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彷徨時總會猶豫不決,穿越到七十年代兩年多時間,其實林朝陽並沒有什麽篤定的目標去實現,更多的是一種隨波逐流的心態。


    就好比那些被揠苗助長了十二年的孩子,好不容易上了大學,隻想躺平擺爛。


    這一年多他習慣了在燕大的工作和生活,也習慣了兼職寫作賺點外快,平時也不覺得什麽,可當有一個看似更好的選擇擺在麵前的時候,他卻沒有任何心動。


    在那一刻,林朝陽知道了自己應該如何選擇。


    不同的選擇擺在你麵前,有時候你其實並不需要知道你想要哪個,隻需要知道你不想要哪個就夠了。


    在林朝陽的內心,至少目前在燕大的工作和生活是他所喜愛的。


    趕在十一前的最後一天,林朝陽又跑了一趟人文社,將吳祖緗寫的序言交給李曙光。


    “吳祖緗?你跟他關係好?”李曙光看著文章的署名,十分驚訝。


    林朝陽當然不能說這序言是好了潤筆費的,“還成,樓上樓下的鄰居。”


    “哦,對了,你也是燕大的。”


    李曙光感歎了起來,“還是你們在燕大工作好啊,隨便拎出來一個同事,可能都是名震一方的大師。”


    大師也要潤筆費,這誰能想到,林朝陽心裏偷偷的吐槽著。


    聊了幾句,林朝陽本以為這就算完事了,沒想到又被李曙光給拉住了。


    “朝陽,你那部《高山下的花環》最近廣受歡迎啊,有沒有想過出個單行本?”


    人文社願意給他的小說出單行本,林朝陽當然高興,又能收稿費了。


    不過因為《高山下的花環》題材和內容的特殊性,他也不敢冒然答應,回頭還是問問大舅杜若林吧。


    了解了情況,李曙光點了點頭,“你考慮的很周到,是應該通個氣,那我回頭等你消息。”


    “好。”


    兩人在辦公室聊完了事,林朝陽本想離開,卻被隔壁的《人民文學》的崔道義叫住了。


    “朝陽,最近動筆沒有?”崔道義問。


    林朝陽搖了搖頭,“沒有。”


    “想法呢?有沒有什麽想法,我們可以交流交流。”


    “今年剛寫了兩部中篇,哪有那麽多的想法啊!”


    林朝陽前兩天才剛把答應《收獲》的那份稿子郵出去,這幾個月他就沒停過筆,最近隻想好好放鬆摸魚。


    崔道義聞言很是遺憾,“你們年輕人思維活躍,有了想法還是要及時動筆。”


    兩個人正說著話,就聽見走到編輯部門口的王扶高興的喊著道:“老崔,瞧我把誰給你請來了!”


    兩人循聲望去,見王扶引著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走進編輯部。老者頭發花白,上身著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下身是黑色長褲,腳下布鞋,無論是衣著還是氣質都很樸素。


    崔道義站起了身,還沒等他開口,王扶便道:“燕京京劇團的汪曾琪同誌!”


    崔道義走上前跟汪曾琪握了握手,他和汪曾琪早些年就認識,那個時候崔道義才剛剛參加工作。


    兩人寒暄了幾句,崔道義又給汪曾琪介紹起了身邊的林朝陽。


    “這位是林朝陽同誌,筆名你應該聽過,許靈均!”


    汪曾琪麵露訝色,“沒想到紅遍大江南北的許靈均竟然是這麽年輕的一位同誌。”


