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已至,待月樓百花會就在今日。


    江三娘是從來不參加百花會的,她的臉毀了,平日在待月樓登台待客她都是蒙麵紗。從前也不是沒有客人非要揭開她的麵紗,見到薄紗之下那幾道猙獰刻骨的疤痕,悚然之餘又要問:“三娘子,這傷是怎麽來的?”


    她就告訴他們,她本是大戶人家的妾,主母不容,將她賣到行院,行院的鴇母逼她接客,她不願意,劃傷了臉逃出來,幸得玉大娘子相救,她才能在待月樓賣藝為生。


    這個故事是真的,但依舊離譜,離譜之處在於,全天下的花娘接客賣身就沒有一個不是被迫的,她的遭遇並不稀奇,但客人們還是震驚於她江三娘的“剛烈”,說她是奇女子,為她寫詩作詞。


    她跟念奴是最早跟著玉大娘子的人,九年來,她們跟著玉大娘子,一步一步把待月樓由一個經營不善的破敗酒樓變成今天的潯陽第一樓。她自己也不比往日了,太守大人喜歡聽她彈琵琶,願意抬舉她,別的客人也看在她彈琵琶的技藝上給她兩分麵子,她成了潯陽江畔彭蠡湖濱彈琵琶的行首,再沒人逼她掀麵紗了。


    可江三娘還是眉頭緊鎖,今天早上薛夜來那個貧嘴的還跟她玩笑:“三娘,你在憂鬱些什麽?你看起來像是咱們辦完這次百花會就關門了。”


    江三娘回她:“我隻是想起來,聖人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什麽近憂呢?江三娘不知道。她從小就是個總想著壞事的人,她盼著待月樓能長長久久地紅火下去,又憂著待月樓眼下的紅火不能長久……


    “江三姨,樓下是不是已經開始了呀?”


    楊纖月乖乖坐在榻上,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想推開窗戶看一眼。這孩子前兩天挨了她姨母一頓打,這幾天老實了很多,偷吃偷跑之類的行為是完全沒有了,剛剛端端正正坐在那寫字,幾個字也寫得很工整。


    “你想看?”


    楊纖月點了一下頭:“就看一下下,不多看。”


    這間屋子兩麵窗,一麵臨江,一麵對著樓下大堂,就是太偏了,基本隻能看台上人的後腦勺。江三娘把窗戶推開一條縫,招手叫楊纖月過來:“從這裏看。”


    今天樓上樓下滿滿當當到處都是客人,玉大娘子特意吩咐過她要看緊小姑娘,江三娘也不願意小姑娘被任何一個客人瞧見:“不許再推窗戶了,再推別人就要看到你了。”


    楊纖月很無奈地歎了口氣:“三姨,我為什麽不能被別人看到?”


    江三娘見她不看了,幹脆把窗戶關上:“誰知道看到你的是好人壞人”,見楊纖月還在看自己,江三娘又補一句:“非禮勿視,明白嗎?”


    “三姨,什麽是非禮啊?”


    江三娘靠在枕頭上,開始翻開她的舊詩經:“就是不好的東西。”


    “姐姐們的表演不是不好的東西”,楊纖月有點生氣,“三姨說得不對。”


    “本來不是不好的東西,但今天晚上……對你一個小姑娘來說,就是不好的東西。”


    楊纖月鼓著嘴巴不吭聲,江三娘知道她不服氣,但江三娘不會哄孩子,不打算管她服氣不服氣。孩子總是閑不住的,江三娘手裏的詩經翻了不到兩頁,她就摸摸索索蹭過來了:“三姨,你在看什麽呀?”


    她伸手想摸一摸,江三娘就把書移開了:“這不是給你玩的。“


    “我知道書不可以玩兒“,楊纖月伸長了脖子,“我知道這個,這叫詩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阿爹教我背過哩。“


    江三娘就有些恍神:“我阿爹也教我背過。”


    “我阿爹說,這是聖人編纂,世上學子考功名都要讀這本書的”,孩子的想法總是很天真,“三姨是要考功名嗎?”


