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從晌午起就黑了天,驚雷四起,正是風如拔山怒,雨如決河傾,夜夜笙歌的待月樓也難得清靜一些,不單樓上包廂隻寥寥開了幾間,樓下大堂也隻有零零散散幾桌客人。


    “薛娘子,商角調的客人要了第二輪酒,要聽曲兒了。”跑堂賣酒的阿吉已長成個大小夥子,人也機靈,他娘又是玉樓春身邊的吳嫂,薛夜來這兩年會把要緊的客人給他招呼。


    薛夜來有些心神不定,一邊撥算盤一邊吩咐阿吉:“帶著鬢雲和鬆令兩位姐姐過去,仔細把皮繃緊點。”


    念奴替鬢雲鬆令兩個整理好珠釵,拿了蜂蜜水給她倆潤喉,也輕聲吩咐:“都警醒些,這桌生客瞧著來頭大的咧。”


    阿吉利索地應了,帶著鬢雲和鬆令並兩位樂師剛要過去,薛夜來把算盤一丟站起來:


    “算了,阿吉下樓看著招呼客人,我帶她們去吧,鬢雲鬆令,放機靈點,別亂看別多話。”


    商角調的客人說是從金陵來的客商,薛夜來卻覺得不像。這麽大的雨,他們一行三位貴客帶著四個隨從,自傍晚時分坐到現在,進門也不多話,出手卻很闊綽,直接就一盤銀錠子呈上來,吩咐卻很簡單:“房間酒菜姑娘都要最好的,不許閑雜人等打擾。”


    薛夜來對這種客人最小心,又是生客,排場又大,又不差錢,身份又不明,伺候好了自然是千好萬好,若伺候不好,都不知道得罪的哪路神仙,賠罪都找不到人說和。臨仙嬌嬈,三娘孤清,王雙雙有些木,薛夜來掂著那十二塊銀錠子,果斷把鬢雲鬆令兩個人從後院臨時薅出來。


    念奴逐漸年長,風頭自然不如從前,而鬢雲正當青春,又兼唱腔高亢響遏行雲,如今在洪州的歌姬中也是獨占鼇頭。玉樓春又特意安排唱腔低沉的鬆令給她作配,兩人一主一副一高一低相得益彰,如今隻單點她二人合唱一曲,就要紋銀三十兩,就這還多少人排隊等著——畢竟人的胃口就是用來吊的,鬢雲跟鬆令每個月同時掛牌的日子不會超過一隻手。


    這幾位客人出手闊綽,又是生客,薛夜來自然要把待月樓這兩年最亮眼的招牌推出來。不過風月場裏追歡賣笑,長得美才情高是一回事,更要緊的是溫柔小意周到體貼,薛夜來想了一下,又叫念奴:


    “念念,賬篇子回來再看吧,你跟我帶她們一起去,這桌客人瞧著不尋常,你去給她們押押膽子。”


    薛夜來往檀木托盤裏放了三隻絳紅瑪瑙羽觴,念奴捧著耀州白瓷酒注,薛夜來往後瞥一眼,見鬢雲鬆令並兩位女樂都服飾規謹斂眉低目,這才微微揚了下巴,帶她們往商角調去。


    商角調是待月樓二樓東北角的一間包廂,大倒不大,勝在清淨。薛夜來對門口兩位高大魁梧的隨從也是客客氣氣的:“二位爺安好,奴給貴客上酒,後邊是來給貴客獻唱的娘子。”


    兩個隨從倒沒多為難,隨意查看了一下就放她們進去了。這是好事,薛夜來心裏默默想著,也許他們的主子也能隨和些。


    薛夜來一行魚貫而入,按規矩給客人行禮道福,然後親自給三位客人斟酒:


    “幾位官人,這是新釀的梨花春,還請您幾位品鑒”,薛夜來這種時候的笑就跟臉自己有了記憶一樣,總會不多不少剛剛好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曲目單子在此,幾位官人想聽什麽?”