    “您過獎了。我看過您的散文,寫的真好。”林朝陽客套了一句。


    聞言,汪曾琪的臉色更訝異了。


    汪曾琪出身西南聯大,從1940年便開始寫小說和詩,早年頗有才名。但因為創作難以糊口,便委身在聯大同學辦的中學裏當了幾年老師。


    建國前夕他參加了四野南下工作團,算是參加了革命。50年調回燕京,成了燕京市文聯的文學編輯。


    當時燕京市文聯先後搞了兩個刊物,便是如今《燕京文藝》的前身。後來他又調到了民間研究文學會,任文學編輯,就為了漲兩級工資。


    民間文學研究會有自己的刊物《民間文學》,汪曾琪在任編輯期間,寫了不少散文,散見於《詩刊》《人民文學》《燕京文藝》等刊物上。


    但在之後,政治環境波雲詭譎,汪曾琪吃了不少苦頭,雖有不少創作,但都集中在了京劇樣板戲領域,都算是集體創作,蹉跎了些年華。


    他訝異之處是在於,以林朝陽的年紀能看過他的散文,必然是博覽群書才有可能。


    這個時候五十年代的雜誌、期刊可不是誰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


    “我在燕大圖書館工作,閑暇之餘喜歡看書。”林朝陽笑著解釋了一句。


    汪曾琪了然的點了點頭。


    後世人知道汪曾琪的大名,大多是因為《受戒》,八十年代初汪曾琪憑借在文壇名聲大噪,此後又發表了一係列頗具影響力的小說和散文,成為八九十年代文壇舉足輕重的作家。


    現今這個時候,汪曾琪才從嗡嗡嗡的泥濘中掙脫出來,連一篇像樣的作品都沒有發表過。


    多年的蹉跎讓汪曾琪在當今的中國文學界名聲不彰,但對於燕京文學界的老人兒來說,他的名字卻並不陌生。


    在《燕京文藝》時,他是老舍先生的得力幹將;在《民間文學》時,他雖名為編輯,實權卻是編輯部主任;哪怕是在燕京京劇團樣板團時,參與創作的也是《沙家浜》這樣的知名劇作。


    拋開政治的因素不談,汪曾琪在燕京文壇的名聲不算小,交遊的也都是林錦瀾、鄧友枚這樣的名家。


    他今天來《人民文學》,也是王扶幾次登門相邀,看中了他新寫的小說《騎兵列傳》。


    這部小說是根據1974年他在草原采風,寫京劇《草原烽火》劇本時,在內蒙古了解了幾個老幹部的革命經曆寫出來的。


    恰逢其會,林朝陽與汪曾琪聊了幾句,然後便向崔道義告辭。


    送完了序言,《小鞋子》的單行本出版就沒有林朝陽需要操心的地方了。


    這個十一,他沒有休息。平日裏同事們沒少替他頂班,他偶爾也得還還人情了。


    這天上午,他倒是在圖書館前見到了久未見麵的阿毛,不過跟以前的樂觀開朗比起來,兩三個月不見,阿毛看起來憂鬱了不少。


    “阿毛!”林朝陽隔著老遠衝阿毛招了招手。


    兩人走到對麵,林朝陽問:“好長時間沒見,你幹嘛去了?”


    “嗨,林。”阿毛跟林朝陽打了個招呼,臉色憂鬱,“沒什麽,出門旅行,然後回了一趟美國。”


    林朝陽首先察覺到的是,阿毛的漢語流利了不少。他看出阿毛情緒的低落,但人家不想說,他也不好多問。


    閑聊了幾句,他便準備去館裏上班,轉身後卻聽到阿毛在叫他。


    “林,你說,人類的共產主義理想是不是永遠也實現不了了?”


    憂鬱的大金毛突然問出這麽有深度的問題,讓林朝陽猝不及防。


    “為什麽會這麽問?”


    大金毛的表情遮遮掩掩,“沒什麽。”


    林朝陽一看,孩子這是遇上事兒了啊,得好好開導開導。


    “阿毛,你知道‘理想’這個詞在漢語中是具體什麽意思嗎?”


    阿毛搖了搖頭。


    “理想,是對未來事物的美好想像和希望,是對某事物臻於最完善境界的觀念,所以你可以把它理解為人類為之奮鬥的最高目標和追求。你知道它最常與什麽詞匯聯係到一起嗎?”


