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江湓浦口,自來是往來潯陽的船隻匯集之處,方頭方尾的放艄最多見,行船又快又穩;頭尖體小的廣船雖小巧玲瓏,卻極其堅韌耐用;而蜀地來的峽船兩側圓凸,像魚腹一樣鼓鼓的……湓浦口總是舟楫如雲,船隻在此起錨下碇,貨物在此裝載起卸,客子在此歸來出發,熏風解慍,晝景清和,江水滔滔,白雲悠悠,還有沙鷗在上頭。


    蜀地來的貨還在慢慢卸,於諺等得有些不耐煩,將木戙遞給船工,撐著欄杆從峽船上縱身一躍穩穩落地,周圍的人都忍不住喝彩:


    “三爺,好俊的身手!”


    大乾這幾年的匪患已是愈演愈烈,洪州一帶雖富庶,因著北來源源不斷的流民,潯陽江畔彭蠡湖中,依舊潛藏水匪無數,而出了潯陽江,那就熱鬧了,於諺此番到益州行商不足兩月,目睹出事的船隻得兩隻手才能數過來。他這條船若不是有他帶著威遠武館的兄弟鎮著,外加他於三也算有些朋友,此刻莫說卸貨,隻怕都留不下活口回來報喪。


    “三哥,一路勞碌哥哥,這邊貨卸得差不多了,你那幾十箱貨我帶回豫章去,不消你費心,還是隻管放在兄弟那裏,蜀錦生絲行情最是緊俏,不多時就能脫手。”


    豫章巨富林氏三代行商,林家小公子林墨比於諺小六歲,從前在待月樓跟著於諺喝酒取樂一擲千金,如今跟著於諺行商販貨,說話一如既往的輕佻:


    “下個月待月樓酬恩會,我把貨款帶來,隻管交給薛娘子,倒省得三哥麻煩呢。”


    於諺聽出他話中的調侃,隨手一推林墨的肩頭笑罵道:“滾!老子你也敢調侃。”


    這條商船是於諺糾合了幾個兄弟合夥做的買賣,他自己既做東家,又做鏢頭,六年走下來,雖也虧過,到底賺了幾分家底。實在是母親尚在,聽說他好好的官家子跑去行商,見天地抹眼淚,於諺不好太明目張膽,便把貨放在林家在豫章的商行賣,也算各得其所。


    “喵嗚~~~”


    於諺這裏正忙著跟兄弟們交割貨物呢,便聽到一聲輕輕的貓叫,他頭一偏身子一側,伸手去撈時隻碰到一片衣角,下一瞬,楊纖月就風一樣衝過來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上躥下跳吱哇亂叫:


    “師父師父師父師父師父你回來啦你回來啦你回來啦你回來啦你回來啦啦啦啦啦啦啦……”


    要不都說養閨女貼心呢,楊纖月每蹦一下於諺的心就暖一分,不到三十的人心已經軟成最慈愛的老父親,恨不能直接開了船上的箱子,把帶回來的蜀錦全給她拿去做衣裳。


    “呆兔子,師父耳朵給你叫聾了”,他硬撐出幾分嚴師的模樣,眉眼卻一片喜氣洋洋,輕輕捏了一下楊纖月的小耳朵,“別叫了,師父走了倆月,你有沒有乖乖聽阿夜的話?”


    小壞兔子立刻放開於諺的手,往後退兩步開始左顧右盼裝聾作啞:“師父師父,你這次帶回什麽東西啦?有沒有給我帶禮物?”


    於諺就知道,世人糊塗,養女兒一點都不!貼!心!


