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剛好走到一處石廊旁邊,段石碑看連接柱子的長椅上都是浮土,便吹了吹,拉著黃靜風坐下,聽他的氣喘均勻了些,才慢慢地說:“靜風啊,你今天叫我一聲師父,我很感動,你是我這麽多年來正式授受的第一個弟子,有些話,還是早點跟你說的好,中聽不中聽的,為師是一片真誠,你盡量體味。”


    黃靜風看著他那藏在一蓬大胡子裏的臉孔,捉摸不透他要說什麽。


    “你剛才提到蕾蓉,我便問問你,你可知道中國推理界有所謂的‘四大’之說?”


    黃靜風一愣,想了一想道:“聽說過,但是具體名字大多叫不上來,隻知道有個‘名茗館’,好像很厲害,因為我有時候買幾本推理雜誌,看見每次搞推理大獎賽什麽的,都要請他們來做評委。”


    “名茗館麽,那是警官大學的一個學生社團,確實非常厲害,命案破案率達到66%呢。不過麽——”段石碑伸出一根小手指頭,“他們在‘四大’裏隻能算是這個,墊底的。剩下的三家:課一組就不必說了,那是公安部直轄的大案偵緝組;九十九麽,跟他們待那地方一樣,霧都重慶,神神秘秘、雲裏霧裏的看不清楚,隻知道他們專攻不可能幸存——錯了錯了,最近看一部推理小說看入了迷了,那書就叫這個名字——是專攻不可能犯罪……還有一個就是溪香舍,那是江南推理精英創辦的社團,其曆史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靈動如蟬翼、細膩如煙雨’的‘會診式推理’而聞名,勢力之龐大、影響之深遠,長江以南,除了四川一域,莫不唯其馬首是瞻!這麽說吧,就算台灣刑事警察局,簡稱cib的,他們判定的案子,溪香舍一紙質疑的書信遞過去,他們也要畢恭畢敬地重新勘查。”


    “啊?”黃靜風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厲害吧,而溪香舍上一任的舍主,就是蕾蓉。所以,除非你想豁出命去和她拚了,否則真的不要殺她,那樣等於是和溪香舍為敵,根本逃不掉的。”段石碑說,“撞死你女朋友的那個奔馳車主,咱們找時間斷死他就是了,何必和一個女法醫過不去?”


    “不行!”黃靜風的神色刹那間陰沉下來,“師父,你何必怕她……你又怎麽會這樣了解溪香舍?”


    “上次,你讓我把斷死師的曆史故事講完,當時要抓緊時間實習斷死師的基礎技術,所以我沒有講,今天倒是個好時候。”段石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說:“我跟你講過,民國著名的斷死師張其鍠去世之前,曾經立下遺囑,今後招收徒弟,千萬不能招和警察相關的人,否則這個人一定會成為我們斷死師的劫數……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做出這個推斷,但是後來證明,這個推斷非常的精準,精準到令所有的斷死師都毛骨悚然。”


    段石碑道:“張其鍠死後的當年,即1927年,位於上海市愛文路77號的斷死師總部來了一大幫警察,以‘封建迷信、妖言惑眾’的名義將其查封,一幹人等隻能流落街頭,以卜卦算命度日。轉年過去,有人懷舊去那裏一看,發現早已有人入住,再一看新主人的麵孔,不由得怒上心頭,他正是當初被逐出師門的一個小徒!”


    “那還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時張其鍠在蘇州開設一館,專門招收天下有誌於承續斷死奇術的青年為徒弟。有一日,一個身高五尺九寸的魁梧少年上門叩訪,張其鍠看他麵貌長方,高鼻梁,寬額頭,兩隻深黑色的眼睛炯炯有光,十分喜愛,便問他家世履曆,他說他姓霍,本是安徽懷寧人士,父親亦商亦農,父母都仙逝後,他就搬到蘇州來投奔在東吳附中教書的朋友,閑極無聊,想學點東西,因此來拜師。張其鍠和他聊了幾句,發現他天資非凡,便欣然將他收下,並經常帶他到葑門附近的城牆上散步,遠瞻靈岩天平的秀美山光,近賞繞城葑溪上的帆影點點,在這如畫的景致中傳授他斷死秘訣,霍姓少年的過耳不忘令張其鍠十分高興,以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傳人。”段石碑長歎了一聲,“唉!誰知道僅僅半年以後,張其鍠便發現了這少年居心不良,將他逐出師門!十五年後的今天,這少年已長大成人,竟勾結警察想要滅絕斷死師這一職業,你說可恨不可恨?!”


