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今日是丁酉日,衝兔,夫人讓您今日不必到靈前去,就在房裏避著,晚上交過子時再去給老夫人守靈。”


    於朝一早起來就換好了齊衰喪服,正整理冠布纓呢,於夫人的貼身丫鬟就進來了。於朝聽了母親的吩咐,手一頓,點點頭他這兩天在靈堂為祖母哭靈,嗓子都有些啞:


    “我知道了,煩勞姐姐回稟母親,讓她安心。另外天熱得很,請父親母親萬要節哀,保重身體。”


    他說到這裏,踟躕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姐姐,不知道小叔叔那邊,今日可有回來?”


    那丫鬟隻是搖頭:“沒有呢,公子,這事兒您別摻和的好,老爺生著氣呢,您跟三爺再好,也等著老爺氣消了再說情罷。”


    她說著,匆匆忙忙去了,根本沒讓於朝從她嘴裏撬出點什麽有用的東西來。


    今日是於老夫人的送三之日,要請和尚道士誦一整天經,燒了冥衣紙屋以安亡靈。於朝眼睛有些腫痛,閉了眼仰躺在榻上,兩手墊著後腦,煩躁地翻來覆去,他對冥界不熟,實在是不知道這些舉措到底能不能讓祖母的亡魂安息。


    祖母本來走得就不甚安詳,姑母那日走後,祖母還睜著眼哭叫了兩天,三天前辭世之時,祖母壓根兒就沒合上眼。偏偏停靈才兩天,昨日父親和小叔叔就在祖母靈前當著滿堂前來吊唁的親友大吵一架,父親罵小叔叔冥頑不孝,要分家斷親,小叔叔罵父親固執涼薄,轉身奪門而去。


    素有詩禮傳家之美名的於氏子弟,就這麽明晃晃在親娘的喪儀上給賓客們演一出兄弟鬩牆,也不知要當幾年的笑柄。於朝煩得像炸了毛的貓,坐立不安,起身抬腿踢倒了小杌子,轉身一看書桌上他前幾日練的字,寫的卻是詩經小雅裏的半首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


    於朝那天寫到這就沒寫下去了,因為表哥來通知他:“我走了,你好好習武,過幾年練出個模樣了,咱們一塊兒打北燕蠻子去。”


    他說完轉身就走,於朝十五年順風順水的人生裏難得有一次慌得心如擂鼓,說話舌頭都捋不直:“表哥,你要哪裏去怎麽突然就走?什麽時候回來……”


    但葉禮不再回答,隻是往父親的書房去,於朝追過去時,父親甚至沒有轉身看他,言語鏗鏘簡短:“什麽都不要問。去給你祖母侍疾。”


    葉禮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朝甚至沒來得及跟他道一聲別。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外禦其侮……”,於朝將這兩句話翻來覆去念了幾遍,愈發窩火,把宣紙抓起來團成一團猶不解氣,幹脆給撕得粉碎全撒在地上,“外禦個屁!”


    想想祖母臨終前跟玉姑姑說的那些話,再想想父親跟叔叔昨日那副勢同水火的情形,於朝隻覺得心頭烈焰灼燒,這都是些什麽破玩意兒,還有表哥,說走就走連句話都不聽自己說完。什麽狗屁的棠棣之華!兄弟之情他/娘的跟笑話一樣!


    他這麽想著,卻把頭上的喪冠取下,取了黑布帩頭把頭發束起來,拿了一件素淨的外袍罩在喪服外,還把下雨天用的鬥笠也翻出來扣腦袋上。


    收拾停當,於朝找出壓箱底的小黃楊木匣子抱在懷裏,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門,往牆上輕輕一蹬就上了房頂,跟做賊似的貓著腰翻出去。


    於老夫人生榮死哀,這兩天上門吊唁的人絡繹不絕,於府上下人人忙得腳不沾地。葉禮離開前後那兩天,父親聽了一位遊方道人的建議,為了給老人家積福放走了家裏一批奴仆,其中不乏與於朝年齡相仿的小廝丫鬟。結果人放走了,老夫人沒留住,府裏人手不夠,現在是個人都得往前麵頂,後院沒留下幾個人,於朝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翻出了於府。


    祖母,對不住,於朝在心裏歎氣,他得去瞧瞧小叔叔,總不能就這麽讓小叔叔一個人孤零零地被父親趕走吧。


    他思量一下,熟門熟路摸到武館後巷,一提氣翻牆進了熟悉的院子。院子裏靜靜悄悄,木樁上落了不少葉子,刀劍架上空無一物,老銀杏樹枝蔓繁茂,碧綠滴翠,扇子一樣的翠葉間,有碧綠圓潤的銀杏果。


    不到十天前,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他還跟銀兔兒一起捉弄表哥呢,於朝想,才幾天沒來,這院子莫名像要吞噬一切的深淵巨獸一般,自己站在這裏,竟然有些後背心發涼。


    小叔叔大抵是不在這裏了,於朝想,秉著來都來了的精神,他推開裏麵那間於朝常住的臥房,桌上甚至有一層薄薄的灰塵。小叔叔昨天離了家沒來這裏,那他肯定去了……


    於朝心裏有些雀躍起來,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但又立刻板起了臉。笑是絕對不應該的,於朝想,祖母去世才三天,如果不是日子衝撞到了,自己現在應該跪在靈前哭。


