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在晚風中漾起漣漪,靈渠的水道上,一艘裝修精致的貨船不緊不慢地在既定的航道上行駛,其他船隻從它身邊經過發現不了半點異常,隻偶爾有一兩個夜巡的人借著月色的反光隱約瞥見船艙頂部的人影,一晃卻又不見,便覺得是自己眼花看差了,也就此錯過了正確的答案。


    楚赦之在船頂吹了半夜的冷風,在這不合時宜的場合下,他突然無端想起了小九,他想回去喝一碗小九親手熬製的薑湯,驅一驅今夜尤其凜冽的秋寒,他以前從未有這種感覺,哪怕隻分離了不到一天,思念便順著每一滴血液不斷蔓延。他覺得很渴,精神上的渴,具現到身體上便是癢,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因此而酸脹難耐,迫切地想要擁抱,想要把那個人鑲嵌到自己的血肉中合為一體,這聽起來有些病態,而楚赦之確實覺得自己病了,他中了一種名叫九諫的毒。


    “那姓連的莽夫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要不是有個來頭大的好朋友,他早就沒命了。不過也多虧有這麽個朋友,源鹿稍微引導了他幾句,就讓本來就對朝廷有意見的他對源鹿的話從將信將疑轉變成深信不疑,我們省去一個殺人的麻煩,卻多了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這麽看來,這筆買賣也不算虧,不是麽?”


    費柟暗含得意的聲音楚赦之並不陌生,張狂幾乎是每一個將死的惡人的共性,而聽到這裏其實也沒有什麽繼續聽下去的必要了,無非是這些人利用了連景對朝廷的抵觸和對楚赦之這個朋友的盲目信任,歪曲了連景的認知。而可悲的是,以洛書贇領導下的朝廷內衛的行事作風,他們甚至很難對一些指控做出有力的反擊,畢羅衣的付出幾乎全憑自己因家破人亡而產生的滿腔恨意,對於洛書贇來說,他的命猶如一片雪花,輕飄飄的,沒有一絲重量。


    楚赦之咽下口中的澀意,閉上雙眼凝神細聽——除卻剛才被自己出其不意打暈的兩個人和費柟莊略外,船上共有四十五道不同的呼吸聲,其中二十八人都是武功不差的練家子,令楚赦之不得不警惕的是,這些單論個人都不算太過難纏,最多是衛明玦的水平,但楚赦之細心的發現,他們的體格和個頭都差異不大,行走時的抬腿角度、腳掌的著力點也有驚人的相似,一看便是經過訓練特意調整的,但與行伍之人又有些微妙的不同。楚赦之可以憑借自己多年的經驗肯定,這些人一定掌握著對抗強敵的陣法,這也是他至今都沒有貿然出手的原因。


    楚赦之的很多朋友都認為楚赦之的膽子是天下第一的大,但實際上,楚赦之常想,他之所以在每一場搏鬥中都甘願賭上生命,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他內心深處的悲觀。尤其是在他視為父親的楚縣令死後,他幾乎找不到什麽牽掛。浸淫江湖多年,他實際瀕臨死亡的次數比號稱江湖通的衣品堂統計的要多得多。他好像總是站在湍急的河流旁,聽著朋友和萍水相逢的情人在身後焦急的呼喚,聽他們質問自己是不是瘋了,然後他縱身一躍,跳進這多變的命運長河,不管裏麵可能有多少暗礁;他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感受到死亡向他張開雙臂,它的懷抱寂靜而安寧,除了孤獨外好像並沒有什麽難捱的地方。因此,每當楚赦之被它推開,重返人間的快樂中甚至會摻雜一些隱隱的失落。


    觀滄瀾說的其實一點都沒錯,他的內心中一直有著一種獨屬於蕭家人的瘋狂,無視生死地追求生死一線的刺激。可就在某一瞬間,他突然驚覺,胸膛中那顆正在跳動、曾經破碎的心不知何時已經被一條透明的絲線重新縫合連接,與之相對應的,那根絲線也成了能夠左右他的一根溫柔的鎖鏈,在他不曾覺察的時候,他重新有了牽掛。