    如果可以,她怎麽不想考呢,江三娘看著楊纖月,忍不住摸摸她的頭:“我哪裏配的。”


    楊纖月更奇怪了:“怎麽就不配啊……三姨這個書為什麽這麽舊?我把我那本送給三姨好嗎?我那本是姨母新買的哦。”


    樓下傳來絲竹聲,間或夾雜著客人的高聲喝彩和掌聲,楊纖月得不到回答也不放棄,就扒著江三娘的手看她,江三娘曉得今夜是注定得不到清靜的一夜。小女孩子看著她,目光灼灼,誠摯得像今夜的月亮,坦蕩又明亮,照得人心酸,江三娘不知道為什麽,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


    “你別趴我身上,坐好,我把這本書的故事講給你聽。”


    楊纖月坐倒是坐直了,就是還是挨江三娘挨得很近,甚至拉住了江三娘的手:“我坐好了,三姨講故事吧。”


    小姑娘的手軟軟暖暖的,江三娘不喜歡別人碰她,但是被這樣一隻手拉住,她竟也不覺得討厭。故事要怎麽講呢?江三娘從來沒給任何人講過這個故事:


    “這本書可不是一般的書,外頭買不著的,這是我們家祖傳的書呢,小心,這書頁有些發脆,這是很老的書,比銀兔兒,比三姨年紀都大得多。”


    “你看,這書是手抄的,旁邊還有紅色的旁批,你瞧見沒有?這種字,叫簪花小楷,我爹跟我說,這本書,是當年明皇帝的明德皇後未入宮時,給她侄兒親手抄的,她侄兒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常勝元帥江懷瑾,尚了公主,官至驃騎大將軍,帶兵跟狄人作戰,打了許多勝仗呢。”


    “你是不是覺得三姨吹牛?我一個彈琵琶的花娘,連隻螞蟻都不算,也敢跟皇親國戚扯上關係。”


    楊纖月是個好孩子,她整個兒挨到江三娘懷裏,抱住江三娘的脖子,看著江三娘的眼睛:“我相信三姨,三姨不會吹牛,三姨家以前很厲害的,後來呢?”


    江三娘聽到自己心上鏽了多年的鎖“啪嗒”一聲,被一根小小的鑰匙打開了,傾訴的欲望鋪天蓋地地噴湧出來:


    “銀兔兒,別看三姨我如今流落到這個地步,我們家祖上雲陽江氏,公卿名將無數,出過皇後尚過公主,在長安在東都,那麽多名門望族裏,我們雲陽江氏也是名列前茅的。”


    江三娘摟著楊纖月,想起小時候,昏暗的燈火,漏風又漏雨的茅屋,她跟兩個哥哥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聽祖父阿爹講那些富貴往事:住的是貝闕珠宮,吃的是龍肝鳳髓,衣錦食肉披金戴玉,官職都那樣高,出過大學士,出過大將軍,出過教皇上讀書的太傅……那些她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的繁華,隻在長輩的故事裏,以幾本舊書做佐證。


    祖父跟阿爹都相信他們一家人能回東都去,到死那一刻都信,祖父臨終前把這冊詩經塞到自己手裏:


    “三娘,你要念書,這書你哥哥們都背下來了,你也要背下來。不要說女孩子念書無用,咱們家書香門第,女孩子都是念書識字知書達理的。等將來天子赦了咱們家,回了東都,雲陽江氏的女兒不識字,要成為笑話的。”


    她那時也想問,為什麽,咱們家這樣煊赫的家世,如今卻一大家子在嶺南這樣山窮水惡的地方,闔家隻有薄田兩畝,舊書三冊?是真的會有使者騎著高頭大馬,將天子的赦書送過來嗎?


    她沒敢問出口,後來飄零這麽多年,她終於明白,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富貴何如草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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