    這麽要緊的日子,母親讓他在屋裏暫避,他不僅偷偷出門還要出城,這要是被人認出來捅到父親那裏,父親不把他打死才怪。於朝壓低了鬥笠,快步往福星門那邊走,早去早回方為上策,好在進出城門的行人大都是行色匆匆,他混在人群中絲毫不起眼,一路走過來,倒是聽到不少人在議論於家的事了。


    “聽說了嗎,都說於老夫人都是叫於三爺氣的,放著好好的書不讀,非要去做行腳商人,又不肯娶房正經媳婦,天天擱待月樓混。於老夫人怕是到死都放心不下,難怪太守大人生氣……”


    “太守大人這回是動真格的,聽說昨兒已當著宗親的麵說了,跟於三爺分家各過各的。這事你說多出奇,太守大人一向很護著這個兄弟的呀,難道都是假的?不會是親娘一死,就要把親兄弟逐出家門獨占家產了……”


    “你可別亂說話,太守大人光風霽月!”


    於朝聽得恨不能咆哮三聲,又聽見有人說:“聽說天子派了宣撫使去豫章那邊,不知道會不會來咱們這裏,要是來了,太守大人……”


    於朝跟著人群走到城門口,那人話音未落,便有一隊快馬從城外衝進來,見了人不避讓也不拉韁繩,直挺挺地揚起馬蹄就衝過去,濺了於朝一身塵土。有人躲閃不及摔倒在地,路邊的小攤被踏倒了好幾個,有婦人孩子受了驚發出啼哭聲,這隊人馬就仿佛無事發生一般,嘚嘚嘚地往前衝。


    於朝估摸著足有好幾十匹快馬,他聽見城門口的守門校尉說:“快去報,金陵那邊來人了,他們拿的是相爺的令牌……”


    金陵那邊?相爺的令牌?於朝不由得有些不安,在威遠武館時那股子無端的涼意又開始侵襲他的後背心。


    見了小叔叔快去快回罷,他想著,莫名回頭望了一眼城門。城牆青磚累累,晨光下“福星門”三個字顯得有些斑駁,回頭要跟父親說,得拿紅漆把這幾個字重新描一遍。


    父母兄長對於朝一向管教嚴格,待月樓他是不敢去的,他憑著記憶七拐八拐,找到那間爬山虎像瀑布一樣鋪滿了整整一麵牆的院子,不假思索地一蹬牆就翻了過去。


    “小兔崽子,青天白日地敢翻牆,老子打死你!”


    於朝剛翻過院牆,電光火石間,一道拳風呼嘯而至,於朝本能般就地一滾躲過這一拳,又是一腳踢過來,於朝擰腰躍起堪堪避過,一看是位獨眼老頭兒,知道他是楊纖月說過的獨眼夏爺爺,趕忙邊格擋邊解釋:


    “夏爺爺,我,我是銀兔兒的師兄,我來找小師妹的……”


    “快停手!”


    “夏爺爺,那是我師兄!”楊纖月的聲音脆如鶯啼,她像一陣風一樣閃進於朝和夏爺爺中間,夏爺爺完好的那隻眼睛鋒利如箭鏃,看向於朝那瞬間有寒芒一閃而過,他抿了抿唇,收手把手背到身後,轉身門房時,於朝聽到他啐了一口輕輕說:


    “又一個於家的小滑頭。”


    “師兄,你怎麽大早上的翻我家院牆”,於朝幾天不見楊纖月了,上次在於府那次奇怪的碰麵連話都沒能跟她說兩句,現在一聽她的聲音,忍不住就咧開嘴笑,楊纖月蹦蹦跳跳抱住他的手臂嘰嘰喳喳,“師兄,你來找我的?有什麽事嗎?你現在不應該忙得很嗎?怎麽有空來找我呢?”


    “我來找我小叔叔的”,於朝一肚子心事,可還是忍不住笑著捏捏楊纖月的耳朵,“我去武館找他,他沒在,我猜他在待月樓,我不能去……所以來找小師妹幫忙。”


    楊纖月聞言皺了眉頭:“你找師父?師父昨天是來樓裏了,看著喝得跟隻醉貓似的,說話荒唐得很,說什麽他才不是藉祖業的軟腳蟹,他明天就離了潯陽自己開宗創祖去,再不回來了。不過……”


    她看了於朝一眼,眼神狡黠得像隻小狐狸,悄悄在他耳邊說:“……不過,師父一點兒沒醉,我猜他故意這麽說的,也不知道說給誰聽的……”


    電光火石間,於朝仿佛又有些恍然,他豎起一個手指頭堵在唇上,也悄悄在楊纖月耳邊說:“小師妹,他們不知道搞什麽名堂,咱們少管的好。”


    “但是”,楊纖月咬著唇看於朝,大眼睛裏全是憂慮,“他昨天晚上跟薛姨吵架了,真吵架,倆人都哭了,師父就走了,昨晚沒住在待月樓。你說,他沒在武館,那……”


    “那他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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