    黃靜風琢磨了片刻,覺得不大對頭:“師父,我咋覺得您的話虎頭蛇尾,那少年怎麽居心不良了,您沒有講啊?”


    段石碑一愣,支吾了兩聲,還是把黃靜風的問題囫圇了過去:“斷死師們咽不下這口惡氣,聚集在一起,向上海市警察總廳狀告姓霍的非法侵占私產,要討回愛文路77號的房子。誰知警察總廳當即把他們全部拘押了起來,曉事的再一仔細打聽,才知道姓霍的已經成為一位大名鼎鼎的偵探,而且充任警察總廳的高級顧問一職,根本就是蛇鼠一窩,斷死師們怎麽可能有贏的機會?於是,大家隻能用事實來說話了。恰巧在這時發生了震驚上海灘的‘催命符’一案——”


    “等一下!”黃靜風打斷了他,搔著後腦勺想了想道,“上海、大偵探、警察總廳顧問、催命符、姓霍——天啊,你說的莫非是霍桑先生?!”


    “他不值得你叫先生。”段石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他隻是一個借用自己那點小聰明巧取豪奪的無恥小人!”


    黃靜風有點尷尬:“師父您別生氣,我上大學那會兒讀過群眾出版社的《霍桑探案集》,那是我們學校圖書館借閱量最大的一套書,翻得稀爛,是霍桑的好朋友包朗給他寫的對不對?您一說‘催命符’我就想起來了,原來那篇故事寫的是斷死師和霍桑的一場決鬥啊,隻是時間太久,我記不起來後麵的情節了……”


    “無聊的事情最好不要記。”段石碑恨恨地說,“總之我要告訴你,正是霍桑,偷偷學習了斷死奇術,而又用這一方法對付斷死師,讓流傳了上千年的國粹幾乎失傳,這個人應該永遠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他後來組建的溪香舍,依舊對斷死師剿殺不斷!”他昂起頭,逼視天空的目光遼遠而深邃:“雞窩裏不小心孵了一隻鷹蛋,一旦發現,就應該早一點打碎,絕對不能心慈手軟,否則必成大患啊!”


    黃靜風聽了這許多,隻覺得是買了一個很大的豆包,然而直到最後一口都沒有吃到豆餡,他斷定段石碑是藏起了什麽不肯講,然而又不好催逼他講出,於是把話題岔開道:“師父,剛才出了飯店,你為什麽又把那句話說了一遍啊?”


    “哪句話?”


    “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這是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黃靜風說,“我第一次在太平間見到你的時候,你就和我說過這句話,那天在地鐵裏斷定那個小孩要被踩死,出來後您又說了這句話,今天斷死成功,您也說了這句話,可是今天天氣不好,土腥味很重,一點點甜好像是沒有的。”


    “哈哈哈哈!”段石碑大笑起來,笑聲停下的一刻,他壓低了嗓音說:“這句話是斷死師之間識別身份的暗語——死亡是血腥的,是苦澀的,然而對於大多數活著的人來說,這世界上少了一個人爭搶土地陽光石油總是件好事,甚至死者的親屬,也未必就不會慶幸,所以有一點點甜的感覺。”


    “那麽,為什麽說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呢?”黃靜風還是不大懂。


    段石碑剛要回答,眯起眼睛想了想,又微笑著說:“這個,留給你自己去體味吧,悟透了這句話,你就是一個真正的斷死師了……今天跟你說了這麽多,主要的意思就是勸你不要去惹那個蕾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好,師父,我聽你的。”黃靜風望著遠處大德酒店頂層的歐式長窗,惡狠狠地說,“我就讓她多活幾天!”


    此時此刻,大德酒店的萃華廳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與會嘉賓、看熱鬧的閑人,以及拿著長槍短炮的各路媒體記者,被警察堵在廳門口,可他們還是像漲潮一樣往裏麵湧著。市刑偵總隊一處二科科長林鳳衝在接到報案的第一時間就趕到這裏,帶著一幹手下正在做現場勘查,蕾蓉則蹲在錢承的屍體旁邊進行現場屍檢。


    剛才林鳳衝剛剛走進萃華廳時,一見蕾蓉,眼睛一亮,走上來高興地說:“蕾主任,您在這兒,那可太好了!幫我們做一下屍檢吧。”


    旁邊一個副手拽了一下林鳳衝的衣袖,低聲說:“局裏已經發通知了,她停職審查呢……”


