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林的邀請並不算突然,誠如他所說,早在當初杜峰央求林朝陽寫小說時,他就許下過承諾。


    隻要林朝陽的小說寫的好,就可以把他調到部隊來。


    林朝陽從始至終沒把杜若林的話放在心上,這倒不是他輕看杜若林,而是他壓根沒考慮過到部隊來。


    杜若林的話引來了眾人的關注目光,大舅哥陶玉成插話道:“大舅,你說的是真的嗎?”


    “你大舅我什麽時候說過假話?”杜若林回了陶玉成一句,又看向林朝陽,滿眼都是欣賞。


    “朝陽,在我們部隊的待遇肯定是要比你在地方或者學校好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而且進了部隊,出作品了不光能拿稿費,還能提幹,這可比你在學校裏強多了。”


    麵對杜若林的耐心勸導,林朝陽沉吟不語。


    他不說話,坐在另一邊的陶母臉上卻隱約露出幾分急切。


    “他怎麽回事?”她低聲問陶玉書。


    陶玉書知道母親問的是林朝陽為什麽會猶豫,她明白在母親的眼中,或者說在大多數人都眼中,現在大舅想把林朝陽調進部隊,幾乎可以肯定一進去就會帶軍銜,未來有了成績說不定還會再升,怎麽看都要比在圖書館當個臨時工強多了。


    但陶玉書同樣也了解林朝陽,他這個人看似懶懶散散,不爭不搶,但卻有著一套自己的觀念,《論語·子路》說:君子和而不同,便是如此。


    以林朝陽的性格和脾氣,他恐怕很難適應部隊工作的風格,更不太可能為了榮譽或者待遇而選擇進入部隊。


    “朝陽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別操心了。”陶玉書不想讓母親影響林朝陽,如此說道。


    “什麽叫我不用操心?他要是有個好工作,我用操心嗎?你們一個個的死腦筋,去部隊是多好的機會?”


    陶母絮絮叨叨的說著,見林朝陽仍在遲疑,忍不住就想起身。


    陶玉書一把拉住了她,“你幹嘛去?”


    “你管我幹嘛。”


    “你就別跟著添亂了,朝陽他不會去部隊的。”


    “你……”


    陶玉書的表現讓陶母又急又氣,正要訓斥,那邊的林朝陽就開口了。


    “大舅,感謝您和部隊首長們的賞識。不過我這個人性格比較散漫,恐怕適應不了部隊的工作和生活節奏,到時候可能反而不美。”


    林朝陽語氣鄭重,大家都能看出他剛才的遲疑顯然是經過了一番考慮的。


    聽著他的話,大舅哥陶玉成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遺憾的輕歎,然後立馬被一旁的趙麗懟了一下。


    杜若林臉上露出幾分不甘,問道:“真不來?來了部隊,住房不是問題。”


    他的話讓周圍幾個年輕人怦然心動,不光是在後世,現如今的人們也同樣被住房問題困擾著。


    福利分房理論上人人都有資格,可這年頭分房也得論資排輩,工齡、工作表現、職務……


    大家都被條條框框卡著,你要是在單位人際關係還處不明白,你就等吧,十年八年都是它,可能孫子都出生了也不見得能分到新房子。


    當然了,單位肯定不能讓你住大街上,那不是還有宿舍嘛。


    “朝陽!”大舅哥叫了林朝陽一聲,身為過來人,他太明白沒有自己的房子的難處了,所以忍不住出聲提醒。


    林朝陽衝著大舅哥笑了笑,然後看向杜若林。


    “大舅,部隊能給解決住房問題,那當然是大好事。但我明白,部隊看重我是因為我的創作能力。


    實不相瞞,《高山下的花環》隻是偶爾為之,我不打算在軍事題材的文學作品上花費太多的精力。


    我現在要是進了部隊,等以後領導布置任務的時候寫不出來,不僅是給自己找不痛快,恐怕也會讓您為難。


    所以……”


    林朝陽說到這裏,舉起了酒杯,“感謝您的美意。”


    “唉!”


    看明白了林朝陽的態度,杜若林麵色平靜,隻是歎了口氣,說道:“可惜了,你這個水平,不進部隊可惜了。”


    杜若林這一聲歎息歎到了桌上好幾個人的心裏,陶玉成、陶母,包括陶玉墨,大家其實都盼著林朝陽能夠答應杜若林的邀約。


    畢竟憑著創作才能進部隊,又有杜若林在,怎麽看都比窩在燕大圖書館強。


    “哈哈!”這時陶父突然發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大哥,我這個女婿,在文學一道上是有些天賦的。部隊當然是好地方,可對他來說卻不見得是好去處。”


    陶父為人沉穩,平時很少侃侃而談,更別提說什麽張狂言語,可此時他喝了幾杯酒,麵放紅光,似乎敞開了心扉,竟然給了林朝陽如此高的評價。


    杜若林聽了他的話,也發出粗獷的笑聲。


    “有個好女婿把你顯擺的!罷了,既然朝陽誌不在此,那就當我沒說過這個話。


    來,咱們爺倆喝一個!”


    杜若林說完舉起酒杯,與林朝陽碰杯後一飲而盡,林朝陽見狀也連忙幹了杯中的酒。


    “唉,朝陽怎麽想的,這麽好的機會。”大舅哥陶玉成不無遺憾的低聲說著。


    趙麗說道:“朝陽是個有主意的人,你就別管人家怎麽想的了,他考慮的肯定比你周全。”


    “你這話說的,我考慮的怎麽就不周全了?”


