始明白蓮珠的意思,是暗示她如果覺得有將財物寄頓他處的必要,她可以效勞。


    蓮珠一向言辭爽脆深刻,隱微難達之情,在她往往三、五句話,便能直透深處。唯獨這件事如此難於出口,其中的道理,在同樣善體人情的螺螄太太;不難明白,正因為交情厚了,才不易措詞。


    因為,要談這件事,便有一個不忍出口的前提,就是阜康的風潮,會牽連到許多衙門來提公款,倘或無以應付,即可查封財產備抵,而猶不足,不可避免地就會抄家。


    蓮珠一麵說,一麵心裏就有一種顧忌,是設想螺螄太太聽了她的話以後的想法:什麽!已經看得我們胡家要抄家了。照此看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有存著好心。


    如果再談到寄頓財物,似乎坐實了她沒有存著好心,胡家抄家於她有什麽好處?不就可以吞沒了寄存的財物了嗎?不但抄家,最好充軍、殺頭,才能永絕後患。


    在這佯的顧慮之下,微稍聰明些的人都知道,這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但象這種寄頓家財,以防籍沒的事,時機最要緊,愈早部署愈好。蓮珠必是想到了這一點,正見得是為好朋友深謀遠慮的打算。


    轉念到此,螺螄太太異常感動,“蓮姐,不枉我們同燒過一爐香。真正是急難可以倚靠,比同胞還親的姐妹。”她聲音急促他說:“不過,蓮姐,我現在隻能作我自己的主,我有點首飾,初五那天還要戴,過了這場喜事,我理好了送到你那裏去。”


    這一說蓮珠反倒推辭了,她主要的是要提醒螺螄太太,應該有最壞的打算。如今看她顯然已領會到了,那就不必亟亟,“羅四姐,你懂我的意思就好。”


    她說,“現在也還不到那步田地,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但願你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我今天的這番心裏的話,完全是多餘的。”


    “蓮姐,算命的都說我命中有‘貴人’,你今天就是。但願如你金口,等這場鳳潮過了,蓮姐,我們到普陀去燒香,保佑藩台高升撫台,你老來結子,生個白胖兒子。”


    “不要說笑話了。”蓮珠的臉一紅,囁嚅了好一會說,“不知道你們胡慶餘堂,有沒有好的調經種子丸?”


    “有,有!我明天叫人送來。”


    “不要,不要!”蓮珠連連搖手,“傳出去笑死人了。”


    “那麽,改天我親自帶來。”


    於是促膝低語談了許多房幃間的心得,一直到胡雪岩重新上樓,方始結束。此時此地居然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且不說螺螄太太,連蓮珠亦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稿子是擬好了,請二太太看看,有不妥當的地方,再改。”


    “唷!胡大先生,我哪裏看得懂。你說給我聽聽好了。”


    “大意是”


    大意是告訴寧波關監督瑞慶,說胡雪岩的態度光明磊落,通泉、通裕的倒閉,雖非始料所及,但一定會負責到底,而且以胡雪岩的實力,亦必能轉然為安。


    但阜康受時間的影響,事出無奈,為了維持市麵,隻可盡力協助,不宜逼迫過急,反生事端。接著提到窗本常在寧彼,希望瑞慶即刻傳他到案,責成他料理‘兩通’,但所用手段,宜以勸導為主。語氣婉轉周至,而且暗示瑞慶,若能費心盡力,料理妥當,德馨會麵陳巡撫,今年的年終考績,必有優異的“考語”。


    “好!好!”蓮珠滿口答應,“我請我們老爺,馬上發出去。”


    “是!多謝二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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