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融之再次睜開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帳頂。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這讓他的心安穩下來,他閉上眼,照習慣喚了一聲:“雲箋~”


    他話音落下,腳步聲傳來,但卻不是熟悉的、雲箋的腳步聲。


    王融之猛地睜眼、側頭,看到的是王沄扶著崔老夫人快步過來,王函之、王衍之等人緊隨其後。


    王融之一愣——自從王函之憤而出走之後,他與妻子說相敬如冰都不為過。


    三十年來,他踏入崔老夫人院子次數極少,一年到頭都未必有一次,崔老夫人也一樣。


    思索間,崔老夫人已經走到床前,臉上帶著讓王融之陌生的關切和擔憂:“怎麽樣?你感覺怎麽樣?”


    他感覺……


    王融之輕輕的抬手,卻覺得手上仿佛有千鈞重一般,怎麽都抬不起來。


    他皺眉:“怎麽回事?”


    “你中毒了!”崔老夫人看著他:“具體怎麽回事,讓沄丫頭和你說吧!”


    王沄上前,看著像起身的王融之:“曾祖父,您還是安心躺著比較好,您身上有好多種毒素,雖然最重要的引子被崔廿出手阻止,沒能讓人得逞,但體內的那些對您來說,傷害也是非常大的。”


    “好多種毒素?”王融之微微皺眉:“你說我體內有很多毒?”


    “對,倒也不算很多,七種而已!”


    “七種?”王融之驚訝的看著王沄:“你怎麽知道的?”


    “我從寧州帶過來的岩大夫出身百越,擅毒……擅長用毒也擅長解毒,最最擅長的就是牽機毒。”


    “您中的就是牽機毒!”


    “七種毒素,第一種會讓人渾身麻痹,第二種會讓人四肢無力卻能壓製第一種,第三種會讓人雙耳失聰卻能壓製第二種,以此類推,第七種能壓製第六種卻被第一種壓製,形成一個完美的牽製。”


    “您的命早就被下毒者掌握,他隻需要給您一味藥,一味完全無毒的藥,那藥能將七種毒中一種毒化解,其他六種就能先後發作,讓您在最短的時間內遭受最痛苦的折磨,而後死去!”


    王融之臉色難看到極致:“所以,我忽然精力不濟,就是被人給以‘解毒’的方式下毒了?”


    “不,你忽然昏睡過去,隻是被人下了會讓您昏睡的藥而已!”


    “那個時辰尚早,您毒發被人發現的可能太大。”


    “他的打算是讓您昏睡,而後讓人侍候著您躺下,等到半夜,再給您‘解毒’,而後看您被折磨而死!”


    王融之腦子轉得飛快:“雲箋是同夥還是聽命於他?”


    王融之這麽快就猜到雲箋有問題,王沄一點都不意外:“算是同夥吧!”


    算是同夥?王融之眉頭緊皺:“算計這一切的……是誰?”


    “王寧之!”王沄很是幹脆的給出答案。


    王融之愣住:“易書?”


    王融之的四個庶子,王謂之、王息之、王寧之和王明之。


    王謂之平庸卻穩重,幫著管理家族事務。


    王息之聰慧而內斂,現任司徒,是王家如今官職最高的,王融之之前說讓他去福州……


    那話他隨便說說,王沄隨便聽聽,兩人都不會認真。


    王寧之熱情開朗,也像王謂之一樣管理家族事務,主要負責人事。


    王明之和王息之一樣,也是那種聰明不外露、沉穩能幹的,現任尚書令,與王息之是王家在朝堂之上的主力。


    都說王融之對幾個庶子並不看重,但也僅僅隻是在家族傳承上從未想過四個庶子,其他的方麵,從不曾虧待。


    王融之真不敢相信,王寧之居然給自己下毒,想要自己的命。


    他看著王沄:“會不會……”


    “絕對不會!”


    王沄知道他想說什麽,毫不遲疑的打斷他:“您昏睡過去之後,被人確定是累極了、睡著了,而後將您送到床上。”


    “恰好輪到雲箋值夜,其他人就都退下了!”


    “近子時,王寧之來了!”


    “他拿出那一味解藥,化在水中,準備給您灌下的時候,崔廿等人將他們拿下!”


    “他被拿個現行,絕對不會有誤會!”


    “易書、雲箋……還有王乙,對吧?”王融之心口悶疼,異常難受,但他依舊還是把想到的話說了出來。


    “是的,您猜對了!”王沄笑盈盈的:“王甲之前受傷,和他有那麽一點點關係。”


    “隻有王甲受傷,他才有機會取而代之……”


    王融之臉色鐵青:“他們為什麽會沆瀣一氣給我下毒……有審問過他們嗎?”


