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延壽被委任了一項差使,擔任接待胡裏圖的專責,同時也作了胡裏圖與石顯之間聯絡的專人。


    “胡裏圖是呼韓邪派來迎親的專使,當然要以禮相待。不過待客是一件事,交涉又是一回事,這一點你先得弄清楚。”


    石顯的這番話為毛延壽帶來深深的捆擾,囁嚅著說:“相爺,我不知道跟胡裏圖有什麽交涉?聽相爺的意思,似乎有交涉要我跟胡裏圖去辦?”


    “不錯!我想讓你去辦一個交涉,漢家的公主,身份尊貴,下嫁呼韓邪實在是太委屈了。所以迎親之禮,應該格外隆重才是。”


    “原來是這麽一個交涉!”毛延壽釋然了:“相爺請吩咐,這交涉該怎麽辦?我一定盡力。”


    “好,你先看這張單子!”


    單子上列著呼韓邪為了報答漢家恩澤,所應貢獻的禮物,羊一萬頭,馬四千匹,獸皮五千張,美玉一百方。凡是呼韓邪有的特產,都需索到了。


    毛延壽一看就知道,這個交涉難辦,覺得話不能不說在前麵。


    “相爺,”他說:“這張單子,隻怕胡裏圖作不了主。如果他說,要送回去請示,一來一往就是兩個月的功夫,我該怎麽說?”


    “他如果作不了主,叫他回去,用不著來迎親了。”


    毛延壽愕然!何以石顯說話如此不講理?但他不便替對方說情,且先敷衍著再作道理。


    “是的。如果胡裏圖作不了主,我就照相爺的話答他。”


    辭出相府,轉往賓館,胡裏圖行裝初卸,正要出門拜客,一見毛延壽,頓時改變了計劃,寒暄過後,低聲問道:“石中書怎能讓你自由行動?”


    “我奉命來照料足下,還有交道要打。”毛延壽說:“如今跟你交談,不必有什麽顧慮了。”說著,向裏呶一呶嘴。


    胡裏圖會意,將他引入最隱秘的一間屋子,又命隨行的胡兒守住進出路口,方始拉著毛延壽並排坐下。


    “我先問一句話,漢家下書,通知單於派人來迎親,究竟是不是真的拿王昭君嫁給單於?”


    “是的。不過是件很勉強的事。”


    “喔,這裏麵想必有許多曲折?”


    “一點不錯。”


    於是毛延壽將石顯與陳湯設計,預備派兵大舉討伐,以及太後震怒,迫得皇帝降旨偃旗息鼓,不能不將昭君下嫁的經過,從頭細敘,足足說了一個時辰才講完。


    “如此曲折,真有聞所未聞之感。”胡裏圖將前後經過情形細想了一遍,不放心地問:“這一次是真的了?”


    “你是說昭君出塞?”


    “是的。”


    “這可不敢說。反正到時候你看好了。”


    胡裏圖想了一下又問:“你講的這些情形,是聽來的,還是看來的?”


    “也有看來的,也有聽來的。不過,耳聞中重要的一部分,是呼木告訴我的。”


    “哪一部分?”


    “太後大發雷霆。”毛延壽緊接著說:“也就是他告訴我這話的那兩天,滿街的兵,忽然都不見了,其中的道理,你去想想看!”


    “這就是了。”胡裏圖很欣慰地說:“沒有想到這次是這樣子順利!”


    “你先不用高興。你看看這張單子。”


    單子開頭,大書“貢禮”二字,胡裏圖看不到幾行,雙眉就擰成一個結了。


    “這要得太凶了,”他說:“呼韓邪力所不及。”


    “你的意思是不肯照這單子送?”


    “不是我不肯,是我作不了主。”


    “那你就回去好了!”毛延壽扳著臉說。及至胡裏圖勃然變色,他卻又從從容容地加說了一句:“這不是我的話,是石相爺讓我這麽跟你說的。”


    “他?”胡裏圖猶有些氣憤:“我家單於待他不錯,何以如此不講交情?”


    “我也覺得奇怪!”毛延壽說:“照我想,一定是皇上的意思。憋了一肚氣,無可發泄,有意難一難你們。”


    胡裏圖深深點頭,“說得是!”他比較沉著了:“你看,這個麻煩該如何應付?”


