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肯定?”


    “嗯!”


    後麵還有幾句話,卻聽不大清楚了,因為那個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大……聲嘶力竭的哭泣聲、人們的抱怨和咒罵聲、頭頂換氣扇扇葉的旋轉聲,還有響亮的打嗝聲和溫婉的放屁聲,混攪在了一起。而在這閉上眼有如阿鼻地獄一般的環境裏,車廂電視突然又響起了“趕集啦”、“58同城”的吆喝聲,更加悲催的是不知哪一位的手機響了,而他設置的鈴聲竟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忐忑》——


    啊啊啊啊哦,啊啊啊啊啊哦唉,啊的滴啊的兜啊的逮個滴個兜,啊的滴啊的逮個兜!!!


    最後一個拖得無限長的“兜”,足以令全車廂的人毛發倒豎,嬰兒被嚇得嗷嗷嗷地叫起來,那已經不是哭泣了,而是任何生物被狼咬住喉嚨後發出的最後的哀嚎!


    啊!


    一聲慘叫!


    一種巨大的恐怖感突然攫住了蕾蓉的心。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啊啊!”


    在母親撕心裂肺的嗥叫中,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哢吧哢吧的骨頭斷裂聲,以及咀嚼板筋時才會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蕾蓉感到被擠壓得密不透風的身體,刹那間鬆弛了一下,然後猶如錢塘江漲潮一般,一股更大的力量擠壓得她差點把五髒六腑吐出來。車廂裏爆發出天崩地裂般的慘叫,她睜開眼,看到周圍許多個頭顱也撐開了眼皮。


    手機的鈴聲還在響——


    啊依呀依喲!啊依呀依喲!啊的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個滴個逮滴個逮滴個兜!逮滴個逮滴個逮滴個逮個滴個逮滴個逮滴個兜!


    列車突然減速了,原本身體向前呈撲勢的乘客們都像被勒住了嚼子,齊刷刷地向後仰去,然後吭吭了兩聲,列車停下了,車廂門呼啦一聲打開的時候,無數的乘客像嘔吐物一般向外麵狂噴了出去,中間夾雜著一個女人絕望的號啕……


    蕾蓉定睛望去,發現車廂地板上躺著一個被踩得稀爛的嬰兒。


    外麵的乘客開始往裏麵湧了!


    蕾蓉見慣了屍體,但那大都是在法醫實驗室,從來沒有這麽近的距離目睹過一場死亡,愣了半秒鍾,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一邊按響了紅色警鈴,一邊張開雙臂堵在了門口,對著洶湧而上的人潮聲色俱厲地喊道:“出事了!請退後!退後!”


    但是急著上班的人們還是不斷往上衝,她用盡力氣才頂住,這時有兩個穿著杏黃色工作服的協管員上來了,張口便罵:“喂!你搞什麽破壞呢!快把門讓開!”


    蕾蓉大喊道:“車廂裏麵死人了!幫我封鎖現場!叫警察過來!快!”


    一聽說死了人,人群倒停止了湧動,兩個協管員往車廂裏一巴望,見一個女人守著地上的嬰兒號啕大哭,知道真的出了事,一個幫著蕾蓉將車廂裏的乘客疏導到其他車廂,另一個則風風火火地跑去值班室,不到半分鍾,兩個警察和值班站長一起衝了過來。


    稍微看了一下現場,值班站長說:“無論怎樣,得趕緊讓列車開起來,不然咱們邊延誤一秒鍾,後麵的車組運營就要重新調度,現在是早高峰,搞不好會出大亂子的。”一個警察說:“把嬰兒屍體抬出去,孩子他媽叫到值班室,詳細問問是怎麽回事。”正在低頭查看嬰兒屍體的蕾蓉嚴肅地說:“這是犯罪現場,怎麽能輕易破壞?”警察一瞪眼:“你是幹嗎的?”蕾蓉把工作證遞給他,一看之下,那警察立刻肅然:“蕾主任,失敬失敬,這邊的工作聽你統一安排吧!”


    值班站長和協管員一聽都有點傻眼,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不是一般角色。


    蕾蓉隻是個法醫,勘查現場是刑警的工作,她天生謹慎,對自己的權力都十分約束,更不要說越俎代庖了,所以“統一安排”她是萬萬不會做的,給劉思緲打了個電話,劉思緲正在開會,但還是一兩句話就把工作講得明明白白:“封鎖車廂,車照開,回庫後再讓地鐵分局的刑警做勘查。”


    按照劉思緲說的,蕾蓉讓那兩個警察在車廂裏保護現場,值班站長好說歹說,才把那個哭得嗓子都啞了的媽媽勸出了車廂。


    “我的孩子啊!好慘啊!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把他從我懷裏扯到地上,然後那麽多瘋子,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了啊!都怪我沒有抱緊他啊!”


