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這麽個乞兒,大娘子是打哪兒撿來的呀?人雖醃臢難看了些,手腳倒還挺勤快。”


    天難得放晴,楊纖月依舊被勒令不許去威遠武館,薛夜來看不得她清閑,一早就把她拎到樓裏看賬本。謝瑤花也就光明正大地以“照看姑娘”的由頭待在賬房賴掉了早上的例訓。


    謝瑤花最神奇的地方就在於,她總能集懶和忙於一身。譬如她此刻懶洋洋窩在楊纖月身邊,手上麻利地剝了滿滿一碟瓜子,還能從賬房的小窗伸著個脖子四處瞧:


    “喏,這瓜子香,姑娘快吃……他犯白癲,臉上有白斑也就罷了,怎麽頭也跟被狗啃過似的,這裏禿一塊兒,那裏禿一塊兒的?”


    “大約還患了斑禿吧”,楊纖月知道謝瑤花說的是葉禮,她低頭抿著唇兒,不想讓謝瑤花看出自己在偷笑。她強按往下看的念頭,裝作渾不在意地撥著算盤,默默岔開話題,“花姐,你不去例訓真的可以嗎?”


    “姑娘,你的頭發好,油亮亮的又長又多。我聽後院采綠撚紅她們說,臨仙姐姐這陣兒天天掉頭發,你說她不會也得了斑禿吧?”謝瑤花的注意力就跟天上的雲一樣,飄來飄去的:


    “姑娘說什麽?哦,例訓啊,薛娘子這兩天不怎麽管我們,我又不歸三娘子和念娘子管,至於臨仙姐姐,我不去她不得高興壞了,說不定頭發都少掉一些呢。”


    舞姬的賣藝生涯要比歌女樂師短太多,雖說藝伎吃的都是青春飯,但舞姬這碗飯比別人更青春。一來人年歲漸長,難免筋骨僵硬,二來舞者自小苦訓,難免一身傷病,三十歲的歌女四十歲的樂師都不少見,但舞姬過了二十五就要思考退路了,潯陽城裏大大小小的酒樓行院,年過三十的舞姬一個都沒有。


    舞姬出身的薛夜來對楊纖月說得好:“臨仙那蹄子今年二十三,舞姬最當時就是十六七到二十四五這幾年,過了二十五,任你多火都得往下走。她心氣兒高,斷然不肯等過氣了在樓裏做教養師傅的,自然要壓著底下的小字輩,趕著這最後兩三年尋摸個好出路。”


    “……哇鬢雲姐姐又隻戴那枚舊銀蝶梳篦就出來了,天老爺,她真就一分錢不花啊,這梳篦她得戴五六年了吧……雙雙姐這身衣裳好看,嘖,她手真巧,每次畫在疤痕上麵的花樣都不重複……阿吉哥給客人講笑話呢?不知道講的啥……念娘子和三娘子出來了,哎喲喂她倆的熟客可真不少,當花娘當到這份上才叫功成名就呢,上了年紀都有客人記著你……”


    “喲嗬,豫章的林公子來了,他十天半個月地來一回,幹嘛不幹脆搬來潯陽住哇……這批生客這麽多人的?一二三……十五個……”謝瑤花一圈看下來,瓜子沒少剝,人也沒少品評,每說一句就往楊纖月和她自己嘴裏各塞幾顆瓜子仁兒,說著說著又說到葉禮身上去:


    “咦,那斑禿去哪了?後院打雜去了?這人挺有眼力見,他那副模樣,客人見了怕要不高興的。我覺得他過了查看期能留下來,姑娘說呢?不過他這白癲是個問題,聽說雜役怕那玩意兒會過人,這三天他一個人住柴房呢……”


    楊纖月不想謝瑤花過多關注葉禮,趕緊打住她,也從賬房的小窗外探頭往下看了一眼:“花姐,薛姨呢?你剛瞧見薛姨沒?”


    “沒……誒,薛娘子下樓了,合著薛娘子剛剛半天一直擱樓上呐?這群生客看著有點凶哦,誒,薛娘子領著他們上樓了……”


    楊纖月聽著,心裏有些七上八下的,她不太清楚葉禮為什麽要突然扮得那麽醃臢藏進待月樓,但她很清楚,若不是為著天大的事,葉禮斷不可能臉上抹鍋灰黃粉,用蛤粉畫了白斑,還剃成個半禿,在這裏穿著粗麻衣滿身大汗地幹髒活。須知大師兄平日最喜潔淨,重禮數,她和於朝一起坐在銀杏樹下時,大師兄總要皺眉頭:


    “懶懶散散不成樣子,小心地上落葉裏有蟲子。”


    “噓……”,楊纖月把食指豎在唇邊,像最靈巧的狸花貓兒一樣閃到賬房門邊,把耳朵貼在上邊仔細聽,等薛姨帶那群生客進了包廂她才對謝瑤花說:“花姐,我賬算完了,咱們往後院去,你不練舞是不行的,好歹壓壓腿下下腰,可別為了躲臨仙姐姐把前程都誤了……”


    謝瑤花歪在榻上還想躲懶,楊纖月趕緊嚇唬她:“薛姨上樓了,怕是馬上就要來對賬了……”


    實踐證明,薛姨無論何時都是威脅人的最佳利器,謝瑤花幾乎是飛進了後院的淩波閣:“姑娘我練功去了,姑娘等我一起吃午飯。”


    楊纖月也是一身雜役打扮,在待月樓裏行動並不招眼,她在後院四處轉悠,天近正午,待月樓座無虛席,正是最忙的時候,沒人有工夫注意到她,她輕輕巧巧往最偏的那間柴房去,一點聲響都沒出。


    “怎麽來了?”


