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幾天,潯陽城開始飄起了碎雪珠兒,雪倒也不大,夾在雨滴裏,跟著從江上來的北風呼嘯而至,凍得人臉都有些發麻。


    玉樓春原本以為,這種天氣,隻恐楊纖月要撒嬌賴床不肯起了,不料也就隻賴床一次,後麵不管多冷,小家夥都能睡眼迷蒙地堅持爬起來,裹上厚厚的棉裘去上課。


    “下雪天好,這幾天師父教我怎麽走在雪地上不留痕跡呢,”小家夥一邊點頭瞌睡一邊從被窩裏爬出來,“我不困了我不冷了,我得趕緊去,過幾天雪化了就學不了啦!我還要跟師兄比試一樣呢。”


    “師父”和“師兄”這兩個人,每天楊纖月回了家都要跟玉樓春嘰嘰喳喳說上好幾回,玉樓春想,誰曾想這孩子與於家的人,倒是有點緣分。


    年禮已經一家一家送去了,今年貴人們都肯賞臉,除了去李都尉府上那天不湊巧,玉樓春上門時他正好不在以外,其餘的貴人們還是樂意與玉樓春唏噓閑聊幾句的,他們痛痛快快地收下禮物與紅封,並回送給玉樓春一些價格不一的禮物,並沒有為難玉樓春一點點。


    這是好消息,因為這至少說明——戰戰兢兢又一年,這些貴人們暫時還會庇護待月樓,不會找待月樓的麻煩,這個庇護著許多人的家暫時安然無恙。


    今日要拜訪最後一位貴人——於太守,兩個黃花梨木匣子,一個雕的歲寒三友,另一個雕的空穀幽蘭,裏頭裝的除了那方圓潤古樸的端硯,還另有兩刀歙縣凝光紙,三支瓷管紫毫宣筆,四錠徽州鬆煙古墨。玉樓春一一檢查妥當了,合上蓋子,拿紅綢條子係好,回頭叫午覺剛醒自覺準備描字的楊纖月換身衣服跟自己一起出門。


    “姨母帶銀兔兒去哪裏?今天我一個字都還沒寫哦。”


    楊纖月乖乖讓阿巧給她換上新做的天青色襖裙,套上月白羊裘襖,頭上戴了一頂活活潑潑的兔毛虎頭帽,小滑頭嘴上說著惦記練字,其實一說出門她就立刻把筆丟了。


    “帶你去見太守大人”,玉樓春把孩子拉到身邊,扶正了她的小虎頭帽,“銀兔兒見了貴人要乖乖行禮,少說話,明白嗎?”


    楊纖月乖乖點頭:“今天薛姨不跟我們一起去嗎?前幾天姨母不是一直帶薛姨出門嗎?”


    玉樓春微微頓了一下,笑著說:“你薛姨今天忙,你陪姨母出門吧。”


    吳嫂已經雇好了小轎子等在門外,玉樓春牽著楊纖月上了轎,吳嫂和阿巧一人捧了一個匣子在轎子旁隨行。小轎子拐過同安巷,從大路進了福星門,玉樓春聽著轎外由人聲混雜到隻有寥寥腳步聲,走在轎邊的阿巧輕輕道:“娘子,於大人府到了。”


    於家本就是洪州望族,於太守到任也有多年,府邸自然非比尋常。一步步行來,一石一樹都頗有意趣,雖不是雕甍畫棟富麗堂皇,可衣衫齊整低眉斂袖行動恭敬的仆婦,道上用太湖石堆疊成的十分精巧的假山,隨意一處不起眼的亭子懸掛的都是當朝大家手書的匾額,這些卻不是等閑官家富戶就能有的。


    於府的管事禮數十分周全,帶著玉樓春和楊纖月往於太守的外書房去,自寶瓶門拐進一個跨院,紫藤的葉子已經掉光了,紫藤架子上除了光禿禿的藤條,就隻有一點薄薄殘雪,踏著石子小路往前兩步,但見屋旁森森竹影,窗前兩株芭蕉,於太守穿著鶴氅撫著長髯,看向玉樓春笑如春風拂麵:


    “阿嫻來了?可算肯把你的掌上珠帶來見我了?”


