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軍到了上海,果如朱大器所預料的,“強龍”與“地頭蛇”之間,不甚融洽。不過李鴻章的“大將”程學啟,卻跟朱大器、孫子卿很快地成了朋友,因為孫子卿的學生蕭家驥跟程學啟是舊識,交情很不錯,所以極力拉攏,而淮軍正需要助力,自是求之不得。尤其是軍火方麵,孫子卿幫的忙很大,但程學啟卻深知朱大器才是最值得佩服的人。


    有一天程學啟特為拉了蕭家驥來看朱大器。彼此以誠相見,所以談得非常投機,當然也談得很深。程學啟明知道朱大器跟吳煦是小同鄉,卻並不避忌,將李鴻章對吳煦的不滿,據實相告,毫無隱諱。


    他告訴朱大器說,吳煦以上海道兼署江蘇藩司,在李鴻章到上海,接了江蘇巡撫的大印以後,一再表示,公事太忙,隻能專顧一處,最好交卸上海道。其實是以退為進,決不肯舍棄本職的。


    李鴻章卻想將計就計,保郭嵩燾接任上海道。寫信請他老師曾國藩代為出奏,哪知曾國藩不讚成,認為郭嵩燾是“著述之才”,難任煩劇。如果冒昧擊奏,將來害了郭嵩燾,還耽誤了公事。何苦來哉?


    李鴻章不敢違拗,改保郭嵩燾為蘇鬆糧道。但吳煦把持在那裏,海關洋稅,內地厘金,李鴻章不但無權過問,甚至連個收支確數都不知道。這個巡撫就當得太不是滋味,同時用兵也難爭勝了。


    “從來用兵勝負,爭的四件事。第一、訓練嚴格,會打勝仗不算,能打了敗仗,不見不散,保全實力,才算是有訓練的隊伍。雪翁,我說句狂妄的話,這上頭,我是有把握。”


    “我知道。不然李中丞也不會獨獨讓老兄帶兩營兵。”朱大器問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器械犀利。我那兩營人也還可以——”


    “這件事,”朱大器插嘴說道:“我跟敝友孫子卿可以效力。”


    “是的。原要請兩位幫忙,隻是有些難處,我到以後再說。


    先說第三件,形勢有利。”程學啟笑了一下,“本來我不該批評我們曾老師,自己人談談不妨,我們曾老師到底不免書生之見。”


    談到兵法,朱大器本來一竅不通,近年與王有齡守杭州,耳濡目染,也頗知門徑了,所以興味盎然地問道:“曾製府怎麽說?他也帶兵多年,常打勝仗,總有其長處!”


    “是的,曾老師有一樣難得的長處:穩得住。”程學啟說,“論到用兵取勢,他不大明白。他說上海彈丸小邑,又臨海,形如釜底,照兵法上講,是絕地。所以李中丞從安慶出發之前,他一再叮囑,要由鎮江進軍,取高屋建瓴之勢。到了這裏,才知不然。這裏的形勢,打長毛好極了。”


    “喔,”朱大器越發注意,“倒要請教。”


    “這一帶四麵臨水,汊港紛歧,善於利用,隨處可以克敵致果。”程學啟從容說道:“長毛所恃的無非人多,平原大野,一擁而前,像潮水樣一衝,確實很難抵擋,可是在這一帶,我隻用幾百人守一個卡子,守一座橋梁,就可以使得他上萬人過不去。我細細看過洋人所畫的地圖,上海到蘇州兩百多裏,如果水師得力,呼應靈便,處處都是捷徑。何用由鎮江進淮軍?”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人談上海用兵的形勢!真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高明之至!”朱大器說,“看起來淮軍是一定要立大功的了。”


    “可惜就是第四件爭不到。訓練、器械、形勢都有利;沒有錢,這個仗還是不能打。就拿眼前來說,雪翁跟子卿兄,都肯幫我們的忙,代為羅致最精良的洋槍,然而付不起槍款,亦是枉然。”


    “這一層好商量。”朱大器慨然相許,“隻要老兄要用,我們設法先供應,價款以後再說。”


    “感激!感激——雪翁這樣子熱心,淮軍承情不盡,等我回去麵陳李中丞,跟糧台籌劃一下,總要有個付款的章程出來,才好奉托。”程學啟又說,“打仗要錢,也不止於買軍火一樁,此外還有好些支出,都是說用就要用,欠不得的。譬如長毛那裏有啥消息,或者是兵力虛實調動,或者有人想投過來,其中打探傳遞,穿針引線,都要先給了錢才有效驗。一文不名,空口說白話,而肯幫忙的,怕隻有雪翁這樣慷慨義氣的一個人。”


    “過獎,過獎!”朱大器心裏在想,照程學啟所說,李鴻章必須從吳煦手裏收權,關係實在重大!為了整個大局,自己跟吳煦小同鄉的交情,隻好放在後麵。能夠勸得吳煦自己交出來,當然最好,苦於交情不夠,就是夠交情,吳煦亦未見得肯聽。得要另外替淮軍想辦法。


    心裏這樣轉著念頭,口中就沒有話。程學啟不免失望,遠兜遠轉,從兵家必爭的四事,歸結到財用方麵,原以為朱大器必定有所指點,誰知枉費心血!


    既然如此,不必多談,於是他站起身來說:“改日再來請教吧!”


    談得好好的,突然告辭,朱大器當然知道不大對勁。珍惜此日一席談的情意,便挽留他說:“還早,還早!再談談。


    老兄說的第四件事,或許能談出結果來。”


    聽這一說,程學啟自是欣然應諾:“是。遵命!”


    等重新坐定,朱大器關照換茶,然後好整以暇地大談生意經。談的是他本行的錢莊,說綜司業務的“大夥”之下,要有幾個得力的幫手,一個是“匯劃”,考核存欠款項,登記流水帳,查對來票,總核匯劃,責任極重。其次是“清帳”,專管各項分類帳及總帳,編製年結月結,核算利息,兼管緊要文件,在錢莊中的地位甚高,是大夥的主要幫手。再就是接應賓客,兼任庶務的“客堂”,專管往來函件,一切文書的“信房”;以及招徠主顧,調查客戶信用的“跑街”。


    主人講得津津有味,客人聽得昏昏欲睡,程學啟實在不明白他何以要談此風馬牛不相關的不急之務?心中煩悶異常,隻是為了禮貌,不能不強打精神敷衍著。


    “再要講錢莊的帳簿了。名目甚多,局外人往往莫名其妙。


    有的還可以顧名思義,譬如‘克存信義’,是客戶分戶帳,‘利有攸往’是放款帳。像‘回春簿’就難猜了。老兄知道什麽叫‘回春簿’?”


    “我哪裏曉得?”程學啟答說,“從來也沒有看過帳簿!”


