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黃昏,往日正是待月樓急竹繁絲鼓吹喧闐之時,此刻樓中卻一片詭異的靜默,寥寥幾桌客人喁喁交談,聲音都壓得極低,跑堂的夥計們個個低眉順眼,上菜撤碟子都輕手輕腳的,似乎一旦發出一點聲響,就會有潑天大禍從天而至。


    大雨連著下了三四天,今日風小了些,天邊卻依舊時有驚雷起,薛夜來帶著江三娘和念奴在後院巡了一圈,確保每個花娘伶人都老老實實待在房間裏,又往後廚跨院下房都走了一遍。薛夜來一處又一處地看過去,路過挽了袖子紮了褲腳,滿臉滿手都是白斑,耷拉著腦袋認真刷著鍋的葉禮時,她輕輕抬了一下眼瞼,什麽也沒說。


    “薛娘子,前樓後院都吩咐了,哪個敢多嘴的,吊在梁上抽一頓鞭子趕出去”,江三娘說話的聲音輕輕的,“你看……”


    “姑娘們不論身價,哪個這幾日敢隨意出門,也一樣,抽一頓趕出去”,薛夜來回頭朝後院張望,屋簷下兩盞昏暗的紅燈籠,懸於簷角的驚鳥鈴在風中發出“叮鈴叮鈴”清冷的聲音,薛夜來把江三娘的兩手合在掌中,輕輕拍了拍,“三姐,你就在後院看著,有你在我也放心。”


    江三娘一向不愛與人碰觸,被薛夜來握住雙手,一時有些愣怔,薛夜來卻隻是彎了彎唇,看著這位端肅持重的姐姐,又抱了一下她的肩膀,拉著念奴往前麵去了。


    “城門開了,聽說了嗎?昆吾衛把城裏各家各戶翻了個底朝天……”


    “……昆吾衛從不出京的,怎麽這次……”


    “你們說,這於大人,是犯了什麽事啊?於府被圍得密不透風,昆吾衛和皂甲軍……”


    這桌客人聲音壓得隻剩氣音,可薛夜來還是拉著念奴上前,她推了推念奴,念奴便溫柔婉轉地笑道:“奴給幾位爺斟酒,這是新釀的梨花春,幾位爺嚐嚐。”


    這幾位都是熟客,曉得念奴這幾句話的意思,紛紛住口飲酒,輕聲說起些不相關的事來,薛夜來跟念奴這才賠著笑去照看別桌的客人,念奴湊在薛夜來耳邊小聲問:“薛娘子,我剛剛那樣說沒錯的吧?”


    “錯是沒錯”,薛夜來難得如此耐心,如此和顏悅色,“你要是再陪一杯酒就更好了。”


    三日前變故忽至,皂甲軍守住了待月樓的前後門,緣由倒也很說得過去——於諺是待月樓常客,宣撫使大人有事問於諺,故此派皂甲軍在此,隻等於三公子來了,請他前去回話。


    皂甲軍這麽一駐守,哪裏還有人敢登門,現在大堂裏這屈指可數的幾桌客人,還是因為那日猝不及防封了城,又兼著風雨大作,有些人回不得家,有的人上不得船,隻好在待月樓中暫住了。


    “薛娘子”,阿吉被皂甲軍幾番搜身才進了門,他是個機靈小夥兒,玉樓春不敢離開小院又放心不下樓裏,便讓阿吉兩頭傳話,“玉大娘子說,若無什麽事,今日還是早些打烊為上。”


    雨勢並未減緩,天已是快黑了,薛夜來那顆狂跳了一整天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頗有一種又賺了一天的鬆快,她吩咐阿吉和念奴:“還有這三四桌客人,等他們用完飯,就收了碗碟打烊……”


    “哢哢嚓哢嚓——轟隆隆——隆隆——”


    巨雷似乎是在腳底下炸開,薛夜來甚至覺得地晃了幾晃,而隨著雷聲一並愈來愈響的,是“嘚嘚嘚”的馬蹄聲。


    大堂裏連竊竊私語的聲音都停了下來,薛夜來一下子握緊了念奴的手,念奴轉過頭來,柔和的眉眼中全是不解,薛夜來卻已經無意替她釋疑,隻是輕輕附在念奴耳邊說:“我知道你臉皮薄膽子小,你得咬咬牙,曉得吧,沒法子的時候就得咬咬牙。”


    薛夜來一襲紅裙明豔照眼,她扶了扶鬢邊白色玉簪花,搖著扇子,兩手的鐲子叮叮當當地響,她笑盈盈地到門前迎接她心中有數的不速之客:


    “列位大人萬福,列位大人騎馬顛簸,不知可要用點餐食?”