    玉樓春帶著楊纖月進了書房坐定,就讓楊纖月給於太守磕頭見禮,楊纖月從進於府就繃直了腰,也不多話,很乖地給於太守行了大禮,於太守就把她扶起來:


    “銀兔兒,咱們認識一下好不好?我是你師父的哥哥,是你師兄於朝的爹爹,你可以叫我一聲於伯伯。”


    楊纖月看向玉樓春,玉樓春心裏歎息,唇邊卻捏著恰到好處的微笑:“銀兔兒,叫人呀。”


    楊纖月就乖乖喊了“於伯伯”,於太守哄孩子似的問了她不少話,愛吃什麽,愛玩什麽,讀了什麽書,過一陣才讓丫鬟帶楊纖月去隔間吃點心。


    “這是銀兔兒的籍書文牒”,楊纖月一走,於太守就拿出了玉樓春夢寐以求的東西,“從上洛南渡的孤女,以你養女的名義將戶籍落在你名下,以後也是商戶。”


    玉樓春接過薄薄幾張紙翻了又翻,確認無誤後立時將其折好貼身放著,起身向於太守拱手一拜:“大人之恩,玉樓春沒齒難忘。”


    “阿嫻”,於太守責備地喚她,“你不要這樣客氣。”


    來於府最要緊的事已經妥帖了,玉樓春心放下了一大截,又跟於太守說了些旁的事:“去金陵那邊的客商陸續回來過年了,聽聞今年蔡相與督公大人向陛下請了旨,除夕要在金陵城連辦三日煙火大會呢。”


    於太守撚了撚長須:“看來金陵一片和樂融融。”


    玉樓春點頭:“是的,一派和樂融融。”


    於太守也輕輕鬆鬆了一口氣:“和樂融融好啊,自然要陛下與大人們高興了,我們才能高興。”


    玉樓春與於太守相視點頭,於太守喝了一口茶,“這是我新得的臘茶,你也嚐嚐,是采用上等嫩芽細碾入羅,雜腦子並諸香膏油,調劑如法,印作茶餅子。今日我收了你那麽重的禮,這兩張茶餅子給你帶去。你記得,點時先用溫水微漬,去膏油,以紙裹槌碎。用茶鈐微炙,旋入碾、羅,旋碾則色白,記得碾細篩羅過後立即烹茶,不要隔夜,不然湯色就不白了。”


    玉樓春也覺得茶很好,倒也不推辭,隻是微微笑:“那大人的好東西就便宜了我了。”


    “金陵那邊,一直都沒什麽新故事吧”,於太守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塵埃,“廢太子和已故的安王……”


    “沒有故事”,玉樓春的聲音也一樣輕,有一瞬間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把這幾個字說出口,“沒有故事就是最好的事。”


    於太守又跟玉樓春相視點頭,“你不必擔憂小姑娘的前程”,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沉痛,“二十五年前我於家已經無情無義了一次,絕不會再有第二次。”


    “半年來我反複思量許久,已與母親和夫人說好了,隻要你願意,我有三兒一女,幼子單名一個朝字,與你的小姑娘年歲相仿。”


    玉樓春料不到於太守會說這樣的話,一時有些怔住,於太守又飲了一口茶,深邃雙眸懇切地看向玉樓春:“阿嫻,不急,你再想想。於家自然罪孽深重,然而亦想亡羊補牢,聊作彌補。”


    玉樓春思緒翻湧,笑已經完全扯不出來了,她見慣了於太守儒雅內斂,從容不迫,不知為何突然有段記憶闖進她的腦海裏——


    似乎也是微雪天氣,於太守那時隻有十歲?九歲?記不大清了,拉著於老夫人的袖子跟她鬧騰:


    “阿娘,孩兒書都背完了,您就讓孩兒在舅舅家多住一天吧!一天!就一天!孩兒答應給阿嫻掏兩隻小鳥的……”


    後來他真的給她掏了兩隻小鳥,偏偏那鳥兒叫得實在可憐,她不忍心又給放了。


    停下,玉樓春闔著雙目,在心裏對自己說,快停下,你不是什麽阿嫻,你是玉樓春玉大娘子。


    再睜眼時已是一片清明,玉樓春客客氣氣,既不立時答應,也不拒絕到底:“我隻恐門不當戶不對,誤了令公子。”


