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怎麽回事?”林鳳衝道,“蕾蓉坐在他旁邊又怎麽了?”


    劉曉紅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一個警察對林鳳衝說:“頭兒,我看,您還是給蕾主任打個電話問問吧,她既然坐在錢承旁邊,應該聽到那兩個預測者的對話,沒準兒還看到了他們的相貌呢。”


    林鳳衝老大不情願地撥通了蕾蓉的手機,蕾蓉接聽後,他又不知道該怎麽張口,想了半天才說:“蕾主任,我們調取了現場視頻,發現錢承上台前,您就坐在他的身邊,您當時有沒有聽到旁邊有什麽……有什麽奇怪的對話呢?”


    蕾蓉猶豫了一下,然後低聲說:“沒有。”


    她在撒謊。


    一個很少撒謊的人倘若說了個謊言,就像把薄薄一層紗布覆在傷口上,絲毫掩飾不住滲出的血水。林鳳衝心中不由得一顫,拿著電話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


    “她怎麽說?”劉曉紅問。


    林鳳衝沒有直接回答她,隻是說:“你盡快把錢承的屍體帶回研究所裏做屍檢吧。”


    已經回到家的蕾蓉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覺得身心俱疲,便把手機調了靜音,躺下昏昏睡去。夢裏一直在費勁地解開纏繞在身體上的無數個繩結,那些繩結都很陳舊了,卻係得異常結實,而且越解就勒得越緊,緊到她窒息般痛苦,於是便在這痛苦中醒來,慢慢地從床上爬起。寫字台上的座鍾顯示是下午4點,她望著窗外彌漫著黃沙的天空,頭腦裏也像煮沸的開水一般混沌。


    餘光一瞥,看到枕邊的手機一亮一亮的。


    她拿起一看,不禁吃了一驚,竟然有9個未接來電,都是高大倫和唐小糖打來的,還有兩條他們分別發的短信:“有急事,請速回電話。”


    她思忖了一下,給高大倫先回了過去,那邊幾乎是在第一響之後就接聽了,聲音壓得極低:“主任嗎?你在哪兒?”


    “我在家,剛才在睡午覺,所以沒有接聽你的電話。”蕾蓉說。


    高大倫的口吻有些焦急:“我和小唐一直在找你……上午在大德酒店是不是突然死了個名叫錢承的人?”


    “是啊,我也在場。”蕾蓉把情況大致講了一遍,“我臨走的時候跟劉曉紅說了,屍檢中遇到問題和困難可以隨時和我聯係,那麽,屍檢結果怎樣?”


    高大倫說:“體表沒有發現機械性損傷,體內檢材未發現毒物反應,初步認定是自發性氣胸引發的死亡。”


    自發性氣胸是一種因肺部疾病使肺組織和髒層胸膜破裂,肺和支氣管內的空氣逸入胸膜腔導致的惡疾——你可以簡單地將其理解為胸膜破了個口子,空氣鑽了進去,胸腔裏的壓力猝然增大,使肺、心出現功能障礙,發病症狀非常像心梗,比如胸痛胸悶、滿色慘白、呼吸困難等等,如果搶救不及時,死亡率很高。


    蕾蓉想了想說:“錢承以前得過慢性支氣管炎或者肺氣腫嗎?”


    高大倫說:“我們調查過他的病史,他因為長年抽煙,患有嚴重的慢性支氣管炎。”


    嚴重的慢性支氣管炎確實能引發自發性氣胸,這也確實是使一個人猝然倒斃的充分理由,但要說從外觀上就能預測出一個人會因氣胸在一分鍾內死亡,這不大可能,何況那兩個人預測他是因心梗而亡,現在證明,他們說對了死亡,卻沒有說對死因,這又是為什麽呢?


    “給錢承的屍檢是誰做的?”蕾蓉問,假如是劉曉紅做的,那麽這一結果就值得商榷了。


    然而高大倫的回答是:“我和王文勇一起做的。”


    高大倫和王文勇兩個人一起做的屍檢,其可靠性還是很有保障的,蕾蓉正在思考著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忽然聽到話筒那邊傳來唐小糖急躁的聲音:“你老說這些沒用的幹嗎?趕緊說正事啊……哎呀你還是把電話給我吧!”然後就聽到唐小糖的聲音:“姐姐,劉曉紅要害你!她跟警方說懷疑你是凶手!”