    “沒有!”王沄搖頭:“將他們拿下之後,崔廿他們同時通知了我和子路堂伯,我又去找了曾祖母,一起來了致遠齋。”


    “我們一致認為,比起審問他們,問個究竟,您的身體更重要!”


    “所以,隻是將他們分別關押,將王寧之一家的宅子暫且封了,不許任何人進出。”


    “想知道他為什麽要毒害您,還想用那麽殘忍的手段,您得好起來才行!”


    王融之看著王沄:“我還能好得起來嗎?”


    “當然!”王沄點頭:“我不是說了嗎,岩大夫擅長製毒用毒解毒,有他在,您身上的毒肯定能解。”


    “但我的手……”


    “岩大夫隻是能解毒,不是會仙術,總得有個過程。”


    “好了,我沒什麽好說的了,讓曾祖母與您說話吧!”


    王沄讓到一邊,王融之和崔老夫人重新麵對麵,看著布滿血絲的眼中滿滿的關心,王融之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崔老夫人也一樣。


    她能說什麽?


    說她知道王融之被人下毒、危在旦夕時心跳都停了?


    說她看著王融之就那麽躺在那裏,不知生死的時候,忽然後悔這麽些年一直與他勾心鬥角了?


    說她現在覺得,隻要他能好好的,別的其實都不重要?包括王家下一任家主是不是王衍之都無所謂了?


    那些話他是說不出口的。


    她也相信,就算她說了,王融之也絕對不會相信。


    所以,最後,所有的一切化為一聲沒出口的歎息和一句淡淡的話:“好好休養,別剛過了七十壽誕就沒了命,讓人笑話!”


    崔老夫人走了。


    王衍之等人問過安之後,也被王融之攆走了,最後剩下的隻有王函之祖孫和王蘊之。


    “說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王融之臉色很難看,他目光投在王蘊之臉上,想聽長孫說。


    “祖父~”王蘊之很是無奈:“我知道的,沄兒都已經說了,更多的,隻能審問叔父、徹查雲箋等人才能知道。”


    “你呢?”王融之看向王沄:“你也就知道這些?”


    “曾祖父~”王沄滿臉委屈:“我若知道,還能不搶先動手?”


    “你帶了個善毒的大夫!”


    王融之看著她:“隨身帶著大夫正常,帶個善毒的大夫……”


    “沄丫頭,哪個正常的會帶個善毒的大夫,還是在回族地的時候?”


    “是啊!”王沄一臉感慨的附和一聲:“哪個正常的會帶個善毒的大夫在身邊呢?除非……”


    她朝著王融之假笑:“除非吃過類似的虧,擔心再吃虧,帶上個善毒的大夫。用不上最好,但要是需要卻沒有……”


    “那可就完了!”


    “真的完了!”


    “什麽叫吃過類似的虧?”王融之瞪著自己都躺在床上不能動,還不忘說話氣自己的丫頭:“好像你回琅琊的時候,誰給你下毒了一樣!”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王融之隻是那麽說說,王函之卻渾身一凜,想到了王沄說過,她前世之所以服毒自殺,是因為渾身布滿毒素、日日夜夜飽受折磨、就算熬著也沒多少時日,才選擇自我了斷。


    而來的路上,她又透露,說她為殺袁士奇、與他一起服的毒被袁淵找到的大夫解了,休養一段時間之後,她已經好的差不多。


    他當時還懷疑,王沄後麵說的這些是假的,是不希望自己對袁淵有了怨,但現在……


    沄兒說她吃過類似的虧,父親又補了那麽一句,那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前世沄兒被季青找到,回到琅琊的時候,被人下毒謀害了呢?


    雖說沄兒多智近妖,但是,就連父親都能在王家被人成年累月的下毒,剛到琅琊、人生地不熟的王沄還能逃過嗎?


    想到這,王函之就氣得渾身發抖!


    王沄還真沒想到素來遲鈍、沒什麽心機的王函之會在這個時候忽然靈光,猜到了她一直隱瞞的事。


    她朝著瞪著她的王融之甜甜一笑:“曾祖父,我回琅琊至今倒是沒人給我下什麽毒,但……您忘了大伯祖父送回去寧州給崔安的‘安息’了嗎?”


    “那可是王家壓箱底的好東西!”