    話中已有不耐煩之意,朱大器卻似不覺,依然很起勁地說:“‘回春薄’專記呆帳,又叫死帳,放款放倒了,不容易收回來了,但是帳仍舊記著,巴望著枯木逢春,還有重蘇的日子,所以叫‘回春薄’。不過這些帳都是清過的帳,還不算要緊;最要緊的是兩本帳薄,一本叫‘草摘’,日常往來客戶近遠期收支的款子,都隨手記在這本薄子;另外一本‘銀匯’,凡是到期銀兩的收解,都先登這本簿子,再來總結。所以這兩本帳簿失落不得,否則人欠欠人,都難清查了。”


    “嗯,嗯!”程學啟打個嗬欠,隨口應著。


    “我現在講個故事,”朱大器說,“我有個朋友,也是同行,開一家錢莊,請了個大夥,起黑良心要吃掉老板。老板為人極其老實,養癰成患,竟不敢動他,心裏當然不甘。後來有位高人教了他一著,有一天到店裏,倒像作客似地,跟大夥海闊天空閑談。談到後來,淡淡說一句:‘我倒看看帳簿!’大夥當然不防備他,也欺他不大內行,拿所有的帳簿都搬了出來,答一聲:‘喏,都在這裏,你自己看!’老板隨手翻了翻,尋到‘草摘’、‘銀匯’兩本帳簿,捏緊了往袖子裏一塞,站起來說道:‘一時看不完,我回家慢慢看!’這兩本帳簿一拿走,人欠欠人,就弄不清楚了,盈虧總數亦就可以核算得出來。黑良心的大夥,猛不防吃了個啞吧虧,隻好乖乖就範。”


    這個故事在程學啟聽來仍舊乏味得很,因為他根本對錢莊這一行是隔閡的,不明其中的關節,就不能領會其中的奧妙。而蕭家驥到底是生意人,又了解朱大器的性情,向來不說廢話,更不會不知趣地跟不懂生意的人,大談生意經。說到這個故事,其中自有用意,實在已經很明白,隻是程學啟一時想不到而已。


    因此,當程學啟告辭,蕭家驥搶著送出大門以外,悄悄拉住他問道:“朱道台的話,程大哥你聽懂了沒有?”


    “我根本不懂。說實話,做生意我一竅不通,辜負他的誠意。”


    “你當朱道台要拉你入股做錢莊生意?程大哥,”蕭家驥笑道:“你真正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是在指點你收拾吳煦的計策。”


    “啊!”程學啟恍然大悟,“懂了,懂了。這才真的是辜負了朱雪翁的盛意!”他笑容滿麵想了一會說:“請你先替我致意。改日再來道謝請教。朱雪翁真夠朋友,真有味道。”


    鬆江老大與小王將他的眷屬接來了。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朱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朱大器請朱姑奶奶在新居中安頓眷屬,自己回孫家向鬆江老大道謝,同時探詢此行的經過。


    “事情總算很順利。軍火安安穩穩運到金山衛,小王上岸去尋陳世發,一看自然很高興。第二天——”


    第二天由陳世發派人護送小王到嘉興,見了劉不才細說經過,才知計劃變更,沙船不能出發。不過,聽說鬆江老大已到,鬆江金山是他的天下,劉不才大為興奮,找孫祥太撥了一條大船,彰明較著地將朱家眷屬都送到金山衛,一路上居然毫無阻攔。


    “不過,由金山衛到上海,委屈老太太跟嬸娘了。”鬆江老大歉然說道:“時候碰得不巧,正在過兵;別樣都不怕,隻怕兩個妹妹年紀太輕!”他很含蓄地說,“隻好揀小路偷著走。”


    “劉三叔呢?”


    “劉三叔這趟很有麵子,陳世發留他在那裏,還有事商量,臨走的時候他告訴我說:還有批東西要運來。叫我預備幾隻船。也說不定他跟陳世發一起到上海來一趟。總在三五天之內,他會想法子派人來送信。”


    “好極!”朱大器自感欣慰,接著表示歉意:“這是一件大事,可是我不能出力!最近我心境不好,一切都請大哥跟老孫商量著辦,我無有不讚成的。”


    有了這句話的交代,他算是暫時擺脫了一切,侍奉老母、陪伴妻兒,一意享受天倫之樂,人也變得很懶散了。


    這一天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程學啟,依然是由蕭家驥陪著登門。一見麵,程學啟便是恭恭敬敬一揖,口中說道:“雪翁,李中丞特地命我來道謝致意。”


    “不敢當,不敢當!”朱大器困惑地問:“我不曾為李中丞出過什麽力,那裏談得到道謝?”


    “雪翁舉重若輕,不覺得出過什麽力,我們受惠可真是深了。豈可不謝?”


    “是這樣的,”蕭家驥從旁解釋,“李中丞照朱先生的法子,到底將利權收回了。程大哥,請你拿當時的情形,說給朱先生一聽,不就完全明白?”


    “是五天以前的事。”程學啟說,“那天月色極好,李中丞騎馬步月——”


    李鴻章騎馬步月,悄悄到了上海道衙門——事先早就打聽好了的,吳煦在衙門裏,才裝做不經意地閑行到此。吳煦不管怎麽樣跋扈把持,“做此官,行此禮”,到底上司駕到,不能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禮。”李鴻章說,“難得清閑,天氣又熱,出來走走,老兄衣冠肅客,彼此拘束,我倒不便久坐了。”


    “是!恭敬不如從命,請大人在這裏納涼賞月,我就遵命換了便衣來奉陪。”


    “對了。這樣子,我倒不妨多玩一會。”


    於是在花廳的院子裏,設下幾椅,剖瓜飲水,主客二人在月下閑談,談的是戰局,李鴻章表示上海附近已經肅清,曾國荃得彭玉麟水師之助,督兵兩萬,進駐雨花台,金陵被圍,李秀成一定要回師相救,他預備督同淮軍,進駐鎮江,為曾國荃聲援。意中暗示,上海的防務,仍舊要借重常勝軍,也就是要借重薛煥與吳煦。


    說得起勁,聽得有趣,賓主之間的感情,一下子變得很融洽了。等戰局談得告一段落,李鴻章忽然用自慚的聲音說道:“忝為巡撫,說來慚愧,昨天京裏來的人,問起江蘇關稅、厘金的確數,我竟無以為答,聽說老兄這裏有本簡明計數簿;能不能借來看一看?”


    “大人誤聽人言了,沒有什麽簡明計數簿;隻有帳簿。”


    “我能不能看一看帳簿,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沒有什麽不方便。”吳煦心想:敞開來讓你看,再拿把算盤給你,你亦未見得能得其要領。於是,派人取了十幾本帳簿來,雙手奉上。


    “想來不止這麽多吧?”


    “是!還有。”吳煦又拿來十幾本。


    “帳簿倒真不少!”李鴻章笑道,“而且都是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名目。還有多少?索性都拿來讓我開開眼界。”


    吳煦有些起疑,也有些負氣,但畢竟還是渺視的成分多,心裏在想:關務厘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這樣一轉念間,便即答道:“要緊的帳簿都在這裏了。還有些太瑣碎,不便煩瀆大人。既然要看,我取來就是。”


    於是罄其所有,將帳簿全數捧了出來,總計四十二本,李鴻章略為翻了翻,忽然聲音都變了,變得極冷極正經:“這些帳,條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帶回去看。”


    緊接著便大聲喊:“來啊!”