    已經走出很遠了,她的哭叫聲還是那麽清晰。


    蕾蓉看了看地上的嬰兒屍體,不用做解剖,也能準確鑒定為擠壓機械性窒息死亡:屍身上淩亂的各種鞋印印證了那個媽媽的話:“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


    蕾蓉歎了口氣,走出車廂,車門依舊喘著粗氣關上,列車開動起來,在身後掀起一陣熱風。


    一人一腳,活活把他踩死。


    地鐵列車裏詭異的命案。


    “方式?”


    “我不會你們那專業詞匯,大約是……東方快車式的吧!”


    當這段對話在腦海中突然浮泛出來的時候,蕾蓉不禁打了個哆嗦!東方快車式的?豈不就是指阿加莎·克裏斯蒂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嗎?在那部小說裏,死者雷切特被捅了十二刀身亡,波洛經過詳盡的調查,在小說的結尾揭發出了駭人聽聞的真相:同車廂的十二位乘客,每一個都和作惡多端的雷切特有過舊恨新仇,因此他們相約聚集在東方快車上,每個人都朝雷切特捅了一刀……


    難道剛才車廂裏的人,也是聚合到一起殺人——不可能!這太不靠譜了,那擠成沙丁魚罐頭似的人們,聚合在一起的唯一理由,就是上班不能遲到……再說對一個嬰兒,能有什麽深仇大恨?


    所以,嬰兒的慘死雖然已經夠蹊蹺的了,但是比這還要不可思議的,是對話的那兩個人,他們怎麽能在事情發生前準確地預測到嬰兒的死亡和死亡方式?!


    蕾蓉把心定了一定,對值班站長說:“帶我去一下機房,調出剛剛出事這趟車乘客下車的監控視頻給我看。”


    值班站長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協管員帶著個穿著很時尚的女孩子走了過來:“站長,她說找你有事。”


    女孩嚼著口香糖,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聽說踩死了一嬰兒是嗎?當時我就在出事的那個車廂裏麵,有個很怪的事情想跟你說一聲,不過我說了你八成不信。”


    值班站長很無奈地道:“你先說來聽聽。”


    女孩說:“出事前,我旁邊有倆人對話,好像是預測到那嬰兒要死似的。”


    站長正想轟她走人,蕾蓉卻將女孩拉住道:“我也聽見了!你還記得那兩個人長什麽樣子嗎?”


    女孩偏著腦袋想了想說:“我描述不出來,但是要讓我再看到,我肯定能認出他們。”


    蕾蓉說:“那太好了,你跟我一起到機房來吧!”


    她們站在風箱聲音奇大的電腦機房裏,請工作人員調出列車進站後的監控視頻。從視頻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出事車廂的車門打開的一刻,無數的人蜂擁著往外衝,畫麵一時間變得非常淩亂,所有人的麵孔都像電視天線撞歪了一樣扭曲變形。時尚女孩看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也沒找到想找的人。


    “會不會他們沒有下車,後來被疏散到別的車廂去了?”值班站長問。


    蕾蓉搖搖頭:“他們要是真的能那麽精確地預測到一個人的死亡,必然和凶案脫不了幹係,為了防備警察的排查,他們逃跑還怕來不及呢——這樣,調出同一時間南通道口的監控視頻。”


    這是要查看嫌疑人有沒有從南通道口離開,但是在一大堆攢動的腦袋中,時尚女孩仍然一無所獲,她失望地攤開了手。蕾蓉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別那麽著急放棄。”然後讓工作人員再調出北通道口的監控視頻出來。


    “就是他們!”這回,圖像剛剛播放出來,時尚女孩就興奮地指著顯示器說。


    回撥、暫停。這回蕾蓉看清楚了——準確地說,其實也看不大清楚,隻約略看出兩張一掠而過的人臉。其中一個穿著黑色風衣,麵孔被向上翻起的風衣領子和絡腮胡子遮蓋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還被墨鏡擋住了許多,隻能感覺到他又黑又瘦;另外一個年輕人,個子比較高,臉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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