    蕾蓉一愣,啼笑皆非:“這話從何說起?”


    唐小糖急匆匆道:“她說是案發現場有人聽到有倆人預測了錢承的死亡,而且那倆人就坐在錢承旁邊,然後警方調取了視頻,發現坐在錢承身邊的就是你——預測死亡什麽的,說出來誰也不信,唯一的解釋就是預測者即殺人者,所以她說很可能就是你和同黨殺死了錢承。說完這些屁話,她又說還有一個‘鐵證’,就是屍檢沒有發現疑點,既然錢承是被殺,而屍檢又找不出用了什麽凶器下了什麽毒藥,這種‘陰性解剖’的結果全中國隻有你才能做得出。”


    “陰性解剖”是指法醫在對屍體進行了係統解剖後,依然沒有發現死亡原因,一般來說,在屍檢中占到10%以上,本是正常現象。因為自己是國內最好的法醫,就說隻有自己才會做出手腳導致“陰性解剖”,那麽按照這個邏輯:全中國隻要發生破不了的案子便都是呼延雲做下的了——這算哪門子推理?!


    然而,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情,都是針對自己來的,莫非這一次也不例外?


    莫非,他們已經知道了什麽?


    蕾蓉片刻的沉默,卻令電話那邊的唐小糖焦急萬狀:“姐姐,該怎麽辦啊?”


    “沉住氣。”蕾蓉雖然思緒萬端,但還是保持著一貫的冷靜,“靠著一些想當然的猜測,他們動不了我。”


    “那好,你的手機可要保持開通啊!萬一有什麽事我們好隨時能告訴你!”唐小糖說。


    掛斷電話,蕾蓉來到窗前,她本來想推開窗戶,換一換空氣,抒發一下胸中的憋悶,但看到漫天如瘟疫般的沙塵,又無奈地將伸出的雙手垂了下來……你這昏黃而迷亂的世界,宛如一張古老的相片,看不出任何影像,隻有一些模糊的擦痕,難道多年前的那些往事,真的如夢中的繩結一樣,永遠要纏繞在我的身上嗎?不,不!我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來擺脫它們,為此我付出了無數的努力,我絕不能功虧一簣!


    她的手摳住冰涼的窗欞,被天光染得黯然的側臉,刹那間閃過鋒利如刀刃般的棱角。


    此時此刻,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提出這個名字應該隨著蕾蓉的離去而更改)裏正戰火紛飛。起因是劉曉紅提出應該把蕾蓉拘押起來詳細審問,而前來拿屍檢結果的林鳳衝聽說此言,指責她居心不良,存心陷害好人。劉曉紅被戳到了痛處,躥起老高,指著林鳳衝的鼻子又一句一個“啊”的罵個不停,唐小糖堅決和林鳳衝站在一條戰線上,高大倫沉默不語,王文勇則兩邊勸架。


    所有無能的女人最初和最後的辦法都是去找個男人,劉曉紅也不例外,拿出手機給老公打了個電話,把事情添油加醋的一講,很快,命令下來了:林鳳衝撤出這個案子,換一個“可靠”的同誌來辦理此案。


    林鳳衝接到被“撤”的命令,又和劉曉紅吵了幾句,怒氣衝衝地下到一樓,坐在門廳的長椅上,等待接替他辦案的警官來辦理交接手續。唐小糖勸了他幾句,見他依舊愁眉不展,心中感到格外落寞,正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忽然聽見一輛車停下的刹車聲。


    她透過玻璃樓門向外望去,見是一輛嶄新的警用帕薩特。車門打開,下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都穿便裝。那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兩道劍眉下有一雙英氣逼人的眼睛,那女人——確切地說是個女孩,約摸十八九歲的年紀,皮膚有點黑,單眼皮,黑漆漆的瞳仁亮晶晶的,微微上翹的嘴角顯得很高傲,而頭上一頂灰色棒球帽流露出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不屑的意味。


    他們推開樓門走進來的一刹那,林鳳衝吃了一驚,站起來與那男青年握了握手:“天瑛,怎麽是你?”