    “喳!”八名親兵,暴諾如雷,然後走上來一半。


    “把這些帳簿包起來!”


    那四名親兵是早就受了囑咐的,答應聲中,為頭的那個從懷中往外一抽一抖,一大方黃布包袱,方方正正地展開。兩人對角扯住,往帳簿上一覆,接著兜底一翻,黃包袱已墊在帳簿下麵;四手相交,打成兩個死結。手起鶻落地,迅捷異常。


    “今晚上打攪了,”李鴻章拱拱手說,“我回去看帳!”


    吳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著李鴻章揚長而去,竟連應有的客套都忘記說了。


    李鴻章卻是誌得意滿,回到行轅,連夜召集精於計算的幕友,包括由江蘇士紳公推,到安慶乞師的戶部主事錢鼎銘在內,張燭查帳,算下來每月關稅、厘金兩項,可收五十多萬,但報部卻連四十萬都不到。


    在上海的軍隊,連常勝軍在內,一共四萬人,有五十多萬的收入,支應綽綽有餘,李鴻章益覺大有可為。同時了解了餉源,才可以統籌全局,這一來上奏論上海的局勢,亦就頭頭是道,很像一回事了。


    飲水思源,都隻為朱大器的指點,李鴻章一方麵領情,一方麵亦愛慕朱大器的才具,所以特地囑咐程學啟在道謝之外,探探他的口氣,肯不肯擔任一個什麽籌餉的差使?


    “多謝李中丞厚愛。”朱大器自然辭謝,很坦率地說了理由:“吳觀察是我的小同鄉,他現在是失意的時候,我實在不便為李中丞效力。”


    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如果他受了李鴻章的委任,便有賣友求榮之嫌。以他的性情,是無論如何不肯落這樣一個名聲的,但程學啟的態度極其懇切,朱大器亦就隻好虛與委蛇,打算著過兩天另找理由謝絕。


    理由倒找到一個,不過令人不快。朱大器打聽到李鴻章調人到江蘇來當差的奏折中,一開頭就說:“江蘇吏治,多趨浮偽巧滑一路,自王有齡用事,專尚才能,不講操守,上下朋比,風氣益敝,流染至今。”心裏大起反感,所以當程學啟再次銜命來敦請時,他隻冷冷地答了一句:“我也是王中丞重用過的人!”


    無論神態、言語,都是很不投機的模樣。程學啟心中有數,何以有此一句答語?想一想隻有歉疚而遺憾地說:“雪翁!


    如果兄弟個人有什麽為難之處,要請老哥幫忙,還望念著今天的交情。”


    “那何消說得!”朱大器很快地回答:“你老兄是我的朋友。”


    這使得程學啟心中略略好過些,但也無法多坐,起身告辭,低著頭走了。


    就在這天夜裏,劉不才悄然而歸,他是先到孫家,然後由孫子卿領著來的。事先毫無信息,所以朱大器頗感意外,看到他臉上有詭秘的神色,越覺得事不尋常,因而很沉著地不先多問,隻問問一路平安之類的泛泛之語。


    朱家一家,從上到下,都跟劉不才投緣,所以等他一到,大家都圍了攏來問長問短。隻有朱太太略為談了幾句,要到廚下為他張羅飲食,朱大器便乘此機會說道:“你不必費事了!


    我請三爺去吃夜酒,比較舒服些。”


    果然,避開了朱家上下,劉不才方始透露:“我帶了個長毛來!”


    “那個?”朱大器急急問道:“陳世發?”


    “是的。”


    “此刻在那裏?這幾天盤查得很嚴!”


    劉不才當然也知道,在此淮軍與常勝軍大規模展開清剿之際,敵我的界限甚嚴,貿貿然帶個長毛頭目到上海,是件很危險的事,所以處置要很謹慎,將陳世發安頓在客棧裏,千叮囑,不可出門。但亦不宜逗留過久,因而建議朱大器與孫子卿,盡這一夜要跟陳世發談出個結果來,第二天一早就要讓他離開上海。


    “你看,”朱大器問孫子卿:“到哪裏去談?”


    “要不要約五哥?”


    “當然要約他。”


    “那就聽五哥的安排。”


    於是孫子卿去找鬆江老大,劉不才便陪著朱大器到二馬路鼎發客棧去看陳世發。相見之下,彼此打量,朱大器看他形容近似猥瑣,倒有些不信他胸懷大誌,更不信他是能辦大事的人物。然而,等他坐在燈後,光焰閃照,看到他那雙勁氣內斂,深沉非凡的眼睛,朱大器的觀感大變。


    “陳老弟是安徽人?”


    “皖北,苦地方。”陳世發說,“我聽劉三爺說過,朱先生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福地!”


    “如今大不同了。”朱大器歎口氣說。


    陳世發似有愧色,搓著手無以為答。劉不才卻不明白朱大器是有意試探,隻怕談得深了,泄露真相,要防著隔牆有耳,所以連連咳嗽示意。


    朱大器當然懂得,便不談正經談閑話。


    一談談到紅遍春申江頭的“大武生”楊月樓和他的父親楊二喜,陳世發矍然而起,“原來是楊二叔啊!”他失聲說道:“那,叫楊什麽樓的,必然是大虎了!”


    “怎麽?”朱大器也別有驚喜之感,“你認識他們父子?”


    “認識,認識!還熟得很。楊二叔賣拳頭的,那時我才六七歲,有時也跟著他打鑼麽喝地瞎起哄。不是我叔叔跟楊二叔不和,我早跟他跑碼頭去了。”


    “那一來,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也許跟楊月樓一樣,拜師學戲,大紅大紫。”朱大器說,“楊月樓現在很闊,你不看看他去?”


    陳世發抿緊了嘴隻搖頭,劉不才便問:“你跟他合不來?”


    閑話談得有些無以為繼了,劉不才便喊客棧裏的夥計,先買些鹵菜來陪陳世發喝酒。也就是剛端起酒杯的當兒,孫子卿去而複回,說鬆江老大在怡情老二那裏等著。


    “就走吧!”他說,“五哥交代過了,如果談得太晚,回客棧不方便,那裏有現成的客房。我看,連行李一起帶去吧!”