    這柴房離後廚都有些距離,日頭高懸,這兒連一點遮擋都沒有,楊纖月的鬢角都滲出汗珠來了。葉禮穿著破舊麻衣,對著牆角一下一下幹脆利落地劈柴,說話還是冷冰冰的:“你不應該認識我。”


    楊纖月瞪了他一眼,像個普通雜役一樣彎腰碼柴垛子,聲音壓得再低也忍不住帶著氣:“當然是有事才來!前麵來了生客,十幾個,瞧著很凶,你盡量別往前麵去。”


    “知道了”,葉禮還是冷著臉,看不出是怕還是不怕,“不要再過來,聽到沒有?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楊纖月知道他是好意,但還是忍不住扁著嘴瞪他。所謂人靠衣裳馬靠鞍,葉禮平日衣冠楚楚舉止有度,自然是個翩翩貴公子。眼下這副尊容,加上一身烏漆墨黑打了補丁的粗布衣裳,混著他有意不及時清理的汗味兒,即使是楊纖月都覺得大師兄有些陌生。


    楊纖月自然一肚子疑問,但姨母要求她莊嚴發誓不問一句話,楊纖月張了張嘴隻好丟下一句:“有什麽事就學三聲貓叫。”


    葉禮沒再說話,楊纖月像真正的雜役一樣把幾摞柴垛子碼好,隨手往葉禮懷裏塞了兩塊油紙包著的酥糖,也不管葉禮皺眉“嘖”那一聲是什麽意思,轉身就走。


    楊纖月回到前樓,薛夜來沒在賬房,倒是江三娘在,正在給她的琵琶上弦。江三娘見了楊纖月就微微勾一勾嘴角:“讓你對賬,你跑哪玩去了?”


    楊纖月笑著給自己倒了碗清絡飲,又給江三娘也倒了一碗,親手遞給她:“三姨,你喝。我可不是去玩,我送花姐回去練功呢。”


    “小花兒啊?臨仙也是……”江三娘沒多說話,隻是輕輕搖頭,“近日你姨母薛姨精神都不大好,你可不許跟沒了籠頭的馬兒似的四處亂竄,所謂樂驕樂,樂佚遊,樂宴樂,損矣,你知道的吧?賬對完了就趕緊回去,你不好在樓裏多待的,知道嗎?有在樓裏逛的功夫,不如回去多寫兩篇字,多讀幾本書……”


    江三娘平日對人冷冷淡淡的,但是對著楊纖月就要念念叨叨,楊纖月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裂開,趕緊攔住她的話頭:


    “三姨,我曉得。我跟薛姨報完賬,就跟花姐回家陪我姨母吃飯去。三姨,薛姨呢?她沒在樓下,剛念姨也在尋她呢,薛姨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會分身術。”


    江三娘就皺眉:“應該還在商角調呢,烏泱泱十幾個生客,好像也沒點誰的花牌,就薛娘子陪著呢,這都好一會兒了。”


    楊纖月等得不耐煩,心裏越來越不安。


    前天姨母扮成個老太太,帶著楊纖月到於府去,那一番所見所聞,直把她看得眼花繚亂滿腹疑團。離開於府前,先有師父悄悄叮囑她:“呆兔子,好兔子從來不說話的,你懂吧”;後有於朝悄悄給她塞小紙條,打開就一個“默”字;再有不知什麽時候藏在她們回家的轎子裏的葉禮……楊纖月就覺得她的腦子壞掉了,完全動不了。


    姨母對葉禮出現在轎子裏卻接受良好,仿佛他就應該在這。他們坐著轎子先回了威遠武館,在孫師父的屋子裏,姨母一言不發手起刀落就把葉禮的頭發哢哢剪掉,楊纖月當時眼兒都瞪大了,隻怕葉禮要發作,還趕緊站到姨母身邊去:“大師兄,你……我告訴你,我這兩天天天練功,打架比前幾天厲害了我跟你講!”


    但葉禮眉都不皺一下:“你不應該認識我。”


    他對“來待月樓做雜役討口飯吃的白癲乞兒”這個身份接受良好,待月樓的雜役本就有不少是投靠過來的,葉禮的到來無人在意。隻有楊纖月在無人知道的角落痛苦地掙紮,她不敢問姨母,隻好把希望寄托在薛姨身上,可薛姨這幾天魂不守舍的,自從那晚見了嚇人的生客以後,薛姨表麵上看著還是伶伶俐俐,楊纖月卻知道,薛姨一沒外人就不自覺地走神……


    楊纖月越想越焦躁,想去商角調那間包廂外頭聽牆角的心已經完全按不住,不料她剛打開賬房的門,薛夜來就抬腳進來了。


    “薛姨,你……你大熱天的手這樣冷?”薛夜來臉色如常,甚至笑了一下,楊纖月卻能隱約看見,薛姨的虎口上有淡淡的月牙狀掐痕,那大抵是薛姨的指甲留下的痕跡。她扶著薛夜來,把薛夜來兩隻手捧到一起放手心裏捂著,“薛姨,沒事吧?那邊客人……”


    “你還沒回去?賬算完了?沒算完也趕緊回去”,薛夜來手冰冰涼涼的,人倒不像那天晚上那樣渾身打戰,她看起來仿佛一點異樣也沒有,還跟江三娘打了個招呼,然後也不多話,跟平日與楊纖月玩鬧似的推了推她,“快回去吧,哪那麽多話,不許貪玩。”


    薛夜來勁兒不小,楊纖月想反駁兩句,看看薛姨那寒潭一樣的眼神,又一次咽下想說的話,她還想著再磨蹭一會,不料樓下的阿吉慌慌張張地撞進賬房裏來:


    “薛娘子,了不得!聽說於老夫人剛剛歿了!客人們都趕著回去備禮吊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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