    費柟還在繼續洋洋灑灑地炫耀自己這邊的“壯舉”:“種子已種下,剩下的就簡單多了。可惜當時我們還不知道畢羅衣的事,隻以為他不過是個看忠信侯府不順眼的江湖人,不然也不會容畢羅衣藏到那個時候。”


    莊略已經說不出話了,兩行淚水劃過他臉上幹涸的血跡,顯露出青紫的皮膚:“你們早晚會有報應的......你們這種人,一定會不得好死!”


    “報應?”費柟嗤笑:“我無需和你爭論世上到底有沒有報應一說,不過,就算我有報應,那你們心心念念的畢羅衣呢?他倒是善良勇敢,不是一樣不得好死?怎麽,要我給你描繪一下他當時的慘狀嗎?”


    莊略的拳頭一下下砸在地上,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無意義的嘶吼聲順著夜風散出貨船,漸漸地,他停下了動作,看起來心如死灰:“殺了我吧——殺了我。”


    “殺你?放心,早著呢。”費柟還想說什麽,卻被敲門聲打斷了。他不怎麽高興地皺了皺眉,打開房門:“怎麽了?”


    敲門的人看到他麵具摘了,嘴角微微下撇,語氣雖然沒有明顯的變化,但無論是費柟還是船頂的楚赦之都能感覺到他的不滿:“你不該把它摘下來,這艘船上可沒有擅長易容的人。”


    “一會兒粘回去不就完了?”費柟把“囉嗦”兩個字咽回肚子裏:“不是離關卡還有距離嗎?外麵出了什麽事?”


    “內應傳信,說從今日申時起,靈渠附近駐紮的軍營有些動靜,好像是老皇帝那支秘密軍隊。”


    費柟一愣:“消息可信?”


    “你也可以不信。”來人道:“我們打算兵分兩路,我會留幾個人給你陪你繼續交貨,剩下的跟我回婺城探探虛實。”


    意思很明顯,這個人根本就沒想帶上費柟。


    費柟自然聽懂了,他雙眸危險地眯起,但礙於武力差距,他隻是短促地笑了一下:“這不好吧?那邊的人可不好糊弄。”


    “別謙虛了,和那些眼睛長在頭頂的世家家奴們打交道不是你的絕活嗎?”來人語含諷刺:“就算頂著別人的皮,你也能說服腦子裏除了世家榮耀之外就隻剩錢的人,畢竟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嗎?”


    “家奴”這兩個字深深刺痛了費柟內心深處最在意的那塊軟肉,他眉毛因為內心的憤怒抖動了幾下,最後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剛才確實是我多嘴了,不過您也別多心,這也隻是我不值一提的習慣罷了,並不是懷疑你們什麽。不如這樣,我們先去把這些東西送到關卡,再回婺城接源鹿也不遲,您覺得如何?”


    見來人神色略有鬆動,費柟再接再厲:“如果沒有其他變動,這就是今年最後一批貨了,在下四處奔走確實是為了黃白之物,但那些錢財也都是為主上的大業做準備,你我目的相同,又何必為小小的齟齬起一些不必要的爭執呢?”


    “主上的大業?”楚赦之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大業,主上。楚赦之把這富含特有意義的詞匯和費柟、忠信侯府、世家和二皇子聯係在一起,嘴裏突然一陣發苦。


    “嗒、嗒。”楚赦之從思緒中回神,發現耳邊飛來一隻尾羽帶一點黃的鴿子,正在用尖喙叨船艙頂部的木板,鴿子不怕人,見楚赦之看過來,它甚至把綁著信紙的那隻腿朝楚赦之的方向伸了伸。


    楚赦之小心翼翼地抓起鴿子,把它腿上的信紙拆了下來,上麵簡略的寫了幾個字:“皇帝率先動手,計劃可能提前,上京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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