    “您知道崔三斯,就是崔安與李忍冬之子怎麽與我說的嗎?”


    “他說那叫五步倒。”


    “他那麽說,多少存了嚇唬我的心思,但……”


    “他說的倒也不錯,他和崔安服下之後,還真就沒說幾句話就一命嗚呼,死的不能說很安詳,但從外表還真就看不出中毒!”


    “有‘安息’,有這個例子,我害怕怕,覺得王家人均善毒,也不算不正常吧!”


    她害怕?王融之瞪著笑得讓他牙癢的王沄,她知道何為害怕嗎?


    毒素對王融之的身體傷害還是很大的,不過是說了一小會話,他就覺得累得厲害,臉上也帶出了幾分疲倦,王沄見狀,也不與他繼續貧了:“曾祖父,您先休息,就算想罵人,也等養好了再罵!”


    王融之又瞪她一眼,渾身的倦意卻讓他隻能無奈的點頭:“我睡一會……誰在這兒伺候?”


    “沄丫頭調了她從寧州帶來的人!”


    王蘊之眼底帶著深深的無力:“連王乙、雲箋這種在您身邊伺候了很多年的人都有問題,別的人更不敢信任,沄丫頭就派了她的人過來。”


    “從伺候到護衛都是她的人!”


    “在這件事情查清楚,塵埃落定之前,都由那些人在您身側伺候!”


    “祖父,是孫兒無能!”


    “不是你無能!”王融之歎息一聲:“誰能想到易書他居然……”


    他搖搖頭,看向王沄:“丫頭,這次是我欠你一條命!”


    除了致遠齋,王函之就沉了臉:“子路,你先走,讓沄兒陪我散散步!”


    王蘊之看看王函之,又看看王沄,應諾一聲,麻溜的走了。


    看著王函之難看表情,王沄微微一愣,在腦子裏將昨夜到現在發生的事情過了一遍,立刻明白了。


    心虛的她眨巴著眼睛湊到王函之身邊:“祖父,緊張得一夜沒合眼您……”


    “不累!一點都不累!”王函之沒好氣的打斷她,目不轉睛的盯著她:“沄兒,你跟著季青回琅琊之後,是不是被人下了毒?”


    王沄衝著他咧嘴笑:“祖父,都已經是……”


    “對我來說,沒有過去!”王函之再一次打斷她:“就像你從來不覺得那些算計我的事沒過去一樣,我也不會覺得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


    王函之話說到這個份上,王沄哪裏還能繼續敷衍,無奈的點點頭:“是這樣的,我回到琅琊的第二天,就中毒了!”


    “吃的用的接觸的,都被下了同一種混合毒。”


    “劑量不小,顯然,背後之人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隻是,那人萬萬想不到的是我之前不止一次的用過毒,用過各種解毒的藥物,那些毒素和藥物讓我對所有的毒藥都有了一定的抵抗性,所以……”


    “我沒死……至少沒有像那人預料的那樣,當場暴斃!”


    “隻是,那毒藥實在霸道,依舊給我的身體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加上之前殘留的那些毒素,讓我的身體千瘡百孔,哪怕是找到了當世最厲害、對各種毒都很了解的岩大夫,也隻能讓我緩解疼痛,延長壽命。”


    “岩大夫之前,其他人都斷定我活不過三年,岩大夫讓我多活了八年。”


    王沄朝著王函之嫣然一笑:“祖父,都過去了……岩大夫都找來了,我肯定不會遭那些罪了!”


    王函之深深的吸氣,壓下那種恨不得將王家堡都毀了的衝動:“也是王寧之嗎?”


    “不知道!”王沄搖搖頭:“我回到琅琊的時候,王家已經沒有王寧之這個人了。”


    “羯人給族地和王氏族人帶來的傷害都是近乎毀滅性的,為守衛族地而亡的族人很多,在逃亡之後,因為各種原因而死的更多。”


    “但有人與我說過,說給我下毒的和毒害曾祖父的,就算不是同一人,也肯定有關聯!”


    “我們也曾想盡一切辦法,想把人給揪出來,但……”


    “那人一擊之後就躲了,直到我死之前都沒再沒露頭,所以……”


    王沄一攤手:“我還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王寧之!”


    王函之臉色陰沉:“既然有關聯,那就算在他頭上……咦,誰告訴你這個的?”


    “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長輩,他教了我很多很多。”


    王沄笑了:“不過,現在還沒到告訴您他是誰的時候。”


    王函之瞪她一眼,卻又笑了:“好,等是時候了再與我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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