    於諺揪了一下她的小耳朵,拿手指頭輕輕戳戳小壞兔子的腦門:“我就知道你會欺負阿夜,欺負我家阿夜還想要禮物?師父送你一頓竹筍烤肉好了。”


    楊纖月小時候就不怕於諺,現在長大了幾歲就更不怕了,她仰起頭,學著於朝那樣挑眉毛:“師父最好還是不要,我怕薛姨把竹筍烤肉十倍還你。”


    她這段時日正竄個子呢,兩個月不見,這隻小呆兔子好像又高了一點,就算敷了黃粉穿了男裝,笑起來照樣眉目如畫,整個人活蹦亂跳開開心心的,於諺忍不住笑了笑,就覺得其實養閨女也還行啦,呆兔子隻是稍微皮了那麽一點點而已,再大點就好了。


    葉禮和於朝兩個半大小子倒是禮數很周到:“小叔叔安好,小叔叔路上順利嗎?祖母病中還記掛你呢!”


    於諺一聽這話就皺眉:“阿朝,祖母的病怎麽了?我出門的時候,不是已經好轉許多了麽?”


    於朝這孩子一貫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聞言也皺了眉:“本來是好了許多了,也不知怎的,祖母這半個月老做噩夢,又有些不大好。”


    於諺煩躁地“嘖”一聲,轉身去向兄弟們告罪:“諸兄弟,本是說好下了船請諸位吃飯的,奈何舍侄兒說家母病情又加重了些,我想著還是趕緊回家探視為好。林墨兄弟,你請大家到待月樓吃好喝好,錢記我賬上。”


    他這邊交代好了,拎過楊纖月的後領子:“呆兔子,已經晌午了,你也別逛了,師父先送你回家去,你跟你姨母說一聲師父平安回來了。”


    楊纖月抱著他的手臂:“知道啦知道啦,您快回家吧,不用送我啦,我這兩步路就到啦。”


    於諺跟於朝葉禮還是把楊纖月送到巷口,於諺又把隨身的包袱丟到她懷裏:“把這個交給阿夜收著,跟她說我晚點來找她。”


    於諺剛邁進府裏,於太守就讓人把他薅書房去,於諺覺得,兄長的臉色看起來似乎要比自己出門前憔悴了許多:“大哥,這是怎麽了?你看起來好像被人打了一頓三天沒給飯吃。”


    於太守很疲憊地撫著額頭,並沒有理會於諺的調侃:“母親歇下了,你一會去看看,老太太一直念叨你。”


    於諺荒唐多年,此刻驀地生出難以言喻的悲涼來:“我總是讓她操心。”


    於太守搖搖頭,把酒糟魚往於諺那邊推,又給於諺倒了一杯陳年封缸酒:“母親這個月噩夢不斷,夢裏總是在喊淳侯。我和你嫂嫂怕生出事故,別說下人,隻跟你幾個侄兒輪流守著母親。哥哥心裏七上八下的,萬幸你回來了。”


    “舅舅”,於諺仰頭把酒全幹了,心裏頭打著悶雷,“母親從不提起……怎麽會突然夢見舅舅?”


    “也許從前就夢見,隻是從來沒給咱們知道罷了。”於太守挾了一塊筍幹,從不多飲的他已經喝了半壺酒了。


    於諺也一杯接一杯地喝,母親少小失怙,是哥哥淳侯撫養她長大,給她千挑萬選,選了阿爹那個……那個……那個沒心肝的人……


    “大哥,大夫怎麽說的?”


    “大夫說,瞧著不太好”,於太守擦了一下眼角,“萬幸你順利回來了。這一趟路上不好走吧?刺史大人那邊接了三個案子,現在還在頭疼,萬幸不是在潯陽界內出的事。”


    自天子南遷金陵,北燕蠻子占據北方,潯陽江上的水匪就跟野草一樣一茬接一茬地生,洪州各郡倒也不是沒剿匪,奈何官軍不能說是戰無不勝吧,也隻能說是大敗虧輸。


    大乾偏安一隅,那點錢除了要給北燕納歲幣和給皇上他老人家修園子,休忘了還有蔡丞相、衛督公和鎮南王這“社稷三柱石”,人家都國之柱石了,每年拿點錢權當柱石維修費,難道過分嗎?幾經輾轉下來,江淮守軍都天天抱怨短了錢糧呢,朝廷哪還有餘力管各州郡的府兵?