    於是劉不才替陳世發提起一個小小的包裹,是用一塊極舊極髒的藍布包著,丟在路上都不會有人撿的,而陳世發似乎看得很珍貴,有些不大放心劉不才,不斷地瞟一眼,怕他會失落。


    ***


    到了怡情老二那裏,主客都覺得很“落胃”,她接待客人的是新添的一處房舍,就建在陽台上,一共三間,大的是客廳,小的是客房。上陽台的扶梯上有塊板,放下來閂住了,便與外隔絕,另成天地,客廳三麵窗戶,一齊打開,涼爽非凡,是個既嚴緊又舒服的好地方。


    主客一共五人,鬆江、孫、朱、劉各人稱呼不一;而陳世發一概視作兄長,最親的當然是“劉三哥”;他說:“請劉三哥把我的情形說一說。”


    陳世發有多少實力,如何受排擠,以及心向石達開,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刻劉不才所要代為宣布的是:陳世發決定要拉隊過來了。


    “我們這麵,遲早要克複鬆江的,鬆江一到手,在金山衛倒好好有場打。因為‘他們’那方麵從鬆江後撤,大部分會撤到金山,那裏是個要緊海口,李秀成已經下令,征了許多海船等在港口。一麵逃、一麵追,金山衛是個退無可退的地方,不拚個明白,‘他們’無法出海逃命,這關係很大。所以世發一轉向,足以決定勝敗!”


    聽劉不才這一說,鬆江老大跟孫子卿都顯得很興奮,隻有朱大器無甚表示,然而不容他無所表示,因為都要以他的態度為轉移。因此,鬆江老大開口問道:“小叔叔,你看怎麽樣?”


    “要先請教你!”朱大器答道,“那一帶是你的地方。”


    這話說得曖昧不明。鬆江老大是鬆江漕幫的首領,但與此事無關,朱大器的意思,倒像他有守土之責,或者是他的地盤,一切要聽他處置,不容外人置喙似地。未免太誤會了。


    於是鬆江老大想了想答道:“無所謂是哪個的地方!那一帶我熟悉而已。我們這位陳老弟果然是這樣一個做法,倒是狠著。不過,打仗的事,我不大懂,尤其現在有了洋槍洋炮,又是一種陣法,能不能先請陳老弟給我們講一講?”


    “是這樣的。”陳世發轉臉說道:“劉三哥,請你拿我的包裹給我。”


    遞過包裹,當眾解開,裏麵是一套藍布小褂袴,其中藏著一把藍光閃亮的新手槍,還有一個油紙包。陳世發看得珍貴的,筆墨粗糙,但講實用不講好看,這張地圖在他親身經曆核對,畫過好幾次方始成功。記注得極其詳細。如果落到官軍手裏,那一帶的形勢及長毛兵力的虛實,了如指掌,一張舊紙,足抵上萬雄師。


    “請大家看,這裏是張堰,一條路直通海口,最要緊的是這座橋,歸我把守。如果隊伍往海口撤,當然歸我斷後;等他們一過去,我拿炮口掉過來向南對準海口,路就算封住了。”


    這就是說,陳世發開炮一轟,撤向海口的長毛,不死就得跳海。這一著果然狠毒,鬆江老大與孫子卿,無不動容。


    “那麽,”朱大器問道:“你有沒有炮呢?”


    “還沒有。”劉不才代他答說,“我們要商量的就是這一點。”


    “喔,”朱大器問,“總有個辦法吧?”


    “商量停當了,要弄一門炮下去——拆散了運過去,再派幾個工匠下去裝,當然也要派炮手。這是一個辦法。子卿兄,你看,能不能到洋人那裏弄一門炮?”


    “這很難說。隻怕沒有現貨,如果有,我一定可以弄到。”


    “工匠呢?”


    “工匠是現成的。”孫子卿說,“炮手就沒有了。”


    “那當然是軍隊裏派——”


    “三爺,”朱大器插嘴問道:“請哪方麵的軍隊派?”


    劉不才聽出語氣有異,楞在那裏,無法回答,孫子卿便說:“我想跟程學啟接頭。談好了裏應外合的步驟,炮手當然由他那裏派,或者,索性連炮都由他那裏撥過來。”


    朱大器不作聲。這態度很奇怪,劉不才首先就問:“大器!


    你是不是別有打算?”


    當著陳世發,朱大器不願深談,隻這樣問道:“跟楊坊這麵談談,如何?”


    “楊坊已經垮了,沒有什麽作為了。聽說常勝軍現在亦歸李中丞直接指揮,我們為啥不直截了當跟淮軍談?”孫子卿振振有詞地說。


    “也好,就跟淮軍談。”朱大器說,“講兵法跟生意經一樣,多算總勝少算。如果這個辦法行不通,譬如炮一時弄不到,那又如何?”


    “炮是一定要弄到的。沒有炮,這出戲就唱不成了。如果就地取材辦不到,還有一條路子,彭雪琴的水師有炮艇,想法子弄一條過來,埋伏在那裏。不過,這樣做太費周折,也太顯眼。”


    “這條路走不通!”鬆江老大大搖其頭,“彭雪琴的水師能到這裏,早就來了!何必等到今天才來動腦筋?”


    “那就準定向淮軍接頭。我想,”孫子卿極有把握地說,“一定可以談得很圓滿。”


    “好吧!就這樣說。”


    終於有了成議,陳世發麵有欣慰之色。於是劉不才交代另一件事:“當著世發在這裏,我請大家過目,這是世發交來的東西,抵作槍價。”他從懷裏取出一張紙來,先向陳世發照一照,然後交給孫子卿。


    這張紙是一箱書畫古董的目錄,孫子卿這幾年也涉獵過這些東西,略知門徑,看目錄之中,精品甚多,內心不免竊喜。但表麵上絲毫不動聲色,順手將目錄遞了給朱大器。


    “不必給我看!”朱大器用右手做了個向外推的姿勢,“請你處置好了。”


    這是謙讓,但也可以看作不合作。如果僅是單獨的這樣一個動作,孫子卿當然會認為做人一向漂亮的朱大器是謙讓,但想到他這夜的語言態度,便覺得事有蹊蹺,倒又有些發楞。


    鬆江老大與劉不才隻看出端倪,都有大惑不解之感。尤其是做主人的鬆江老大,更覺不安;不論如何,此刻先將場麵弄熱鬧了再說!於是叫一聲:“老二!”又說:“恐怕都餓了,吃著談吧!”


    等怡情老二帶著小大姐來擺席麵,並與陳世發寒暄之際,孫子卿將朱大器拉了一把,管自己走到陽台上,接著朱大器也跟了出去。


    “小叔叔!”他用低沉而鄭重的聲音說:“這件事,你好像有啥意思,不肯說出來。事情的關係很大,你看得不對,要早說。”


    “事情沒有啥不對。不過,我不想插手。”


    “為啥?”孫子卿急急問道:“是不是你看過去,不會成功?”


    “笑話!老孫,你當我隻為自己打算?我不是半吊子,看看事情不妙,先就存下了打退堂鼓的心思。我不是那種人!”


    “小叔叔,我說錯了。不過,我莫測高深,話就說得急了。


    相交到現在,承你不棄,從來有啥話,都不肯瞞我的,今天,也要請小叔叔照平常看得起我的樣子,實話直說。”


    “話我一定跟你說清楚,不過一時說不完,有客人在這裏,我們私話說得太久,人家會起疑心。吃完宵夜,把客人安置好了,我們再從頭說起。如何?”