    “放屁!”林鳳衝不屑地說,然後對蕾蓉做了個“請”的手勢。


    蕾蓉點點頭,立刻套上白大褂,戴上乳膠手套,開始進行屍體外表檢查,旁邊一個刑技人員拿著相機哢嚓哢嚓地拍照。過了一會兒,林鳳衝在她的身邊蹲下,低聲道:“據您看,錢承是死於什麽原因?這是個大人物,處理不好又是一堆麻煩。”


    蕾蓉皺著眉頭說:“他倒下時我在現場,很像是心梗發作,目檢我沒有發現屍體上有任何創口,必須要解剖後才能找到死因。”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嗬斥:“誰讓你碰屍體的?!”


    林鳳衝和蕾蓉一回頭,見劉曉紅正叉著腰圓規一樣兀立著,大馬猴一樣的臉拉得老長。


    林鳳衝站了起來:“我讓蕾主任做屍檢的,你有啥意見?”


    “當然有!”劉曉紅說,“難道你沒接到局裏通知?蕾蓉已經被停職審查了!”


    林鳳衝大怒,剛要說話,蕾蓉拉了他一下,淡淡一笑道:“我確實越俎代庖了。曉紅你做屍檢的過程中,遇到什麽困難或問題,隨時和我電話聯係。”說完慢慢地走出了萃華廳。


    望著蕾蓉的背影,林鳳衝心中一陣酸楚,旁邊的劉曉紅卻冷言冷語道:“拍馬屁也要趁馬腿還沒斷的時候吧?”


    林鳳衝剛要反唇相譏,一個下屬匆匆走了過來:“林隊,有個很重要的情況……”然後壓在他耳朵邊說了幾句,劉曉紅豎直了耳朵也沒聽清半個字,卻見林鳳衝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然後和那個下屬匆匆走進了大廳東側的貴賓室。


    貴賓室裏,幾位警察正分別為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紳士、一個記者和一個穿著馬甲的攝像師做筆錄,林鳳衝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越聽眼睛越發直。


    等筆錄做完了,匯總到他這裏,他隻大致掃了一遍,就自言自語了一句:“這……這怎麽可能?在錢承心梗發作之前,他們同時聽到有人預測他馬上要死?!”


    一個下屬說:“是啊,我們也都很納悶,起先這仨人分別找我們反映情況時,我們還以為是串通好的惡作劇,可一查他們的身份,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而且不存在勾結的可能,做筆錄時也是分開做的,除了一些細節之外,其他的基本情況——比如預測者是兩個人、你問我答說了一首奇怪的詩詞什麽的,都高度一致,看來是真的。不過對於那倆預測者的相貌、年齡、性別、坐的位置,由於現場很亂,光線太暗,三個人的說法不一,隻說那倆人大約坐在錢承的附近。”


    “我不相信什麽死亡預測!”林鳳衝咬咬牙說,“如果那倆人真的預測準了,隻有一個解釋——錢承就是他們倆害死的!”


    “嗯,我也是這麽認為的。”那個下屬道,“找到會場上拍攝的錄像就妥了。”


    說得容易,辦起來卻難。把場務叫過來一問,林鳳衝和下屬都傻了眼,因為錢承的古怪脾氣,他從一開始就坐在普通位置上,沒有坐到貴賓席,所以打在貴賓席的聚光燈並沒有照到他,攝像機裏自然也沒有他的影像,這卻如何是好?


    正發愁間,擔任主持人的王雪芽靈機一動道:“我介紹嘉賓的時候,聚光燈曾經短暫地照在他身上,應該能拍到坐在他周圍的人究竟是誰。”


    錄像資料立即被調取了過來。


    將一切無關人等隔絕在貴賓室外麵——包括王雪芽,林鳳衝和幾位警官開始查看錄像資料,劉曉紅也硬闖了進來,考慮到她是本案的法醫,林鳳衝也就沒有驅趕她。


    視頻從王雪芽登上主席台開始,一路下來,致開場詞,介紹出場嘉賓,當王雪芽念到“逐高公司總裁錢承先生”時,聚光燈的光圈立刻向後麵一掃,在套住錢承的同時,也照到了坐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蕾蓉?!”劉曉紅不禁驚叫了出來。


    林鳳衝和其他警察也都愣住了。


    貴賓室裏陷入了死寂,片刻,劉曉紅對林鳳衝說:“我看……你是不是找蕾蓉來詳細問一下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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