    “金陵有傳言,鎮南王跟蔡相起了爭執,鎮南王的意思,是想放開限製,允許各州郡各自募兵保境安民,剿匪務盡。”


    於諺聞言就冷笑道:“他是嫌天下不夠亂麽?匪是哪來的?要不是日子過不下去,誰願意當匪呢?北地遺民,南望王師十七年,千辛萬苦逃到這裏來,朝廷也不給安置……但凡有點氣性北伐呢?北伐旗幟一出,江上多少好漢立刻就受了招安上戰場,你信不信?如今倒好,北伐他們是不敢的,錢他們是要貪的,百姓死活他們是不管的,如今允許地方募兵,到時候地方坐大,說不得燕人還未過淮河,咱們這邊自己就先打起來了!”


    “阿諺,哥哥就知道,這些年你再怎麽紈絝,諸事還是見得分明”,於太守看向於諺的目光難得帶著欣慰,“不過,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你這些話,隻在哥哥跟前說便罷了,出了這個門,一句都不能說,就算喝了酒,你也……”


    “老子喝酒從不說話”,於諺不耐煩地打斷哥哥,賭氣似的說,“江山社稷關我屁事,我又不做官,我就是個混江湖行商跑船的。”


    這不是真心話,於諺心裏清楚,他隻是心裏窩火,見得分明有什麽用,見得分明的人多了,天子又不是今天才糊塗的,當年枉殺淳侯,知道淳侯冤枉的人少麽?淳侯在遼西,一個人便是一座雄關,大乾自己拆了這座雄關,北燕皇帝若是有心,就該拜當今大乾天子為開國功臣。


    “不過最近確實不太平,我在路上也聽了些傳聞”,於諺咬了一口酒糟魚,心裏悶悶的也吃不下,還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不知道打哪來的消息,說八年前,那個力主北伐不成,試圖謀逆,後來被滿門誅殺的安王有個小兒子流落在民間。”


    於太守打翻了手邊的半杯殘酒,他頓了一頓,隻笑著說:“哥哥這是年紀大了,眼睛也花了。”他把手縮進寬大的袖子裏,沉吟了一會,閑聊一般說:


    “花開蝶滿枝,樹倒猢猻散,安王當年那個案子可是轟動一時,連帶著倒了多少家,方尚書那撥人倒得幹幹淨淨,連禦史台楊清楊大人都走得不明不白。如今這樣的傳言出來,怕不是又要生出多少事。”


    “這是打哪來的傳言呐……”,於太守的手指,一下一下輕輕扣著黃花梨小幾,“怕是別有用心。”於諺對朝堂官場上的事留心有限,隻是搖頭:“傳言這種東西哪裏能找到頭的?我是在南平遇見一個江南那邊的蘇繡販子,老小子好像走的蔡相家的門路,他喝了兩杯酒就開始胡咧咧,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走蔡相的門路?真的?”於太守扣小幾的聲音戛然而止。


    “大哥,怎麽了?就是個傳言”,於諺有些驚訝地看著哥哥,“這種案子,哪個背後沒有七八百個所謂‘民間傳言’?這些皇子皇孫的事跟咱們的關係也不大吧,我也沒細問。”


    於太守仿佛無事發生地點點頭:“你說得很是。”他話鋒一轉,又閑聊似的問:“你在益州,倒是朋友很多?”


    於諺喝多了兩杯酒,人也懶洋洋的:“我哪兒的朋友不多?我朋友遍天下。”


    於太守似乎沒聽到他的話,隻是低聲自言自語:“益州那邊,劍南經略使秦將軍,是個精忠報國的好將軍……”


    於諺覺得自己醉了,要麽就是哥哥醉了,怎麽話越說越不明白了呢,但是於太守隻是拍拍於諺的手臂:


    “時辰到了,去吧,去瞧母親,母親應該已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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