    三位客人從薛夜來進門就沒說過話,包廂裏靜悄悄的,氣氛莫名凝重。坐在中間的男子大抵三十開外,一身文士打扮,看起來斯文儒雅,他呷了一口酒,對薛夜來還算客氣:“有勞娘子親自過來,讓她們隨意挑擅長的時新曲子,不拘什麽,唱來聽聽就好。”


    他語氣和緩,臉上帶著笑,看過來的眼神,卻讓薛夜來莫名想起,多年前大雪地裏,她凍餓交加,一隻蒼鷹從頭頂上俯衝下來,恰如一道閃電般叼起一隻田鼠……


    另外兩位客人,一位是一身錦袍,白麵無須的青年,另一位魁梧雄壯,穿著黑色箭袖,一望而知是個武人。兩個人都不多話,黑衣武夫坐得筆直,目光如刀地掠過薛夜來,錦袍青年隻是懶洋洋地把玩手中的絳紅瑪瑙羽觴,聲音有些尖細:“這酒倒是不錯。”


    這不是尋常人,薛夜來想,行商的人她見得多了,從沒有誰像他們一樣,令自己如芒在背,薛夜來不自覺地把本就筆直的腰板挺得更直,笑容卻一點沒變:“那奴就請幾位官人再品一杯,聽她們唱支這個月新譜的黃鶯兒。”


    兩位樂師一個吹竹笛,一個吹洞簫,竹笛清脆悠揚,如山澗潺潺流水,洞簫空靈深邃,似江上渺渺輕煙,伴隨著笛聲,鬢雲的歌聲清越嘹亮:“積雨釀輕寒,看繁花,樹樹殘,泥途滿眼登臨倦……”


    她唱到此處,笛聲漸弱,洞簫聲起,鬆令背對鬢雲站著,聲音如泣如訴,旋律與鬢雲唱的一樣,調子卻低沉許多,唱的是另一套詞,好似在與她相和:“客枕恨鄰雞,未明時,又早啼,驚人好夢回千裏……”


    至此又是笛聲起,鬢雲的歌聲娓娓動聽:“雲山幾盤,江流幾灣,天涯極目空腸斷……”,她每唱一句,鬆令的應和都緊跟其後:“星河影低,雲煙望迷,雞聲才罷鴉聲起……”


    唱到收尾處,背對著站的鬢雲鬆令兩個人又轉過來對著唱,鬢雲聲動梁塵:“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鬆令的和聲聲細如絲:“冷淒淒,高樓獨倚,殘月掛天西……”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幾位客人都聽得入神,待鬢雲鬆令行了禮才回過神來,紛紛叫好,可算是把包廂內凝重的氛圍打破了。


    “把兩套詞融在一起,交織在一處,高聲透亮,低音承托,繁而不亂,一片宮商,妙得很,妙得很呐”,那位文士把酒一飲而盡,薛夜來稍稍鬆了一口氣,隻覺得後背汗涔涔的,“譜這曲子的人,有些巧思,不知可否讓蔡某一見?”


    金陵來的……姓蔡……


    薛夜來藏在袖子裏的左手已經握成了拳,要握得很緊才能穩住身子,依舊是笑得春風拂麵:“官人想見譜曲的人?這可巧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攬過念奴的肩膀,“是我們念奴娘子譜的曲,官人豈不聞,‘秦淮河邊趙盼盼,潯陽江上念奴嬌’?”