    於太守聞言搖頭:“門當戶對得很,我知道,你且慢慢想,不急,若你不同意,於家也會照看她。”


    玉樓春到隔間去接楊纖月時,她正跟於朝一起解九連環玩呢,於朝見她來了,大大方方地行禮叫人:“阿朝見過玉大娘子。”


    這孩子今年隻有九歲,看起來卻要比同年孩子高一個頭還不止,看著活潑卻不頑劣,很難不讓人喜歡。


    “姨母,這就是我親生的師兄”,楊纖月認認真真地給玉樓春介紹,“我師兄是不是很好看很好看呀姨母?”


    “祖母和母親都想見見大娘子,還有小師妹”,於朝摸摸楊纖月的頭,幫她擦掉嘴邊的糕點屑,“大娘子跟阿朝這邊走,好嗎?”


    每年年底,玉樓春來於府送年禮,於老夫人和於夫人都會傳話請她去後院見麵,今年讓於朝來傳話倒是第一次,可是……可是,有什麽可見的呢?玉樓春隻是來巴結於太守,求他繼續照顧待月樓的生意而已。


    如此而已。


    “多謝小公子,我便不去叨擾老夫人和夫人了”,玉樓春對於朝點點頭,把楊纖月拉到自己身邊,“已經打擾貴府很久了,我就先帶銀兔兒回去了。”


    於朝畢竟是個小孩子,麵對玉樓春的拒絕不知所措,隻能向身後的於太守求援:“阿爹……”


    於太守把手放在兒子肩上,看向玉樓春:“母親一直想見你。”


    玉樓春很規矩很莊重地福身行了禮:“玉樓春多謝太夫人慈愛,還請大人代為致謝。”


    大抵是被玉樓春拒絕多了,也就習慣了,於太守也不強留:“那,這回禮你拿著,不許推辭,不隻是給你的,還有給我們小銀兔兒的。”


    捧著兩個匣子來,又捧著兩個匣子回來,玉樓春回來一清點,除了於太守說的兩張臘茶茶餅,還有上好的燕窩、阿膠、雪蛤、鐵皮石斛各兩盒,另有一整套赤金鑲紅瑪瑙累絲梅花頭麵,包括一支頂簪、一對鬢釵、一對長簪、一支挑心、一枚分心、一對掩鬢、一對耳墜、一對手鐲、一對戒指、並花鈿、小釵共十七件首飾滿滿當當裝在螺鈿盒裏。


    這套首飾顯而易見就是給銀兔兒的了,玉樓春想,出手實在大方,顯得於太守說的那番話很有誠意,於家的意思很明確,無論楊纖月嫁不嫁給於朝,這嫁妝於家反正是先給了。


    玉樓春沒把這套首飾給楊纖月看,她隻是默默把東西收起來,盯著楊纖月的籍書反複看。


    楊纖月剛到潯陽城,玉樓春就去求於太守辦這份籍書,這事其實並不太好辦,楊纖月的身世完全是玉樓春自己編的,查無可查,沒有人證。


    從上洛南歸的人不少,並不是人人都能落戶,事實上,大部分南歸的北人都成了沒有戶口的流民,最多隻能辦一個暫住的“客戶”。


    於太守為官一向嚴謹慎行,玉樓春這些年在潯陽城跟他互利共惠,倒與他達成了某些默契,因此當時去尋他時就當機立斷,將楊纖月的身份和盤托出,而於太守立時就表示,第一,他會保守秘密,第二,照顧義士遺孤義不容辭。


    他倒沒有食言,事情辦得妥妥帖帖。


    玉樓春拿手指輕輕敲著桌麵,她早已不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了,照理說她該恨於家的人恨之入骨,再不與他們往來,可是,可是——


    仇恨算什麽?要緊的是活下去。


    若於家真是真心實意的,銀兔兒能有於家當後路,橫豎比隻靠玉樓春一個強多了……隻是,隻是,不急,得再看看,時日長著呢,先把該教給銀兔兒的都教了……


    她靠在榻上一點一點地捋清思緒,不妨楊纖月從院子裏跑進來,帶著一身北風脆生生地喊:


    “姨母姨母,薛姨帶著個拉胡琴的老爺爺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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