    楚天瑛是鄰省公安廳刑偵處處長,在警界以年輕和卓越的辦案能力而享有盛名。去年他為了一起特大密室殺人案來本市協查,被市公安局局長許瑞龍一眼看中,非要把他挖到自己門下,一邊工作一邊培養,省廳卻死活不肯放,雙方為了這個人才沒少費口舌,直到最近,才把楚天瑛調進了市局。今天,當受到了上級的壓力要求臨陣換將時,許瑞龍綜合考慮了一下,覺得楚天瑛的工作能力強,加之初來乍到,人際關係簡單,不容易被人抓住小辮子,於是派他來代替林鳳衝。


    而且,許瑞龍還給他派了一位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令人驚羨的“助手”。


    唐小糖發現,林鳳衝對楚天瑛十分客氣,但是對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女孩,似乎更加恭敬——盡管這種恭敬裏有那麽一絲無奈:“凝姑娘,你好。”


    唐小糖一驚,難道這女孩就是大名鼎鼎的名茗館館主愛新覺羅·凝?


    名茗館,中國四大推理谘詢機構之一,原本是警官大學的一個推理小說愛好者團體,不定期的活動內容隻限於賞評最新出版的推理小說,直到第五任館主林香茗出現,他認為“嚴密的邏輯推理必須源於實踐並用於實踐,才是正確的和有價值的。所以,與其把有限的精力用在研究推理小說中的偵查模式上,不如對現實中發生的案例進行實戰推理”。基於這種觀點,他利用學校獲取內部資料的便利條件,要來了市局的《每周重大刑事案件案情匯總報告》,組織會員通過犯罪現場勘察報告、證物鑒定、法醫報告,推理出真凶——接二連三地先於警方偵破了幾起大案,使名茗館一躍成為國內最有影響力的推理谘詢機構。


    名茗館的現任館主,就是愛新覺羅·凝,她以純正的滿清皇族血統和18歲就拿下犯罪心理學博士而名聞遐邇,不過,她一直在警官大學裏“掃係”,就是每個係的重要課程都去修習,所以雖然早已拿到博士學位,但現年21歲的她還是不肯畢業。不久前家族的族長出麵找她談話,希望她盡快脫離學生身份,步入社會,她才怏怏不樂地找實習單位——這個“找”字其實用得不妥,因為消息剛剛傳出,全國省級公安係統便紛紛登門邀請她去實習。但凝明確表示,自己還是願意來市局實習,許瑞龍自然求之不得,不僅同意了她的實習申請,而且還派了楚天瑛做她的實習老師。


    楚天瑛對這種安排顯然不滿意,因為帶著這麽個聲名赫赫的“實習生”一起辦案,案子破了大家會說是凝協助有功,案子破不了大家會說他實在沒用,更何況去年來本市協辦特大密室殺人案時,他聽說凝陷害自己暗戀多年的劉思緲,隻是沒有得逞,所以心裏一直存著個疙瘩……但既然是局長的指示,他無論如何都必須接受,因此今天才帶著她一起來到了法醫研究所。


    林鳳衝把案情向楚天瑛詳細介紹了一遍,並把在大德酒店萃華廳拍攝的現場圖片、視頻、目擊者筆錄什麽的都轉交給了他,臨走時特意強調:“天瑛,蕾蓉是國內最優秀的法醫之一,無論業務還是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你可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人冤枉啊!”


    楚天瑛沒有說話。


    辦完了交接,林鳳衝離開了研究所,楚天瑛把會議室臨時辟為自己的辦公室,開始和凝一起審閱與案件相關的材料。


    窗外的天空剛剛擦黑,劉曉紅推開門進了來,用老板視察的口吻說:“你們辛苦啦,下班了,我先回家了,有什麽事情隨時給我打電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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