    孫子卿自不免還有怏怏之感,但他所說的,亦是實情,隻有聽從。其時席麵已經擺好,雖是午夜小酌,卻極講究。銀鑲象牙筷,景德鎮細瓷的杯盤,四碟冷葷,雙拚八樣,紅白黃綠,顏色配得鮮豔奪目。陳世發何曾見過這樣席麵?搓著手有些怯場的模樣。


    “貴客請上坐!”怡情老二含笑安席,捧起一雙筷子齊眉致敬。


    這種禮節在陳世發亦是初見,不知如何應答,因而越顯得局促不安,隻窘笑著向劉不才拋過去一個求援的眼色。


    “二阿姐!”劉不才替他解圍,“自己人不必客氣了!大家隨便坐。”說著拉一拉陳世發,就近坐了下來。


    “你做主人的,也來陪一陪。”鬆江老大說道,“我們這位陳老弟自己人,也等於通家之好。”


    “等一息來!”怡情老二是怕有自己在座,男客說話不方便,所以推托著:“廚房裏是新手,一定要我自己去看在那裏。”


    說完,又向陳世發含笑點一點頭,方始翩然而去。


    “請!”鬆江老大斟滿了酒說。


    陳世發酒倒喝了一大口,卻不動筷,主客如此,陪客也就懸著不下了。


    “請!怎麽不動筷?”鬆江老大轉臉問道:“劉三叔,我們這位陳老弟是不是‘在教?’”


    “不是,不是!”陳世發挾起一塊豬肚笑道:“顏色這樣子漂亮,還擺出花樣,真有點舍不得吃!”


    這使朱大器又有些驚異,看他粗魯濁氣的模樣,想不到說出話來頗有情致。也因此,便覺得他是個可談之人。“陳老弟,”他開門見山地問:“等這趟事情成功了,你有什麽打算?”


    這不是閑談,是最要緊的一句話;因為這就等於問他反正過來有何條件?劉不才固有所知,而孫子卿與鬆江老大卻不知道,所以都定睛看著他。


    陳世發不作正麵回答,隻向劉不才說了句:“劉三哥,請你替我說。”


    “他是想到這個人那裏去。”劉不才用筷子蘸著酒,寫了個“石”字,是指石達開。


    “好!夠朋友。”朱大器又問:“一個人去呢,還是帶隊去?”


    “自然是想帶隊去。”


    “這怕不成功!”朱大器大搖其頭,孫子卿與鬆江老大亦是麵麵相觀,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也知道很難。不過——”陳世發不願再說不去。


    “陳老弟,你聽我的勸!自己人,我說話很直,我請問你,你比你要投奔的那位,本事如何?”


    “自然不及他!哪裏好比?”


    “那麽,老弟台,我就要說老實話了,那樣的英雄,隻為拖著一支隊伍,處處挨打,處處受逼,到現在走投無路,逼到四川邊界上。請問,你又有什麽把握,能拿隊伍帶到川邊?”


    “是啊!”劉不才失聲說道:“這話一點不錯!”


    陳世發亦如大夢初醒,半晌作聲不得。於是朱大器便又勸他打消此意,由於摸透了陳世發的性情,所以他勸他的話,不是為他打算,反而說他夠義氣,為朋友值得冒險吃苦。不過一方麵為朋友,一方麵也不能害別人,如果他真的拉著隊伍走,一路為官軍團練攔截攻擊,白白送命,試問可對得起弟兄?


    這番話將陳世發說得滿懷不安,然而也心安理得。不安的是差點鑄成大錯;理得的是,放棄原來的打算,絲毫不錯——自己原想助石達開一臂之力,如果隊伍帶不到四川,無濟於事,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不過,我自己仍舊要去。”


    “好的!這一定辦得到。”說著,朱大器向鬆江老大、孫子卿與劉不才遞了一個眼色。


    他們三人都懂他的用意,是先虛與委蛇,到了那時候再作計較,因而亦都附和其詞。


    “話雖如此,隻是論功行賞,分有應得。陳老弟,你想要點啥,是頂子還是銀子,請老實講!”朱大器又說,“這是無庸客氣的事。你客氣了,白白便宜那方麵的經手人,還不見得你的情。”


    “這——”陳世發望著劉不才:“劉三哥你看呢?官,我不想做。”


    “不要頂子,就要銀子,”劉不才突然領悟了朱大器的用意,“我看,世發,這種亂世,你還是在上海安定下來,成家立業,也不枉吃這幾年的辛苦!”


    陳世發不作聲,隻默默地喝酒。做主人的鬆江老人,便將話頭扯了開去,談到江湖技擊,正投陳世發之所好,話就多了,興致也好了,直談到半夜,方始興闌而散。


    “今天就睡在這裏好了。”鬆江老大留客,“明天再好好玩一天,難得相聚。”


    劉不才本想早早將陳世發送走,但以朱大器的態度莫測高深,也覺得有留陳世發再住一天,將事情作個歸結的必要。


    因而幫著挽留,陳世發這夜就歇在怡情老二家的客房中,仍舊是劉不才為他作伴。


    其時是深夜兩點鍾,明月在天,清光如水,大家都舍不得睡,鬆江老大便關照重新泡茶,端三張藤椅,邀朱大器與孫子卿促膝深談。


    “老孫,我現在可以跟你說實話了。最初,我實在不願意‘他’替淮軍幫這麽大一個忙,後來想想:第一、要為大局著想;第二、不能攔人家自新之路;第三、程學啟的交情;第四、不可以耽誤你們的機會——”


    “慢來,小叔叔!”孫子卿打斷他的話問,“你說,我們的機會是啥?”


    “這還用我說嗎?‘行得春風有夏雨’,總歸有好處的。”


    “我知道。”孫子卿說,“好處要有大家有。小叔叔,這個第四點,你用不著擺在心上。”


    “老孫!你真正是好朋友,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這一層我們先撇開不談,光是前麵的三個理由,我就不能攔陳世發做這件事。不過,你們去做,與我無關。為啥呢?我覺得沒意思,李中丞既然看不起我,我倒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孫子卿這才明白;“話說回來,我倒不是幫李中丞說話。”


    他說,“李中丞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不然也不會托程學啟來奉請了。”


    “這一層,老孫,你對官場到底還隔膜,李中丞心裏何嚐真心想請我去幫忙?王雪公這一派,都是他所忌的,說仰慕我,不過是一句好聽的話。連程學啟都蒙在鼓裏,隻有我,什麽人的心思都不用想瞞我。”


    一直沉默著的鬆江老大忍不住了,“你們說點啥?”他搖搖頭,“我一點都不懂。”


    “是這樣的——”等孫子卿將李鴻章上奏,說“江蘇吏治,多趨浮偽巧滑一路,自王有齡用事,專尚才能,不講操守,上下朋比,風氣益敝,流染至今”這一段話,講了給他聽以後,鬆江老大立即表示:“小叔叔是對的!這就是講義氣,也是講骨氣。”


    “老大到底是爽快人!”朱大器大為欣慰,“曉得我的心。”