    “少不得還是那句俗語,得人錢財,與人消災。”


    胡裏圖本就是這樣想,所以聽毛延壽這一說,立即作了決定,走石顯的門路,將這張禮單大大打一個折扣。


    “老毛,石相爺對你與以前大不相同,是不是?”


    “你以為他饒了我了?不!不!”毛延壽亂搖著手:“隻為一時奈何我不得,也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所以暫時放鬆一步。等這次喜事完了,我的命也就完了!”


    “何以見得?”


    “為了昭君不能不下嫁單於,皇上恨不得吃我的肉!”毛延壽滿懷委屈地說:“隻望將來單於別忘了,他的豔福是我拿性命為他換來的。”


    疏通石顯是個鐵定不移的主意,可是做起來不容易。主要的是,胡裏圖此來,除了照例應該進獻的貢禮及饋贈中朝大官的儀物以外,並無特別珍貴之物可以取悅石顯。


    “我想隻有就地取材了!”毛延壽說。


    “何謂就地取材?”


    “召集槁街上的富戶,看有什麽精金美玉,奇珍異寶,暫時借來一用,隨後補償。”


    “不行,槁街上的情形,我很清楚。”胡裏圖搖搖頭,“若說槁街上有什麽奇珍異寶,隻怕就是一個烏娜諾。”


    這是戲言,但生心裏邪的毛延壽卻有歪腦筋可動,盤算了一會,臉上浮起了得意的笑容。


    “怎麽?老毛!”胡裏圖不解地:“你笑得好玄。”


    “你說烏娜諾是奇珍異寶,這話一點不錯。我聽說她生具異香,但隻有在枕席之間,香氣才會發露。倘或她肯犧牲色相,能讓石相爺真個消魂,又何事不可商量?”


    “這個辦法,”胡裏圖有些茫然:“行嗎?”


    “一定行,”毛延壽說:“事不宜遲,今天就布置起來。隻請石相爺一個,備酒隻要烏娜諾一個人。”


    胡裏圖考慮了好一會說:“試倒不妨試一試。不過先得跟烏娜諾說好。這件事如果她不願,固無從談起,就稍微有點勉強,亦不會有好結果。”


    “誠然!所以胡將軍,你必得設法說服她。據我所知,烏娜諾吃軟不吃硬,喜歡戴高帽,最好你降尊紆貴,親自登門去求。”


    “言之有理,我此刻就去。”胡裏圖矍然而起。


    “你請!”毛延壽安坐不動:“我在這裏靜候好音。”


    胡兒亦很講究尊卑長幼,所以槁街上最受尊敬的是,一個年逾八旬,在中國待了五十幾年的琴工。胡裏圖每到長安,不去槁街則已,一去總是先訪那老琴工。唯獨這一次例外,直接便來到烏娜諾所經營的酒家。


    例外還不止於此。一進門便朝上頓首,這是有求於主人的隆重禮節,以致所有在那裏飲酒作樂的胡兒,無不詫異莫名。烏娜諾則是困惑多於一切,隻俯在一邊,有如待罪的樣子。


    “請大家散一散!”胡裏圖的從人高聲說道:“胡將軍與主人有正事商議。”


    聽這一說,酒客們逡巡各散。烏娜諾到此時方始問說:“胡將軍何故如此?逾分的舉動,震驚世俗了。”


    “我是為所有呼韓邪的族人來求姑娘。務必請姑娘許我所請。”


    就此時又來了一撥酒客,見是胡裏圖在座,有的退了出去,有的索性走來問訊致敬。看來此處竟無法深談。


    於是胡裏圖問道:“姑娘可能暫抽身片刻,隨我到賓館。


    我有要緊話奉告。”


    烏娜諾有點躊躇,一則無人看店,再則怕惹起閑話。想一想說:“後麵有間屋子還算僻靜,就怕有人闖進來,不妨請胡將軍帶來的弟兄們擋一擋。”


    “這也可以。請引路。”


