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熙載和徐鍇目光相對,在對方的眼中,都看出了一種驚訝,顯然俱被這一首詞給驚豔到了。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兩個人喃喃自語,品論著詞句,不論是意境,還是辭藻,或是典故方麵,都明顯比韓熙載剛才所做的那首詞,強了不知幾倍?


    “好詞,好詞啊!”韓熙載讀完之後,感覺一氣嗬成,直抒胸臆,雖然看似梁州、滄州並非寫他實地境遇,但是均為代指地點,具有更適合廣泛的包容性,是一種共情的表達。


    對比之下,韓熙載臨時所寫的那首抒情詞,就顯得有些個性化,是寫他自己的,還沒有上升到一種普世的角度,讓其它讀眾融入進來抒發自我,有些地方沒有用典故,給代指虛化。


    徐鍇最擅長的是訓詁文字學,解文說字很在行,所以,讀了一遍詞之後,他就發現了好幾個典故的出處,不由得讚歎連連。


    “覓封侯,是暗用漢代班超投筆從戎,立功異域“以取封侯”的典故。貂裘是戰國蘇秦潦倒“黑貂之裘弊”典故。這天山,代指前線,用薛仁貴“三箭定天山”的典故。滄洲嘛,代指隱居之地,古代官者,以歸隱滄洲為晚年從樂之境。做的好啊,雖然短短幾十個字,多處用典,卻融會貫通令人不覺得其為典,明白曉暢,高了不止一籌啊!”徐鍇此時對這首詞已是相當欽佩了。


    韓熙載神色歡喜,絲毫沒有因為蘇宸的寫的詞超出他許多而不悅,反而心情暢快,能在年邁之時,在江南之地見到如此才華的年輕人,實在令人興奮。


    “蘇小友,這裏還有一首破陣子,你也來看一看!”說完,韓熙載從紙簍內,拿出一張卷起的宣紙,攤開之後,上麵赫然有一首《破陣子》的長短詞:


    “男兒誌在家國,北望錦繡山河。虎狼之獅側臥榻,槍林飛騎駐城郭,何日起幹戈?”


    “淮土盡喪周虜,鷸蚌相爭自磨。若能重啟朝堂日,輔君濟民築興國,不枉上煙閣?”


    字跡有些狂狷,行書龍飛鳳舞,有一股大家手筆風範,光這一手丹青字,不知多少讀書人渴望求到一副,放在家中鎮宅了。


    因為韓熙載在南唐士林的才名和威望非常高,尤擅書法,他的生性放蕩不羈,率性而為,三朝老臣,勢力盤根錯雜,乃是北方文人南下投奔江南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當今朝堂之上,韓黨的領軍人物,與宋黨分庭抗勢。


    這樣一個人物,哪怕暫時罷官了,每日在河邊垂釣,但是,他所擁有的威望和能量,也是巨大的。


    這一次徐鍇來潤州到訪,雖以公差為名,但是也有李煜派他來試探韓熙載出山為官的心意如何,何況徐鍇,本就是韓黨陣營的成員之一。


    蘇宸看完之後,微微點頭,這首詞也寫的不錯,大氣磅礴,一改了後蜀花間詞和江南詞的閨房之樂,戀情之豔等,沒有靡靡之音,多出幾分政治抱負,可以說,這樣的詞在整個南唐詞壇都少見,還沒有被當時的文壇所接受呢。


    詞中用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成語典故,暗指宋黨和韓黨在朝廷作對,形成朋黨之爭,在內耗消磨了南唐的實力。“煙閣”則是唐太宗李世民建立淩煙閣的典故,隱隱比喻他自己若再出山,定要做一番事業,能夠堪比唐代淩煙閣上那些名臣,留名下去。


    “先生這首詞,大氣凜然,用詞磅礴,氣勢豪邁,一改當下的濃情豔麗詞風,抒發了先生憂國憂民之情,令人敬佩!”蘇宸拱手作禮,表達自己敬佩,其實,做樣子的成分居多。


    這首詞雖然聽著還不錯,但是詞的意境和文學藝術層麵,還是略顯了淺白;畢竟這個時代,豪放派的詞還沒有推廣,韓熙載擅長的是書法一道,寫詞的水準一般,又是在嚐試新的詞風,寫不到極高水平,也是可以理解的。


    韓熙載則聽到“憂國憂民”四個字,又想起那日他作畫之後,被蘇宸說黎民百姓難有同理之心的情景,不禁有些苦笑,歎道:“憂國憂民,隻是老夫庸人自擾罷了,唉,時不待我,又能如何?”


    徐鍇在旁一怔,似乎看出韓熙載有些無奈之情,擔心他就此心灰意冷,不肯再出來做官,所以出言安慰道:“韓兄不必煩惱,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我等一心為國,有輔君安民之宏願,為民爭利,這是道義所在;最後成不成功,就按國之運數了。隻要我等盡了力,心安無悔,便足夠了。”


    韓熙載聞言點點頭,沉默了少許,又恢複了幾分心情,看著蘇宸,微笑道:“不知能否請蘇小友,再寫一首破陣子,贈予老夫如何?”


    又要寫詩詞啊?


    蘇宸有些無語,跟這些有學問的大儒在一起就是麻煩,隨時被考究才情和學問。


    關鍵是,蘇宸自己不會寫啊,或者說,寫出來的都是不入流的打油詩詞,基本拿得出手的,都是他抄宋代名人的詞了。


    徐鍇此刻對蘇宸也十分感興趣起來,能當場寫出了方才“訴衷情”那種詩詞,這個年輕人的才學已經打動了他,也在旁催促道:“蘇小兄弟,既然韓先生如此懇求,不如再寫一首吧。”


    蘇宸被兩大文豪如此相邀,也不好意思拒絕,稍微思忖之後,點點頭道:“正好有一首上闋,是以前所寫,卻一直沒有想出下闋來,跟韓先生這一首破陣子,上闋也有一點相似意境,在下看過韓老的詩詞,再結合他的生平,正好可以把下闋給補全,一道寫出來吧。”


    他這樣解釋,也是跟上一首異曲同工之妙,避開詩詞中白發老翁的意境和心態,都推到韓熙載身上,咬定自己是看過韓老的詩詞,了解他的生平之後,激發了自己的創作想象,而非自己的真實經曆。


    “甚好!”韓熙載聞言大喜,親自拿起硯台,給他研墨,這本是仆人幹的活,但此時他心情大悅,不拘這種小節,一心想要看看蘇宸接下來這首破陣子,是何等內容?


    蘇宸提筆在硯台內蘸了一點墨汁,然後在畫板上剛替換的一張空白宣紙上,開始寫出破陣子三個字,隨後,筆隨手轉,娟秀又硬條的瘦金體字,瀟灑地寫了出來。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韓熙載和徐鍇在旁仔細盯著一字一句,上闋寫完的時候,二人已經感受到一股金戈鐵馬的陽剛之氣,撲麵而來,都相當的吃驚,這年輕人怎地會有如此的雄渾豪邁的氣勢。


    當下闋寫完的時候,二人更是目瞪口呆,內心震驚不已。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可憐白發生,好啊,真好——”韓熙載神色激動,不斷念著最後一句,仿佛他自己的真實寫照,這蘇宸寫的詞,簡直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心聲啊,情緒上湧之下,他麵色潮紅,忽然間身子便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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