    “現在我也曉得了。小叔叔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這樣的態度是應該的。老大,”孫子卿說,“我們當然也站在小叔叔這邊。”


    “不!不!”朱大器急忙搖手,“這就纏到隔壁帳裏去了。


    你剛才說得不錯,我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你們又沒有做過官,受過王雪公的提拔,何必來抱這個不平?太沒有道理了。”


    “小叔叔的話不錯的。”鬆江老大點點頭,“江湖上各交各的。我們自然不必拍李中丞的馬屁,不過也不必對他有成見,看事說話。”


    “對!看事說話,我就是這樣子。”朱大器說,“至於陳世發,這個人不但有血性、有骨氣,而且粗中有細,實在是塊好材料,我想留他下來,這方麵,你們要幫我勸。”


    “那還用說,自然照你的意思做。不過,小叔叔,”孫子卿問道:“你留他下來,預備派啥用場?”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思。願意做生意做生意,願意做官,我將來替他在浙江想辦法。”


    “浙江的話還早。”


    “也不早了。長毛的氣數差不多了。”朱大器停了一下說,“等你們的事情先辦好,我要托劉三爺把小張跟孫祥太約了來,好好談一談。我本來不是做官的人,江蘇的官更不想做,還是在杭州搞點名堂出來,不管怎麽樣,總是替家鄉效力。”


    話說到此,朱大器的想法已經完全表明。而在孫子卿,覺得眼前就有件事要談清楚。


    那就是陳世發用來抵作槍價的一箱古董字畫,孫子卿的意思是,找黃胖來估了價,自己人喜歡收藏的,照價納費,等完全處理以後,除去槍價以外,盈餘如何分配,請朱大器主持。


    “敬謝不敏!”朱大器說:“我已經說過,這件事我不插手了,有好處我也不敢領。我想,大家都是好朋友,哪個也不會爭多論少,請你跟老大商量。不過,我局外人說句題外之話,老大幫裏的弟兄很多,要多分些。”


    孫子卿跟鬆江老大至親,小王又是他的“自己人”,所以聽朱大器這一說,很慷慨地答道:“既然小叔叔這樣說,除了劉三爺的一份以外;其餘都歸老大好了。”


    “劉三爺我也可以替他作主,不必分。盈餘怕不會多,一分就沒有了。”朱大器又說:“我倒還要勸老大,這筆款子不要打散,弄個什麽事業,讓弟兄們大家有口苦飯吃。分到每人手裏,三兩五兩的,兩頓酒、一場賭,到頭來依舊兩手空空,沒啥意思!”


    “小叔叔這兩句話是金玉良言,我謹遵台命。不過,”鬆江老大很堅決地說:“劉三爺的功勞最大,那裏可讓他白辛苦?


    小叔叔前麵的兩句話,我就隻好心領了。”


    “無所謂,無所謂。劉三爺光棍一個人——”


    一句話未完,突然觸發了孫子卿的靈機,是由“光棍一個人”這句話上來的,“小叔叔,老大,”他搶著說,“我有個主意。單子上提兩樣東西出來,歸劉三叔,這兩樣東西,劉三叔一定用得著。”


    “噢!”朱大器很有興味地問:“什麽東西他用得著?”


    “那要查起來看。”孫子卿將劉不才交來的那份目錄,湊近鼻端,就著月光仔細看了一遍,欣然說道:“有了!有一雙金鑲玉的翠鐲,一對瑪瑙花瓶,提出來送劉三叔。”


    “太重了一點吧!”朱大器問,“你先說,怎麽對他有用?”


    “拿來做聘禮。劉三叔不要再打光棍了。”


    “好!”鬆江老大脫口讚成,“我亦早有此意,想替劉三叔好好做個媒,隻是一時沒有適當的人。”


    “隻有慢慢來。”朱大器說,“時候不早了,散了吧!”


    於是朱大器跟孫子卿作一路而行,劉不才仍舊留在那裏。


    第二天破功夫陪陳世發觀光,從吃早茶開始,一直到看完夜戲才回來——依然是以怡情老二為女居停,宵夜聚談的亦是不多不少的原班人馬。


    “程學啟這方麵,真所謂歡迎之不暇,這原在我意料之中,不過,茲事體大,一時難有定論,也是實在情形。”孫子卿說,“現在要看陳老弟的意思,是先回去;還是再在上海玩幾天?”


    “謝謝!我要回去。”陳世發又轉臉說道:“劉三哥不必再辛苦了。好在來去也很方便,有事隨時可以接頭。”


    “不!我還是送你去。不然我不放心。”


    “不要,不要!”陳世發是直心腸的漢子,沒有想到劉不才那句話,是交朋友不得不然的詞令,所以極力辭謝:“你送我,我送你。何必?我又不是初次出門的人。”


    “既然這樣,明天再玩半天,下半天再走。”


    “對了。”孫子卿接口:“我也想留客半天,有件事說不定陳老弟可以幫忙,趁明天上午談好了它。”


    “何必明天上午?”陳世發說,“此刻就請你說好了。”


    “我聲明在先,這件事可辦可不辦,不必因為彼此的交情,勉強去做。事情是程學啟談起來的,與常勝軍有關,說起來也可氣。”


    這件可氣之事發生在幾天以前。太平軍攻青浦,華爾統帶的常勝軍,會同英國陸軍,星夜馳援,兵到城下,青浦已為太平軍攻破,留守的客軍,正在放火突圍,總算接應到了。


    哪知原守青浦的常勝軍幫統富爾思德,舍不得在青浦所擄掠而得的“戰利品”,出而複入,以致被俘。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富爾思德在青浦的行逕,跟海盜沒有什麽分別。被俘活該!”孫子卿說,“不過在淮軍看,既然同在一起打仗,總要互相照應,所以程學啟跟我提到,想請問你,能不能幫忙?”


    “怎麽幫法?”


    “第一,要請你打聽,富爾思德的生死。人,大概沒有死,要想曉得他的下落。第二,能不能請你代為接頭,把富爾思德贖回來,請你們這方麵開條件。”


    “兩個忙我隻能幫一個,此刻就可以告訴你:富爾思德監禁在乍浦。因為會攻青浦,有一支軍隊,是由浙江平湖的乍浦從水路去的,富爾思德落在他們手裏,當然帶回乍浦。”陳世發很直爽地說,“至於第二個忙,我沒有功夫來幫,因為統屬不同,要間接托人,很費事。”


    “好!你幫這一個忙,我朋友麵上也好交代了。”孫子卿說:“本來洋人助戰,我們應該出力照應,不過富爾思德是為了這個緣故被俘,我們就可管可不管了。”


    “如果隻是為了這件事,那麽現在已經談好了,我決定還是明天上午走!”