    念奴打扮得素淨,規規矩矩地行了禮,並未多話。那文士對念奴倒是真有幾分敬重,親手福念奴起身:“早聞念奴娘子芳名,今日有幸相會。聽說娘子歌聲如林籟泉韻,不想娘子所度之曲,亦是精巧絕倫,我敬娘子一杯”,他仰首喝了一觴梨花春,給念奴遞了杯清茶,“今日倉促,他日再來拜訪時,還想請娘子唱一曲,萬望勿辭。”


    “冷淒淒,高樓獨倚,殘月掛天西……”,錦袍青年適才一直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聽曲兒,現下還意猶未盡地哼著,抬手就讓賞,對著薛夜來笑得像隻眯了眼睛的狐狸:


    “到處都說,你們待月樓與別處不同,今日一見,確實不錯啊”,他清了清嗓子,盡管他在壓低聲調,薛夜來卻依舊聽得出來,這個青年的聲音有些尖細,“不愧東都玉樓春的手筆。你們東家可好?我倒是很想拜會一下玉大娘子。”


    他的笑甚至帶著難以言喻的嬌媚,薛夜來卻隻覺得寒氣直衝天靈蓋,玉姊姊名聲在外,提出想見她的客人不在少數,可這屋的客人不同,一個比一個不同……


    薛夜來心都要跳出來了,笑容卻隻微微僵了一瞬,剛要張口,沉默了一晚上的武人冷冷地攔住了話頭:“咱們此番竟是這樣閑的麽?人還沒找到,還是正事要緊吧?”


    “唱得不錯,酒也好,賞她們”,他幹脆利落地給身後的隨從一招手,看向薛夜來的目光依舊鋒利如刀,“都出去吧。”


    “校尉大人真真勤勉,倒襯得我們這些人敷衍塞責了。”


    錦袍青年冷哼一聲,沒再多話,薛夜來如釋重負,趕緊領著念奴她們謝賞,文士從始至終都溫文爾雅,隻是拍了拍薛夜來的手:“待月樓名不虛傳,待忙過了這陣,小可必要常來,到時再向念奴娘子討教。”


    薛夜來一行人出了商角調,她耳朵靈,門快關上時,她聽那錦袍青年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人準就在這一片,咱家已經回報金陵,你少裝模作樣的……”


    回了賬房,薛夜來的後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了,鬢雲一無所知,眉目間全是歡天喜地:“薛娘子,這桌客人來頭不小哇,賞了好多東西呢,他們說以後會常來,不知是真是假……”


    不知死活的蠢貨!薛夜來眉頭一皺想訓她,念奴作為管教她們的師父先開口:“今夜你們唱得很好,也晚了,都回去歇著吧,以後若這桌客人再來,還由你們伺候。”


    待她們都出去了,念奴懶懶歪到榻上:“薛娘子,這桌客人有些不太一樣,我在待月樓十五年,形形色色的客人見得多了,這幾位,嘖,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咦——”


    “這是怎麽說的”,她說到這才發現薛夜來的異樣,趕忙起身扶住薛夜來,臉上露出急切的神色,“薛娘子,是怎麽了呢?你手冷得像冰塊。有什麽不妥當嗎,可他們都和和氣氣給了賞錢,馬上就走了……”


    “沒有事。”薛夜來這麽說著,她發現自己連聲音都在抖。


    這麽多年,薛夜來在待月樓迎來送往,見慣了商人估客市井遊俠,見多了達官顯貴文人墨客,潑皮無賴紈絝子弟更是數不勝數,卻從未有這麽一刻,因著三個看起來和顏悅色的客人,就這麽渾身虛脫地靠到念奴肩上。


    念奴不知所措地摟著薛夜來:“您後背都叫冷汗浸濕了,這是怎麽了呢……”


    薛夜來還是說沒事,賬房門就叫人推開了,楊纖月像小兔子一樣蹦躂著進來:“薛姨,打烊了嗎?雨好大,我來陪你回家。”


    小呆兔子,這是她跟玉姊姊養了六年,快要養大了的小呆兔子。


    “你跑來做什麽!”


    薛夜來人也不抖了,聲也不顫了,衝過去雙手抓住楊纖月的肩頭,低聲罵她:“快回去,這麽大的雨,這麽黑的天……快回去……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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