    阿毛又搖了搖頭。


    “奮鬥、追求、犧牲,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


    林朝陽的眼神神聖而莊重,逐漸感染了處於低落情緒中的阿毛,他嘴裏念叨著:“理想、理想……”


    見阿毛被自己忽悠的有了點精神頭,他這才問道:“你這段時間到底幹嘛去了?”


    阿毛臉色遲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去旅遊了。”


    “在美國?”


    “中國。”


    林朝陽表情詫異,“你怎麽做到的?”


    “我搞了個假的介紹信。”


    林朝陽臉色更加震驚,他震驚於阿毛的膽子,也震驚於自己還能在燕大看到他。


    “具體給我說說,到底怎麽回事啊?”


    好奇乃人之天性,林朝陽遵從內心的召喚,這不能叫八卦。


    “就是……”


    之前阿毛在林朝陽的忽悠之下,對於*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每天除了讀毛選,還要鍛煉身體,如此過了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在精神和身體兩個層麵上都逐漸達到了一個*命者的要求。


    於是就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到中國最廣大的農村地區走一走,看一看。


    這年頭國家對於外國留學生的管理非常嚴格,大多數留學生們的活動範圍僅限於燕京市,連他們到陪住的同學家吃飯都需要經過留學生管理辦公室的審批,更何況是這種長時間的外出旅遊。


    阿毛幹脆偷偷在留學生管理辦公室搞了一張空白的介紹信,又弄了個假章,趁著暑假就這樣大搖大擺的出了燕京城。


    他乘著火車一路南下,途徑河北和安徽,足足逛了半個月時間,才被當地政府看出貓膩,親自打電話到燕大來核實。


    結果發現阿毛根本沒有得到燕大的許可,直接就被當成間諜給抓了。


    這年頭涉及到外國人的都是大事,當地也不敢拿阿毛怎麽樣,把他送回了燕京。


    回到燕京後,阿毛被關了三天,最後是在美國待史館的斡旋下才被放了出來。


    一場魔幻的旅行到此為止,被放出來之後,阿毛有些心灰意冷,趁著暑假還有些時間就回了一趟美國,開學之後再次返校,最近這段時間過的渾渾噩噩。


    據阿毛所說,他的心灰意冷倒不是因為被抓或者遭受了不公待遇,而是南下的一路見聞,讓他對於心中堅持的共產主義理想感到幻滅。


    留學以來,他一直待在燕京,這裏雖然相比西方國家算落後,但好歹是城市,有著工業文明的基礎底蘊。


    可阿毛這一路跑了很多貧窮落後的農村地區,美好的理想與骨幹的現實碰撞,將他那初生的理想主義碰了個粉碎,到現在都沒緩過勁來。


    他想不明白,都建國三十年了,為什麽中國還有那麽多貧困落後的地方?


    林朝陽沒想到阿毛竟然真的身體力行踐行著自身的想法,感受著這個外國小夥子的認真,林朝陽心中也有些不好意思,之前的交往中他多少是帶著玩笑的心思。


    他真誠的給阿毛道了個歉,阿毛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不不,林,雖然你總是抱著輕鬆詼諧的態度,但我能感受到你是認可你所說的理念的。”


    “當然!”


    玩笑歸玩笑,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認可,他又怎麽會給阿毛灌輸那些理念呢。


    收起了玩笑的心思,林朝陽正色對阿毛說道:


    “阿毛,你對於中國的了解還是太少了,數一數過去三十年我們的敵人,美國、蘇聯、印度、越南……


    每一個國家的武力值都位居這個星球的前列,能在與這些敵人的鬥爭中不落下風,甚至是取得勝利,已經耗費了我們太多的精力。


    林朝陽的態度不卑不亢,有一股強大的自信,讓人不自覺的對他的話產生信任。


    不知不覺間,兩人討論了好長時間,林朝陽的論述讓阿毛從失望灰心的情緒中走了出來。


    “之前我老是愛開玩笑,今天晚上請你到我家吃飯,就當是給你賠罪了。”


    聊到最後,林朝陽拍著阿毛的肩膀說道。


    阿毛高興道:“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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