    陳世發的意思很堅決,所以這頓宵夜,便算餞別。酒後的言談,更見率直,也更見性情,談得益加投機,竟成了個長夜之飲,直到曙色初透,方始散席。陳世發乘著酒興上船,鬆江老大特地派了個弟兄照料,劉不才就不必再送去了。


    奔波半年,能做的事,大致都有了結果,待做的事,時機未到。朱大器是閑不住的人,反覺得日子不容易打發。


    劉不才的心情也不好。因為他的家鄉湖州終於城破了!從正月初二大錢口一失,糧道一斷,湖州便已陷於絕境,大家估計最多隻能守一個月,而趙景賢守了四個月,最主要的原因是,二月初一打了一個大勝仗。那天他率領三千勇士,出南北門分擊,踏破十餘座敵壘,奪得太平軍的大批軍糧,運到城內,又得維持一個月的軍民口糧。


    到了三月裏,羅掘俱窮,終於遭遇了與杭州被圍的同樣命運,但是,趙景賢跟王有齡不同,湖州乏食的十一萬百姓八千兵,仍在他一手控製之下,因而還能苦守兩個月。當然,人和以外,湖州亦得地利,而趙景賢以土著又能善用地利才能出現那種萬不可守而竟能守的奇跡。


    從洪楊軍興以來,太平軍攻陷各城,往往用掘地道,埋火藥的方法,而此法在湖州無所施,因為湖州的地勢比較低,掘地三尺,就有泉水湧出。而且城外四麵環河,雲梯衛車等等攻城的戰具,亦無展布的餘地。唯一策略,就是疊石為壘,伐樹作柵,團團圍住,漸漸進逼,困死趙景賢及湖州軍民。


    這樣到了五月初三,長毛終於逼到城下,垂斃的軍民,心餘力絀,想守不能,湖州到底淪陷了!


    消息到上海,已在半個月以後。湖州僑居在上海的士紳,在聽取親友的生死存亡以外,對趙景賢不論識與不識,無不關懷他的下落,最後得到確實音信,已被移送到蘇州,監管甚嚴。“侍王”李世賢威脅利誘,百計勸降,而趙景賢不為所動。還有個說法,李世賢打算將他送回湖州,藉此收攬民心,而譚紹光堅持不允。此說真假,沒有人能證實,不過趙景賢確實未死,有人見過他,長毛的監禁雖嚴,供應無缺,趙景賢每天喝醉了酒罵長毛,居然亦為長毛所容忍。


    ***


    湖州是朱大器舊遊之地,在那裏有許多難忘的人,自然也關切劫後的故交。不過,比起劉不才來,自不如他傷感之甚,所以能夠冷靜地打算。


    “三爺,你光在上海傷心,沒有啥用處,有件事,稍為要冒險,可是這件事能夠做好,很有意思。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我不曉得有沒有心情去做?我從來沒有這樣子泄氣乏力過。”


    “這件事或者會把你的勁道再鼓起來。”朱大器說,“我想跟老孫商量,好好湊一筆款子,設法搬到杭州,你到杭州去找小張,帶那筆款子到湖州,能夠開秤收絲最好,不然就放款出去,定他們明年或者後年的絲。”


    這幾句話,真如靈丹,劉不才馬上精神振作了,“好極!


    我去。”他說,“現在是新絲上市的時候,不過今年不見得有多少絲,我去辦放款,買期貨。這一來,不曉得能救活多少人!大器,你這個辦法,真正陰功積德。”


    “辦法雖好,也要有人能托付才行。你去我很放心。到了湖州,如果老張夫妻、陳世龍小夫妻都在,正好重整舊業。還有鬱四,務必要去找,能想辦法把他弄到上海來,就更好了。”


    “你不用關照,凡是熟人,我一個個都要找到。你去籌劃款子,我先到嘉興去一趟,找孫祥太幫忙。”


    於是,朱大器便跟孫子卿深談了一夜。都認為放遠眼光來看,一旦時局平靖,外銷暢旺,產地絲價必高,所以這時候放款收買期貨,將來必然大獲其利。而且產地絲戶都掌握在手裏,便可操縱絲價,洋商不能不乖乖就範,更是一躍而為絲業領袖的大好良機。這件事不但值得做,而且值得全力去做。決定調度二十萬銀子下手。


    “銀子下鄉,用起來不便,現在正好新到一批日本銅錢,小叔叔,你看是不是買幾萬吊帶到湖州?”


    “日本銅錢?”朱大器詫異,“我倒沒有見過。”


    “喏,小叔叔開開眼界!”孫子卿取出一枚“寬永通寶”的日本銅錢,談它的來源。


    “有個徐雨之,小叔叔記得吧?”


    朱大器想了一想,便已記起;是一次孫子卿請吃花酒,同過席。此人名叫徐潤,字雨之,號愚齊,廣東香山縣人,十五歲到上海,隨著他的伯父在英商寶順洋行“學生意”。今年不過廿五歲,卻已當到寶順的幫辦。寶順洋行專銷絲茶,徐潤自己又跟人合夥開一家郭茂錢莊,算起來與朱大器是雙重的同行。隻是朱大器這幾年在杭州的時候多,加以徐潤年紀太輕,未加重視,所以並無來往。


    “此人年少多才,什麽生意都做。這批錢,是他從日本橫濱運來的,一共六十三萬吊,現在無人過問,要買可以殺他的價。”


    “為啥沒有人過問?”


    “因為‘寬永’這個年號,沒有人曉得出在那朝那代?少見多怪,就滯銷了。”


    “噢!”朱大器再一次拿起那枚寬永錢來檢視。錢是紫銅錢,鑄得平整清晰,比私籌的“爛板”、“沙殼子”不知高明多少。所惜的是分量輕了些。


    “討價多少?”


    這是指銀子與銅錢的兌價;“討價六錢!”孫子卿答說。


    所謂“六錢”,是指每吊——一千文銅錢,換銀六錢。江浙的私錢,時價每千五錢銀子,朱大器認為寬永錢如果當私錢買,是有利可圖的。


    “這種錢行情會漲。雖然分量輕,銅的質地純,成色不錯,而且是紫銅,將來可以看到每千七錢。不妨買。”


    朱大器對此道是所謂“銅錢眼裏翻跟鬥”的內行,他說可買,當然要買。但如全數收進,須三十萬銀子,一時湊不出這麽一個巨數,而且也怕一時用不完。因而主張持重,隻買個三五萬吊。


    “這——”朱大器依他的主意;隻是作了警告:“隨便你,三萬吊就三萬吊,五萬吊就五萬吊。不過買少了,你將來會懊悔。”


    聽這一說,孫子卿便不肯作主了,“錢莊是小叔叔的本行,當然聽你的。隻是,”他躊躇著說,“多買了要擺在那裏,怕擱殺本錢。我看先請張胖子去打聽打聽行情再說。”


    朱大器聽出孫子卿不以為然的意思,怕好朋友因而生出嫌隙,所以極力收回自己的話,說他的看法亦不見得對,還是以少買為宜。但孫子卿亦是同樣的心思,不由分說,派人將張胖子去請了來,表示此事請朱大器這方麵決定。


    等張胖子一到,聽說經過,大搖其頭;“買不得、買不得!”