    “你……”


    大舅哥夫妻倆悄聲拌嘴,那邊陶母臉色難看,嘟囔道:“死腦筋!”


    “媽,你別說了!”陶玉書皺眉說道。


    陶母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母親不再說話,但陶玉書的眉頭依舊沒有舒展。


    剛才在大舅杜若林說出給林朝陽解決住房問題時,其實她是心動了的,那畢竟是可能關係到他們夫妻幾年甚至是十幾年的生活水平的問題,陶玉書怎麽會不動心呢?


    可在最後關頭,林朝陽還是毅然的拒絕了大舅給出的條件。


    那一刻,陶玉書內心既有與住房失之交臂的失落,也有對林朝陽獨斷專行的些許不滿。


    但她心裏又明白,這樣的決定可能是最適合丈夫的。


    同時她也為林朝陽在這種物質條件的誘惑麵前表現出的定力而感到驕傲。


    這就是她陶玉書選擇的男人!


    吃完飯,陶家人離開了杜家的二層小樓。


    杜若林此時帶著幾分酒氣坐在家裏的沙發上,閉目養神。


    今天杜若林請了炊事員來,不需要祁紅英操心,她過來給丈夫泡了杯茶。


    杜峰不顧母親的目光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牛飲而盡,“可把我給渴壞了!”


    “誰讓你喝那麽多酒了?你爸今天是請你姐夫。”祁紅英沒好氣的說道。


    “媽,你這麽說的不對了。當初要不是我央求我姐夫,他也不會寫出《高山下的花環》。”杜峰說著,麵露自得,“要是沒有我,哪有這部小說啊!哪來我姐夫的這頓飯?”


    “你這臉皮也不知道隨誰了,厚的像城牆!”


    挨了祁紅英一句罵,杜峰卻嬉皮笑臉,“隨我爸了唄!”


    被點到名字,杜若林睜開了眼睛,杜峰頓時噤聲。


    他看了看父親的神色,問道:“爸,你說我姐夫為什麽不想進部隊啊?”


    杜若林掃了他一眼,“你覺得是為什麽?”


    “我這不是問你嗎?我看我那些戰友,為了留在部隊、為了提幹費盡了心思。


    您想把我姐夫調部隊來,保他一個尉官沒問題吧?以後多出作品,說不定能成校官。


    我姐夫他是不是礙於姑父的麵子啊,當時他進城……”


    林朝陽進城能被安排在燕大圖書館是因為陶父的原因,如今一朝得意,毫不留戀的進了部隊,好像有點卸磨殺驢的感覺。


    杜峰的話沒說完,但在場的杜若林和祁紅英都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祁紅英說道:“我看不像。你爸說調朝陽進部隊的時候,他表麵猶豫,可根本沒有什麽情緒波動,顯然是壓根就沒考慮過進部隊的事。”


    她說著看向了杜若林,“老杜,你看呢?”


    一直沒說話的杜若林喝了一口茶,緩緩開口道:“猜來猜去,朝陽不都已經說很清楚了嘛!”


    “您是說我姐夫真是單純不想再寫軍事題材的小說和報告文學?這有什麽不好的?既能拿稿費,又能提幹!”杜峰很是不解。


    杜若林蔑了兒子一眼,“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杜峰埋怨道:“爸,您誇我姐夫就誇我姐夫,別損我啊!”


    “你從小到大聽你姑父誇過幾個人?”


    杜峰努力回想,“嘶,好像還真沒幾個,要不說還得是親女婿……”


    “滾蛋!”他的話被父親打斷,杜若林皺著眉頭,不怒自威,“整天就是這些小肚雞腸!”


    早在杜若林罵“滾蛋”的時候,杜峰就本能的跳了起來,見父親沒解皮帶,他才放下了心。


    “去去去!”祁紅英攆他上樓。


    轉過頭就見杜若林歎了口氣,“還沒差上一歲,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呢!”


    祁紅英自然知道他是在拿兒子給外甥女婿比,她沒好氣的說道:“龍生龍,鳳生鳳。”


    杜若林被她陰陽怪氣的懟了一句,也不見怒罵兒子的氣勢,渾然沒聽著一般,俯身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感歎著說道:“朝陽表麵隨和,內心清高,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創作還要受人約束。”


    祁紅英聽著點了點頭。


    陶家人出了軍區大院,坐在回程的公交車上。


    林朝陽和陶玉書坐在一起,他低聲說道:“剛才對不起,都沒有跟你商量就拒絕了大舅的邀請。”


    林朝陽的主動道歉讓陶玉書心裏暖了一下,她說道:“拒絕那麽好的條件,我還挺佩服你的。”


    “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麽要拒絕?”


    陶玉書的笑容溫婉而明媚,“我相信你!”


    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


    夫妻倆深情凝望,手緊緊的握著。


    後座一直在前傾著身子偷聽二人說話的陶玉墨被塞了一嘴狗糧,默默的調整好了坐姿。


    我當說什麽知心話呢,大庭廣眾的也不害臊!


    此時坐在前排的陶母語氣帶著埋怨說道:“他不知道輕重,你怎麽也不知道勸勸他?還火上澆油!”


    陶父臉色紅潤,眼神有幾分醉態,呢喃道:“你這個女婿啊,主意大的很,心也大的很。”


    “什麽意思?”


    陶母再問,陶父卻不回答他了,倚在她的肩上睡了過去。


    陶母皺著眉頭,有些嫌棄,但還是把丈夫的頭往自己這邊擺了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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