    於是烏娜諾帶著胡裏圖到她臥室。入門便隱隱聞到一種似蘭似麝,莫可名狀的異香,不覺心頭一蕩,趕緊眼觀鼻,鼻觀心地收攝心神。


    “胡將軍,有話請吩咐。”


    “久聞姑娘深明大義。”胡裏圖將想好的話,念書似地背了出來:“如今有個難題,要靠你的大力。”


    “漢家以昭君許婚單於,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如今漢家天子雖已應允照婚約行事,其實心中不願,有所刁難,開來一張貢禮單子,是我們力量所萬萬及不到的,倘或拒絕,便將失和,說不定大興兵戎。如今要請姑娘救一救呼韓邪的族人。”


    聽到這話,烏娜諾頓覺雙肩沉重,負荷不勝。但勇氣還是有的。“胡將軍,”她說:“隻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做。”


    “做你一定做得到,就怕你不願意。”


    聽這麽一說,烏娜諾不免狐疑,不過話已說出口,她亦不願更改,隻說:“請胡將軍說來聽。”


    “是這樣,”胡裏圖放鬆了聲音:“此事的關鍵,全在中書令石顯一個人身上。隻要他肯幫忙,自然無事。如今就是要你設法,能勸得他肯幫忙。”


    “喔!”烏娜諾沉著地問:“我能有什麽法子?”


    問到這話,胡裏圖有些礙口,答語就有些結結巴巴了,“我想請石中書來赴宴,隻請他一個人,另外要請人勸他的酒,也是一個人。就是,就是姑娘你。”


    烏娜諾完全明白了,是不是能答應還待考慮。不過有句話非得先確實求證不可。她想了一下,含蓄地問:“都是一個人,他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


    “對了!”難出口的話已經出了口,以後就容易了,所以胡裏圖答得很快:“如果不是一個人對一個人,那些關係重要的話,怎麽會有機會說?”


    想想也是,烏娜諾覺得自己的話問得多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笑得極甜。


    “姑娘,”胡裏圖的口舌忽然變得很伶俐了:“憑你這一笑,石中書就會聽你的話,不信你試試。”


    “果然隻是笑一笑,對大家便有那麽多好處,我又何樂不為?無奈——”她歎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這是在猶豫,胡裏圖心想,不必逼她,靜靜地等待,讓她考慮周詳,結果會比用言語逼她更為圓滿。


    果然,烏娜諾怎麽樣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但也不十分甘願,想了又想,算了又算,隻有一個做法,比較有意思。


    “我可以答應。不過,請胡將軍亦答應我一件事。”


    “好!好!”胡裏圖一連聲地:“你說!你說!”


    “除非你把毛延壽殺掉。”


    “這——”胡裏圖一愣,旋即想到一個極好回答:“姑娘你放心好了!怕漢家天子不殺毛延壽?”


    “不!那不算。要胡將軍你,或單於把他殺掉。”


    “這有點難——”


    “有難處就不必談了。”烏娜諾搶著說。


    胡裏圖大吃一驚,深怕她借此反悔,急忙說道,“殺、殺!一定殺毛延壽,不過,姑娘,你得說個緣故我聽。”


    “一切是非災禍,都是毛延壽引起來的,他是個罪魁禍首,不殺他我不甘心。”


    “好!”胡裏圖明白她不是故意出難題,以便食言,心就比較定了,很沉著地說:“姑娘,你總想過,在這裏我是無法殺毛延壽的。”


    “那麽,到哪裏才能殺他呢?”


    “姑娘,”胡裏圖勸她:“你不要心急,毛延壽一定殺得掉。


    可是事情有個做法,操之過急,反而會起變化。因為石中書雖恨毛延壽,可是他到底是漢家的臣子。打狗要看主人麵,就是一條惡狗,亦不能隨便處置,等他到我們那裏,我請單於把他扣留,然後通知石中書,按上他一個罪名,這樣殺他,才無後患。”


    他的話不錯,但烏娜諾聽不進去。心裏在想,有個最簡單的辦法,在石中書麵前告上一個密,立即拿毛延壽一刀斬訖,豈不省事。


    這樣一想,對於胡裏圖的要求,自再無猶豫之理,點點頭說:“我聽胡將軍的安排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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