    十數位身穿花鈿繡服,腰挎昆吾刀的昆吾衛帶著不少衙役官差,進了待月樓大堂就開始盤問尚在用飯的客人,門口駐守的皂甲軍有些不滿,領頭的百夫長皺了眉對昆吾衛的郎官說:


    “我們這三日都在此守著,並無可疑人等,那於三與他的狐朋狗友並沒有來。”


    昆吾衛郎官像是歪了一下嘴角,頗有幾分不屑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們奉宣撫使大人之命,潯陽城內外一應所有商鋪民宅都要搜一遍。”


    “這樣啊”,皂甲軍的百夫長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算上老子。”


    薛夜來隻是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真奇怪,薛夜來想,她這些時日慌得時時打冷戰,總要盡力掩飾,事到臨頭,她竟又能嬌豔動人地笑得嫵媚:“都要搜一遍嗎大人,小店搜起來有些麻煩,那奴帶您去?”


    “你帶路吧,都給老子閉嘴——”,昆吾衛郎官對薛夜來倒是有兩分好臉色,帶人跟著薛夜來上二樓,十幾個昆吾衛倒是無二話,那些個衙役公差便有些唧唧歪歪,那郎官一把昆吾刀“嘩啦”一聲半出刀鞘,滿堂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薛夜來領著這群人,從大堂的客人搜到二樓的客人,再領著他們往後院搜,念奴在薛夜來身邊,很努力地扯著嘴角給這群活爹賠笑,阿吉的腰跟斷成了三截似的,點頭哈腰地在前麵帶路。


    薛夜來闔了闔眼,葉禮在後廚側邊刷鍋,也不知道刷得怎麽樣了,玉姊姊沒有告訴她這孩子是誰,但薛夜來的腦子很清楚,玉姊姊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阿夜,那個得了白癲的小乞兒,臉上難看尚在其次,身上的白癲若過了人就麻煩了,你讓他少見人。”


    少見人,怎麽少見人?這群人適才盤搜住店的客人們時,就差把客人們的褲衩子都仔細看一遍了。


    “這邊住的是我們當紅的姑娘,都是芳華榜上留了名的”,薛夜來紅衣蹁躚,她有些佩服自己,此刻竟還能語調如此輕快,“一會兒搜完了,大人們若是要吃點東西歇一歇,也可以點她們唱唱曲彈彈琴,跳跳舞解解悶……”


    花娘們見了官差沒有不哆嗦的,有幾個沒出息的便當場嚇得帶上哭腔,就是鬢雲也是紅了幾年的,見了這種場麵回話也回得斷斷續續,一圈搜下來,昆吾衛的郎官就先有些頂不住:“怎麽沒完沒了的?你們這還有多少人?”


    “大人息怒”,薛夜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一點點惶恐,“還有半數花娘的房間沒去,另有幾十位樂師伶人,後院大幾十個雜役跑堂,另有夥房二三十人……”


    昆吾衛郎官一拍昆吾刀:“他/媽/的,什麽玉樓春玉樓夏,一個破落煙花女還搞出這麽多名堂!”


    他話音未落,皂甲軍那邊的百夫長就把手中的紅纓槍往地上重重一頓,他虎目圓睜,橫了那郎官一眼:“宣撫使大人讓搜,那搜就是了,搜完這家,還有別家等著呢。你小子滿嘴胡唚,是想偷懶不成?!”


    阿吉,念奴和江三娘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低著頭朝薛夜來這裏看過來,薛夜來卻有些明白這兩尊大神話中的機鋒,也許,也許那一線生機就在這裏……


    昆吾衛郎官與皂甲軍百夫長對視一瞬,就雙雙移開眼,昆吾衛郎官冷聲朝薛夜來喝道:


    “把剩下的所有人都叫到此處來集合,你們——”,他點了幾個昆吾衛,指著那群麵露倦容,偶有一兩聲抱怨的雜役官差,“帶人到剩下的房裏一間一間給我仔細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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