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張浦良手裏拿的是一封從顧開禮手下截來的密信:“既然已知顧尚書與大殿下暗通款曲,您為何還放任這信傳出去?若大殿下根本不顧及這些……”


    皇帝唇角微勾:”愛卿,你認為朕為什麽要淩風回來呢?”


    張浦良沉默片刻:“臣不敢說。”


    皇帝笑睨了張浦良一眼:“不敢說,就是猜到了,不錯,朕想殺他。”


    張浦良眼觀鼻鼻觀心,努力把自己當成一個不會說話的靜物。


    “朕雖然與他相看兩厭,不過朕了解這個兒子就像了解自己一樣,朕想殺子,他又何嚐不想弑了朕這個父親呢?”皇帝嘴上說著話,手底也沒有閑著,寥寥幾筆,一頭年邁的水牛便躍然紙上。


    張浦良嘴唇動了兩下,沒有出聲,皇帝卻像額頭上長了眼睛一樣:“想說什麽?盡管說便是,朕恕你無罪。”


    張浦良垂眸:“臣身為六殿下講師,不好對大殿下多做評價,隻是大殿下畢竟與三殿下不同,臣恐聖上您逼狗入窮巷,反遭其噬。隻要您心裏有了打算,臣無話可說。”


    “你現在說話倒是和洛書贇有幾分相似了。”似是怕張浦良多心,皇帝還特意多解釋了一句:“放心,是好的相似,你越來越像一個稱職的首輔了。”


    說罷,皇帝又在老水牛對麵畫了一個正值壯年的水牛,這頭水牛的角從額頭正中間生出,尖銳鋒利,正對著老水牛,前蹄刨動,似是隨時要衝上來:“他是朕為下一個皇帝準備的磨刀石。不,不對,他可不是石頭,他是另一把鋒利的刀。可惜,直到現在,除了小六,沒有一個人通過朕的試煉,央影說靖柔那孩子臨終前還在問朕為什麽不肯放過小六,若她在這裏,朕現在就可以回答她,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說多了,朕今天先不提小六,就說淩風吧。”皇帝道:“愛卿,你不知道他,以他的性子,就算知道這是場鴻門宴,他也會來上京的。因為他和朕一樣,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置對方於死地的機會。”


    “這些年他苦心規劃,本來打算把朕的其他兒子們一個個解決,先是老五,再是老三,平羅山是衝著老七去的,最不成器的老二打算最後解決,可惜,他遇上了小六,小六從九死一生的局裏保下了清兒,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如果朕沒猜錯的話,下一步,他會先繞開清兒,鼓動老二對朕下手,他甚至連老二注定會失敗都想好了,之所以先放出老二,不過是為了引開朕的注意,給自己最後的準備留出充足的時間。”


    皇帝輕笑一聲:“既然知道他想做什麽,朕又怎麽會遂了他的心呢?”


    張浦良聽著他的分析,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慶幸自己不是皇家人,不然換做自己,恐怕早就會在這血親間毫無溫情可言的算計中崩潰:“陛下雖然這樣說,但您的目的應當不僅僅是打斷大殿下的計劃吧?”


    “愛卿所言不錯。”皇帝剛想再下一筆,手卻突然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墨水順著筆尖滑落,毀掉了剛畫了一半的畫,這種情況顯然不是第一次發生,皇帝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麵無表情地用另一隻手去按太醫教過的穴位,過了一會兒才緩過來:“看,朕已經等不了多久了。”


    張浦良擔憂地注視著皇帝的右手:“沒有根治的方法嗎?”


    “根治?”皇帝突然哈哈大笑:“根治什麽?衰老嗎?”


    “如果真的有人能根治衰老,凡間的太醫院又怎麽能留得住他,那樣的人,合該是天上的神仙。”皇帝搖搖頭,從禦座上下來,他一步步走到窗邊:“無論是朕還是淩風,都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的,即便倉促,也要盡力一試。”


    他沒說要“試”什麽,張浦良卻已經理解了他的未盡之意——借著這場中秋佳宴,天下最尊貴的一對父子即將拾起屠刀麵向彼此,做一次並非演習的博弈。若一方成功自然一了百了,但即便沒有決出勝負,皇帝也可以通過這次試探出對方深藏的一部分底牌,斬其臂膀,為己方增添勝算。


    張浦良因皇帝幾乎不做掩藏的殺氣默然不語,而皇帝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半天都沒有開口,這就導致了殿內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過了半晌,皇帝似乎才從自己的思緒中醒過神來:“最近有小六的消息嗎?”


    提到九諫,張浦良有點好笑又有些無奈:“陛下放心,殿下他隻是不喜歡有人總跟著罷了,但心裏是有數的,大概過不了幾天,您就能收到他的消息了。”


    “心裏有數?”皇帝揉了揉眉心:“哼,那可未見得,這個小六……罷了,總之一切以他的安全為主,若有必要,即便暴露身份也沒什麽,趁著朕還能喘氣兒,總能護住他一時。”


    張浦良拱手:“是,臣會吩咐下去。”


    “對了,他身邊是不是一直跟著一個江湖人,叫楚……楚什麽來著?”


    “楚赦之。”張浦良接道:“是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俠義之士,有勇有謀,說來也巧,他與臣微末時的一位故人還有些聯係呢。”


    “你的故人?”皇帝用手指關節輕輕敲著自己的額頭,思索了一會兒:“楚……可是那個任期用自己本名寫話本被彈劾的刑部郎中,楚惟眚?”


    “……是,但那其實並不是話本,而是由他親身經曆潤色而成的。”張浦良解釋道:“他隻是認為寫成話本可以令更多人有興趣翻閱罷了。”


    “雖然幼稚,但不能說沒有一定道理,此人現在何處?”皇帝產生了幾分興趣:“楚赦之便是其子?”


    “他終生未婚,至於楚赦之……也許是近親吧,臣當年與他關係其實不算親近,隻知他家中有一老母親,剩下的便不清楚了。”張浦良語氣中有淡淡的傷感:“楚惟眚十幾年前便因山匪作亂而死,不過他所著之書的草本還留在臣這裏,若陛下有興趣,臣可以為您找來。”


    “原來是這樣……罷了,那你就好好留著吧。”皇帝的重點本來也不在這裏,聞言隻是興致寥寥:“說不定那位楚赦之會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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