    他說,“尤其不能到內地去用。”


    “這是什麽道理?”


    “道理很容易明白。從來沒有聽說過啥‘寬永通寶’!如果有人找麻煩,就沒話可說。”


    “啊!”朱大器矍然而驚:“真正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老孫,這筆錢運進去,用不掉還不要緊,隻怕長毛不講道理,全數沒收,那就冤枉了。”


    於是為了持重起見,朱大器從善如流地收回了多買“寬永通寶”的主張,一文不要。而話題亦由張胖子轉到徐潤身上。他對此人頗為渺視,認為徐潤年輕浮躁,什麽生意都做,在商場上橫衝直撞,毫無顧忌,要吃一次大虧,才會學乖。


    “這就是‘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難行’,所謂‘江湖越老越寒心’。”張胖子緊接著說:“現在有個機會,很可以下手,一進出之間,早則三個月,遲則半年,賺個三五萬洋錢,易如反掌。”


    張胖子一向保守,做生意在他所懂的範圍中,相當精明,但像這樣的語氣,朱大器卻很少聽到,當即迫問是何機會?


    “是這樣的,寶順洋行不曉得那裏來的消息,說英國要跟日本開仗。戰事一起,英洋必定落價,已經決定拋出,而且手筆甚大,預備拋幾百萬,雖非現貨,這筆生意也夠大了的。


    現在怡和洋行一幫正在收,拋多少收多少,我們也很可以做。”


    “這個消息我也聽到。這一行我是外行,今天要請胖哥指點。”孫子卿說,“如果頭寸隻要調動幾個月,我可以想辦法。”


    “指點不敢當,略為談談——”


    張胖子愛講話,這一談自是長篇大套,從銀洋的種類談起,大致西洋各國凡是改用金幣的地區,銀圓都傾銷到中國各通商口岸,上麵的洋字不能辨識,以花樣來定名,西班牙的稱為“棍洋”;香港的稱為“杖人洋”;墨西哥銀圓是一隻老鷹,就稱為“鷹洋”,在上海最為盛行。


    “有一層,外頭人不大曉得。英國人做生意最精明,一看鷹洋在上海吃香,就仿照它的花式,造好了運到上海,所以‘鷹洋’又稱‘英洋’——”


    “慢點!”孫子卿插嘴說道,“外國規矩,我倒也略知一二,仿造別國的錢,是不準的。英國這做法,墨西哥倒不提出交涉?”


    “老兄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一、成色不差,墨西哥鷹洋跟英國鷹洋毫無分別,你說我假,請問是不是分量輕了,成色低了?都不是!那就無所謂真假。第二、英國這批鷹洋是運到中國來銷,不是運到墨西哥,對他們的市麵沒有影響,有啥交涉好辦?”


    “這話不錯。”朱大器說,“老孫,造硬幣跟造假鈔票不同的。”


    “我懂了。胖哥,”孫子卿是很受教的神情,“請你再說下去。”


    “現在英國跟日本開仗,是真是假,我們不曉得,就算開了仗,我想不通,英洋為啥會跌價?銀子成色在那裏,是不會變動的。如說英洋吃香,大家歡迎,那麽一開仗,英洋來源稀少,不是反應該漲價嗎?”


    “對啊!”孫子卿深深點頭,“這就是有意興風作浪了!大批拋出,無非想動搖人心,等價錢一落,他們再補進,價錢自然回漲。這種做法,就跟翻戲差不多。”


    “現在就有人要拆穿他們的翻戲,怡和洋行有一幫人,跟他們在‘對賭’。我們怎麽樣?照我說,很可以軋一腳。”


    “這要小叔叔作主。”孫子卿說。


    朱大器點點頭,不慌不忙地問道:“他們拋出啥價錢?”


    “總要比市麵上便宜五六分銀子。”


    “這當然可以吃進,好在銀子換銀洋,銀洋亦隨時可以動用。”朱大器斷然作了決定:“我們要現洋,有多少收多少。”


    孫子卿明白他的用意,隻是拿那筆準備運到湖州買絲的款子,短期套利,一旦需要,立刻就要提走,所以這筆利潤套著套不著,還在未定之天。倘或行情看漲而不能不用出去,張胖子必然失望。這話應該說在前麵,才是合夥的道理。


    “胖哥!”他說,“款子我可以調動個十來萬。這筆生意,算我跟小叔叔合夥,你吃一份幹股;賺了你提三分之一,虧本不與你相幹。你看好不好?”


    “這還有啥不好?”張胖子眉開眼笑地,“挑我發個小財,何樂不為?”


    “胖哥你先不要高興!我話還沒有說完,這頭寸隨時要抽回,因為另有要緊用場,此刻隻不過暫時抽出來用一用。到時候洋價未漲,無利可圖,你還是立在白地上。”


    “這——”張胖子問道,“就是要抽回,總也有個日子。可以用多少時候呢?”


    “大概一個月。”孫子卿看看朱大器說:意思是如果估計錯誤,他可以提出更正。


    “一個月恐怕還看不出苗頭。”張胖子想了一會,打著結的雙眉,突然鬆開了,“不要緊!我來調度。不過,你們要抽這筆頭寸,至少要早5天通知我。”


    “那可以。”朱大器已經猜到他的用意了,“你是不是這樣打算,到時候看洋價要漲,另外吃利息,借紋銀來讓我們派用場,拿銀洋留在手裏?”


    張胖子笑了:“什麽花樣都瞞不過你!”


    “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既然你是這樣打算,我倒有個主意。怡和那一幫人你熟不熟?”


    “不熟。不過現在大家在一條線上,不熟也熟了。再說,老孫不是熟的嗎?”


    “還好。有事總可以商量就是。”孫子卿問:“小叔叔是哈主意?”


    “我是這樣想,做生意講利害關係,利害相共,休戚相關。


    現在就要跟怡和去打交道,先不必說什麽?反正在一條船上,風色如何大家看,不妨多親多近,彼此打聽打聽行情。如果洋價真的看漲,我們又急需頭寸用,就可以拿這些銀洋跟他們作個押款,利息一定不會高。為啥呢?他是大戶,看漲的心思比我們急,如果我們的現洋拋出去,影響市麵,他當然不願意。所以一定肯幫我們的忙。”朱大器緊接著又說,“實在也是幫他自己的忙。做生意隻要利己而又能利人,就沒有談不攏的。”


    “這番道理說盡了!”張胖子很高興地說,“老孫,我們今天就請怡和的一班人敘敘。你看怎麽樣?”


    孫子卿欣然同意,當夜便飛箋邀客,請怡和洋行的一班朋友吃花酒。正在熱鬧的當兒,朱家派人來追朱大器,因為朱老太太沾染時疫,突然病倒——這一病,朱家大喪元氣。先是朱老太太一場傷寒,素有孝名的朱大器侍奉湯藥,百事俱廢。等老母病痊,朱大器卻又累得病倒了,是外寒內熱的冬溫,病勢反複,直到春末夏初,方始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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